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 白之塔裡,短髮的長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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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0
  現在,我在一家醫院的某處——更準確來說是一家治癌中心醫院的某處。
  或許是因為開著冷氣,空氣顯得有點乾燥,消毒藥水刺鼻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
  我不太喜歡這股氣味,因為以前去醫院探望建宏,病房也有這股味道,所以會勾起我在羽毛球社那段痛苦的回憶;第二個原因是會讓我想起多年前在醫院見過的少女,我曾經答應過她要打羽毛球,但我已經不打了,總覺得自己沒臉見她,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唉~如果那位少女在這裡,她會對我說甚麼呢?
  「你看你現在像甚麼話。欸,你心不在焉就不要來亂了。你去洗把臉也好,透透氣也好,自己先去冷靜一下吧!」
  眼前身穿水手校服對我說話的少女,有著普通的外貌。
  那副一副圓型的大粗框眼鏡,垂落至肩膀的兩條麻花辮上,沒過膝蓋沒有改短的校裙,無不彰顯著她的樸素。
  「抱歉雅婷,我會好好工作的……」
  強行擠出聲音,話說出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連說話都是氣若浮絲的。
  這是一間諾大的粉色房間,陽光穿透落地玻璃照亮整個空間。
  房間內用軟墊鋪滿了整個地板,牆上畫上了卡通的圖案。中間多張大圓桌,還有五顏六色的圓形小椅子。
  在醫院的某房間內,我和幾個同學正在教住院的小孩子玩桌遊。這是一個由我們社團所舉辦的活動——正確來說也不是「我們」,我也不算社團的一分子,只是來幫忙的。
  現場有約十名同學身穿校服,帶領住院的小孩玩起了五花八門的桌遊。其實原本我也負責一張桌子,但我現在被這個名為雅婷的少女叫出了房外。她是這個社團的社長。
  「我說你啊,就算是失戀了,也不能把這種情緒帶到這裡來啊。」
  「啊……是啊,我被甩了……」
  我本想忘掉這件事,幹嘛要提醒我?
  前幾天跟女朋友在機場分別的回憶再次湧上心頭,她的聲音在我腦海中迴盪。那天我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失戀不是你擺爛的藉口。」雅婷語氣嚴肅,「你看這些小孩原本開開心心的參加這次活動,看到你一臉苦瓜乾的樣子頓時心情都沒有了……」
  「好啦,我知道啦……」
  正當我無力地垂下視線,湊巧看見一位小女孩走到那位圓眼鏡的少女的身邊,她輕輕拉了拉雅婷的衣襬。
  「那位大哥哥怎麼了嗎?」
  雅婷蹲了下來,露出溫柔的笑容,摸摸了小女孩的小腦瓜。
  「大哥哥只是有點累,他出去透個氣就會回來了。」
  「太好了。」
  小女孩臉上也綻開了純真的笑容。
  一位頂著一顆三分頭的少年來到我身後,拍了拍我的背。
  「學長,你先出去冷靜一下,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我真的沒事。」
  「你現在狀態真的很糟糕。」這個人叫家豪,是我的學弟。「去洗衣把臉吧,如果你沒有自覺的話可以去照一下鏡子。」
  「好啦,既然你們都不想我留在這裡,那我走就是了。」
  我沒好氣地說,接著走了出去。
  我離開之前,那位帶著圓眼鏡的少女還特地提醒我:
  「你出去不要亂逛喔,這裡好歹是醫院,等一下你亂逛打擾到病人我們不知道怎麼跟院方交代。」
  「好啦我不會閒逛的。」
  我隨口應了她一句。
  跟著指示牌來到洗手間,撒了一泡尿之後洗了一把臉。我用手捧起水往臉上一潑,伴隨著冰涼的觸感,臉上的油汙被沖刷乾淨。
  我看了眼鏡子。學弟說得對,我的狀態確實不怎麼樣。
  鬍子沒有認真刮,喉嚨上還殘留著些鬚渣,雙眼圍了一輪深深的黑眼圈,怪不得剛剛有小朋友稱呼我熊貓叔叔。
  當我洗了把臉從洗手間出來,才發現我真的迷路了。
  剛剛雅婷才叫我不要閒逛。
  怎麼辦?
  這間醫院,結構還挺複雜的。醫院整體的外型已經是不規則的流線型,而非那種四平八穩的設計。直到實際踏足內部,才發現裡面的路就更加複雜了。
  這裡並非沒有指示牌,但我根本就沒留意剛剛那間粉紅色的房間叫做甚麼嘛!
  一路上也有看到一些醫生護士,原本想問路,但看著他們挺忙的沒有問出口。
  也可能是,我其實沒有很想回去……
  在一路摸索的過程中,我看到走廊遠方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掠過。
  「學姐……」
  我不禁脫口而出。
  李梓晴學姐,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不輸給雨彤。並不是我花心,但以前的事情說來話長。
  我並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我的學姐,畢竟那個身影光著頭,甚至連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都沒法確定。
  可能是第六感嗎?我看著那嬌弱的身軀,還有肩膀的線條,就隱約感受到命運的召喚。
  我佇立在原地發呆了好久。
  當我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向前奔跑,差點撞到了從小路中走出來的護士,被唸了一句之後稍微放慢了速度,但雙腳還是止不住地小跑著。
  來到那個身影消失的地方,是一條向上伸展的樓梯。我沿著樓梯向上。繞了一個圈之後上了一層了,而樓梯也斷在了這裡。
  「這裡……是頂樓嗎?」
  我記得來的時候正好是最上層的下一層。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天台呢?
  在樓梯一旁的窗戶邊眺望,這裡能看到台北101。
  眼前一條直路向前延伸,路的盡頭是個轉角。
  兩邊有很多間房間,房間與走廊之間隔著玻璃窗,因為被百葉窗遮擋住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醫院的頂樓,應該是病房嗎?
