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那顆淚珠，終將如流星殞落 (3)

☆
　　七月十二號，是雨彤離開台灣的日子。
　　我一大早就醒來，為了跟女友見面，我決定好好打扮一番才出去，衣服挑了又挑，遲遲決定不了適合的裝扮。
　　好不容易決定好怎麼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裝扮，最終還是後悔了，回房間換了一身比較簡約的打扮，然後大半個小時又過去了。
　　今天七點已經起床，現在卻已經九點多快十點。不過這也正好，可以錯開了上班時間繁忙的交通。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我背了一個單肩包輕裝出門。
　　我走出公寓，深吸了一口氣，清新的空氣帶著濕潤滑入我的肺部，舒暢無比。
　　今天陽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鳥兒在枝頭上高歌，預祝我凱旋歸來。
　　我叫了計程車。
　　「桃園機場第二航廈。趕時間。」
　　我坐在計程車後座。收音機放著電台的節目，名嘴們說起不著邊際的話題，司機開車的時候還愉快地哼著小曲。
　　看著計費表不停地跳動，我的心很痛，但這種錢省不得。
　　雖然飛機下午三點十五分才會起飛，但萬一她提早出境就沒戲了，我不能真的三點才到達，一定要趕在她出境之前攔截她。所以，我不可能搭乘客運，一定是越快抵達越好。
　　這就是我明明零用錢不是很多也一定要破費搭計程車的原因。
　　上了國道一號，開車的阿伯突然問：
　　「你行李都不帶，去機場要幹嘛？」
　　「我要去見女朋友。」我說：「我有一位非常珍視的女朋友，但是我卻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我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將自己的事告訴這位陌生人。就算已經大幅簡化過，我和雨彤的愛情故事豈是三言兩語講得完。因此，當我快要把故事講完的時候，我們已經轉入了國道二號，「……其實她是為了我著想才讓我參加那個活動，但是我……」
　　「阿伯也年輕過。」他說：「女人要離開的時候，你絕對不能放開她的手。除非你不愛她。」
　　他對我比了一個大拇指，我從車內後視鏡看見他爽朗的笑容。
　　「你安全帶繫好了嗎？」
　　「當然有繫。」
　　「那阿伯要加速囉！」
　　他將電台節目換成歌曲，還是那首超ㄎㄧㄤ的《超跑情人夢》，接著放大了聲量。
　　震耳欲聾的聲響讓我下意識摀緊了耳朵。在歌手唱出「踩下油門之後就要跟我貼地飛行」的那一刻，他猛然踩下油門，引擎的聲音宛如搖滾歌手嘶吼，計程車的速度也一下子提升了許多。
　　明明沒有開窗，車外的風聲卻格外刺耳，窗外景物流逝的速度越來越快。我整個身體被一股力量牽引，吸到身後座位的靠背去。
　　我看著計速器，一百一十，一百二十，一百三十。
　　「這個速度真的沒有問題嗎？」我忍不住問。
　　「啊你不是要把女朋友追回來嗎？」
　　阿伯用問題回答我的問題。
　　這完全超速了吧！
　　眼見計程車拋下一輛又一輛的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見縫穿針，穿行在汽車與汽車之間的縫隙。雖然我不開車也不是很懂，超速就算了，能這樣切線的嗎？
　　最高時速居然飆到了時速將近一百六十。
　　計程車以無人能匹敵的姿態極速奔馳，顯然已經成了公路上唯一的王者，而我也差點成為公路上的下一位亡者。
　　幸好最終有驚無險，我們成功抵達桃園機場。
　　在我付費——要一千多台幣——下車之後，那輛黃色的車便揚長而去。
　　「祝你成功，一定要把女朋友追回來喔！」
　　臨走之前，阿伯給我留下了祝福。
　　他應該要收罰單了吧！雖然剛剛很危險，但我很謝謝他的好意。
　　剛剛的極速體驗讓我吐意湧現，早餐吃完的食物和胃液在腸胃裡掀起軒然大波。
　　我忍著快吐出來的感覺，走入桃園機場第二航廈。
　　也許是因為旅遊旺季的關係，機場人滿人患的。
　　抵達機場之後，我再一次給雨彤打了一通電話，依舊是沒有接聽。然後我又傳了一則消息給她，告訴她我到機場了。
　　『你來機場幹嘛？
　　『別找我。
　　『有甚麼事等我到日本再說。』
