第二章

本章節 16637 字
更新於: 2022-09-17
  自那天之後,我放棄每天兩千字的目標以確保充足的睡眠,類似的情況下次絕對不能再發生。
  雛羽怎麼樣了我不知道,我和她本來就不會時常聯絡,最多就是用社群軟體跟她確認下次上課的時間與地點。
  有時心血來潮,繞路經過語資班的教室也沒看見她。
  雖然精神狀況變好了,但生產力低落讓我有點焦慮。
  想寫出更好的小說,想生出更多文字,但是力不從心。
  胸口感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
  能做的只有讀一堆小說來轉換心情,在低潮的時候我喜歡聽一些悲傷的音樂,讀一點沉重的小說,心情會好一點。
  午夜藍《A子不會預言自己死亡》,雛羽喜歡的小說家,他的作品可說是台灣輕小說業界憂鬱系的代表,採現實與奇幻交錯的手法塑造出陰暗的氛圍,恰巧適合在這下雨的天氣,坐在陽台的露營摺疊椅閱讀。
  當我沉浸在憂傷的情緒時,用來閱讀電子書的螢幕跳出了來電通知。
  我有告訴過她我的電話號碼嗎?不過她應該有很多管道可以打聽到。
  「喂,劉文宣你在忙嗎?」
  是教國文的林宇涵老師。
  「沒有,我在讀小說。」
  「哪本小說?」
  「A子。」
  「好像有在書店見過。」
  「因為是暢銷書。」
  我去書店的時候也常常看到這本書被擺在顯眼的地方。
  「最近寫作狀況怎麼樣?」
  我真的很想告訴我的讀者,我很好,新作品很快就會完成請不用擔心。
  但是在她面前我做不到。
  「……還是抓不太到感覺,所以今天沒怎麼寫字,現在在讀小說。」
  「你今天竟然沒寫字?發生什麼事了,這不太像你。」
  「之前在外面寫稿寫到一半睡著,搞砸了。」我無奈的說。
  「原來如此,那真的滿不妙的。」
  「至少不能在出道前先搞壞身體。」
  雖然或許功力會退步,也只能之後再努力追回。
  「你有那麼多時間嗎?」
  「妳什麼意思?」
  「你已經二年級,剩下一年又幾個月就要考學測了,寫小說固然重要,但也得上大學學個能賺錢的技能才有餘力讓你繼續寫作。」
  她說得沒錯。
  至少在台灣,寫作賺不了大錢。花了幾個月認真寫出小說,但首刷印量少,稿費跟便利商店店員一個月的薪水差不多。
  再版只有金字塔頂端的暢銷作家能夠做到,對新人而言太過困難,除非和午夜藍一樣才華洋溢。
  「我會認真準備學測,在那之前還想寫幾本書,之後也不會暫停寫作,可能會降低產量,不寫比賽,緩慢網路連載。」
  「你可以的,因為從開學到現在,就算高產量,你的成績也很穩定的站在及格線之上,如果認真讀書,肯定能夠考上不錯的大學。」
  那不是我想做的事,但是是為了繼續寫小說必須要做的。
  「認真讀書的時候,就是我從小說家這個身份辭職的日期,因為我不能再認真全心面對小說。」
  「只要還在寫小說就是小說家。」
  「不,那只是一個有著特殊專長的考生。」
  這點算是我眾多奇怪的堅持之一。
  「總之,你想在從小說家轉職成考生之前再寫幾本書出來,但你現在沒有靈感與狀態。」
  「沒錯。」
  「那一起去旅遊吧。」林宇涵老師提議。「你沒有辦法和家人出去旅遊,也不想一個人去玩,那和我一起出去就可以了吧?」
  「班遊之類的嗎?」
  「不,那麼多人出門真的能玩得自在嗎?這次旅行只有你、我,還有我們的學生。跟學校無關,只是我個人私下的邀約。」
  林宇涵老師的提案或許能夠將我現階段遇到的問題一口氣解決,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的一切都交給妳了。」
  「作為你的老師,我會將一切處理好。」
  真可靠。
  雖然我沒怎麼從她那裡得到知識,但她確實是我的老師,我深深體會到這一點。
  
  十一月月中的假日,我揹起昨日準備好的後背包坐上公車前往集合地點。
  從今天開始兩天一夜的嘉義旅遊,林宇涵老師會開車載我們從北部下去,第一天會在嘉義市區觀光,晚上前往阿里山的飯店,在那裡爬山看日出,盡興了之後才啟程返回北部。
  其實父母曾帶我去過阿里山,但對此我完全沒有記憶,因為當時我還躺在嬰兒車裡給人推著,唯一的證據被保存在父母房間櫃子中的相簿裡。
  兩天一夜的旅行不需要攜帶太多隨身物品,林宇涵老師叮嚀必須控制在能塞進一個背包的量,帶好手機與行動電源,不要把筆電帶過去。
  所以我只帶著水壺、雨傘、換洗衣物一份,鑰匙、手機、錢包、行動電源出門。
  到了約定的地點,有一個女孩子站在那裡。
  她發現我靠近,小幅度揮了揮手,這時我才意識到她是雛羽。
  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來是因為今天的她外表跟平常不太一樣。
  本來遮住眼睛的瀏海修短了,過肩的頭髮雖然看上去長度改變不大,仔細看卻能發現厚度不太相同,看起來也比之前更加柔順,還穿著經過搭配的外衣,臉上似乎上了淡妝,嘴唇比上次見面時更有光澤與元氣。
  我可以理解她難得出遠門想要好好打扮的心情。
  「早,吃過早餐了嗎?」
  「吃過了。」她一如往常低分貝回答。
  「那個……」
  關鍵的話語在重要時刻怎麼就是說不出口,沉默了一分鐘我才重新開口。
  「拜託了。」
  幸好我還是說出來了。
  她盯著地板導盲磁磚,但與之前不同的是我還能看清楚她的雙眼。
  還滿漂亮的,但身為一個小說家,我竟然想不到更多形容詞。
  「還挺冷的呢。」
  「就是啊。」
  話題結束的有夠快,不行,我一定要延續下去。
  「妳沒戴手套呢。」
  「我沒有手套。」
  我立刻把自己的手套脫下來交給她。
  「我不習慣用手套,給妳用吧,我去便利商店買個暖暖包。」
  我將買來的暖暖包搓熱放到牛仔褲的口袋回到雛羽旁。
  回來時她已經將手套好好戴在她的小手上,手套尺寸有點太大,雛羽的指尖無法觸及到手套的末端,她也沒有介意。
  一輛日本產的小客車開過來,是林宇涵老師的車子,她搖下車窗催我們上車,我和雛羽坐到後座,將背包放到副駕駛座。
  「行程表已經事先傳給你們了,但我們今天不會是普通的觀光旅行喔。」
  「什麼意思?」
  「你不是和我說過『我的一切都交給妳了』嗎?」
  「是有說過。」
  總覺得雛羽在瞪我,應該是錯覺吧。
  「我為了你和雛羽量身訂做了一套旅遊規劃,你們是小說家,我是國文老師,出去玩怎麼可能只是拍拍照片吃吃美食,現在我要把遊戲規則傳給你們。」
  我拿出手機,在與林宇涵老師的聊天室裡出現了一段文字。
  