  從這裡開始數過去,唯獨左邊的第四間房間的門是打開的,光線從打開一條小縫的門透出來。
  我朝那個方向邁出腳步。
  剛剛明明就答應過社長不要閒逛,現在卻擅自跑到這裡,搞得我有點罪惡感。
  我又不是做壞事,只是想確認一下剛剛見到的那個身影是不是我認識的人,僅此而已。
  我內心如此安慰自己,躡手躡腳地前進,生怕自己驚動了甚麼人。
  還剩五步,四步,三步,二步,一步。
  四目相對。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光著頭的少女。
  皮膚透露出一種虛弱的白,衣袖間伸展出來的手臂雖不至於皮包骨,還是比一個健康的人還要細一點。
  寬鬆的睡衣貼在少女的肩膀和背部,勾勒出骨感的曲線。
  雖然看起來病病殃殃的,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潰散,從五官的輪廓可以看出是個美人。
  不,倒不如說這病弱的姿態,還有從領口不經意露出來的鎖骨,恰巧彰顯了少女那一種妖豔、病態的美。
  她正半躺半坐在床上。
  她在看見我的一刻啞然失色。在尷尬片刻過後,薄薄的雙唇勾出了一個好看的笑容,她對我說:
  「呀!逸星學弟,好久不見了。」
  我半張著嘴,想說甚麼,但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畢竟剛剛失戀了,或許我腦子也出了問題。
  我揉了揉雙眼,她仍在那裏,說明這是真實。
  毫無疑問,她就是我的學姐。
  就算剃光了那頭美麗的長髮,肌膚失去了本來該有的紅潤,她仍然是如此美艷動人。
  學姐用很有她風格,異常開朗的語氣自顧自地說:
  「你們學校好像是有一個甚麼桌遊社過來辦活動是不是?學弟,你是那個社團的嗎?你們一個星期來多少天啊?其實我也想去參加那個活動呢,不過剛剛身體不是很舒服回房間休息。真是的,這副身體怎麼這麼不聽話呢?」
  我的腦袋還在當機的狀態,沒有作出回應。眼見我久久沒說一句話,她再度開口:
  「最近過得還好嗎?學業會很難嗎?有交到可愛的女朋友嗎?」
  她泛白的雙唇一張一合,
  「羽毛球,還有在打嗎?」
  她的問題讓我內心一瞬間五味雜陳。
  那是,童年的夏天,我與白色巨塔裡的少女之間的約定。
  那是,剛開學時為了救貓咪被困在樹上,從天而降的學姐。
  她們還有眼前的少女,都是同一個人。
  雙眼漸漸被透明的液體所堆滿,視野變得模糊。
  「難道是看到我的新髮型太吃驚了?你這樣我很害羞耶。」學姐捧起臉蛋,接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怎麼樣,很清爽吧?」
  然後她雙手合十,
  「我現在是出家人,南無阿彌陀佛~」
  她這種說法,讓我感到一陣椎心之痛。
  為何學姐那天消失了?
  為何學姐現在會變成這樣?
  腦子裡有太多的疑問,就像棉線雜亂無章地糾纏在一起。
  「學弟,學弟,你沒事吧?」
  學姐的語氣轉為擔憂。
  我用前臂抹去眼中的淚水,學姐朝我揮了揮手,繼續說:
  「有甚麼事的話,可以跟學姐說喔!」
  「抱歉,我剛剛失戀了,被女朋友甩了。」
  內心很難受,但我強迫自己說下去,
  「羽毛球也沒有打了。」
  「這樣啊……」
  學姐用食指抵著鼻尖喃喃自語。
  床邊的小桌子上放了一本筆記本,她伸手拾起筆記本。
  「不然這樣吧!」
  她雙手打開筆記本舉到我面前,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些是我的願望……」
  她那一頁給我看了不到兩秒就闔上了。
  本來這個距離就太遠看不清上面的字,這樣一來我更加不知道上面寫了甚麼。
  「抱歉,果然還是不能讓你看內文。這是少女的秘密。」
  學姐俏皮地吐了吐舌。
  從落地玻璃灑進來的陽光,讓學姐的本就消瘦的身影顯得無比虛幻。
  學姐笑了,笑容中帶著苦澀。
  「我大概活不久了。學弟,在最後的時間,要陪我完成這些願望嗎?」

  對兒時的我來說,羽毛球曾經是一項奢侈的娛樂,因為小時候家裡對我管教很嚴。一開始別說羽毛球了,甚至連正常的玩耍時間都沒有。
  母親總會義正嚴詞地叮囑我要好好讀書,考上好的大學,不然好像就一定會淪為失敗者。
  那時候,我星期一至六都要去補習班。
  後來母親請了一個叔叔,周末來我家幫我補習。
  我很尊敬這位叔叔。可能是因為理科生出身的緣故,他講功課的時候總是按部就班,非常好懂。
  在叔叔的悉心教導下,我成績進步不小,母親給我的自由度也變大了,縮減了我一週要去補習的天數。
  為了慶祝,叔叔第一次帶我去羽毛球場。原來他打羽毛球很厲害,在多次業餘分齡賽中都榜上有名。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羽毛球,於是叔叔便從零開始教我打羽毛球。
  他教羽毛球就跟平常幫我補習一樣,把每一項技術都講得很條理分明,從握拍的方式、發力的訣竅,步法到揮拍都講得明明白白,毫不馬虎。在叔叔的教導下,我很快掌握了要點。
  這次以後,我徹底迷上了羽毛球,而在往後的日子裡,母親也批准我周末補習結束後跟叔叔去球場打羽毛球。
  終於,暑假到了。
  那是一個所有學生引頸以待的的長假期,因為不用上學所以可以盡情玩耍。
  然而,暑假對我而言並不存在。
  我母親允許我一週跟叔叔去兩天羽毛球場,一次兩小時,剩下的時間不是補習就是在家溫習。也正因為我有打球,我母親不允許我打電動,用電腦的時候,上網的內容也會被嚴密監控。
  四個小時。
  這是母親大發慈悲施捨給我,一個禮拜內為數不多被正式批准的娛樂時間。
  當時的我對羽毛球的熱情越發膨脹,一周四個小時已經無法滿足我打羽毛球的慾望。
  於是,我經常會偷偷約朋友打羽毛球。
  我通常在前去補習班之前偷偷去打球,然後遲到一個多小時去補習,有時候甚至直接撬掉補習。
  那時候的補習老師剛好換人了,那個新來的大哥哥比以前的阿姨好講話,對我遲到和曠課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我媽沒有打電話去問,他也不會特地出賣我。
  由於我和同學都沒有錢去室內羽毛球場,我們喜歡跑去學校附近的露天羽毛球場。
  那個露天羽毛球場的旁邊有一所醫院,醫院的二樓有一扇總是半敞的窗戶,有一位短髮的少女總是在那邊,我們打球的時候經常會偷看我們。
  我的同學說過「來賭一下他是男生還是女生吧」這種傻話,不過我一開始就賭她是女生就是了——後來證實我沒有錯。
  她有時會在窗邊托起腮,百無聊賴地遙望遠方。有時當我朝她的方向看去,她又會像是小動物一樣把頭縮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偷看。
  有時候我會想,
  ——那個少女,會不會也想跟我們一起玩呢?