　　之前幾天都已讀不回，現在居然一下子給我回了三條消息。
　　怎麼辦，要打退堂鼓嗎？
　　不，這點小事怎麼會讓我退縮。
　　我把手機塞進牛仔褲的口袋，繼續在人群中尋找雨彤的身影，不過桃園機場的地形居然比想像中還要複雜，平常很少搭飛機的我幾乎要在這裡迷路了。
　　至少現在，雨彤應該還沒出境，我只要在出境閘口前等她，就一定能等到她。
　　桃園機場的扶手電梯換成了向上的電動步道，我順著那些運輸帶往上走，好不容易來到出境大廳。
　　說巧不巧，我就這麼見到了雨彤，她在離我大概一百呎的距離看著手機，不時又四處張望。她沒有帶行李，可能是已經寄存了。
　　雨彤並沒有發現我。
　　此時，我口袋中的手機也發出震動。原來是雨彤給我發來消息：
　　『你去第二航廈南觀景台等我，我等一下過來。』
　　我該怎麼做？
　　雨彤現在氣在心頭。她有可能把我騙到南觀景台，然後爽約我直接上飛機，之後還會怪我為甚麼不主動挽留她。
　　也有可能雨彤沒有說謊，她真的想我去南觀景台等她。
　　現在二選一。
　　選項一：直接跑到雨彤面前。
　　選項二：應該去南觀景台等她。
　　腦海中突然響起了其他人對我說過的話語。
　　——也就是說，學長深愛著雨彤，非常非常地不想跟她分開是吧！
　　家豪前天說的話。
　　——女人要離開的時候，你絕對不能放開她的手。除非你不愛她。
　　剛剛那位司機阿伯說過的話。
　　——情侶吵架的時候，最好是有一方先放下身段，踏出那一步。
　　之前雅婷發給我的消息。
　　他們曾經給予過我鼓勵，話語中蘊含的心意確切地傳達到我的內心，讓我的體內湧現出源源不絕的力量。
　　選項一。
　　是男人就不要拐彎抹腳。
　　邁出腳步，奔跑！
　　沒跑兩步撞到了一個金髮女人，她對著我罵了一串英文。但我不能停下來，只好邊跑邊say：「Sorry!」。
　　我繼續跑過去！
　　跑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距離，遠處的雨彤慢慢地把手機放到耳邊。我口袋中的手機忽然響起鈴聲，我放慢的奔跑的速度掏出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是雨彤。
　　雨彤現在背對著我。我望著那雙馬尾的背影，接通了電話。
　　『喂～你在哪裡？』
　　「出境大廳，在妳後面。」
　　雨彤扭過頭，我們彼此對上了眼神。
　　『你現在別過……』
　　她還沒說完，我已經來到了她面前。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彎下了腰，兩隻手抵在膝蓋上支撐自己的身體，視線落在了那好像能反光的灰色地板。一年不打羽毛球，看來我的體能退化了不少。
　　「對不起。」
　　我還沒調整好呼吸，便強行擠出了三個字。
　　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雨彤。
　　她的瞳孔因為驚訝而急遽收縮，嘴巴也因此而張開，整個人彷如被石化地楞在了原地。
　　「嘖！」雨彤大聲咂嘴，視線飄向遠方那塊顯示航班的黑色屏幕。「你來幹嘛，我說了去觀景台那邊等我，你明明就已讀了。」
　　「對不起。」
　　我本能反應地道歉。
　　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退路。
　　不來都來了，我也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
　　也只能上了吧！
　　「女生說沒事，就是有事；說沒關係，就是有關係。」我說出好像是出自愛情電影的台詞，慢慢調整好呼吸。「所以既然妳說不希望我來找妳，那我就一定要去找妳。」
　　家豪說過雨彤是傲嬌——一個口是心非的女孩。
　　如果雨彤在最傷心欲絕的時候，我都不去找她，她一定會認為她在我眼中一點都不重要，對我心灰意冷了吧！
　　「你能之後再說嗎？我現在不想聽。」
　　「不行！」我打斷她。「就算妳不想聽，我也一定要說！」
　　如果現在不說，雨彤在日本也許不肯聯絡我。等她從日本回來再作打算，這一個暑假的時間會讓問題變得更難解決。
　　時間會沖淡感情；而且時間久了會更尷尬，雙方都更難開口。
　　現在不說，或許永遠都沒有機會說了。
　　因此我繼續說：
　　「之前拒絕了妳要我去醫院幫忙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會反省的。」