  『遊戲名稱:故事旅遊。
  規則:在每個景點的現場開始遊戲,每個玩家將各自扮演一個角色,寫下自己的台詞、動作與敘述,來完成一篇舞台與本次旅行的景點相同的故事。
  故事會在下方連結的共用文件裡進行,下面是每個人扮演的角色:
  春幸:由劉文宣扮演,
  雛羽:由雛羽扮演。
  白鳥:由林宇涵扮演。
  設定:春幸與雛羽是一對剛開始交往的情侶,他們的第一次旅遊地點在嘉義,因為如果沒有汽車,行程會被火車的時刻表限制,所以找上雛羽的姊姊白鳥幫忙,但兩人不知道的是,白鳥其實想把妹妹的男朋友占為己有,居心叵測的旅行就此展開。』
  
  可說,故事旅遊是接龍小說與角色扮演的結合,她為什麼能想出這種完美的遊戲出來?
  沒錯,小說家的旅行就該是這個樣子。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開始遊戲了,可惜距離抵達嘉義還要三個小時,我只能望著車窗外頭思考故事可能的走向。
  車子播放著輕快的日本流行音樂上了高速公路,放了幾首歌完全沒有遇到塞車,不知不覺間一整張專輯都聽完了,循環回到第一首歌。
  這時我發現身旁的雛羽有沒什麼精神,可能是為了準備出門而比平時還早起床的關係。
  「後面有毯子。」
  林宇涵老師透過鏡子注意到了雛羽已經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我從後座後面的置物區找到了毯子披到雛羽身上。
  等到她的眼皮完全闔上,我與林宇涵老師說。
  「老師,謝謝妳這麼費心。」
  「我也很期待這次旅遊喔,行程規劃是麻煩了一點,長距離開車也很耗體力,但是,我很想看到你恢復狀態寫出下一本小說,也想看見那孩子的成長,更重要的是,我沒有男朋友,跟你一樣沒有其他人陪我旅遊,而且從以前就很想去嘉義玩。」
  能跟這兩個人出門我很開心,我要在這裡突破所有障礙讓所有事情回歸正軌。
  我開始在大腦中建構我的計畫。
  
  我們在太陽升到最高點之前抵達嘉義,恰巧去隨便吃一碗雞肉飯當作午餐,雞肉飯感覺就像是嘉義人的滷肉飯,雞汁滲透到白飯裡非常美味。
  那不是哪裡的滿漢全席,只是嘉義人平時就會吃的食物,吃完雞肉飯感覺整個人都變成嘉義人(亂講)。
  我們的第一站是檜意森活村。
  就位於嘉義火車站不遠處,這裡的建築有著濃濃的日本風格,還能看見幾位遊客穿著浴衣在園區內拍照。
  路標與店名除了中文以外還有平假名與片假名,房屋都是用偏黑色的木頭所建造,尤其鑲著玻璃的木製窗框特別讓我有身處異鄉的感覺。
  這些木質建築被眾多綠色植物所包圍顯得毫不突兀。
  沿著石質步道遊覽,抵達一水池旁,池中央有個烏龜停留在石頭上悠閒地做日光浴。
  我獨自拿著手機到處拍照,觀察這裡的每一個角落來準備今日的重頭戲——故事旅遊。
  手機震動表示收到訊息,看來是時候集合了,我們聚集到水池旁,四顆表面被削平的石頭供我們坐下。
  「準備好了嗎?」
  「好了。」
  「是的船長!」
  講完雛羽雙手將臉遮住,從指縫我能看見她的臉變超級紅。
  「那麼開始吧。」
  我重新檢查了一遍林宇涵老師傳來的設定,試著融入角色。
  在設定裡,我是雛羽的男朋友,我要在開頭將設定帶出來,於是開始輸入相對應的文字。
  
  『春幸與雛羽十指緊扣漫步在木林間的石板路上,他放慢腳步配合女朋友,沉浸在歷史文化的世界裡。
  顧忌到附近有其他遊客,兩人遲遲不敢做出更進一步親暱的舉動。
  「春幸,我走累了。」
  春幸眼見女朋友的步伐越來越緩慢,左顧右盼尋找適合休息的地方。
  「先去那張長椅坐一下吧。」
  兩人一坐下,雛羽就將頭靠在春幸的肩膀上,春幸順著頭髮撫摸雛羽,這讓她感到很舒服。
  即使氣溫刺骨,他們的手因為互相提供對方溫度而從不感到冰冷。
  雛羽換個角度以春幸的大腿作為枕頭躺到長椅上。
  突然,幾滴水自天空落下。
  春幸率先從包包裡抽出雨傘撐開,帶著雛羽移動到附近的屋簷下迴避。
  雨滴打在池塘的中心形成一圈圈漣漪,兩人的肩膀都淋到一點雨水。
  「雨會下多久呢?」
  「可能會下很久很久。」
  「我們要在這裡待到雨停嗎?」
  「妳討厭下雨嗎?」
  雛羽左右搖頭。
  「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是最開心的,話說回來……」
  「嗯,我也覺得很奇怪。」
  「姐姐到底去哪了?」
  「我死了。」』
  