  那個時候小學老師剛好跟我們說過《長髮公主》的故事,一位公主被女巫關在高塔裡,等待王子拯救她。
  我總覺得這名少女就是那名公主。盡管她並沒有童話裡公主的那頭可以從高塔垂落至地面的長髮,但同樣被囚禁於白色的塔裡。
  有一次,抱著這種想法的我朝她招手,結果她慌慌張張地躲了起來。
  「逸星,你專心打球,不要顧著看女生啊!」
  被朋友罵了。
  「我哪有,你別亂講!」
  我一邊撿起被因為分心而沒接到的球,一邊大聲回應,然後把球一拍打到空中。
  有一天,我如常撬掉補習班約了朋友去打球。
  那天豔陽高照,蟬鳴聲此起彼落。我們在陽光下打了快半個小時,激烈的雙打攻防讓兩邊的氣喘吁吁的。
  由於我是偷溜出去不敢穿球衣,上衣是棉質的,如今吸附了汗水黏在我的背上。
  我們用的球是塑膠球。
  我們零用錢很少,買不起那種打不夠十分鐘羽毛就折斷,經常要換的球。反之,塑膠球雖然球感很差,卻很耐打,羽毛的部分基本不會斷,只要不把球托打爆都沒事。
  我們只帶了一顆球,這一顆球夠我們打很多天。
  又經過了數度攻防,對面打了一個高遠球。一開始我覺得會出界,沒想到偏離了最佳擊球點之後,我才察覺這球將會是界內。
  情急之下我用下手抽打的方式回擊那顆球。
  羽毛球朝天空飛去,飛得很高。當然,飛得這麼高也可能是因為塑膠球的加成。
  那顆球根本就沒有飛到對面場,而是徹底偏離了本應的軌道,出界射入醫院旁邊的一棵樹的樹冠,帶著沙沙的聲音,最終掛在樹枝上。
  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就連一杯珍珠奶茶都是奢侈品。
  最終我決定——
  「你不要爬上去啦!」「太危險了啦,等一下掉下來。」「球丟了可以再買啦!」
  我的雙手抓住了樹幹突出的部分,一隻腳已經踩上了樹幹。我有聽到同伴們的勸阻,但我決定無視。
  那棵樹有兩層樓高,表皮凹凹凸凸的,有很多地方可以做為支點用手抓,或著用腳踩著蹬上去,不算太難爬。
  那個短髮的少女也在窗邊看著我。
  我心想,自己可不能在女孩子面前出醜,這種想法化作一股力量。在這股力量的加持下,我手腳麻利地爬了上去。
  直到我終於把羽毛球從樹上拍落,我才發現自己被困住了。
  我緊緊抱著一根樹枝瑟瑟發抖。那根樹枝大約有一個成年男性的手臂那麼粗,搖搖晃晃,其根部吱吱作響。
  夥伴也從一開始的勸阻變成現在的焦急萬分,有一位還跑走去找人幫忙了。
  我俯視地面,好可怕,明明只是兩層樓高,卻像萬丈深淵。
  我想往回爬,但手腳不聽使喚地發軟。
  如果直接跳到地上應該死不了,但是會骨折。當時我沒有想這麼多,只是害怕得要死。
  「跳過來這邊吧!」
  一道從未聽過,少女的聲音傳入耳中,清亮如黃鶯。
  我的視線轉向發出聲音的方向,原來是那位少女。
  本來只敞開一半的窗,現在被她完全打開了。
  她對我張開出兩隻手,準備好要接住我。
  原本發軟的手腳在少女的呼喚過後恢復了力氣。我聽從少女的話,雙腳踩上樹枝猛力一蹬。
  樹枝咔擦地被我踩斷了,但我的身體因此而騰空。
  感覺從樹枝到那扇窗的距離比南極還要遙遠。
  我的腳踩上了窗的邊緣,但是我那個角度不夠力上來。按照這個勢頭我會滑下去,從二樓墜落——
  就在我感覺到鞋子打滑的一瞬,少女雙手抓住了我的前臂,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後拉。
  最終,我被扯進了那扇窗。
  因為慣性的關係,我朝她嬌小的身體猛力衝撞過去。我下意識閉緊了雙眼。
  一股奇特的氣味——不知是病人獨有,還是吃藥後所產生的——混雜著消毒藥水的味道竄入了鼻腔。
  我緩緩撐開眼皮。
  我壓在她身上,她後面是病床,把她墊住。幸好不是直接撞落地面。
  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得可以感覺到對方吐出的氣息。
  一頭柔軟的短髮大概只比下巴長一點點,隨意地散落在床上。
  長長的睫毛下,她的眼神給人一種虛幻感,好像一閃即逝的流星。
  雖然經常都能看到這名少女,這次是我第一次跟她在這個距離面對面。
  如果是中學的我,這個體位可能會讓我小鹿亂撞。不,或許當時心跳也是很快吧!
  我雙手撐起和她拉開距離,打量她全身。
  她身穿著素色的病服,幼嫩的皮膚顯得有些血色不足,手腳都異常地細,好像連一塊磚頭都搬不動、一撞骨頭就會散掉。
  明明這麼虛弱,她還是接住了我。這讓我我有點擔心。
  「抱歉,妳沒有受傷吧?」
  我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我經常看你們在這邊打羽毛球。」她答非所問,自行坐起身。「羽毛球好玩嗎?」
  「……」
  「……」
  經過短暫的靜默,我答:「好玩,超好玩!」
  「怎麼好玩法呢?」
  「打羽毛球的時候很快樂。」我說出了叔叔之前教會我,可以用在寫作的詞彙,「自由,我覺得打羽毛球很自由!」
  「自由嗎?」少女拿起了被放在床邊的平板電腦,「但是你打羽毛球的時候,只能在只能在一個小小的半場區域之內跑動。
  「我算過那個大小是在四十點八七平方米。既然你只能在這麼小的空間進行遊戲,那還算自由的嗎?」
  「四十點八七平方米?」
  小學二年級的我雖然學了乘法,但還不懂面積,更不用說小數點了。
  「就是面積啦!」
  少女打開平板電腦,給我展示了一下羽毛球場的長寬,然後告訴我面積是甚麼,怎麼算出來,
  「……也就是說你只能被困在這個小小的空間。」
  「好厲害!我都沒學過。」
  「沒什麼……」少女的身體抖了一下。「我一直都住在這裡不能出去,所以除了看書和上網,我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但是,妳剛剛說的球場的寬度不完全正確,妳說的是雙打線。」我指正她,「如果單打的話,區域會更小一點。」
  「原來還要更小喔!」少女問我,「只能被困在這麼小的區域,還算自由嗎?」
  在我思考的同時,她繼續補充:
  「既然要玩的話,像捉迷藏這種場地更大的遊戲,不是更有趣嗎?因為可以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羽毛球比捉迷藏還要好玩!」我大聲反駁。
  我也不是看不起捉迷藏。捉迷藏也很有趣,但對我而言羽毛球更有趣。