　　我心中還有無數的話想跟雨彤說。
　　曾經，我失去了人生的目標，覺得自己就這樣完蛋了。是妳在我沉淪的時候拉了我一把。
　　跟妳一起的時光非常快樂，一起去逛街、看電影、去遊樂園、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對我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體驗。請不要離開我。
　　我還想要跟妳一起創造更多美好的回憶，做更多更多的事情。
　　只要有妳的陪伴，我就不會找不到生活的意義。
　　所以——
　　「不要離開我！」
　　我一時間血脈賁張，越來越興奮，感覺自己甚麼都辦得到。
　　在人來人往的出境大廳，我彷彿要將肺部的空氣全部擠出來，不惜聲嘶力竭也要放聲嘶喊，將心中那股熾烈的情感砸向雨彤：
　　「雨彤，我愛妳！請妳原諒我！」
　　一切回歸平靜。
　　奔騰的血液逐漸冷卻，喉嚨因嘶喊過而微微刺痛。
　　我等待雨彤回覆，漫長的等待。
　　眼睛看到的，耳中聽到的，所有東西都變得無比緩慢，不論是飛機場的廣播，人群的吵鬧，還是眼前的雨彤提起雙手摀起嘴的舉動。
　　漸漸地，我感覺到周圍零零星星地有一些人聚集起來，這種看熱鬧的視線讓我的臉頓時發燙。
　　雨彤，妳願意原諒我嗎？
　　她的反應跟我預想的不一樣，用力跺腳兩下，小聲卻焦急地說：
　　「我叫你不要現在說啦！被我ㄅㄚˋ ㄇㄚ看到很麻煩耶！」
　　「ㄅㄚˋ ㄇㄚ？」我歪起頭。
　　咦？
　　剛剛雨彤說甚麼？
　　一陣惡寒攀上我的後背，讓我打了個寒顫。
　　直到我終於理解雨彤在說甚麼，剛剛我有多大的勇氣，現在就變成等倍的羞恥，化作千根針扎著我的皮膚。
　　她這麼一說，我終於想起那被我遺忘，很重要的事情。
　　我小聲確認：
　　「你爸媽在場喔？」
　　「你白癡喔！家庭旅行爸媽怎麼可能不在？」雨彤做出手背向外撥的手勢，示意我趕緊離開，「你快點走啦！所以我才叫你去觀景台那邊等我，你這個大笨……」
　　「雨彤。」
　　還沒等雨彤說完，她的後方突然傳來一道女性聲音，語氣冰冷得像北方南下而來的寒流。
　　呼喚雨彤的阿姨像是眼鏡蛇盯著獵物般打量著我，從頭打量到腳，看得我膽戰心驚。
　　空氣彷若凍結，我整個身體被定住無法動彈。
　　她是雨彤的媽媽嗎？長得有點像雨彤，戴了一副細框眼鏡，感覺大概三十來歲。
　　「他是誰？」
　　阿姨細長的眼鏡後閃耀著尖銳的光芒。
　　「沒有啊！他是我同學。」雨彤向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先離開。「可以讓我跟他講兩句話嗎？」
　　「雨彤，妳記得妳答應過我甚麼嗎？」那個阿姨說：「我不是跟妳說過上大學之後才能談戀愛。」
　　「媽，我們真的是普通同學啦！」
　　「妳還敢騙我。他剛剛不是在那邊鬼吼鬼叫，叫妳原諒他的。」
　　「對不起……」
　　雨彤道歉過後低下頭，一聲都不敢吭。我第一次看到她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
　　「其實雨彤也高中了，這種事很正常啊！我們也是高中……」
　　一位叔叔拍了拍雨彤媽媽的手臂說。看樣子他應該是雨彤的爸爸吧？
　　「你閉嘴。」
　　「抱歉……」
　　像是雨彤爸爸的人被瞪了一眼，說了跟雨彤一樣的台詞，之後便徹底閉嘴了。
　　雨彤媽媽又瞪了我一眼。我有一種自己只是待宰的獵物，對方隨時都能把我毒死或絞殺的錯覺。
　　「哼！不三不四。」阿姨不屑地說。「我給妳跟這個小子十分鐘。等一下再慢慢跟妳說。」
　　「好的……」雨彤朝她媽媽點了點頭。
　　雨彤的媽媽拉著那位叔叔走了。我鬆了一口氣，剛剛的瞪眼讓我手心至今都還冒著冷汗。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
　　我和雨彤站在原地，面面相襯。
　　「……」
　　「……」
　　雨彤衝著我破口大罵：
　　「我不是跟妳說了，我暫時不想讓我家裡人知道我談戀愛，所以你不要來機場找我！」
　　「對不起……
　　「我怕如果我不追過來機場挽留你，不找趁你去日本之前當面妳道歉的話……」
　　我怕我會永遠失去你。
　　「為甚麼我叫你去觀景台那邊等我你不去？為甚麼我剛剛說我現在不想聽你卻硬要說？」
　　「對不起……