  反正這只是個休閒小遊戲,我不打算責怪林宇涵老師的無作為,更重要的是雛羽看起來玩得很愉快。
  這短短幾行字花不了我們多少時間,看到雛羽的句子後,我幾乎是靠著反射神經在把故事接下去的。
  「我們一起繞個幾圈再離開吧。」
  我和雛羽跟再林宇涵老師的身後一起不抱著任何目的純粹欣賞這個日治時期的警察宿舍。
  「雛羽。」
  「?」她轉頭看著我。
  「沒事,只是想確認一些東西。」
  我們移動到旁邊的阿里山森林鐵路車庫園區,這裡擺放了不少火車車廂與車頭,如果是鐵道宅的話應該會很喜歡這裡,但我們只是來這裡借廁所。
  有些景點不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經過也只能得到「喔,原來是長這個樣子啊。」的感想。
  儘管如此,我還是在這裡拍下一些相片紀錄,說不定將來有一天會用到這些素材。
  走著走著有點疲累,林宇涵老師帶著我們前往附近一間同樣是木頭建造的咖啡廳。
  據說小小的嘉義市裡就有六千棟木造建築。
  進入咖啡廳,室內溫暖多了,瀰漫著濃厚的咖啡香。
  一些穿著時髦的高中與大學生在店內對著剛端上桌的甜點拍照,估計是要上傳到網路上打卡。
  既然來到咖啡廳,就該喝咖啡。我們三個一致點了美式。
  咖啡可是小說家的好朋友,截稿日前的夜晚只要來一杯就能再戰三百小時。
  「嘉義市真的滿日本的。」我說出我的感想。
  「嗯……跟日本還是有一點差別。」
  「林宇涵老師去過日本嗎?」
  「去過喔,這裡完完全全還是台灣,只是保留著過去文化的台灣。」
  就算有著日本風格的建築,我們也不在日本。
  我拿出手機,打開名為靈感的文件記錄下來。
  「我們先休息一下再開始故事旅遊吧。」
  「這裡也要?」
  「這裡也要。」
  雛羽專注地喝咖啡,在我和林宇涵老師講話的時候已經喝完一半。
  我決定捨棄效率慢慢品嘗,這杯咖啡使用的咖啡豆據說是在旁邊的阿里山種出來的,因為平常只把咖啡當作提神工具,我不懂得品味咖啡,這杯喝起來就是擁有咖啡該有的的酸味與苦味,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這杯比便利商店買來的更好喝。
  「林宇涵老師。」
  「怎麼了?」
  「故事旅遊的角色設定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
  我以為林宇涵老師的故事設定只是隨便寫出來的,但雛羽好像認為別有居心。
  「是我從上星期讀的小說裡面搬過來的。」
  果然設定只是設定,不用想太多。
  「命名呢,為什麼用我跟學長的筆名?」
  「名字沒差吧,只是因為方便。」
  在很多小說裡,角色的名字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代表他的個性或是結局,但我不會這麼做。
  與其花時間在取名上,不如將心思放在寫大綱與內文。
  並不是指我取的名字都沒有特別的意義,有想到的話就會採用,只是沒想到的話也沒關係。
  看來林宇涵老師的想法跟我相同。
  對小說家而言,有三個必備,但是很多人都不太會的技巧。
  取書名、取人名、寫簡介。
  他們跟內文的創作沒有直接相關,卻可能影響這部小說的未來。
  「在開始之前,我們先來討論一下吧。」林宇涵老師拍手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你們覺得這裡適合發展出什麼樣子的劇情?」
  「說到咖啡廳,首先是用來工作或學習的場所,通常會提供電源插孔與無線網路,而且店內會播放能夠令人專心的爵士樂或低傳真嘻哈,只是比較熱門的咖啡廳店內可能會有點吵雜,要來這種地方工作或讀書最好帶一副耳機。」
  在我之後,雛羽也發表她的看法。
  「我覺得當作男女主角相遇的地方會很浪漫,比如說在充電插孔被占滿,女主感到著急的時候男主說:『我已經快充飽了,先給妳用吧。』然後女主坐到男主的旁邊開始工作,隨著相遇的次數增加,他們也對彼此感興趣,互相交換聯絡方式之後有天女主傳訊息邀請男主一起約會……」
  雛羽竟然滔滔不絕的分享她即興想到的故事,後面的場景已經完完全全與咖啡廳無關了,我和林宇涵老師也沒有打斷她,專心的聽她講到結局。
  「我認為,咖啡廳用來發展這樣的故事非常適合。」
  最後還是歪回來咖啡廳了。
  「雛羽,我以為妳只擅長奇幻故事。」
  「那個……剛好最近讀比較多戀愛小說……」
  她真的很容易臉紅。
  「林宇涵老師妳覺得呢?」
  「我覺得,咖啡廳是用來喝咖啡的地方。」
  還是被她敷衍過去了。
  「總之,我們來開始第二回合吧!」
  
  『雨遲遲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春幸與雛羽也不能一直待在屋簷下,於是撐著同一把傘移動到附近的咖啡廳。
  兩人各點了一道甜點,春幸點的是提拉米蘇,雛羽的則是奶油泡芙。
  「我想吃一口你的。」
  於是春幸舀起一口提拉米蘇送進雛羽的嘴裡,可可粉沾到雛羽的嘴邊,她抽了一張衛生紙優雅地擦拭掉。
  「換你吃我的。」
  雛羽也用湯匙把泡芙餵給春幸。
  「有點害羞,感覺像間接接吻。」
  「就是間接接吻沒錯吧。」
  雛羽露出靦腆的微笑。
  「嘴角沾到奶油了,我幫你擦掉。」
  春幸將身體向前傾,雛羽用剛才給自己擦可可粉的那張衛生紙另一面擦掉奶油。
  「妳喜歡吃甜食嗎?」
  「女孩子都很喜歡甜食,你呢?」
  「只要是妳喜歡的東西我都喜歡。」
  「我也喜歡你的全部。」
  兩人加點了一杯水果茶,往玻璃杯的內部看過去,裡面漂浮著五顏六色的水果切片。
  兩根吸管共享一杯水果茶,外頭的狂風暴雨已經變得絲毫不重要。』
  
  「妳到底要進來了沒?」
  我瞪著林宇涵老師,她只是兩手一攤裝無辜。
  「誰教你們完全陷入兩人世界,太神聖了,我完全沒有介入的空間。」
  「雛羽妳也來抱怨一下啦。」
  「我覺得這樣很好。」
  「看吧!」
  「……」
  