  我想告訴她打羽毛球的快樂,但小學二年級的我的表達能力還不是很好。
  最終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要怎麼說:
  「羽毛球可以飛得很高。」
  我指著窗外晴朗的天空。
  我想起了叔叔教我打羽毛球怎麼發力。
  除非你要殺球,羽毛球發力不需要肌肉,就算是手無搏雞之力的小孩子也能打出漂亮的高遠球。
  我把這段話原封不動地告訴她,並繼續說:
  「……因此,就算是像我這樣的小孩,還有像妳這樣的女生,也可以打出很高很遠的高遠球。」
  「真的嗎?就算是我這樣的人也可以?」她的表情閃過一絲期待。
  「不如下一次我帶妳出去,我教妳高遠球吧!」
  「不過很遺憾,這是不可能的。」她暗暗垂下了目光。「我只能待在這個比羽毛球場還要小的病房,不能出去……」
  我聽見了她輕微的吐息,最終消散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空氣中。
  我忘了她是無法離開這棟白色巨塔,短髮的長髮公主……
  接著她問:
  「可以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出去打羽毛球是甚麼感覺嗎?」
  既然公主被困在高塔,那王子就闖進高塔陪伴公主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王子,但我下定決心——
  「當然可以啦!」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答應她時,她失落的眼眸頓時熠熠生輝。
  「我叫柳逸星,叫我逸星吧,妳叫甚麼名字?」
  「李梓晴。叫我梓晴就可以了。」
  少女說畢,護士就趕過來了。
  理所當然地,我被臭罵了一頓,還好沒有人說要找我家長,不然不知道我母親會對我做甚麼。
  不過自打這天開始,我時不時就會偷偷溜進醫院,只是為了與這名少女相見。
  因為我答應過她,要給她講述外面的世界。
  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護士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不然我又不是家屬去找這個少女,怎麼可能沒有人攔住我。
  當時我稱呼她為梓晴。
  記憶中,不論我說甚麼話題,梓晴都聽得很開心。
  就算我說一些我自己覺得很無聊的事情或很蠢的段子,不管是抱怨母親的高壓統治、學校男生的惡作劇、補習班裡我跟以前那個阿姨的鬥智鬥勇、我當時很尊敬的叔叔、還是打羽毛球的趣事,都能逗得她開懷大笑。
  她笑的時候,臉上會漾開小酒窩,十分可愛。
  小學二年級的我,大概不懂甚麼是戀愛,但是跟這個少女在一起,我卻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因為不能離開病房,梓晴的興趣偏室內派,平日她會看書、聽歌、看電視、上網。另外她有寫東西抒發心情、記錄想法的習慣,她的病床旁邊的小桌子上放了文具盒和好幾本筆記本,一本日記、一本愛情語錄、一本寫未來願望……我忘了還有甚麼。
  有一次她提出想跟我交換日記,我決定用日記來跟她講述羽毛球的樂趣。
  為了更好地向梓晴傳達羽毛球的樂趣,我向叔叔請教如何寫作。在叔叔的指點下,我那篇日記寫得非常順利。
  那天梓晴分享完自己的日記之後,我親自朗讀自己的日記給梓晴聽,
  「我喜歡打羽毛球。羽毛球讓我感受到了自由。這雖然是遊戲,但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球場上盡情奔跑,感受在球場上奔跑時迎面而來風,在球場上追逐那白色的軌跡。因為得分而喜悅,因為失分而大呼可惜。
  打羽毛球的話,再怎麼說也比坐在侷促的小房間,聽著補習老師的唸唸叨叨要來得自由多了。當我因為課業的繁重而疲憊不堪,只要上了球場,就好像可以忘卻一切,全心全意地投入在當下。」
  打羽毛球的樂趣當然不只這些啦!
  羽毛球很變化多端。
  跟人平推攻防時的速度感、耍小聰明得分的那種小計得逞的愉悅感、直接進攻得分的那種酣暢淋漓、透過整場下來的策略贏得比賽那種運籌帷幄的掌握感,還有與強敵對打透支最後一點力氣險勝的那種光榮,這些都是只有打羽毛球的人才會懂得快樂。
  但是以我當時的表達能力,也只能說出勝負、自由這些東西了。
  何況這篇日記其實……
  梓晴聽完我朗讀之後,不禁失聲笑道:
  「聽著補習班的老師唸唸叨叨是甚麼東西啦?」
  「就是我媽一直要我補習啊!我媽真的超過份的耶,哪有小學二年級就叫我一天到晚補習的!」
  「哈哈,我還沒試過補習耶!」
  「現在補習社那個大哥哥已經好很多了。以前那個阿姨,滿臉雀斑皺紋的又總是擺著一副臭臉,我們都偷偷叫她母夜叉。」
  「哈哈,你們不能這樣啦!」
  她說完接過了我的筆記本,掃了幾眼之後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看這篇筆記,是能感受到打羽毛球很自由很快樂啦。但是我覺得文筆比較成熟……逸星,這真的是你寫的嗎?」
  我眼睛瞟向一邊,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是怎麼發現的……
  其實我一開始寫在作文紙上給叔叔改,並偷偷用叔叔幫我修改後的版本,重新謄寫在筆記本裡面,假裝是自己寫的。
  「喔……才沒有,我本來就寫得很好……」
  「『這雖然是遊戲,但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是動畫的台詞耶,你知道是出自哪一部動畫嗎?幼幼台有播。」
  「哼!動畫抄我的日記。」
  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還在疑惑為甚麼叔叔看幼幼台。現在回想起來真好笑。
  梓晴當然知道我在說謊,但她也只是一笑置之。不過正因如此,交換筆記只進行了一次就沒有下一次了。
  說個題外話,我是後來家豪給我介紹,才知道那是甚麼動畫。
  有一次,我問梓晴關於頭髮的問題。
