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21449 字
更新於: 2022-09-17
國文老師拿著白色大支粉筆在黑板上「砰砰砰」地寫下我永遠不會用到的國學常識,我也「沙沙沙」的在筆記本中寫下文字,只是,我寫的與她寫的毫無半點關聯,她寫她生硬無趣的國學常識,我寫我三流且毫無營養的小說。整間教室都是由黑與白所構成,黑板與白粉筆、白紙與黑色墨水,單調的兩種顏色與教室的氣氛不謀而合,不怎麼有意思。
收起的窗簾、緊閉的窗戶,強烈陽光斜射在我的桌子上,刺眼到本應負責提供教室照明的日光燈相較之下不值得一提。筆尖抵達了筆記紙最末端,一頁活頁紙差不多四百個字,今天已經寫滿五頁,我輕輕翻頁,將章節收尾,然後蓋上鋼筆筆蓋,闔上筆記本收進書包。接下來就聽聽那傢伙的講課當作休息,等待放學後將這兩千多字打進電腦裡就可以了。
視線掃過教室,每個人都很認真,不是專心聽課就是動手抄筆記,應該是在抄筆記吧,在這所學校裡大概沒有像我一樣把國文課時間拿來寫小說,不務正業的傢伙。畢竟這裡,花源高中可是直轄市裡的第一志願,寫小說這種活動對升學毫無幫助。
我是瘋子,把時間花在沒前途的事情上。
就算沒人這樣對我說,我也很清楚在台灣寫小說是沒有什麼未來的。
黑板寫滿一整面,老師停筆,開始講解剛才寫完的知識,大部分同學也停下手邊的作業,一心一意吸收那些我以為他們國中就已經知道的東西。
了不起,她說完的時候,代表放學的鐘聲恰巧響起。我將筆記本與鉛筆盒塞進書包就起身打算走人,沒想到那個人走到我身邊叫住了我。
「劉文宣,來一趟辦公室好嗎?」
叫住我的是國文老師,她的名字叫做林宇涵,或許她有點累了,講話的聲調與剛才大不相同。在上課時,她的聲音鏗鏘有力,就算不用麥克風也能清楚傳達給最後一排的學生。現在,她的聲音就像普通的大姊姊一樣輕柔婉轉,本來我想說,會不會是我在課堂上不專心被發現,想要把我叫去訓話,但那不是以上對下命令的口氣,似乎不需要擔心。
「我知道了。」
聽見我的答覆,她拿出手機點了幾下。我跟到她身後一起前往國文科辦公室。
辦公室一角擺放著矮桌與幾張藤椅。
「不用緊張,先坐,要喝咖啡嗎?」
「拜託了。」
林宇涵老師回到她的辦公桌拿了好幾包濾掛式咖啡,飲水機的上方籃子倒置很多馬克杯,她來來回回沖了三杯咖啡拿到矮桌上。
咖啡香氣令人心曠神怡,我吹掉表面的熱氣啜飲一口,帶有一點酸味,雖然才剛寫完兩千多字,很想回家休息,但喝過這咖啡感覺整個精神都恢復了。
但我對她為何找我過來毫無頭緒,自小學開始,我被傳喚到辦公室的理由就只有一個,訓話。我不覺得老師會請幹了蠢事的學生一杯咖啡,況且,桌上的咖啡有三杯。
老師也端起咖啡享用,剩下一杯咖啡想必是準備給還沒來到這裡的人。
「等人到齊之前我們先閒聊一下吧。」
「喔,好。」
她從放在旁邊的包包裡抽出一疊紙。
影印紙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我快速瀏覽過第一頁的文字。
「這是……」
那是我去年投稿給網路小說比賽的作品,《夕陽的陰影》是一部恰巧十萬字的長篇小說。
很遺憾,這部小說沒能得到金賞,沒能獲得出版機會。時隔一年,出自自己之手的文字竟然讀起來有點陌生,這確實是我寫出來的文章,但與我現今的寫作風格存在一些差異。
我翻了幾頁,故事在這裡中斷了。
「小說家春幸的作品,人心刻劃的部分特別深刻,句子既順暢又優美,劇情催人落淚,這部小說,厲害到我在讀完後好長一段時間裡擠不出半句心得……」
林宇涵老師滔滔不絕的告訴我這篇小說寫得多好,身為原作者,我覺得她說的有點過頭了,這部小說不是那麼厲害的作品,現在還能在字裡行間找到能修得更好的地方。
「我對劇情的理解有錯誤嗎?春幸同學。」
她果然知道我就是原作者。
「作者已死。」
「那只是你懶得回答吧。」
「太久之前寫的東西,我已經忘記大半內容了。」我聳肩。
「難不成是你更久之前寫的,只是去年才公開出來嗎?」
「是去年寫的沒錯,但那之後我又寫了四部長篇小說,寫作時的時間流速與現實中不同,往回算,現實的這一年裡我已經在故事裡待了四五年。」
「我從以前就覺得小說家的世界跟一般人不太一樣,看來是真的。」
雖然感覺被嘲諷了,但我不否認這句話。
「小說家住在懂得講人話的世界。」
聞言,林宇涵老師捧腹大笑,辦公室裡其他老師都轉頭看向我們這邊。可以不要用跟聲線不搭的笑法嗎?實在有夠違和的。
「不是我在說笑,老師妳不覺得現代人八九成都是文盲嗎?網路上那些人文章都還沒看完就在留言區大肆批判,打的句子也邏輯不通,不過說五百字就有人抱怨『打那麼長誰她媽看得完』,才看幾個字就扯說『我突然頭痛』,就算讀完也沒讀懂,我還以為猩猩會用科技產品。」
「我懂,很多學生也是這樣,就算是語資班也會出現這種情況。」
她又開始笑,令人懷疑她手中馬克杯裡裝的不是咖啡,是酒精濃度高的啤酒。不過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咖啡因醉」這種事,或許她是比較容易因為咖啡因興奮的體質,總之,辦公室裡的其他老師已經不想管她了。
「說到語資班,其實我規定他們每個人都必須閱讀完整本《夕陽的陰影》。」
「妳說真的嗎?」
「這本,每個人都有一份喔,我就是為此印出來的,剩下的我讓他們自己上網讀。」
「……妳怎麼介紹這本書?」
「我說,這是我們學校普通班二年級學生寫出來的作品,看看你們語資班寫出來的東西,乾脆回去重讀國中算了。」
「真的嗎……」
「一半是假的。」
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相當令人捏把冷汗,不要幫我拉仇恨啊,哪天我被語資班的人殺掉怎麼辦。
「那他們怎麼反應?」
「幾個申請轉班,幾個想要退學,還好我最後給他們看我自己寫的東西,成功留住了所有人。」
妳一個語資班國文老師寫出來的東西到底多慘?