  考慮到林宇涵老師開車辛苦,我們在咖啡廳休息了好一段時間才前往今天的最後一個景點。
  我們要在嘉義文化路夜市吃晚餐,這裡的景色與今天一路參觀下來的日式建築大相逕庭,就如同它夜市之名,街景是百分之百的台灣風格。
  如果說日本風格是協調,台灣風格就是跳痛。
  京都有著嚴格的景觀法規,每棟房屋都必須依照有限的色調與高低去建造,放眼望去令人感到和諧舒適。
  台灣沒有這樣的法規,每間屋子都有自己的風格,雖然不一致,卻顯得更有活力。
  在小說家的眼中,它們是平等的寫作素材,我不認為和諧會優於活力。
  日本是禮貌與規矩的國家,台灣則是熱情與善良,各有各的特色,沒有辦法拿來相提並論。
  整條街道瀰漫著各式食物的味道,很可惜的是以我的食量沒有辦法把全部品項吃過一遍。
  第一個吸引住我目光的是大腸包小腸的攤位。
  「我要吃這個,等我一下。」
  「沒問題。」「好。」
  時間還早,人潮沒有很多,點餐完全不用排隊。
  老闆俐落的劃開米腸,將酸菜、九層塔、大蒜與最重要的香腸放進米腸,裝到吸油紙袋再用塑膠袋包起來交到我手上,同時我也將銅板塞給老闆。
  突然發現我身邊只剩下雛羽一人。
  「老師呢?」
  「在那邊。」
  她指向對街的生煎包攤子,很快的林宇涵老師提著塑膠袋回來。
  「我幫你們各買了一個生煎包喔。」
  接著我看到一間章魚燒的攤子,老闆豪不眷戀地往章魚燒塞大把內餡。
  「似乎要排一下隊。」
  「沒關係,我們等你。」
  等了十幾分鐘我才終於買到章魚燒,我們一路走到盡頭,只剩下雛羽還沒有買好自己的晚餐。
  「要再繞幾趟嗎?」
  「沒關係,我買那個。」
  她走向一旁的港式雞蛋仔,點了一個抹茶口味的。
  我們將買好的食物帶到一旁的公園坐著食用,大腸包小腸吃起來真的非常過癮,章魚燒也很美味,吃到剩下最後一顆的時候我注意到一旁的雛羽已經吃完雞蛋仔,盯著我的章魚燒。
  「想吃嗎?」
  她點頭,我將整盒連同竹籤塞給她,然後開始吃林宇涵老師請客的生煎包。
  果然還是有點太飽了,但偶爾來一趟夜市,不吃撐多可惜。
  「還要故事旅遊嗎?」
  「不,反正夜市基本上就是寫吃的,剛剛咖啡廳已經寫過,我們要直接上山了。」
  太陽已經幾乎要隱沒在地平線,林宇涵老師把車頭燈打開行駛在杳無人煙的道路上。
  山路蜿蜒曲折,即使繫著安全帶,後座的我們仍然左搖右晃,完全沒有餘力去欣賞窗外的景色。
  「唔……」
  途中我發現雛羽的身體似乎不太舒服。
  「老師,能不能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沒辦法。再堅持一下,至少還要半個小時才會到飯店。」
  我能做的只有握住雛羽的手,希望能帶給她一點安心感。
  知道接下來是山路,我應該先去買個暈車藥的。
  如果我能事先把可能會發生的狀況模擬一遍,雛羽就不會這麼難受。
  作為一個創作者,我的修行還遠遠不夠。
  非常抱歉,妳的老師只是一個寫不出故事的三流小說家,
  我厭惡如此不成材的自己,寫小說這麼多年卻沒有半點實績,而且在關鍵時刻還不知道怎麼幫助學生。
  妳到底為什麼要讓我這種人成為妳的老師呢?
  穿過售票處,我們立刻趕往訂好的飯店。
  雛羽還沒有辦法好好走路,於是我讓她搭著我的肩膀慢慢走。至於林宇涵老師則早已小跑步到飯店報到,在那裡拿著房間鑰匙等我們。
  搭電梯上樓,我們訂的是雙人床與單人床各一張的三人房,雛羽直接趴在雙人床上,翻身躺著休息。
  「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看日出。」
  「嗯。」
  我坐到旁邊的沙發上。
  「那我先去洗澡。」
  林宇涵老師將裝著換洗衣物的包包帶進浴室。
  我只是在這邊等待雛羽的身體恢復。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宇涵老師已經洗完澡,連頭髮也吹完了。
  「開車很累,我先躺了。」
  「嗯。」
  她毫不客氣躺到單人床上。
  
  雛羽緩緩下床,揉了揉眼睛。
  「恢復了嗎?」
  「身體好多了。」
  「那就好。」
  她走到我面前,低下頭。
  「抱歉……又給你添麻煩了。」
  「是我能力不足……」
  我將臉撇向一邊,總覺得不敢直視她。
  「我應該要預料到山路很容易暈車,先幫妳買暈車藥才對,是我作為老師失職了。」
  「不是的,是我自己的問題,春幸不需要自責。」
  「……」
  一直在這裡耗也不是辦法。
  「我去洗澡。」
  我把換洗衣物帶進浴室,關上淋浴間的門,用冰水沖打自己的心臟,帶走身上僅存的熱量。
  回頭想想,如果一身狼狽地走出浴室,雛羽肯定會感到擔心吧。於是又將水龍頭往左轉換成熱水。
  洗乾淨之後換上衣服,吹乾頭髮才走出淋浴間。
  「換妳了。」
  雛羽走進淋浴間。
  我坐回沙發,什麼也沒想,只是在放空。
  從淋浴間傳出來的水聲停下來了,然後,雛羽只裹著一條浴巾打開浴室的門。
  「春幸……」
  「怎麼了?」
  「幫我吹頭髮。」
  長頭髮吹起來肯定很麻煩,一不小心還可能被捲到吹風機裡面。
  「我也只能幫上這點小忙。」
  她把吹風機交給我,從浴室走出來。
  「不能先穿上衣服嗎?」
  她白皙但帶有一點紅潤的肩膀與鎖骨一覽無遺,浴巾下方也只勉勉強強遮擋住重要部位,大腿完全裸露在空氣中。
  「頭髮還是濕的,直接穿衣服,會濕掉。」
  「抱歉。」
  我將插頭插進牆上的插孔,雛羽把旁邊的椅子拉過來,橫坐著讓椅背不會擋到頭髮。
  我先從她的瀏海吹起,然後是髮根、內側,最後才是髮尾。
  在過程中,她性感的後頸隱隱若現。
  頭髮越乾燥,我越能感受到它的柔順,真的就像是高級綢緞一樣有著很好的觸感。
  長頭髮確實要花很長的時間吹乾,我也不清楚吹了多久,時間緩慢的流逝。
  在馬達運轉的時候,不論是誰開口都無法傳進對方耳中。
  雖然看起來已經完全吹乾,其實不然,摸一摸還有一點水分,所以這段時間還不會結束。
  吹乾了。
  我還想為她做些什麼,但現在不是時候。
  雛羽走到床邊,把背包帶進浴室更衣,出來時穿著緊貼腿部曲線的運動長褲與合身的大學T。
  「剛剛躺了一下,現在還睡不著。」
  「那……」
  「你有帶什麼出來嗎?撲克牌之類的。」
  「沒有。」因為林宇涵老師說要爬山,行李儘量輕便。
  「一起……看星星。」
  聽雛羽這麼一說,我才想到山上的星空應該很美。
  我們走出陽台肩並肩趴在圍牆上,氣溫很低,風很冷,但是氣氛很好。
  一抬頭,天空雖然有幾片雲,但沒有完全遮擋住天空。很遺憾我叫不出任何星座的名字,我和雛羽就這麼望著天空,直到雛羽累了才回房間。
  我設定好凌晨三點四十五分的鬧鐘,才發現林宇涵老師把單人床占走了,只剩下一張雙人床。
  「我睡沙發。」
  「不要。」
  雛羽捏著我的袖口,我只好順著她的要求跟她躺在同一張床上入睡。
  但是心臟跳得又快又猛,根本睡不著。
  不知躺了多久,雛羽突然往我這邊靠過來抱住我。
  她沒有穿胸罩,我可以感受到柔軟的身體與熾熱的體溫。
  「雛羽?」
  「……」
  她沒有回應,或許早就已經睡著了。
  