  「梓晴,為甚麼妳的頭髮短短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怎麼問得出這麼蠢的問題,跟問女孩子的年齡或體重有得一比……
  梓晴半坐半躺在床上,眨了眨眼,「逸星喜歡長頭髮的女孩子嗎?」
  「我在補習班和小學看到的女生都是長頭髮的,最短的都有到肩膀。女孩子短頭髮我是第一次見。」我沒告訴她短髮的女性,那時我只見過阿姨或老奶奶。
  「那我是你第一個遇見的短髮女孩子囉?」她捏起一撮頭髮晃了一晃。「怎麼樣,好看嗎?」
  「好看。」
  「太好了,我還擔心你說我不像女孩子。」
  「說起來真奇怪,我從很遠很遠的公園看到妳的時候,已經覺得妳是女孩子了。」
  「哈哈,是嗎?」
  「不過我還有一點覺得奇怪。妳說過自己不能離開這個房間,那照理來說應該沒有辦法剪頭髮?」
  「剪頭髮還是可以啦!」她就像聽到很有趣的段子般笑出聲。「醫院裡面有理髮部,我可以去那裏剪頭髮。」
  「我還以為像《長髮公主》那樣,被關在塔裡不能剪頭髮,所以頭髮就會越來越長。」
  「你說那個公主被巫婆關在高塔上,最後長了一頭長到可以碰到塔底的頭髮的童話故事?」
  「原來妳也知道這個故事喔?」
  「啊……我讀過的書應該比你多啦,不管是故事書還是工具書。」
  「這我不否認。」
  我掃了一眼自己因為打羽毛球而長繭的手指,又看向梓晴又白又細的手指。
  雖然梓晴不打羽毛球,她看過的書確實比我多,大概也比我聰明。
  「哈哈,還是說逸星喜歡童話裡面那種幾層樓高的頭髮?你喜歡的話,我可以試試為了你而留這種頭髮喔!」
  「這樣很怪耶!」
  「留了那種頭髮,你就可以從羽毛球場那邊抓著我的頭髮爬上來?」
  「頭髮應該沒辦法留這麼長吧?」
  「哈哈,應該要十幾年吧!我可能活不了那麼久。」
  「……」
  我後來查過其實要幾十年,因為頭髮一年只能長十幾公分。我當時應該這麼告訴她,但小時候的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開玩笑的啦……」
  梓晴這麼說完,我彷彿聽見接近無聲的嘆息。
  不知道這句開玩笑是針對哪一句話,只見她輕輕斂起笑容,原本看著我的眼睛移開,望向半敞的窗口。
  有時候,她會像這樣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因為窗外的景色而看得出神。
  「其實我以前也留過長頭髮……」梓晴撫了撫側臉的短髮,
  「我之前治療的時候頭髮會掉光光。後來劑量變少了,只會掉少量頭髮,但是我不知道哪天頭髮又會掉光光。我覺得反正頭髮留長了也會掉,這樣也太可惜了,那還不如一開始就留短頭髮。」
  梓晴用食指捲起一小撮頭髮,再用拇指夾住,因為頭髮很柔軟所以順利被她捲成一圈。當梓晴鬆開拇指的一刻,頭髮就因為太短而立即散開了。
  在頭髮散開的一瞬,我不禁問出口——
  「那種治療會很痛嗎?」
  「要打點滴喔!」梓晴的臉上浮現一抹黑巧克力似的笑意,「其實打的時候沒什麼感覺,頂多是有點貧血,但是要打很久,但之後身體會超累,腸胃可能會不舒服,一整天都想吐,有時候會拉肚子,嘴巴可能會爛,頭髮也會掉下來……」
  「……」
  我的心很痛,但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只是靜靜地傾聽。
  梓晴始終沒有告訴我她是甚麼病,我只知道她現在需要長期住院。
  之後又有一次,梓晴凝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出其不意地問我,
  「逸星,你不是跟我說過羽毛球裡面有高遠球嗎?可以示範給我看嗎?我想看看。」
  「妳不是經常在窗邊看我打球嗎?」
  「近距離看不一樣。」
  「沒有球耶!」
  「看看動作就行了。」
  「高遠球有兩種。一種是對打當中的後場高遠球,另一種是正手發球的高遠球。」
  「我兩種都想看看。」
  「可是我沒有球拍。」
  「哈哈,你在病房拿球拍揮會砸到東西啦!不用球拍可以嗎?」
  「沒有球拍很難示範。」
  「那好吧……」
  她落寞地低下頭。
  我不想看到她失望,連忙想辦法,最終想到從書包裡拿出補習班要用的練習作業,捲成一根棍子,
  「用這個示範吧!」
  她的眼神恢復了神彩。
  首先我示範了正手的發球。
  然後我示範了後場的正手高遠球。
  那本作業被我揮出呼呼——的聲音。
  身不在球場,在別人面前不拿球拍,改拿別的東西來做羽毛球的動作,應該挺滑稽的。如果換作現在,我會覺得這是羞恥play。
  梓晴並不在意這些,開懷大笑。模仿著我的動作在床上揮舞手臂。
  等我們都玩累了之後,她再一次看向窗外那遙不可及的晴空。
  「我看你們在外面打高遠球的時候,覺得那顆球好高好高喔,簡直就像是小鳥一樣。」
  她曲起膝蓋,隔著覆在膝蓋上的薄棉被雙手抱膝,
  「好羨慕那顆羽毛球喔!」
  梓晴說完之後,從床邊的小桌子拿來一本粉色的筆記本和一根鉛筆。
  正如先前提過,梓晴有寫寫東西的習慣。她現在拿出來的是愛情語錄,裡面寫滿了以愛情、夢想、青春為主題的唯美短句。
  她把筆記本打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筆記本上寫出很有女孩子風格的秀麗字體。她一邊寫,一邊喃喃地將內容唸出來:
  「如果能像那顆羽毛球般飛向天空,屆時,我一定是自由的吧……」
  待她寫完整句話,筆尖離開筆記本的那一刻,我很不識趣地說:
  「羽毛球跟小鳥不同啦。小鳥可以一直飛,高遠球飛得再高,最終還是會掉下來。」
  「嗯,你說得也沒錯。」
  她用鉛筆的末端抵著鼻子下方,歪起小小的腦袋。
  「逸星,要不這麼說怎麼樣——羽毛球會飛,但最終還是會墜落,所以很可惜。」
  之後,梓晴又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寫下了第二句話,
  「羽毛球希望飛往無邊無際的晴空……」
  ——羽毛球希望飛往無邊無際的晴空,那怕最後終將如流星墜落。
  「哈哈,羽毛球是死物,不會希望啦!」
  我又一次很不識趣,這次還打斷了梓晴。
  「真是的。這叫做擬人法啦!」梓晴難得地噘起嘴,「不理你了。」
  她連生氣的樣子都很可愛。
  當時,我還不懂浪漫。
  但是我想,梓晴一定很嚮往外面的世界吧!