「開玩笑的。」這個人絕對喝醉了,說不定她等一下就會說要走直線。「話說回來,你從事寫作多久了?」
我稍微回想,第一次打開文件程式寫作好像是國中二年級的事情了,現在我已經高二。
「差不多三年。」
「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將右手食指抵在下巴上點頭。
「第一年寫出來的作品還不太能見人,自己四處摸索,模仿很多前輩的寫法。到了第二年才有幾位讀者,也開始給自己訂下每日兩千字的目標。第三年沒什麼進步,但寫了不少滿意的作品。」
「家長不會反對寫作嗎?說影響到課業什麼的。」
「我獨居,他們在美國工作。」
回憶當時,我才升上國一不久,突然有天早上餐桌擺了有點拙劣的手做早餐,盤子壓著一張筆跡工整的字條:「我們要去美國工作,生活費每個月會匯到你的郵局帳戶裡。你是個獨立的孩子,我們相信你能自己生活下去。」
我沒有哭出來,拿著過量的生活費到書店買了一堆小說,差點搬不回家,所以後來買比較多電子書。
「很孤單吧,怎麼沒跟他們去美國?」
我哪知他們不帶我走的真正理由,隨便掰出一個可能的原因。
「因為我的英文程度沒有好到能聽懂全英文的課。」
「但是我的課是中文,你也沒有在聽。」
「被發現了嗎?」
「你應該聽過其他老師說,台下在做什麼,台上看得一清二楚。」
顯然講台有著瞭望台的附加功能。
「今天把我叫來,是想跟我說收斂一點嗎?」
「怎麼可能,我可是你的頭號書迷呢。」
「哈哈。」
因為知道那不是客套話,覺得有趣我才笑了出來,這個人可是把我的小說印出來給語文資優班讀喔。
「我可以讓你在我的課上寫小說,新作品寫好了記得讓我第一個讀。」
「也不是不行,我的新作品快要寫完了。」
「真的嗎?」
林宇涵老師高興的像個小孩。
「可以啦可以啦。」
咖啡快涼掉了,這時有人推開國文科辦公室的門,林宇涵老師向走進來的人物招手。
有著略矮的身高與不健康的腰圍,那人不太整齊的頭髮白了一半,他長了幾條皺紋的臉擠出笑嘻嘻的表情向辦公室裡所有老師打招呼。那張臉我有印象,是我去年的國文老師廖明輝,現在好像只教三年級的學生。
「去吧。」
廖明輝老師向側邊跨一步,原來有一個女孩躲在他的身後。他在女孩身後推一把,然後走向自己在辦公室的座位。
「老師好。」
女孩往這裡低頭行禮,瀏海有點太長遮住了眼睛。她抬起頭之後往旁邊撥一撥,我才終於看見她的右眼。
身為女孩子,她的身高偏高,幾乎與身為偏矮男性的廖明輝老師差不多,不過我注意到她的手臂、小腿、都比一般高中女生還要纖細。她的右眼下方也有明顯的黑影。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人不怎麼健康。
「坐吧,咖啡是給妳的。」
女孩坐下後挺直背脊,雙手規矩的擺在大腿上,看上去有點僵硬。
「文宣,她是明輝老師的女兒,讀我們學校一年二班,也就是語文資優班的學生,名字叫……」
「我的筆名是雛羽。」女孩打斷林宇涵老師的介紹。
她又不說話了,讓瀏海垂下遮住眼睛。
於是林宇涵老師繼續講下去,她毫不介意雛羽剛才的舉動。
「……雛羽是一年級語資班的學生,還記得我剛才跟你說過,我把《夕陽的陰影》印給他們閱讀嗎?我就說到這裡,剩下的妳自己跟春幸說吧。」
一年級,那麼就是學妹了。
「春幸老師……」
等等,她那句「老師好。」原來不只是對著林宇涵老師說的嗎?
在日本確實有著將小說家稱呼為老師的習慣,我從沒想過有人會在現實中這麼稱呼我。
「在讀過《夕陽》之後,我將你發表到網路上的所有小說都讀過一遍,不只小說,還有很多很多篇書評。我覺得春幸老師非常厲害,所以拜託林宇涵老師介紹。」
全部,我記得發表到網路上的長篇小說不算多,總字數只有三十幾萬吧,我只有要拿去參加比賽的作品會公開全文。
很可惜它們沒有受到評審青睞。
「喔,妳好,我就是小說家春幸,謝謝妳喜歡我的小說。」
講完自我介紹,雛羽再度沉默不語。
「她比較害羞一點,剩下的我來說明吧。」林宇涵老師說:「雛羽同學最近也在從事小說寫作,她完成了一本長篇小說,想要聽聽你的意見。」
「原來如此,是求評者對吧。」
雛羽微微點頭。
在寫作的圈子裡,不擅社交的人好像滿多的,也有聽過不想透過嘴巴說話,只好用手寫字這樣的例子。
「可以嗎?」
「不是不行,我不能幫你無償評文。」
聽見我說的話,雛羽全身抖了一下。林宇涵老師注意到了這點。
「劉文宣同學,不能看在我允許你上課寫作的分上通融一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幫她免費評文,之後可能會有更多人想透過老師來請我幫忙,我不希望這種狀況發生。而且我的評文具有價值,相信妳也是因為肯定這份價值才找我評文,我不想隨便評評敷衍了事。可以不用真正的金錢,如果現在拿不出來也無所謂,只要答應我會付出等價的報酬,我明天就能把評文交到妳手上。」
「我會準備的。」她的聲音要是再小一分貝,或許就傳不進我的耳朵了。
「那先給我聯絡方式,然後把檔案傳過來。」
我拿出手機,跟她互加通訊軟體。她的帳號名稱並非本名,寫著雛羽,沒有放頭像上去。
不久,她就把文字檔傳了過來。檔案名稱的部份沒有填上書名,只有正文二字。
我一口氣將咖啡喝光。
「如果沒別的事,我就要回去忙了。」
「回家小心喔。」
「謝謝……」
「學生票上車。」
推開家門,提著書包摸黑走回房間。我先按下筆記型電腦的開機鍵,它開機需要一點時間,剛好在我換完衣服之後能開始使用。
我從衣櫃裡抽出素色的家居服迅速套上,翻開書包拿出筆記本。
電腦恰巧開機完成,我打開文件檔案將今天在學校寫的兩千字輸入進去。
不只是把文字機械般複製貼上,更重要的是要重新閱讀章節,找出能修改的地方,並加上裝飾來提高完成度。
這就是為什麼,就算麻煩也要將文字寫在白紙上。說到麻煩,寫小說本來就是一件極其麻煩的事,一本小說往往要花上好幾個月來完成,而且就算寫完最後一句話,工作也還沒有結束。
修稿比寫稿更花心力。
將專注力提升到極致,咀嚼每個詞彙的註釋、意境、搭配,毫不留情將不適合的段落全數刪除,然後重新開始寫稿。直到反覆閱讀,對一切感到滿意之後才能在最後一行寫下「完」。
所以這點功夫不算什麼。
唯有花費無數心血砌成的最終成品能拿出來給讀者閱讀,這是身為小說家應有的精神。
結束了。我按下存檔,靠著椅背對著天花板吐一口氣,不過今天該做的事還沒有結束。點開通訊軟體,開啟收到的文件檔,快捷鍵叫出字數統計,這篇小說足足有十一萬字。
先去吃晚餐休息一下再來解決這怪物吧。
『這是一本以中世紀作為背景,帶有奇幻世界觀的故事。主角萊歐涅原來在騎士團裡擔任首席魔法師,在一場戰鬥中,他的隊伍被敵人擊潰,雖然最後保住了性命,但因為過度使用魔法,儲存魔力的器官徹底毀壞。在同僚的建議下他開始學習劍術,卻對魔法念念不忘,四處打聽能讓他再度使用魔法的方法。就在此時,本該是敵人的惡魔找了上門……。
我接下來會分好幾個層面來評論,首先是題材部分,我會把中世紀奇幻與惡魔分開當作不同的題材,中世紀奇幻的特色是劍與魔法,惡魔的則是代價,這兩種題材的結合在現代市面上並不常見,但實際上特別合拍,我覺得選得很不錯。
劇情與架構部分,氣勢掌握得很好,可以感受到故事裡的衝突與情緒,但從三萬字開始出現大量漏洞,節奏的掌握也存在問題,詳細的問題我整理在最後一頁,先談談這些問題帶來的影響與我自己的猜測。一般而言,漏洞對故事不會產生太巨大的影響,當下閱讀的時候可能不會發現這些漏洞,文字帶給讀者的氣氛遠比邏輯細節重要,但漏洞一旦變多,就像是沒有論據的議論文,文章的說服力就會下降,難以打動人心。至於節奏,有些劇情建議花更多字數去描寫說明,主角的自白有點太多,決戰的部分僅僅兩千字太短,行數是小說的時間單位,比較漫長的段落必須要花更多字數與行數去處理。