  床頭櫃上,手機的鬧鈴響得大聲,將我從睡眠中叫醒。
  昨天是幾點睡著的呢?天還沒亮,我也沒什麼精神。
  我往旁邊一看,雛羽已經退回床的另一邊。
  只是夢嗎?但是就算清醒過來,夢中所有細節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大家準備一下,火車四點半就開了。」
  林宇涵老師留下這句話,率先前往洗臉。
  我試著將雛羽搖醒。
  「要去看日出了喔。」
  「我再睡一下。」
  「不行啦。」
  在我鍥而不捨的努力下,雛羽終於睡醒。
  「現在幾點?」
  「四點,再過半個小時火車就要開了。」
  她睜開眼睛,和我視線交錯。
  然後又把頭低下來。
  「準備出門了。」
  「知道啦。」
  雛羽直接從放在床邊的包包裡翻出粉色的胸罩走進廁所。
  
  穿好外套與鞋子,我們三人徒步到阿里山車站等候前往祝山車站的火車。
  這裡聚集了所有為了日出早起的遊客,雖然人多,卻完全不吵雜,或許大家都還沒有完全睡醒,沒有精神與餘力閒話家常。
  紅色的列車準時進站,車門是手動開啟的,靠著窗戶有一整排綠色的長椅自由入座,我坐在雛羽與林宇涵老師的中間,列車行進中,我任憑雛羽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
  太陽還沒有出來,窗外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車輪經過鐵軌的縫隙發出「咚咚,咚咚」的聲音,煞車,減速。
  我們下車跟著人群步行半個小時前往小笠原觀景台,雖然一早就爬坡一點七公里有點困難,但看到別人一路向上,我也不好意思提出休息。
  如果錯過日出時間就不好了。
  天空漸漸從深紫色轉為亮藍色,但太陽還沒有從山頭冒出來。
  終於爬到觀景台,旁邊的攤販已經點亮燈泡開始營業。
  一位有著外省口音的大叔拿著大聲公介紹地名的由來與日出的時間方位,據說他是旁邊其中一間攤販的老闆。
  「你覺得看日出是什麼?」
  雛羽踮起腳尖湊到我耳邊問。
  「只要在這裡等太陽出現就是看日出,還是太陽露出一角那一瞬間才是看日出?」
  我也蹲下來在她耳邊說。
  「妳認為自己是來看日出的,就是在看日出。」
  好巧不巧,太陽從山谷睡醒的那一瞬間,有一朵雲不識相的擋住了它。
  沒過多久雲就飄走了,但整個觀景台還是充斥著不少遺憾的話語。
  「要故事旅遊嗎?」
  「我們早點下去坐車回飯店再休息一下吧。」
  林宇涵老師打了個呵欠,顯然最早上床的她還沒有睡夠。
  回到飯店後我們三個又躺了一個半小時,整理了一下,吃完飯店提供的早餐後退宿。
  雛羽已經重新上好妝,也將頭髮綁成便於行動的馬尾。
  「今天的行程比較耗體力喔。」
  所以要把能用的交通工具用一用。
  我們再次搭乘小火車,這次抵達的是神木火車站,跟日出時相比,太陽已經爬高到仰角大約六十度的地方,散發出的光芒穿透過樹葉抵達登山步道上。
  阿里山的登山步道走起來很輕鬆,是以木板鋪成的平緩道路與階梯,即使是我這種平時不常運動的人走起來也不會感到非常吃力。
  海拔兩千公尺的氣溫更低,空氣也更稀薄。大口將氧氣吸進肺裡,經由心臟輸送到大腿的肌肉中燃燒,即使不依靠暖暖包,整個身體也不會感覺冰冷。
  我回頭,雛羽今天也帶著我昨日借給她的手套。
  她全心注意著樓梯,沒有發現我的視線。
  周圍全是筆直參天的針葉樹木,它們活了幾百幾千年才能抵達那個高度,我是人類,不能活那麼久,我的小說也能達到那種高度嗎?
  稍微休息,補充水分然後繼續前進。
  走了很久,我們抵達了姊妹潭。
  平靜的水面反射周圍的綠樹的倒影,看上去就是翠綠色的池水。沿著環潭步道走一圈,我們進入了位於潭正中央的亭子。
  「故事旅遊開始!」
  我們拿出手機打開文件。
  
  『「姊姊,聽我說?」雛羽戳了白鳥一下。
  「怎麼了?」
  「妳知道姊妹潭的傳說嗎?聽說有一對姊妹喜歡上了同一個男生,為了珍惜彼此的關係在這裡跳潭自殺了。」
  「……」白鳥姐姐冒出冷汗。
  「但是,如果我是那個妹妹,肯定會把姐姐殺掉然後自己跟喜歡的男生在一起喔。」
  「真的非常抱歉!我下次會好好寫設定的!」』
  
  看來這次沒有我出場的餘地呢。
  走到沼平火車站,我們三個人都累了,搭乘火車回到阿里山車站,然後坐上林宇涵老師的小客車。
  我們抵達奮起湖,在這裡吃午餐。
  著名的戰斧燒肉加雞腿雙主菜便當裝在鐵製便當盒裡,價錢以一餐而言有點貴,但難得出遊,計較金錢多無趣。吃完之後,三人還買走了便當盒當作紀念品。
  一路向北,久違的旅行在此告一段落。
  然後我的寫作時間才正要重新開始。
  