  我覺得自己跟梓晴同病相憐。
  她飽受疾病的折磨,被困在這間小小的病房,看著窗外的風景,並對外面的世界懷抱憧憬。
  我無法逃離母親的魔爪,被困在這間補習班或自己的書房一味地寫作業,熱愛著羽毛球,並對希望可以有更多玩樂的時間。
  我們同樣被某些東西所禁錮了,卻又渴望飛翔。
  我們本應沒有交集的人生因為上一次我爬樹撿羽毛球的舉動,而有了交會。
  這是我與短髮的長髮公主之間,美麗的童話故事。
  但是王子拯救公主的奇幻故事,男主必定會迎戰邪龍,我的故事也迎來了最大的強敵——
  母親。
  那天我並沒有偷溜出去打羽毛球,也沒有跟見面梓晴見面。我想著天天都去很危險,總有一天會穿幫,所以我不敢每天都去。
  誰知補習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卻從老師那邊得知母親已經知道了我經常偷偷溜出來的事,便頭也不回地趕往醫院。我打算趁醫院探病時間結束前,給梓晴來個最後的告別。
  那個時候已經黃昏,天空就像被烈火灼燒般赤紅。
  我衝進梓晴的病房。她原本在睡覺,在我撞門進來的一刻悠悠忽忽地醒來。
  病房內沒有開燈,病房因為夕照而染成一片鵝黃色。
  她支起上半身,身體好像覆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來?」她慵懶地問。
  我緊抿著嘴唇,本來想說的話卡在喉嚨。
  「我……」
  好不容易整理好語言之後,我把我被母親發現我偷溜出去,或許以後都不能跟她見面,以後都不能打羽毛球的事一一告訴她。
  「你要放棄打羽毛球嗎?」她問我。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我媽禁止的話我也只能聽話……」
  「但你很喜歡羽毛球吧?」
  「這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媽不允許的話我也沒辦法……」
  一個小孩連衣食住行都靠父母,有甚麼能耐違抗父母呢?
  梓晴筆直地注視著我,
  「我不是問你媽是否允許,我是問你自己的心怎麼想。」
  她突然下床,走向窗邊,把打開一半的窗徹底打開。她的短髮被窗外灌進來的風吹得紛飛。
  窗外照射而來的落日的光輝,好像要將她的背影吞噬。
  「逸星,我一直都希望你代替我奔跑,代替我飛翔……」
  梓晴的話語,消散在四處瀰漫的暖色光霧之中。
  我覺得有點刺眼,因此而瞟開了視線。視線最終落到床邊的小桌子,上面有幾本筆記本整齊疊好,最頂端的是「愛情語錄」。
  我頓時想起她之前說過,並在筆記本中寫下的兩句話。
  「不過也是呢,高遠球就算打得再怎麼高,也始終會有墜落的一天……」這句話對應是當時的第二句。
  ——羽毛球希望飛往無邊無際的晴空,那怕最後終將如流星墜落。
  接著梓晴說出了一個對我而言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逸星,我不久之後必須要做一個大手術,如果手術成功的話我就可以恢復健康,不用再住院了。可是醫生說手術會有一定風險,我有可能會在做手術的過程中死亡。」
  她的聲音、她嬌小的背影都在發抖,
  「我好害怕,害怕我閉上眼睛之後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死亡。
  我當時對這個詞語還沒有甚麼概念。
  學校的老師說過如果生前多做善事就能上天堂,生前作惡就會下地獄。
  我相信梓晴絕對會是上天堂的那種人。
  我當然希望梓晴活下來,但有時候命運並不是我們可以掌控的,正如我沒辦法選擇一個願意還我無憂無慮的童年的母親。
  但至少我不希望看到梓晴為此而擔驚受怕。其實連手術都還沒做不是嗎?又不一定會失敗。
  總覺得如果我再不說些甚麼,她就會融化在這片落日餘暉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情急之下我說:
  「梓晴,沒有人可以代替妳奔跑,沒有人可以代替妳飛翔,但是……」
  我的心中驟然燃起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散發出的光芒甚至不輸給眼前的夕陽。
  「妳放心吧,我會繼續打羽毛球。我一定會說服我媽讓我繼續打球。」
  我摀著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臟的悸動。
  「我希望妳手術能成功,但能不能成功是醫生的工作,所以妳害怕也沒有用。」
  但就算未來不是我們能控制的,至少——
  「如果妳還是很害怕,那請記得有人會等妳,我會等妳,妳不是自己一個人。等妳康復的時候,我們再一起打羽毛球好嗎?」
  到時候,梓晴就真的可以用自己的雙腳去奔跑,用自己的球拍打出劃破天際的高遠球了。
  梓晴轉過身正對著我,屁股靠在牆上,兩隻手抵在窗的邊緣。她的臉因為背光而陰暗。
  現在的空氣是靜止的,我們面面相覷。
  「……」
  「……」
  梓晴剛剛還沉重的表情豁然柔和下來。
  梓晴破剃為笑,「一般不是該安慰我『放心,妳不會有事』、『手術沒那麼容易失敗,不要擔心』之類嗎?哪有直接說害怕也沒用的?」
  「我又不是醫生,不知道手術能不能成功。」
  「哈哈,逸星真耿直。」
  「耿直也沒什麼不好吧……」
  「但是我很高興……因為你說你願意等我,也不會放棄自己熱愛的羽毛球。」梓晴笑中帶淚。「原本我一點都不敢想像自己的未來,但是你居然說你以後要跟我一起打羽毛球,這是我做夢都沒想過的……」
  梓晴朝我走近,微微向前俯身,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接著把一束短髮撥到耳後。
  「吶,逸星,你喜歡長頭髮還是短頭髮的女孩子?」
  「這要看是誰。」我坦然道:「如果是梓晴的話,長和短應該都很好看。」
  「你嘴巴好甜喔!」梓晴一臉愉快地打量我。「那假如手術成功,你希望我留長頭髮還是短頭髮?」
  「長頭髮。」我搔了搔側臉。「如果妳留長頭髮,證明妳已經不需要再擔心掉頭髮了。」
  雖然梓晴短髮也很可愛,但是我希望她可以健康快樂地生活下去,而可以選擇留長髮就是健康的證明。
  「逸星,我們做個約定吧!」
  梓晴的臉上,剛才的悲傷早已無影無蹤,變成了決意,
  「等我做完手術就留長髮給你看吧!你一定要說服你媽媽讓她允許你繼續打羽毛球喔!」
  她朝我伸出小指頭,
  「然後,我們一起打羽毛球。」
  「好。」我勾住她的小指頭。
  「「約好囉。」」
  在暮色的浸染下的病房,我們打勾勾,相視一笑。
  回到家之後,我媽果然把我毒打了一頓。
  最終我在父親的幫腔之下,我成功與母親訂下賭局。