角色的塑造部分,大量自白將主角塑造得立體,但其他角色就顯得過於平面,忽略反派的動機讓他們看起來只是用來推動劇情的工具人,這讓主角看起來只是一直在抱怨世界的不合理,讀起來令人煩躁。
文筆也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雖然運用大量修辭與描寫塑造出畫面感,但這反而讓句子看起來過於冗長難讀,過多資訊量打亂了故事節奏,對於這塊,我認為過少永遠比過多要好,就算是八萬字只有對話的文章,讀者也能當作劇本讀下去,現在市面上也越來越多對話佔比高的作品,說明市場比較能夠接受簡單易讀的文字,如果想要提高敘述佔比就必須多加磨練,精準控制資訊量才行。
接下來是我整理出來的劇情漏洞……』
每次寫完書評時都會思考,我寫得會不會太傷人?如果對方看到我提出那麼多缺點,生氣了怎麼辦?感到沮喪怎麼辦?重讀一遍自己寫出來的文字,再翻一遍小說確認我說的話都有憑有據,即使如此還是會感到不安。
精神狀況可能也會影響閱讀,於是我決定早點上床休息,明天再確認一次。
鬧鐘比平時還早了半個小時響起,洗個臉之後我坐回電腦桌前點開檔案,從頭到尾檢查好幾遍,最後決定多打幾行優點才將檔案寄出。
既然讀同一個學校,拿著印出來的檔案親自交到她手上會不會更好?還可以當面討論沒有寫清楚的地方,想到昨天她畏畏縮縮的模樣,還是算了。
「中午請和我見面。」
我吃完早餐,出門前雛羽傳來了這則訊息。
果然評文還是太毒辣了嗎?我嘆了口氣背起書包推開家門,上了公車之後才回覆訊息。
「地點呢?」
「屋頂木桌。」
她回答訊息的簡短程度令我難以想像與那篇小說的作者是同一人。
度過了平凡的早晨,一如往常我在筆記本上寫了一些稿子。我在早上第四節課就把午餐的麵包吃完,鐘聲一響就前往她指定的地點。
樓頂擺放了木頭桌椅提供學生討論,在段考期間會很熱鬧,不過今天只是極其平凡的日子,這裡幾乎沒有其他人。
透過鏤空的高聳圍牆可以將校園每個角落看得一清二楚,各走廊人來人往,有人帶著球拍準備到球隊練習,也有人拎著買來的便當準備回到教室。
我看著這景色想東想西,試圖在腦海中將其化為文字。
「文宣學長。」
因為在觀察校園,我完全沒有注意到雛羽何時抵達。
「喔,妳來了。」
小我一個年級的學妹點了點頭。
她拿著兩瓶飲料,將其中一瓶遞給我。飲料還是冰的,瓶子表面凝結了不少水珠,水珠順著重力滴下,在她走過的地方留下黑色的痕跡。
紫色的塑膠膜包裹住方形的寶特瓶,是合作社賣的烏龍茶。
「那個……書評……」
我想起以前幫別人評文的經歷,他是某個網路小說網站的人氣連載作家,我花了一整天讀完十五萬的內容,建議劇情安排緊湊一點。他說我不理解他的故事,給出的評價會誤導別人。
就算現在雛羽說書評哪裡不夠專業我也無言以對。
「書評很好,我自己也知道我還有很多地方沒寫好,你把那些問題全指了出來,我想了很多,才下定決心。」
聽到這句話,我就已經覺得昨晚花費的時間值得了。
「我很開心,妳求評是為了找出自己的不足,不是為了找人肯定自己。看在妳的心態上,報酬就免了。」
「怎麼可以,我佔用了你的時間。」
「那我就把這個當作報酬。」
我轉開烏龍茶的瓶蓋大口喝下,冰涼的液體填滿口腔與喉嚨,從身體內部驅逐正午太陽帶來的燥熱。
「中午約在樓頂實在不是一個優秀的選擇。」
「因為,這樣一來,這裡就不會有其他人。」
她是對的。
「我下定決心,要拜託你當我寫作的老師。」
小說寫了三年,這還是頭一遭,完完全全超出我的預料。我觀察她的左眼,還有被瀏海遮住的右眼,此刻她的瞳孔中只反射著我的輪廓。
「當然我會準備報酬,拜託。」
「這就困擾了。」
我抓抓後腦勺,雛羽毫不掩飾她失落的表情,雙眼變得濕潤,眼見淚水就快要潰堤氾濫,我立刻補充。
「抱歉,我說的困擾是指報酬部分,妳可能誤會了,我對報酬沒有那麼執著,昨天那麼說,只是想要象徵性收取一點回饋,就像現在購物時店家不會免費提供購物袋,必須額外花一點小錢來購買,賺錢不是主要目的,只是想要減少一點麻煩,妳懂我的意思嗎?」
雛羽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珠點頭問我。
「那我該怎麼做?」
「我想進行一個小小的面試,測驗妳對小說的想法。」
「我準備好了!」
事實上,在看見她如此果斷的同時我就已經決定好答案了。
但我不想放過這個了解她的機會,馬上拋出第一個問題。
「妳每天寫多少字?」
「最少一千。」
「喜歡的題材?」
「奇幻。」
「喜歡的小說家?」
「午夜藍。」
「有沒有男朋友或女朋友?」
「沒有。」
「身高跟體重?」
「一六五、四十五。」
「為什麼喜歡小說?」
「因為是虛構的故事,並非現實,所以小說才會那麼美好,我喜歡這樣的,或許能稱之為謊言的虛構,請告訴我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大騙子。」
「好,我想問的都問完了。」
答案早已準備好。
「合格了。」
聽見結果,她露出比太陽還要燦爛的笑容,因為實在太熱了,我又喝了一口烏龍茶。
如果是她,肯定能寫出比我還要精採的小說,我如此相信著。
讀完「正文」,我發現她的小說擁有不平凡的靈魂,缺的只有用來裝飾的外殼,我能教她做出最棒的外殼,寫出屬於她的故事。
而我將會作為她的一名讀者生活下去。
今天我要作為老師,給雛羽上第一堂小說課。
考量到有人待在旁邊可能會干擾到她,剛好寫作也要用到電腦,我決定採用視訊通話的方式上課。
她的臉出現在我的畫面上,但距離沒有調整好,太大了,給我一股壓迫感。
「雛羽,妳是用筆電在寫作嗎?」
她點頭,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說話,或許忘了打開麥克風。
「離螢幕太近了,可以遠一點嗎?」
「……」
她的嘴巴有在動,但我沒聽到聲音。也有可能是我這裡的問題,我點開音樂串流平台,隨便播放一首歌,音樂很正常的播放了出來,我的耳機確實沒有問題。
「我聽不見妳的聲音,妳有把麥克風打開嗎?」
她操作一會,然後螢幕中她的臉龐逐漸變紅,紅得跟蘋果一樣。
果然忘了開麥克風。
「妳的臉離鏡頭太近了,能不能離遠一點?」
「可是這樣的話手要往前伸才能碰到鍵盤。」
「外接,如果不外接一個鍵盤,眼睛會離螢幕太近,我們小說家每天都要盯著螢幕好幾個小時,必須保持好距離才不會弄壞眼睛,家裡沒有其他鍵盤也沒關係,今天可以就先這樣開始。」
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曾經因為這種事情搞得腰痠背痛,反而使產量下滑,所以才會這樣建議雛羽。
「請等我一下。」
雛羽跑出房間,一段時間後又拿著一把黑色的薄膜式鍵盤回到電腦前。
「原來有多的鍵盤嗎?」
雛羽搖頭。
「我剛剛跟爸爸說,他就把自己電腦的鍵盤拔下來給我,然後出門了。」
她將筆電放遠,接上鍵盤。
「好,那我們開始第一堂課,今天的目標是寫大綱,我在讀妳的小說時發現過了前期,劇情就開始暴走,這通常是因為一開始沒有決定好故事走向,導致實際在寫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所以我們今天要來練習寫大綱。現在創建一個文件檔,然後共用給我。」
我的電子郵件收到共用通知,點進去後,空白的文件頁面有個粉紅色的直條,旁邊寫著帳號名稱——雛羽。
「大綱很重要嗎?」
雛羽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聽起來比面對面時還要柔和幾分,或許是待在家讓她比較自在。
「不,大綱對小說家來說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事實上,也有一些小說家在寫作時是完全不依靠大綱的,更多的情況是在下筆之前先完成大綱,實際動筆的時候發現劇情朝著其他方向發展會更精采或適當,開始修改大綱,然後又發現修好的大綱跟不上劇情的變化,到最後乾脆不管大綱。不過,那是要建立在對整個故事的掌握到達一定程度的前提下。」