  氣溫相較十一月又變得更寒冷了,在從嘉義回來當晚,我立刻著手設計了一份大綱。
  隔天我將故事的外殼寫了又改,改了又寫,因為不想讓任何人看出這段故事真正的靈魂。
  還不能被看到。
  但是我想把我的心情寫出來,於是我決定創造難以讀懂的小說。
  只要不被讀懂,這份心情就不會被發現。
  但是這並非我擅長的寫作方法,一直以來我都在想要怎麼讓故事讀起來輕鬆有趣,我坐在電腦前好幾個小時仍然沒有半點頭緒。
  於是我找了幾本類似的小說來研究。
  先前,我閱讀小說是為了尋找手感。
  此刻,我閱讀小說是為了尋找手法。
  是時候寫出我的引退作了,我設定好字體、大小、縮排,然後把檔案名稱填上。
  這本小說,將會是我有史以來最棒的作品。
  完成作品的初步建構,我將筆記型電腦的螢幕蓋上休息,拿出手機滑個幾下。
  平常寫作的時候為了防止打擾,都會把專注輔助打開,它會阻隔所有的訊息與通知,為了防止太晚回訊息,我會在休息的時候像這樣檢查一下。
  沒想到有個很久沒有聯絡的前輩傳來了訊息。
  「你把這個月截稿的參賽作交出去了嗎?」
  快樂木乃伊是我在開始寫作的第二年,將作品放到網路上的時候認識的。
  那時候她讀了我的作品,私訊我不少建議和鼓勵,是我的寫作生涯中最該感謝的人。
  「還沒有,打算最近寄過去。」
  「你最近有沒有空?」
  我想了想,最近沒有重大考試,新作品也不急著寫完。
  「下星期六以外都有空。」
  「那這周末我們一起把稿子交給出版社吧。」
  「幹嘛特地跑一趟。」
  「只是想見面的理由啦,讓女孩子說出來的話很扣分喔。」
  木乃伊傳送了一個小木乃伊舉著-10牌子的貼圖,這系列的貼圖根本就是為了她量身訂做的。
  「恰巧最近我這邊也發生了不少事情,想說給妳聽聽。」
  「其他女人的事嗎?」
  「要說女人,的確是女人。」
  「喔~談戀愛了?姊姊來給妳開導。」
  「不,我現在還沒有餘力去談戀愛。」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認真呢,我還記得當初突然就被你拒絕。」
  「因為妳說的話相當容易讓人誤會嘛。」
  木乃伊是一位專門寫戀愛的小說家,只要讀過她的小說,就能理解那容易令人誤會的談吐只是她這位小說家獨有的思考模式,是她最強的武器。
  她是戀愛腦,但不談戀愛,因為在現實中不會發生比木乃伊的小說更浪漫的情節。
  「可是怎麼突然想投稿比賽?之前不是說要專心寫網路連載?」
  快樂木乃伊在網路上流量滿高的,也常常看到讀者打賞不小的金額。
  「我手邊的錢不多,想要出版社幫我請個繪師,畫個漂漂亮亮的封面,也想看自己的作品被擺在書店裡面。」
  她不像我是為了得到評審肯定才報名比賽,因為快樂木乃伊這位小說家無論實力或名氣都早就已經位於整個業界的頂點。
  我預計交出去的作品,就像是立下顯赫戰功,卻因此弄鈍了刀刃的寶劍,靠著這種半吊子的作品,我沒有能夠戰勝快樂木乃伊的打算。
  就把這部作品當作向前輩討教的學費吧。
  「這周末的話,我等一下先連絡影印店,請他們先把稿子印出來好了。」
  「你直接把檔案給我,我幫你處理好當天一起帶過去比較方便。」
  「真的非常感謝!我會將省下來的時間拿去寫更多稿子出來。」
  回頭想想,總字數好像其實不會增加。這已經是我引退前的最後一本書了,頂多能早點寫完,早點去準備學測。
  「我可是把你當作最強的競爭對手喔。」
  「那其他人也太菜了吧。」
  「在強者眼中的確是這樣沒錯。」
  我也希望我真的和她說的一樣是名強者,可惜現在還只是三流的小說家。
  「我馬上把檔案寄過去,剩下的見面再聊。」
  「嗯,祝你旗開得勝。」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降雨的可能性,於是我將摺疊雨傘放進去背包,但是只為了個雨傘帶上這麼大的背包心裡不太平衡,於是把電腦包拿出來,把電腦跟雨傘一起放到電腦包裡面。
  出門前發現頭髮有點凌亂,拿吹風機與梳子弄了幾下之後決定重新洗頭吹乾,如果沒有注意好外表就去和快樂木乃伊見面,她肯定會針對這部分指指點點,然後親自幫我整理好才放過我。
  對著鏡子檢查,一切都就緒之後才出門。
  公車轉乘捷運到離出版社最近的站,在出入口附近等待木乃伊,突然想起和雛羽見面的時候,就算我在約定時間以前抵達,也會發現她早就已經在那裡等著了,我總是晚到的那一方。
  我用手機隨便寫些東西,同時留意時間,在剩下三分鐘時收起手機,試著從人群中找到快樂木乃伊。
  出站的人數並非像走出大賣場一樣隨機,而是會如潮汐一般一陣一陣出現,搭乘同一班車的人通常會一起走出來,然後在下一班捷運到站前只會有零星的乘客走過。
  人潮退去,我沒有在裡面發現快樂木乃伊,或許是下車後急著進入廁所所以沒有跟著人群出來,我不敢想像她遲到的畫面。
  她果然精準在約定的時間抵達。
  蓋住黑色長靴的連身裙外面披了件輕薄羽絨外套,她的嘴唇只用上護唇膏就顯得紅潤, 鮑伯頭將乾淨端正的五官突顯出來,每踏一步都能讓人感受到她滿滿的自信。
  「春幸,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搭的只是上一班車。」
  「那我今天看起來怎麼樣?」
  「看起來比上次更加成熟美麗。」
  她滿意的點了點頭,從帆布袋裡面抽出牛皮紙袋。
  「你的稿子,我裡面用蝴蝶夾夾起來了,還讀過一遍確定沒問題。」
  「妳還讀過啊。」
  「不想被人看到?那幹嘛寫小說。」
  「不是,只是感覺浪費了妳的時間。」
  「放心吧,太無聊的小說我可是讀不下去的。」
  木乃伊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放心。
  「不過,交出去之前你最好還是重新檢查一遍,搞不好我會為了幹掉競爭對手而抽走幾頁喔。」
  「那也沒關係,還有電子檔。」
  既然要繳交電子檔,為何還要把作品印出來呢?或許是評審比起電子,更愛紙本書的緣故。
  紙本書與電子書各有優缺,我一開始也是從紙本開始買起,它的優點在於「它真的是一本書」。
  拆開塑膠膜有新書的油墨味,白色紙張會隨著時間變黃,在翻頁的時候要小心不能留下多餘的摺痕或撕破書頁。
  電子書的方便在只要帶著手機,隨時都可以叫出千百本書當場閱讀。