  兩個星期後,補習班會有一個模擬考試,如果我平均分達到九十分,並且在日後校內成績長期保持在平均八十分以上(只要有一次成績掉下來就馬上失效),那我媽以後都不會管我,我愛打羽毛球、找朋友玩、打遊戲機,甚至不去補習都無所謂。
  如果不是梓晴,我應該不敢反抗我母親吧!在被發現的那一刻,我大概就已經放棄打羽毛球了。
  是她給了我義無反顧的勇氣。
  我在叔叔的幫助下日夜溫習,最終在模擬考試取得了分毫不差的平均分九十。我興沖沖地跑去醫院打算跟梓晴報喜,卻發現病房已經空了出來,後來認出了我的護士對我說梓晴已經康復出院了。因為醫院要保護病人的隱私,我沒有要到她的聯絡方式。
  現實不是童話,結局未必如意。
  我已經成功擊敗了邪龍,短髮的長髮公主卻已經離開了白之塔,不知所蹤。
  整個小學時代,我都沒有再見過她一次。

  國中三年級開學第一個禮拜的某一個清晨,我在晴空下步行上學。
  那天我特別早起床,路上不會很多人。我一邊踢著路邊的石子,一邊悠悠哉哉地前進。
  上學的路上要穿過一個小公園,會經過中間一棵看起來樹齡過百的大樹,正當我走進樹蔭裡。
  「喂,可以幫個忙嗎?」
  聲音自頭頂傳來,我的視線向聲音的方向飄去,發現了樹上的少女。
  她長髮及腰,身穿水手服,靠坐在樹杈子上,雙手扶著樹幹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她眼眸有一種熟悉感。
  「我好像下不來了?可以幫個忙嗎?」
  就在我看著她的臉發呆的同時,少女再一次向我求助。
  我伸出雙手,正如小學的時候那位在醫院接住我的少女那樣。
  「妳跳下來,我接住妳吧!」
  「那我跳囉。」
  少女張開雙手,輕飄飄地墜落。
  一瞬間,我彷彿置身於奇幻世界。時間好似凝固了,少女的背後是夏末斑駁的樹葉,陽光穿透樹葉的間隙劃出一道道光痕,一頭垂落至腰間長髮輕柔地飄散開來,百褶裙也隨風而翻飛,揚起的裙擺露出一塊淡櫻色絲絹質地的布料,但卻不會顯得過分色情,反而帶著某種高雅與神秘。
  給人一種森林裡的精靈公主的氣氛。
  就是奇幻故事裡未經世故,甫出家園的那種精靈公主。某種意義上,更令人浮想聯翩。
  我恍神了,錯過了接住她的最佳時機。
  我以為自己能用很完美的公主抱接住她,但是她的腳尖已經穿過了我的雙手。
  不行,來不及了。我用類似足球員鏟球的動作,打算用身體接住她。
  碰!
  我整個人仰臥在地上,少女的屁股不偏不倚地撞落我的肚子。
  少女曲起膝蓋騎在我身上。她微微俯身,那頭秀髮從側臉滑落至我胸前。她的頭髮散發著薰衣草的清香。
  我的肚子和背部都因為受到衝擊而發疼。這股疼痛讓我心想,其實如果要公主抱,她最好橫著跳下來,就算不是也至少要在空中曲起腳讓我能接住她,怎料她幾乎是垂直落下。事到如今還想這個已經太遲了,而且她剛剛有一瞬間似乎想壓住裙子。糟糕!那個動作有點可愛……
  「你ㄉㄧˇㄉㄧˊ頂到我了……」她好像在說什麼,說得像嚼著口香糖。
  完全聽不懂。
  她臉頰微紅,輕聲續說:
  「喂!你剛剛看到了吧?」
  「啥?」
  我聽見她的呼吸,有點急促。她微微隆起的胸部因為呼吸而起伏。
  我不是一直盯著他胸部看的變態。我只是想說她左胸前的校章很明顯是我們學校。
  一開始還在想會不會是別家學校的同款制服,看來她真的是星球中學的學生。
  這位同校同學再度問我,「甚麼顏色?」
  「粉紅色?……」
  「你還是那麼不會察言觀色呢!」這名少女撐著我的胸脯站起身。「明明人家已經是正值芳齡的淑女了。」
  「蛤?」
  正當我滿頭問號,她拍了拍沾上了塵土的百褶裙,隨後帶著笑容向我伸出手,
  「你沒事吧?」
  我一時間愣住了,因為眼前的少女雖然看起來非常健康有活力——她甚至能爬到樹上——卻跟那年夏天病弱的少女重疊在一起。
  「我臉上有甚麼嗎?」
  「抱歉,我覺得妳……」
  我覺得她很像一個我認識的人,所以我才一時間看出神了。但是想了想,不可能啊,所以我又搖了搖頭,把說到一半的話吞回肚子裡。
  我接過她的手站起身之後問她,
  「妳剛剛為什麼爬上去?」
  「剛才有一隻小貓咪在樹上,我看牠在上面瑟瑟發抖……」
  「所以妳就爬上去想救牠下來?」
  「是啊!想著爬上去救牠下來。誰知道我爬上去的時候牠自己跳了下來,反倒是我被困住了。」她苦笑道。「你會覺得我很蠢嗎?」
  「不會啊,救貓咪本身沒什麼錯。遇到這種事也沒辦法。」
  「你該不會嘴上這麼說,心裡還在笑我吧?」
  她帶著笑容突然湊近我,嚇得我心裡一個咯噔。
  「不會啦!」我慌忙別開臉。
  「偶爾就會遇到這種事呢,忘了帶傘就剛好下雨、點火柴結果火柴斷了都沒點著之類的。」她輕輕嘆息。「幸好有遇到你。沒有你的話,我上學可能會遲到。」
  「現在還早,慢慢走到學校也不會遲到啦!」
  「哈哈,是這樣沒錯。」
  她拾起了靠在樹幹一旁的背包和一個長型的黑色絨布袋。看來是剛剛爬樹之前放下的。
  那個長型的絨布袋開口有一個索繩束口的設計,索繩可以當單肩包背到背上。底端的部分像是被一塊板子固定,向上延伸的部分卻鬆鬆垮垮的。加上袋子表面有羽毛球品牌的標誌。
  不會錯的,我肯定是那個是裝了羽毛球拍的羽毛球袋。
  當她背好背包之後,我指著那個絨布袋問:
  「那個是羽毛球拍?妳也打羽毛球嗎?」
  「打啊!」她用球拍向我招了招手。「我還帶了兩根球拍呢。」
  她把絨布袋掛到側肩上,我跟她慢慢走向學校。
  我一邊走一邊問:
  「妳今年才進星球中學嗎?」她跟我讀同一所學校,但我之前好像沒有見過她。
  「是啊!」
  「所以妳是國一嗎?那我是妳國三的學長囉。」
  「嘿嘿~得到一個新的學妹讓你很興奮嗎?」她側著臉,對我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很遺憾,我今年高一,你應該要叫我學姐。」
  高一嗎?對喔,我忘了我們學校是完全中學,同時有國中和高中部。我們學校有些人高中才考進來,這些人不算多,占高中部的三成。
  我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羽毛球拍,不知道高一的她有沒有興趣加入羽毛球社。像她這麼漂亮的女生,社員應該很歡迎才對。
  「雖然不知道妳羽毛球打得怎麼樣,妳也許可以加入我們羽毛球社。」我說,「其實我也是星球中學羽毛球社的。」
  「我應該蠻強的。」她提了提掛到側肩上絨布袋的那根繩子。「怎麼樣,今天放學要打羽毛球嗎?反正我有兩根球拍,也有球。」
  「可是羽毛球社練習還沒開始。現在學校的羽毛球場可能要預約才能用。」
  「不然我們去以前那個露天羽毛球場怎麼樣?」她說,「我們不是約好了一起打羽毛球嗎?」
  「我跟妳約好嗎……」
  比起因為聽不懂她說啥而疑惑,我更多是震驚,
  「妳該不會是……」
  不,怎麼可能……
  我記憶中短髮的長髮公主,是一個身體非常虛弱的,好像輕輕一推就會倒下來的女孩。怎麼可能爬樹?怎麼可能這麼精神奕奕的?