我稍作停頓,確認雛羽有跟上來才繼續說明。
「但是人物還有世界的設定必須在下筆前完成至少八成,劇情的大致走向也要在一開始決定好,就算後來變了也無所謂,因為要是一開始不處理好這些東西,在寫第一章的時候就會不知道要寫什麼,要往哪個方向發展,寫到後面的時候往回看,發現故事完全不一樣,然後就必須重寫前面的篇幅。況且這不是妳一個人的故事,如果沒有大綱,我就無法從旁邊協助妳。」
「我知道了。」
「作為練習,今天可以先用比較常見的設定來進行,也請在這堂課結束的兩個星期內交出三份不一樣的大綱,我們之後要用這三份大綱來正式寫作,妳在思考的時候我不會盯著,我還有自己的稿子要寫,先寫些什麼出來吧。」
看見她在共用文件上打出角色、設定、大綱幾個標題,我切換視窗開始寫作。
雛羽沒有關閉麥克風,偶爾還能聽見她無意識發出「嗯」或是「唔」的聲音。
我手指飛快敲響鍵盤,鍵帽大力撞擊金屬底板,彈出規律的節奏,左下方顯示出來的字數穩定增加,不知不覺頁尾就從我的螢幕中一再路過。
微涼的秋夜,我的額頭竟然冒出幾滴汗水。
感覺就像是我整個人已經不在房間裡,甚至不在台灣。我墜入文字的深淵,不停落下也看不見盡頭,直到雛羽出聲,我才重新回到地表。
「老師,我寫完了。」
但是我還沒寫完……。
「等我打完這段。」
總之先把故事告一個段落,此時我才意識到她剛剛說的話。
「雛羽,我果然還是有點抗拒別人叫我老師,怎麼說……有一種很遠很遠的感覺。」
「很遠很遠?」
「只有很厲害的小說家才能被稱為老師。」
「春幸是很厲害的小說家!」
雛羽很堅持這一點,這讓我有點難為情。
我也想像一流小說家出版作品,看見自己的心血被擺在書店最顯眼的地方。
可是我還做不到。
而且,我不想和她建立老師與學生這種上下關係,因為她的小說很有潛力,很快就能追上我。
「不能像之前在樓頂的時候一樣叫學長嗎?」
雖然我也沒怎麼被這麼叫過,也不常聽到有人真的被這麼稱呼,但是聽說在體育社團之類的地方,學長姐這種稱呼很常見。
「那是學校限定的。」
「用不著限定吧。」
「可是,只有老師才能凸顯小說家春幸的實力。」
「那麼用春幸來稱呼不就好了嗎?」
「啊!」雛羽該不會真的現在才想到吧?
最適合用來形容一個人的,當然是他的名字,在寫作圈子裡自然就是筆名。
「春幸!」
「春幸在這裡。」
「春幸!」
「我在喔。」
「春幸!」
直到她叫開心了我們才繼續今晚的課程。
『大綱:對生活感到無趣的高中生A……』
「這個A是發生什麼事?」
「臨時想不到名字。」
「好吧,A就A。」
『對生活感到無趣的高中生A想尋找力量證明自己的價值,因為學校的老師說過,在資本主義的世界裡金錢就是力量,他試著尋找打工,卻因未成年,打工必須取得家長同意而受阻,於是他轉而尋求純粹的力量,開始練肌肉,之後又透過網路資源自學了一些武術,約一些路人來打架,某次被路過的民眾檢舉,警察拿著手槍來驅趕,他發現在槍械的力量之前,肌肉與武術毫無用處,所以他跟黑道扯上關係,弄來了一把手槍與一些子彈。
魔女卻出現在火拚現場,他的子彈無法對魔女造成傷害,魔女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決定教他魔法與這份力量的正確使用方式。』
「這邊是開頭的部分,會寫太長或太短嗎?」
「自己看得懂就好,大綱寫越詳細,實際動筆的時候就會越輕鬆。」
我說用一些常見的設定來寫,以為她會拿出勇者討伐魔王之類的內容,但雛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寫出這麼完整的開頭,這就是她的才能嗎?
『他成為魔女的學徒,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照顧魔女的生活起居,打掃住宅、準備飯菜,工作內容跟傭人沒兩樣。為了學習至高的力量。A沒有任何抱怨,將魔女照顧得無微不至。
魔女很滿意,開始教他第一個魔法,用來保護自己與他人的屏障魔法。
A很努力學習,他終於學會屏障魔法,但是魔女消失了。為了尋找魔女,A踏上旅程,他在途中被捲進犯罪,選擇用自己能用的最強力量——屏障魔法來保護無辜的人,但是因為使用了這股力量,魔女的敵人發現了他,想要綁架A來威脅魔女。
就在A陷入絕境時,那些被他保護過的人們的心願化成屏障魔法的力量,最終敵人的力量消耗殆盡撤退了,A再度踏上尋找魔女的旅程,他不知道的是,將人們的心願蒐集起來提供A的人就是他在尋找的魔女。』
「超棒的。」
讀完大綱後我只想對她說這句話。
「真的嗎?」
「嗯,真的,這份大綱好到可以直接拿來動筆,看來妳之前那篇故事劇情會出問題真的只是因為沒有事前寫大綱。」
只要把其他設定完成,它就會是一篇優秀小說的藍圖。
這時,雛羽那一邊傳來了敲門聲。
「春幸,我離開一下。」
「嗯,去吧。」
雛羽走到門邊開門,廖明輝老師就站在那裡,他手裡拿著一個長方形的紙盒。
因為距離麥克風太遠,我聽不清楚聲音。雛羽拿著紙盒回到電腦桌前,拆下剛才使用的鍵盤,把紙盒裝著的鍵盤插上來。
「他去幫妳買了一把鍵盤?」
「嗯,好像是德國牌子的,上面寫機械式鍵盤,茶軸,感覺很高級的鍵盤。」
聽她一說,我大概就能猜到是哪個牌子的鍵盤。其實依照她給的資訊,符合的廠牌有兩個,我猜是比較有名的那一個。
「妳爸的行動力真是強大。」
「他一直都是這樣……」雛羽無奈地說。
我能想像廖明輝老師這個性格可能曾對雛羽造成麻煩,但這就是他寵愛女兒的方式,不是壞事。
「實際用起來好用嗎?」
「跟筆電的鍵盤比起來完全不一樣……」
「等等!」
我阻止雛羽說出感想。
「把妳想說的用文字表現出來,當作今天的小小練習。」
「嗯!」
雛羽充滿幹勁開始在剛才寫完的大綱下面組織句子,我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製造出來,像是貪食蛇一樣不斷延長。
按下輸入鍵換行,這行沒有輸入任何文字,只是她寫完段落時的習慣。
『雖然鍵盤的外觀僅僅只是低調的一片漆黑,但只要把手指擺上來,按下去就能感受到它內部複雜的結構與層次,就在這個時候我理解了,它與筆記型電腦的矮小鍵盤大相逕庭,這把鍵盤既如布丁,又像棉花糖一樣柔軟,感覺像是我在對著牆壁打網球,會把我用出去的力量反彈回來。』
「如果以我能不能看懂作為標準,這段文字算是及格,但今天的重點是大綱,文筆就保留到之後再說吧。」
雛羽鼓起臉頰,我知道那代表著對她自己的不滿。
「妳先別急,著急寫不了好作品。」
「我知道。」
我看一眼電腦螢幕右下方的時間,雖然我自己在寫作的時候不怎麼需要休息,但不能把這套標準強硬加在雛羽身上。
「我們稍微休息個幾分鐘吧。」
總不可能說要休息,自己還坐在電腦前面,我起立稍微伸展一下身體,帶輪子的電腦椅向後方滑行了幾公分。
拿著水杯到房間外裝滿,上個廁所回來時雛羽已經準備好繼續上課。
「接著把魔法系統還有人物設定好。」
我繼續寫我的故事,不知道又寫了幾頁,雛羽又說她寫好了。
A:因為生活無趣又平凡,想證明自己的價值而尋求力量的少年,雖然跟黑道扯上關係,但內心並不壞。唯一會用的魔法是屏障魔法。
「這個人物設定怎麼看起來像是從維基百科搬下來的?」
看起來完完全全就是把重要資訊從大綱擷取下來,多寫這兩行沒什麼意義。
「那我應該寫什麼?」
「因為是主角,背景與故事緊密相關這點我可以理解,這些東西也可以先留下來,但我們可以寫一些與大綱無關的設定上去,比如說主角的個性、外表,這些東西可能與主線劇情沒有太大關係,但是在寫對話與互動的時候會用到。」
還沒往下讀,我先讓雛羽重新編輯故事的主角。
A:因為生活無趣又平凡,想證明自己的價值而尋求力量的少年,雖然跟黑道扯上關係,但內心並不壞。唯一會用的魔法是屏障魔法。有上進心、努力不懈、配合、話少、大眾臉