　　「我怕妳會爽約我直接通關出境，我怕現在不說妳去了日本會不理我，那樣的話……」
　　我再也沒有機會跟妳說了。
　　「你就不能等我去日本在回覆你嗎？幹嘛一定要現在？你剛剛看到我媽的反應你高興了吧！」
　　「對不起……
　　「我沒想到伯母會反對成這樣……」
　　我以為雨彤只是想找一個更好的時機再跟家裡人說，沒有想過會這麼嚴重。因此我還一度忘記了。
　　「這幾天我準備旅行收拾東西比較忙，我本來打算到了日本之後再用LINE跟你通話。結果你現在又跑來機場把一切都搞砸……」
　　「對不起，我會反省的……」
　　我只是太過不想失去妳了，沒想到是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現在才跟我對不起有甚麼用啊！」
　　除了道歉，我真的想不到還有甚麼可說，但是，「有甚麼難關……我…我願意跟妳一起面對……」
　　「面對你個頭啊！」
　　雨彤噘起嘴，盤起雙手，整個頭側到一邊，完全不肯與我對視了。
　　我們徹底陷入沉默。
　　這樣下去不行，我一定得說些甚麼。
　　我揉了揉鼻子，調動我腦子裡的每一條神經元，強迫自己說些甚麼，但是卻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只能發出「啊…」「嗯…」這種字不成句的聲音。
　　雨彤再度和我對上視線，心灰意冷地說：
　　「算了吧！」
　　「不……」不要說出這種詞彙。
　　「不管是醫院的事情、機場的事、觀景台的事，還是我剛剛叫你不要說你卻硬要說的事，你都完全沒有尊重過我的意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我生氣。既然我跟你說的話，你根本就當耳邊風……」
　　「不……」不是的，為了妳我願意改。我知錯了。
　　「……那我們在一起也沒什麼意思吧！」
　　「不……」不會，我跟妳在一起每一天都覺得很有意思。
　　雨彤的眼角有顆晶瑩剔透的淚珠。
　　我凝視著她的雙眼，那棕色的虹膜把我的思緒帶回我們相戀的第一天。
　　那天她幫我擦拭眼淚，我因此看清了她的盛世容顏。
　　如今我也想學著她這麼做。
　　我伸出手，被她撥開了。
　　她眨了眨濕潤的雙眼，別開了原本與我對望的視線。
　　「……」
　　「……」
　　雨彤說：
　　「我們分手吧！」
　　說完，那顆淚珠終於像流星落下。
　　她轉身快步離去。
　　「不要離開我……」
　　我朝她的背影伸出手，但是我的腳卻像是黏在了地上，一步都無法挪動。
　　在我因為沾滿淚水而變得虛幻朦朧的視野中，雨彤的身影變得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的時候我沒有哭泣，只有內心宛如墮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虛空之中，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那天從桃園機場搭乘客運回家，天空飄著雨，正好是我的心情寫照。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喉嚨和心臟都像被硬物卡住般地發疼。
　　戴著耳機，無意間聽到一段歌詞。
　　我只需要你，在身邊，陪我吵，陪我鬧
　　別用離開教我，失去的人最重要
　　別說，你曾經愛過我
　　讓我們回到那一秒
　　你好不好
　　歌是雨彤幫我下載的。聽到「讓我們回到那一秒」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哽咽了一聲，緊接著臉頰劃出一道淚痕。
　　隨著第一滴淚水落下，我的淚腺才終於崩堤，將積鬱在身體裡的情緒通通釋放出來。
　　雨彤現在在幹嘛啊？飛機餐吃得慣嗎？旅行前一天太興奮睡不著所以補眠嗎？在飛機上看愛情電影哭了，卻陷入沒有紙巾的窘境？
　　妳，好不好？
　　隔著被雨水沾濕的窗，看見空中一輛飛機劃過瀰漫天空的小雨，我想起那天我人生中最後一顆打出的高遠球，伴隨著一陣破空聲飛往高處。
　　打完那球之後，我跪倒在地上。但是雨彤來了，她用嬌小的身軀抱住了我，我像個小孩在她的懷裡哭泣。
　　我逃避了羽毛球，選擇了雨彤。
　　但是現在我連雨彤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