  旅遊的時候、通勤的時候,完全不需要額外負重練肌肉,還有更世俗的原因——它便宜。
  省下紙張與印刷費用,作者與出版社收到的錢會更多,另外省紙可以少坎幾顆樹,對環境比較友善。
  參加這種需要準備紙本稿子比賽的時候會產生一筆額外的開銷,那就是印刷費用。
  不過至少這間出版社的比賽是免報名費用的,有些比賽要繳交費用,其實算下來,要參加這兩種比賽支出差不多,對參賽者來說就只有砍樹與不砍樹的區別。
  「而且,就算妳不做那種事也能輕易贏過我,所以沒有必要對我的作品動手腳。」
  「你還真看得起我。」
  「因為快樂木乃伊實際上就是有那種程度的實力。」
  「哈哈,儘管崇拜我吧。」
  我把裝著稿子的牛皮紙袋收進電腦包,與快樂木乃伊並肩前往出版社。
  實際抵達出版社的時候裡面就像世界末日一樣雜亂,每個辦公桌上都堆疊如山的文件與書本,我們把稿子交出去之後就離開了。
  「那接下來要去哪裡?總不會交完稿子就回家了吧。」
  「當然是約會。」
  想保持神祕是吧,OK,我奉陪。
  我們搭上捷運,我也不知道會在哪裡下車,只是跟著快樂木乃伊走。
  轉了一條路線,最後在圓山站下車,穿過花博公園才抵達目的地——台北市立美術館。
  我不知道它怎麼設計的,但外觀看起來就像是好幾個疊起來的白色貨櫃。
  美術館的門票比我想像中便宜很多,學生票只要十五元,買完票恰巧有人員帶領導覽。
  建築結構、作品設計理念……導覽人員講了很多沒有寫在作品資訊裡的知識,如果一個人逛,我肯定不會知道那些藝術品的內涵。
  有些藝術品發人深省,有的則令人會心一笑。
  我們走遍了美術館的每個角落,從那些創作者的角度思考生命中再微小不過的事。
  創造這些藝術品就技術上來說不是多困難的事,有的只是把洗衣籃黏在地板,或是將紙膠帶貼在牆上,但他們所代表的絕對不僅止於表象。
  是藝術家觀察與思考之後得出的答案。
  他們真是了不起的創作者。
  走遍整間美術館,導覽到此結束,我內心覺得有點可惜。
  「你覺得今天的美術館約會怎麼樣?」
  「雖然聽起來很有氣氛,但實際上心思會專注在藝術品,作為約會地點果然不太適合。」
  「喔?原來這些藝術品比我還有魅力,竟然抓住了你的目光。」
  「到了晚上就不一定了。」
  「你想要晚上的我嗎?」
  「因為美術館只開到五點半。」
  快樂木乃伊用力的拍了我的背,她的手跟鞭子一樣,我的背很痛。
  「所以今天是約會劇情的取材?」
  「一半,另外一半是我想尋找下一部作品的靈感。」
  確實看展覽可以激發思考,以不同的角度來看待事物。
  「那妳有找到嗎?」
  「沒有。」
  她往捷運站的方向邁步,我也加快腳步跟上。
  然後呢?要去哪裡?
  這種問題還是算了,總之就先跟著她走。
  身為生活與小說息息相關的小說家,出門最常去的地方肯定是書店。
  位於熱鬧的信義區,霸道地佔據了一整棟大樓,這是我逛過數一數二大間的書店,以前我來台北時偶爾也會為了買書而特地多搭幾站捷運過來逛逛,後來變懶了,不是網路解決就是到家裡附近的小書局碰碰運氣。
  上次來到這間書店或許是一年前,或許更久。
  最近聽說這間書店的租約快要到期,準備要收掉了,我對此感到遺憾。
  書店一間一間倒閉,時常閱讀電子書的我大概是兇手之一,但實際被書本包圍還是會讓我覺得心情愉快。
  「過來啦。」
  快樂木乃伊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拉過去。
  抱歉,那些書真的太有吸引力了。
  她把我的手臂挽得緊緊的,好軟,我指羽絨衣。
  逛到本土的小說時她停下了腳步,視線掃過每一排書,我彷彿能讀出快樂木乃伊心中的想法。
  『下次擺在這裡的就會是我寫的小說。』
  在她壓倒性的自信下,我變得如螻蟻一般渺小。
  逛完的時候快樂木乃伊又問了我與美術館那時一樣的問題。
  「如果約會去買衣服,可以寫試穿各種衣服的劇情,看著喜歡的對象穿各種衣服應該會覺得滿有新鮮感的,但書店我實在想不到在小說裡面能怎麼發揮,看著女朋友拿包著塑膠膜的書拿去收銀檯結帳還是怎樣嗎?感覺不適合談情說愛。」
  「作為打工地點就還不錯,如果是寫業界文的話也沒問題,但確實要寫情侶約會的話會有點不知道要寫什麼。」
  我們走出書店,我準備跟著木乃伊去下個地點時,她的腳步就停在書店門口。
  「我想去的地方都去過了,你呢?想去哪裡?愛情旅館也可以喔,如果只是要取材的話。」
  「取材的話就免了,最近……算是知道自己想寫什麼了吧。」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吧,你不是有很多話想跟我講嗎?還有女人的事。」
  「我沒有很常來台北逛,這附近妳比較熟吧。」
  「隨便找一間連鎖咖啡廳可以嗎?」
  「跟妳走。」
  我們抵達一間有著都市風格裝潢,極其普通的咖啡廳,我點了杯普通的咖啡,木乃伊的則是卡布奇諾。
  「反正,我收了一個學生……」
  我將遇見雛羽以來一切發生的事告訴快樂木乃伊。
  愉快的事、煩惱的事……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沒有要從她那裡得到答案,只是單純想要跟她訴說我的故事。
  在轉化成言語的過程中,我也更清楚自己對雛羽所抱持的情感,很定早就已經超越老師與學生的範疇。
  「事情就是這樣。」
  沒想到木乃伊輕輕拍手。
  「我的小說完全比不上。」
  「這不是虛構的……」
  其實我和雛羽相處的日子也還不多,這兩個月見面的次數也還不到二位數。
  但總覺得她與我之間的距離似乎縮短得特別快。
  「果然還是想聽聽看妳的看法,在妳的小說裡面,男女主會這麼快混熟嗎?還沒見幾次她就讓我進去房間,甚至叫我幫她吹頭髮。」
  「嗯……我不喜歡寫一見鍾情的劇情,你應該也很清楚。聽起來你們確實是滿快的,但是,故事真的是在那個時間點開始的嗎?你會不會搞錯了開頭?」
  「……我想應該是從老師把她介紹給我那時候開始的沒錯。」
  「你自己再想一想吧。」
  沒別的事了,我喝著咖啡,拿出電腦寫稿。木乃伊沒有把電腦帶出來,寫稿的工具是手機。
  寫到一個段落,休息的時候我發現收到了來自雛羽的訊息。
  不是什麼大事,我告訴她『我在寫稿。』之後繼續寫小說。
  