反正設定是給自己看的,不用寫太詳細。我順著往下看其他設定。
魔女:最強魔法師,能夠使用全屬性無詠唱魔法,出門在外時帽子總是遮住臉龐,又穿著銀白色斗篷隱藏身形,但其實是個美女,身上有很多神祕的地方,富有正義感。
反派:穿著黑色斗篷與兜帽,使用的都是A沒看魔女用過的魔法,以前其實是魔女的同伴,對魔女有很深的理解,告訴A因為遭魔女背叛而反目成仇。
魔法:可以顛覆物理法則的技術。
主要角色只有這幾個,其他龍套寫到的時候再設定就可以了,這些設定看起來已經很足夠,已經滿足動筆的最低條件。
看她寫出只剩下幾個形容詞的東西出來,應該已經累了。
「今天的課就到這裡,本來我要給妳寫三份大綱的回家作業,但今天課堂上的大綱寫得很好可以直接拿來用,所以再寫兩份就好,就這樣,可以退出通話了。」
「春幸你今天還要繼續寫嗎?」
我準備關掉視窗時被雛羽打斷。
「當然能寫多少就寫多少,明天是假日可以晚一點醒來。」
「那可以繼續保持通話嗎?」
「嗯?我是不介意。」
我不知道她還要做什麼,反正就繼續寫我的小說,因為讓文件檔占滿我的螢幕,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
一直寫一直寫。
我耳機還戴著,雛羽的聲音一樣偶爾會被收進麥克風,感覺就像她在這間房間裡陪著我寫稿。
一直寫一直寫。
感覺已經寫了很多字,但我的大腦仍然源源不絕的產生句子,催促我的手盡快把它們打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手能跟上大腦,雙眼專注的盯著螢幕中央,明明同一平面的右下角顯示著現在的時間,我卻無法看見那些數字。
就像騎著摩托車在沒有盡頭也沒有干擾的道路上奔馳,享受著流過身體的狂風,與不斷變化的風景。
終於寫完長篇小說的最後一個字,回過神來,天已經亮了。
我檢查通話狀態,雛羽還在線上。
「醒著嗎?」
她沒有回答,是幾點睡著的呢?說不定再放個幾分鐘就會醒來了。
我關掉視窗,把電腦關機,到樓下早餐店吃完早餐才開始睡覺。
周一,睡眠時差還沒有調整過來就要服從鬧鐘乖乖去學校,上課本該是我的快樂寫稿時間,但今天幾乎擠不出什麼文字,又不能光明正大的打瞌睡。我很努力保持清醒,結果就是二三四節課都被叫去洗臉,到底為什麼想睡覺要洗臉?通常一天有兩個時段要洗臉,那就是睡醒與睡前,既然睡前也要洗臉,老師的用意難道是想讓我睡得更香甜?
再不想辦法解決,下午大概就不只是洗三次臉這種等級了,可能會睡死到誰也叫不醒的程度。所以我帶著禮物到國文科辦公室。
恰巧她斜掛著包包從座位起身。
「林宇涵老師,有空嗎?」
「準備要去吃午飯,原來是劉文宣同學,有什麼事嗎?」
「這個。」我從口袋掏出隨身碟交稿林宇涵老師。
「這是什麼?」林宇涵老師端詳隨身碟的正反面,她應該知道光看外表無法得知內容,應該知道吧。
「昨天剛修完的新作品。」因為快睡死了,我說話的音量一個字一個字降低,公差大約是三分貝。
「哇!我要多備份幾份,這樣之後印給學生就不用從網站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抄了。」
對欸,我投的小說網站是沒有辦法複製內文的,當初她印出來的格式卻是很普通的文字檔,就像她手上有原稿一樣,可是她貴為老師,行為卻與廉價打工人員無異。
可見她有多愛小說。
「妳要印給學生我是沒意見,但絕對不能流出,因為這是我要投給出版社比賽的作品。」
林宇涵老師仰首思考。「今年的不是已經放到網路上了嗎?」
「啊,那是不同出版社的比賽,我總之把能報名的比賽都報名一遍,這本是要印出來寄給編輯部的,暫時不會在網路上公開,所以真的要告訴學生不能外流。」
當然!這是應該的!林宇涵老師誇張地作出允諾,甚至直接在辦公室裡對學生舉手敬禮,引來其他老師的注目。
「然後,作為稿子的報酬,我想討一杯咖啡,我已經快死掉了。」其實我不確定她能不能聽懂我在講什麼,因為真的有夠小聲。
「小事一樁。」林宇涵老師連跑帶跳的移動到飲水機前面。
沖給我一杯咖啡之後她將隨身碟插進電腦裡,備份好之後才離開辦公室去找午餐吃,其實我也好餓,午餐連買都還沒買。
總之先待在這裡把咖啡喝完,好像有誰說過空腹喝咖啡對身體不好,不管,我已經快睡死了。
雖然有點燙,但我還是以最高速度把咖啡喝下肚。
此時廖明輝老師提著黃色塑膠袋走進辦公室,裡面裝著兩個四方型的紙餐盒。
他注意到我,向我走來。
「春幸老師怎麼會在這裡?」
「別那樣叫我……」
他肯定是故意的,這個人就是不太正經。
「吃過午餐了嗎?」
「正要去買。」
「我有多買一份,一起吃吧,還想和你說一些話。」他搖晃手中的塑膠袋。
「為什麼多買一份?」
「我平常中午吃兩份。」
嗯,看那個肚子,他說的是真的。
「我或許該減肥了,不太健康。」
廖明輝老師捏一捏肚子上的肥肉。
「身上的肉分一點給雛羽的話她也會變得健康。」
廖明輝老師嘆了口氣。
「她以前不是那樣的。」
看來是發生了什麼事,雛羽才變成這麼瘦弱,不過如果她不告訴我,我也不應該問她的父親這件事。
「所以你買了什麼?」
「炒飯跟炒麵,你要哪一個?」
全部都是碳水化合物,毫無營養的選擇,難怪他長成這樣。
不過我現在超級需要碳水化合物,本來快睡死,空腹喝完一整杯咖啡變成快餓死。
「請給我炒飯。」
「吃吧。」
紙盒用橡皮筋斜捆著四個角落,塑膠袋裡還有一雙筷子與一支湯匙,我拿起湯匙開動。
據說炒飯是最能看出廚師功力的一道東方料理,但詳細的知識我也不懂,只知道這碗炒飯滿好吃的。
就我自己不專業的角度來看,胡椒的味道可說是整道菜的精髓,妝點了原本無味的白米,而雞蛋撫平了胡椒的刺激,貢獻可說不亞於胡椒。雖然料加得不多,但味道存在著高潮迭起。或許就是這位大廚養大了廖明輝老師的肚量,我好像沒看過這位老師生氣的樣子。
雖然他說想和我說點話,但因為嘴裡塞滿了食物,現在完全沒辦法說話,我也相同。
我迅速完食,擅自從林宇涵老師的座位抽一張衛生紙擦嘴,才發現廖明輝老師早就已經吃完。
「所以你要說什麼東西?」
「想了解一下我女兒的學習狀況。」
果然老師也是家長。
「還不錯,如果你不細問的話我只能這樣籠統的回答。」
廖明輝老師將食指彎曲,第二節抵在鼻子下。
「上週五上課在做什麼?」
「寫大綱,她在短時間內寫出了很精彩的大綱喔,就連我自己可能都寫不出來的優秀大綱。」
「真謙虛。」
沒,我沒在謙虛,那份大綱真的非常好,算了跟沒看過的人解釋也沒用。
「除此之外的部分呢?課程持續了一整個晚上吧。」
他似乎以為五百字的大綱跟五百字作文一樣九十分鐘可以寫兩篇,這個嘛,如果是常見的異世界或是同居文的話確實有可能。
「就只是一直在寫大綱,一份合格的大綱常常要花小說家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來完成,一個晚上寫出一份大綱還滿累人的。不對,也不是完全沒有在做其他事,她有試著把新鍵盤的手感打成文字。」
「那應該是把好鍵盤吧?店員推薦的。」
買東西讓店員推薦的話可能會被坑,讓你幫忙清理庫存,不過德國貨確實可以信賴。
「是啊,不錯的鍵盤。」
「那我女兒用來描述鍵盤的文字怎麼樣?」
我不知道他想聽見好的一面還是差的一面,只講優點,或許會讓他覺得我不專業;缺點可能會讓他心情不好,但考慮到他的度量滿大的,我決定全告訴他。
「修辭必須稍微節制一點,還有冗詞贅句的問題,不過整體而言已經比很多網路小說家還要好很多。」
「嗯。」他一臉嚴肅的思考。
「我女兒接下來也要拜託你了。」然後講出不正經的話。
「夠了。」
「可是我聽女兒說,你在面試的時候問她有沒有男朋友。」
「喔,你說那個。」
這位父親,你完完全全誤會我的意思了。
「沒有交往對象才能專心寫小說啊。」
「老師你真幽默。」
我是認真的喔!
交往唯一的好處大概只有在寫戀愛題材的時候會比較順手吧,我從來沒寫過半本以戀愛為主軸的故事,所以完完全全不想搞那種麻煩事。
對於現階段我的人生而言,第一順位的是寫作,第二是閱讀,其他的一起卡在車尾。
如果雛羽想磨練寫作的技巧,我強烈不建議她談戀愛。
好吧,也許是我太認真了,但是不這麼認真是無法觸及頂尖的。
「如果是春幸老師,我相信能帶給我女兒幸福。」
「沒興趣沒興趣,再說誰喜歡那種全身只剩骨頭的女孩子?」
「我會跟她說,想要跟春幸老師在一起就要吃胖一點。」
「健康狀況會影響到寫作,但我還是希望她能把重點放在寫作上耶。」
這老頭真的有夠煩人的。
「我希望不只寫作,她的現實生活也能過得充實一點。」
他的語氣又突然認真了起來。
「廖明輝老師,你知道嗎?小說有兩個器官,一個是靈魂,另一個叫外殼。靈魂指的是這十萬字真正想要說的話,同時是吶喊,也是傾訴,而一切用來裝飾與連結靈魂的元素都叫做外殼,外殼必須吸引人,別人才想接近你的靈魂。我能教雛羽的只有如何創造美麗的外殼,她的小說擁有非常帥氣的靈魂,雖然充實生活可以增強靈魂,但這不是她欠缺的,請不要擔心。」
「我不是指小說……」
「那就更沒必要了。」
就算你說再多,我也無法認同,因為小說在我身體裡的佔比幾乎就和水分一樣多。
「我會再看狀況。」
「或許,她自己能作主。」
「好吧,那最後我能不能提出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下次上課,可以不要透過線上通話的方式嗎?」
「會考慮。」
我帶走空的紙餐盒離開辦公室。
要走出門增廣見聞才能寫出好看的小說。
我不知道世人為什麼會有這種刻板印象,寫作本來就只是一整天坐在電腦前敲鍵盤,怎麼可能會跟出不出門扯上關係?
小說家需要的不是雜七雜八的體驗,是持續不斷的寫作還有閱讀。況且,現實生活充實的傢伙又怎麼會想成為小說家?
即使活在平面世界,立體維度的居民也無法理解我們。
雖然玩了一點文字遊戲,但能理解的或許只有同為小說家的人。
恰巧我看見雛羽在走廊上靠著欄桿發呆,因為不知道她的本名,在學校用筆名稱呼又感覺怪怪的,只好走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膀。
雛羽好像被嚇到了,真是非常抱歉。
「原來是學長。」
「失望了嗎?」
「怎麼可能。」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裡只有空無一人的道路與幾棵樹。
「在做什麼,學校的風景還沒看膩嗎?」
「我只是在放空。」
雛羽側著身體手肘靠著圍牆托住臉頰,看起來有點沒精神。
「遇到討厭的事了?」
「算是吧。」雛羽的眼神又飄往天花板。
「不能逃避討厭的事喔,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小說主人公都不會這麼做?」
「開心的、悲傷的、痛苦的、幸福的,我們人每天活著就會產生很多種情緒,對小說家來說它們是一種素材,妳筆下的角色也會擁有各式各樣的感情吧,好好品嘗妳此刻的心情,轉化為文字寫進小說裡才是一個小說家應該做的事。」
「……學長的小說常常瀰漫著一種悲傷的氛圍,你也經歷過那麼難熬的事情嗎?」
我確實以悲傷作為燃料寫出不少小說,這種做法就像清創手術,在過程中必須把傷口挖得更深,結局時才能獲得拯救。
「誰沒遇過?喜悅與悲傷是平等的。」
「是平等的?」
我點頭。
「喜歡與討厭是平等的,流行與傳統也是,富有與貧窮、天才與傻瓜、完整與殘缺、咖啡與開水,全部都一視同仁,是寫小說的重要材料。」
這就是小說維度與三次元不同的地方,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人擁有完全相同的經歷,每個人都能寫出獨一無二的小說。
「學長,你好奇怪。」
「奇怪的小說只有奇怪的人才能寫出來,人生沒有一段路是白走的,成功與失敗都僅僅只是一段故事。」
「嗯,我知道要怎麼面對了。」
那真是太好了,雖然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對了,其實,剛剛我跟你爸聊了一下。」
「他說了什麼?」雛羽提高戒心。
「他提議下次不要透過網路上課,我選擇這種方式是考慮到有人在旁邊盯著妳可能會緊張寫不出來,其實遠距離上課就足夠了,但還是想交給妳決定。」
「我要線下聚!」那個,應該是線下授課的意思,只是口誤了吧,對吧?