  最近我和雛羽的聯絡變得頻繁,她會將生活遇到有趣的、無趣的全告訴我,我也會和她分享最近的生活上遇到的事情。
  今天是我給她上課的日子,已經一個月沒有造訪她家了。
  我們在市區會合,這次見面她也上好了妝容,上半身穿的墨藍色長版防風大衣遮住大腿的上半部,包覆著小腿的白色絲襪暴露在冷風中,鞋子仍然是皮質的樂福鞋。
  她看到我就揮動戴著白色棉質手套的右手,那手套並不厚,不能完全抵禦寒風。發現我朝著她筆直前進,雛羽就將手插回口袋裡了。
  我們坐在相鄰的座位,搭車到她家附近的公車站。
  跟上次一樣,進入屋子時電燈都是關著的。
  「又去爬山了。」雛羽說。
  她進房間換回上次那套寬鬆的居家服,換完之後我才進去。
  這間房間跟上次來的時候有點不同。
  那些看起來很艱澀的數學書被從書櫃清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瓶瓶罐罐化妝品、鏡子、梳子、離子夾與吹風機。
  「我先讀一遍妳最近寫的文章吧。」
  五萬字的半成品是她這一個月以來的心血結晶,故事越往後期,她文筆的進步就越是突出。
  雛羽已經幾乎是一位優秀的小說家了。
  不過如果硬要找缺點的話還是能找到一點問題。
  「可以試著分一點篇幅給次要角色或反派,他們看起來還是有一種只是因為劇情需要而存在的感覺,因為不是主角,不需要用太多篇幅去描述,但妳在這部分完全忽略掉了,沒有人會毫無原因的做壞事。」
  「可是現實中就是有這種人……」
  「就算有也不該存在於小說裡。現實可以很離奇,但小說必須有邏輯。妳不能只寫妳擅長的、妳想寫的段落,學會把無趣的段落寫出來,高潮的部分才會更加精采。」
  「嗯。」雛羽接受了我的說法,說實話因為她進步太快,我準備要講內容的都已經沒有用處了。
  「我們今天就讀點東西,然後一起寫小說吧。」
  結果還沒讀多少字,我就開始打字了。
  大綱、細鋼、草稿。開始正文之前,我想先把所有能寫的東西寫一寫以確保成果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春幸,你在寫什麼故事?」
  要怎麼跟她解釋才好……她是我目前最不希望讀懂這篇小說的人。
  「拭目以待吧。」
  「告訴我嘛。」
  她搖晃我的左肩讓我無法打字。
  「好啦,這是一個全靠氣勢在發展的故事。」
  「那是什麼?」
  「雛羽,妳覺得什麼樣子的小說才是一篇精彩的小說,是故事設計很精心的小說嗎?還是角色很有魅力的小說呢?」
  「感覺都不太對……」
  「沒錯,故事要精采,需要的只有氣勢足夠,換句話說,只要看起來很厲害就可以了。」
  「還是聽不太懂。」
  「大多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不會去思考劇情的合理性,他們停留在每一行字的時間很少,沒幾秒就馬上翻到下一頁去了,就算漏看了幾個字也不影響他們閱讀故事,他們看的只有文字整體散發出來的氛圍,因為對這些人而言,閱讀只是一種休閒活動,所以不想在這件事上太專注。」
  「可是你說小說必須講求合理性。」
  「沒錯,所以精彩的小說未必是優秀的小說。」
  講了一大堆,我的首要目的只是為了敷衍雛羽,讓她不要發現我真正的想法。
  她把下巴放在我的頭頂上看我的螢幕,但是這個頁面裡的大綱是只有我能夠讀懂的簡略文字。
  沒看多就她就失去興趣,喚醒自己的電腦。
  「我把這篇寫完就能認真寫《少年與魔女》了嗎?」她似乎已經取好書名了。
  「嗯,我已經幾乎沒有東西可以教妳了。」
  「是喔。」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
  「今天可能會是我最後一次幫妳上課。」
  「我不要!」
  她嘶吼著,然後小聲重複第二遍。
  「我不要……」
  或許是拉高音量時傷到了喉嚨,她的嗓音變得沙啞。
  「雛羽,妳已經可以畢業了。」
  連我也覺得這段時間太過短暫。
  「畢業那種令人感傷的詞彙,我才不要……」
  「妳還想從我這邊學到更多東西嗎?」
  雛羽啜泣著,手背擦掉眼角的淚珠。
  「我還想跟春幸見面,我還想跟你一起在房間裡面寫作、看書,我還想待在你身邊……早知道,我就在練習的時候偷懶一點……」
  「那就傳訊息給我,跟我約好時間地點不就好了嗎?」
  「誒……可以嗎?」
  「妳畢業之後,就是跟我平起平坐的小說家,我們不再是老師與學生的關係,僅此而已。」
  「那我們是什麼關係?」
  關於這個問題,我心中的答案不只一個,但我只回答最保守的。
  「學長與學妹的關係。」
  「只有這樣嗎……」
  「能夠被命名的只有這樣。」
  因為眼淚的關係,雛羽畫好的妝都花掉了。
  「我去洗臉……」她離開了房間。
  雛羽經歷過什麼故事呢?
  瘦弱的身體、消失的數學參考書、那天靠在走廊圍牆的她,僅憑這些手上的線索我猜不出答案。
  我不是她故事裡的登場角色,至少現在還不能是。她的故事還沒有完結,現在沒有我出場的餘地。
  要耐心等待,直到她人生的新作品開始連載,我才能將學長與學妹以外的關係命名。
  回來時,雛羽的妝已經全部卸掉了。
  她躺到床上問我。
  「學長,你在想什麼呢?」
  「想著怎麼寫出最棒的故事。」
  「為了什麼?」
  「為了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嗯,我會等你的小說寫完,聽你那十萬字份量想說的話,在那之前,我們還是不要見面比較好。」
  「嗯,不要見面比較好。」
  我收起筆電,離開雛羽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