「不用勉強喔。」
「我要線下聚!」
雛羽一改剛剛靠在牆上時空洞的眼神,兩眼閃閃發光。
「那就線下吧,我還得找個好地方。」
「請直接來我家!還是我過去?」
「可能有點……」
「不行嗎?」
「算了,我過去吧。」
反正我也想不到其他好地方。
最可行的大概只有咖啡廳與圖書館,但咖啡廳人來人往,圖書館又不適合交談。
「那我要趕緊把房間整理一下。」雛羽的低語沒有傳進我耳裡。
走廊簡短閒聊一下,十二點半的鐘響了,於是我與雛羽道別回教室。
一星期後,位於一整天最後一節的國文課結束了,我阻止林宇涵老師離開,想要向她詢問對於我剛完稿的長篇小說有什麼看法。
「讀過了嗎?」
「讀完了,我們去辦公室。」
我帶著收拾好的書包跟她移動。
「有發現哪個部分沒處理好嗎?」
「沒有,完全沒有問題,超級完美。」林宇涵老師豎起大拇指。
「是嗎?」
「不過,感覺跟你上一本發表在網路上的小說比起來有點退步。」
「我也這麼覺得。」
「文筆與其他技巧確實一直在進步,可是怎麼說呢……好像少了一種感覺。」
我知道缺少的是什麼。
「是靈魂。」
一開始動筆的時候,我有源源不絕想透過文字表達的想法,但這三年來我也寫了十幾本長篇,沒有更多想吶喊出來的事情了。
「感覺這篇小說少了點大膽,一切情節展開都在規矩之內,劇情很好猜。」
其實在故事中期我曾經想修改大綱,寫了好幾個修改方案,最後卻一個也沒有採用,保持原樣寫到結局。
「那我也沒辦法。」
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
「不過大膽不是小說必備的要素,整體來說還是很精采,只是跟以前你的風格有點不一樣。」
當原本的風格走不下去時,也只有改變一途。
「那,它有比夕陽好看嗎?」
「這很難比較……兩部精採的點不太一樣,夕陽厲害的地方在用場景的變化來營造感人的氛圍,這本是縝密的劇情設計與人物塑造。」
也就是說,跟一年前的我相比,現在寫出來的故事並沒有明顯更好看。
「感謝您寶貴的意見,其實我最近在想新作品要寫什麼,每個大綱拿出來試寫了五六千字,就發現不太對,只能放置在硬碟裡然後另外開新檔案。」
雖然每天都有動筆,但故事遲遲沒有進展。
「不用把自己逼太緊,想到再寫就可以了吧。」
「不行,不動筆就會退步。」
「那我也不能給你什麼建議。」
我也不是為了得到建議才跟她說這件事,自己也搞不清楚講這個幹嘛,可能只是想處理一下有點急躁的情緒吧。
「要不要找個假日出去旅遊,轉換一下心情?」
旅遊嗎?雖然到處晃晃很浪費時間,但坐車的時候也可以用手機打字,如果能因此得到靈感的話更好。
「可是高中生獨自旅遊好像哪裡怪怪的。」
「對喔,你的家人在國外工作。」
看來這個方案還是行不通,只能繼續寫,看情況會不會自己改善。
話題告一個段落,我離開學校乘上返家的公車寫稿。
電腦包是買筆電的時候送的。
一開始我透過手機來寫作,兩個手掌握著手機用拇指來打字,雖然速度快,但很快就發現手機並不適合當作長時間文書的工具。螢幕小,又要一直舉著,沒用幾十分鐘眼睛就開始呻吟。
還不如乾脆用紙筆來寫作。
我到文具店試了很多原子筆,粗的筆尖寫起來比較不費力,有一次我站在架旁不斷試寫,遲遲無法決定要買哪種筆,一位看上去像是大學生的店員湊過來向我搭話。
「是要買上學用的原子筆嗎?」
「不是,我最近在試著寫小說。」
「寫小說……如果預算夠的話,試試鋼筆怎麼樣?」
「鋼筆很適合寫作嗎?」
印象中,鋼筆只是原子筆未誕生之前的書寫工具。
「沒有比鋼筆更適合寫作的筆了,寫起來省力又順手,只是如果打開蓋子,一段時間沒有寫任何字出來,前端的墨水就會乾掉,所以寫的時候不要停下來。」
在店員的介紹下,我買了一支儲墨量高的活塞上墨鋼筆,M尖,筆身是透明的塑膠材質,可以清楚看見裡面墨水的流動。
第一年我的小說幾乎都是用這支鋼筆寫出來的,我不怎麼回頭讀自己的文字,也沒有修稿的習慣,不管過去,只顧著想著未來,生產大量文字。
到了第二年,我決定參加出版社舉辦的小說比賽。
那場比賽從三月開放報名,九月底截稿,我開始認真對待每一篇文章,從這時開始,我的首要目標不再是精進實力,而是雕琢出完成度最高的作品。
依照比賽規則,我必須上傳文字到出版社經營的網路小說網站公開作品,我不能再只使用鋼筆來寫作,檢查存摺,父母每個月匯給我過剩的生活費足夠讓我購買一台文書的筆記型電腦。
網路翻了很多資料,最後決定在附近賣電腦的買一台搭載最新處理器,價錢兩萬出頭的筆電,很感謝這台筆電到現在都還沒有出過什麼問題,效能也很夠用,我的稿子一次也沒有遺失過。
但是一開始用筆電鍵盤打字有點不太習慣,我沒怎麼用過電腦,每輸入一個字就要花上大半時間來找尋注音符號的位置。
後來越打越順手,逐漸能夠跟上我的思考速度。
本來我打算花七個月的時間磨出一本好書,結果第一本只花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我反覆檢查了好多遍,確認它完完全全沒有問題後又開始寫下一本作品。
哪能料到這段期間內我寫出了三本長篇小說,最後決定以九月完成的《夕陽的陰影》來參加比賽。
因為三本小說都公開在網路上,一些前輩注意到我的小說,偶爾會在我的作品頁面留言。
回到筆電,我的筆電外殼是黑色的金屬,沒有什麼華麗的裝飾,最多就是在右下方的角落刻著小小的商標。
送的電腦包和電腦本體一樣低調,淺灰色的布料既防水防摔又防割,但我幾乎不會將我的筆電帶出門,包包一直沉睡在我的床底下。
我今天將它翻出來的時候,上面還沾著厚厚一層灰塵。
今天星期六,它要幫我把筆電運送到雛羽的家,我會在那裡幫她上第二堂課。
我搭乘公車到市區,要在這裡與雛羽會合,由她帶我前往今日的上課地點。
十一月有點冷,我下半身穿著牛仔褲與深色老爹鞋,上面是土色立領長袖與銀色輕羽絨外套,不習慣戴手套,所以將手插進羽絨外套的口袋裡。
我提早五分鐘抵達,雛羽已經在約定的地方站著了,不知為何穿著學校制服。
「妳好早。」
「因為早上閒閒沒事做,就早一點過來等。」
「沒事做就去寫稿,等的時候也可以用手機寫稿。」
「先別管那個,我們去吃午餐吧。」
「吃什麼?」
「爸爸給了我一些錢,我請客。」
雛羽從口袋零錢包中掏出一張藍色鈔票。
「所以吃什麼?」
「其實我不知道市區可以吃什麼……你有想吃的嗎?」
「超商的麻婆豆腐。」
雛羽用腳上的樂福鞋踢我一腳,痛。
「與其把錢花在吃飯,不如花到買書上。」
「春幸是笨蛋!」
「好啦,那……我們去吃賣噹噹。」
「嗯!」
她滿意的踏出步伐,看來對她而言,賣噹噹已經算是高檔料理。
但說實話,吃垃圾食物真的滿爽的,而且看雛羽的體型,她也該吃一點高熱量的東西。
吃完垃圾食物之後我們又買了黑糖珍珠鮮奶,我們才剛吃飽,沒有辦法馬上喝掉這杯卡路里炸彈,所以要先拿到雛羽家的冰箱保存起來晚點再喝。過程中,雛羽拿出手機的計算機計算支出。
寫作是很消耗體力的,常常需要給大腦補充糖分,雖然這杯飲料的糖分肯定遠超過身體所需。
這麼冷需要一點脂肪啦。
雛羽住在大樓的四樓,她開門,客廳電燈沒有開著。
假日家裡沒有半個人。
「好像去爬山了。」
原來廖明輝老師有爬山的習慣。
東西冰好,雛羽說要先換件衣服,房子裡面溫度比較高,我也把羽絨外套脫了下來。
從房間出來時,她穿著尺寸有點過大的居家服,一邊的肩膀快要露了出來,手藏在袖子裡面,我只能隱隱約約看見食、中、無名指的前緣。
內衣的肩帶是淡粉紅色。
必須將褲子的繩子綁緊才能固定在腰上,那本來就是她的居家服嗎?我想起廖明輝老師說過,她以前不是那樣的。
「進來吧。」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年齡相仿女性的房間,布置並沒有特別亮眼,跟我的房間相同擺了一堆書櫃。
小說佔了六成,剩下的幾乎都是參考書,但我注意到在那些參考書中,一半都是看起來很艱澀的數學書籍。
據我所知,那不是語資班課程的內容。
單人床鋪擺在窗邊,床單的圖案以幾何圖形排列而成,套在彈簧床墊上。被單也有著相同的花紋。
木製衣櫃僅掛滿一半,旁邊擺著電線纏繞在上面的電風扇。
書桌只是一片四方形組合木板鎖上四根鐵管桌腳,桌面還算寬敞,容得下兩台筆記型電腦,她的德國鍵盤也擺在上面。
我只有帶筆電本體和充電線,沒有外接鍵盤也沒有滑鼠。
「今天也拜託了。」
「先讓我看看另外兩篇大綱。」
雛羽將兩份文件檔案共用給我,每一份大綱都不比兩個星期前的線上課程,她寫出來的那段故事差。
一篇是末世奇幻的故事,另一篇則完全架空。
「為什麼要寫三篇大綱?」
我將雛羽的疑問先擺到一邊。
「依照妳的喜好,將這三分大綱作排名。」
雛羽猶豫了一下,最後將少年與魔女擺在第一位,完全架空那本第二,末世奇幻第三。
「從今天開始,妳要把末世奇幻那部寫出來。」
「可是它是第三名。」
「所以把它拿來當作祭品,在妳動筆寫最喜歡的故事之前,先寫這篇當作練習,不要回頭修稿,只管往下寫就可以了。」
雛羽表示理解,然後我們進入今天的課程,雛羽建立了新的共用文件檔案。
「今天的主題是文筆,妳覺得文筆是什麼?」
雛羽思考半晌後回答:「把句子寫得獨特且華麗的能力。」
「對了一半。」
我說。
「文筆有兩個境界,第二個境界才是把句子寫得華麗,在那之前,更重要的是把句子寫順暢又清楚。」
「有道理,讓人讀得懂更重要。」
「只要達到第一種境界就能滿足出版的最低條件,也就是『夠用的文筆』。」
雛羽將我剛才說的話記錄在文件檔案裡面。
「事實上不少小說家的文筆都只達到這個境界,他們的故事主打其他特色,像是劇情、世界觀、角色,我希望在我們的課程結束時,妳能達到這個境界。」
我將上次她寫鍵盤的敘述複製過來。
『雖然鍵盤的外觀僅僅只是低調的一片漆黑,但只要把手指擺上來,按下去就能感受到它內部複雜的結構與層次,就在這個時候我理解了,它與筆記型電腦的矮小鍵盤大相逕庭,這把鍵盤既如布丁,又像棉花糖一樣柔軟,感覺像是我在對著牆壁打網球,會把我用出去的力量反彈回來。』
「妳雖然用了第二境界的技巧使句子看起來華麗,但就第一境界來說,它還有不合格的地方。」
我將『這把鍵盤既如布丁,又像棉花糖一樣柔軟,感覺像是我在對著牆壁打網球,會把我用出去的力量反彈回來。』的部分反白。
「布丁與棉花糖都是用來表示柔軟,它們的功能是一樣的,只需要其中一個,句子就能完整傳達意思,這種狀況叫做冗詞贅句。」
「可是重複不是有增強意象的作用嗎?」
「這樣的話,妳必須在布丁與棉花糖加上不一樣的形容詞,做一點改變更能達到妳要的效果。」
我的手指透過筆電附上的薄膜式鍵盤打出以下文字。
『雖然鍵盤的外表樸華無實,但只要按下按鍵,內部複雜的結構與層次就透過鍵帽傳遞到我指尖的觸覺神經,此時我理解了,它與筆記型電腦的平面鍵盤判若雲泥,敲起來的感覺就像是我在對著牆壁打網球,會把我施加的力量反饋回來』
「補充一點,妳最後一句『感覺像是』的部分如果往前尋找主詞的話會變成『鍵盤感覺像是我在對著牆壁打網球,會把我用出去的力量反彈回來。』就文法來說不太正確,主語應該要是鍵盤敲起來的感覺,不是鍵盤。」
「真的耶,明明在寫國文考卷選擇題的時候都能馬上發現冗詞贅句或語法問題,實際寫出來的時候又把它們忘光光了。」
學校教的國文知識對寫作有著不小的幫助,但因為我自己的國文成績不差,所以平時不怎麼需要聽課,都把時間拿來寫作。
寫作,就是把身上所有能派上用場的東西都拿來用一用。
沒有什麼是必要的,但能用的材料越多越好。
「寫作就像是運動,文筆是寄宿在肌肉裡的,在運用的時候不需要思考太多,跟呼吸一樣自然的使用它,就像我剛才修改妳的句子,事後修稿的時候再來思考是否妥當就可以了。」
「那要怎麼強化自己的文筆?」
「我說了,寫作像是運動,只要不停的寫,不停閱讀文筆優秀的作品,文筆就能進步。它不像是學校要考試的科目,沒有公式也沒有標準答案,只能自己摸索與尋找。」
不用著急,今天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慢慢來,所以我讓雛羽先找本文筆優秀的小說來閱讀。
她選擇了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我也從雛羽的書架上借了一本曉佳奈的《春夏秋冬代行者 春之舞》。
只有翻頁聲迴盪在房間裡。
我讀到快睡著,《代行者》角色塑造得很立體,但整本書的步調極慢,就像是躺在春天的草原感受微風吹拂,令人提不起精神。
單純只是我不太習慣讀這種節奏的文字,在她的世界裡,時間的流速跟我相差太多。
讀完一半,我插進書籤闔上書本,暫時回到現實。
「怎麼了?」
「休息一下。」
「要把飲料拿出來喝嗎?」
「就這麼做吧。」
雛羽將兩杯黑糖珍珠鮮奶從冷藏庫拿出來。
在這寒冷的天氣裡喝到冰涼的飲料令我打起精神,我才能繼續將《代行者》讀完。
「我繼續寫稿。」
問題還沒有解決,長篇小說現在寫不了,所以開始嘗試短篇小說。
一開始接觸小說的時候還沒有辦法寫出八萬字以上的長篇,第一年我寫了不少短篇小說。
從第二年開始準備比賽後就沒怎麼在寫短篇了。
明明在與平常完全不同的地方寫作,進入狀況後卻令我覺得舒適,感覺不出差異。
我睜大眼睛盯著螢幕,手指從來沒有停下來。
直到我失去意識之前都沒有停下來。
某個軟墊支撐了我身體的重量,背部的肌肉得以放鬆,但後頸的高度我不太習慣。
又好像有某種東西壓在我身上,感覺很溫暖。
沒辦法思考,大腦運轉不起來。
讓我再休息一下……
「醒了嗎?」
微微睜開眼睛,天花板掛著的吊燈好陌生,原來我躺在雛羽的床上。
她就拿著一本書坐在床邊。
「我怎麼了?」
「只是寫到一半睡著了。」
這個星期的睡眠狀況都不是很好,以前也沒發生過這樣的狀況。
「現在幾點了?」
「五點。」
看來我沒有睡很久,至少太陽還沒有下山,十一月的太陽很快就會下山。
我盤腿坐起來,打個呵欠讓大腦更清醒一點。
「抱歉,給妳添麻煩了。」
「不會,只是把你搬到床上的時候費了點力,還好椅子有輪子。」
我下床,重新回到電腦桌。
「稿子寫了多少……只寫七百就睡著了嗎……」
想繼續寫下去,卻抓不到感覺。
這種時候通常都會先回頭修飾前面的文字,掌握劇情發展之後再繼續動筆,但剛睡醒,大腦還有點昏昏沉沉,別說修稿,我連文字都讀不下去。
「我是不是給學長造成負擔了?」
因為她又低著頭,我無法看見她的眼睛。
「妳怎麼會這麼想?」
空氣突然安靜,雛羽不發一語。
「沒這回事,相信我,妳沒有成為我的負擔,我甚至還受到妳的照顧。」
她似乎沒辦法接受,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也只能把問題晾在一旁,隨便瀏覽社群網站到晚餐時間。
我們出門,去附近的一間牛肉麵店吃晚餐。
我選了小辣的牛肉麵,但沒特別注意牛肉麵的味道。
回去雛羽的家,稍微講了一點關於資訊量的知識之後我就回家了。
『這方面比較有彈性空間,普通的讀者也可能不會注意到這一塊,這裡的資訊,專指對推動劇情或塑造角色有用的資訊,主要是推動劇情,角色只是次要。需要注意的是資訊量的控管在開頭的時候特別重要,尤其是設定比較多的故事。如果資訊量太密集,讀者可能會覺得很難讀懂,然後棄書;如果資訊量太少,就會被稱作流水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