  「怎麼啦?」
  「抱歉,看見妳的時候,我不知道為甚麼想起了一個熟人……」
  「甚麼人啊?」
  「那是一個小學的時候在醫院見過的少女……」我一邊懷緬著往事一邊回答。
  多年前,我跟一位躺在醫院,短髮的長髮公主約好,等她做完手術康復,她要留一頭長髮,然後跟我打羽毛球。
  「都是些陳年往事了……」我突然想起那時讀過村上春樹的短篇,共有八頁,「我們之間的相遇就像是《遇見100%女孩》……」
  「嗬,你品味有進步嘛,居然讀了村上。所以你現在也開始喜歡讀小說囉?」
  「哈哈…還好啦……」其實我是耍帥才說村上的,我國三時小說總閱讀量低於一百頁。
  「我覺得這是好事啦,但是我剛剛一直都覺得你怪怪的。你該不會……」她停頓了一下,突然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不認得我了吧?」
  「什麼!?」
  她剛剛到底說甚麼?難道……
  我的心情像踏空了階梯,在心懷期望與不抱期望之間不上不下。
  她伸手掀動頭髮,讓那如瀑布散落至腰間的長髮在清晨的陽光下飛揚。
  「你太過分啦柳逸星,虧我還為你留了這頭長髮。」接著她不滿地叉起腰,「你這樣未來交到女朋友她會生氣喔!她會說甚麼『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負心漢,居然連我都不認得了!』」
  「妳是……」我膛目結舌。「李梓晴?……」
  「不過從今天開始,你要叫我梓晴學姐囉~」她的嘴角勾起笑容,然後指著自己說,「而我從今天開始叫你逸星學弟啦!」
  滾燙的眼淚在我眼裡打轉。
  「真是的,你有那麼不想見我,見到我難過到要到要哭嗎?」她遞給我一張衛生紙。
  我接過衛生紙打算擦去淚水,但根本不管用,豆大的淚珠源源不絕地滑落臉龐。
  少女的臉龐也在淚水構成的濾鏡下變得模糊。
  就這樣,我和短髮的長髮公主重逢了。
  她長了一頭很漂亮的長髮,成為了我的學姐。
  她變得比小時候更加開朗、活潑好動,也更愛捉弄我。
  我跟梓晴學姐相處的時間有接近一年年。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她的愛意越漸加深,但我始終沒有跟她告白,因為我以為時間還有很多。
  直到來年暑假我打算跟她告白的時候,學姐再一次消失了。

  我在醫院重遇梓晴學姐之後,她對我說出了第一個願望。
  「首先,請跟小時候一樣叫我梓晴。老是叫我學姐學姐的,多拘謹啊!」
  「就算妳突然叫我改變稱呼,我也……這很奇怪啊。」
  我原本參加了家豪跟雅婷的社團與醫院合作的一個活動,在醫院教小朋友玩桌遊。但我卻在離席上洗手間的時候迷路了,誤打誤撞遇見一個兒時有過一段緣分,對我十分重要,羽毛球社的學姐。
  如果雨彤是一場愜意的小雨,滋潤我乾裂的內心,那學姐就是晴空中的太陽,用自身的活力照耀所有人。她曾是羽毛球社的社長,她當社長的時候,大家都被她的活潑開朗所感染。
  學姐自從兩年前的暑假開始便不辭而別。我一直以為學姐轉學了,原來學姐是因病休學。此外,學姐換了電話,所以沒有人找得到她。
  因為治療的關係,學姐的頭髮掉光了。儘管如此,我覺得學姐還是非常美麗。
  學姐說自己不久之後將要做一個風險很大的手術。
  「這次手術比我小時候還要危險,可能有七成的機率會失敗。」
  學姐還特地用彷彿事不關己,好像在開玩笑一樣的語氣說:
  「我這次可能真的會香消玉殞吧!」
  她的話讓我特別揪心。
  我一開始還無法接受,腦子如同壞掉的機器,完全無法正常運轉。
  轉念一想,明明學姐面對疾病都還擺出一副開朗的模樣。不論她只是不想讓我擔心,還是真的很樂觀積極或看淡生死,我一個人在那邊傷春悲秋的話不是很不尊重她嗎?
  所以,我擦乾眼淚,強忍著悲傷讓自己鎮定下來。
  學姐問我在她被送上手術台之前,能不能陪她完成臨終的願望清單,
  「只要學弟陪我完成這份清單,就算我手術失敗兩腳一伸也沒有遺憾,可以放心做手術啦。」
  我默默點頭。
  面對重要的學姐最後的請求,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是,她提出的第一個願望已經難倒了我。
  「不奇怪,怎麼會奇怪呢?你先試試叫我梓晴吧!」
  「突然讓我叫學姐的本名太害羞了啦……我會覺得尷尬……」
  「只要你不尷尬,就沒有人會覺得尷尬了。」
  「當初明明是妳讓我叫妳學姐的。」
  「我已經休學兩年,不是你學姐了啦!」學姐用食指抵住我的嘴唇。「學弟,來,先試著稱呼我一次。」
  蒼白的手指離開我的嘴唇之後,學姐露出一抹笑容,靜候我的回答。但問題是——
  「可是學姐就是學姐啊……」
  「不行,叫我梓、晴。」
  「妳剛剛自己也還在叫我學弟。」
  「因為學弟就是學弟啊!」
  「所以我就說……」我原本想講下去,想了想還是別反駁眼前病重的學姐了。何況跟雨彤相處的過程也讓我學會一件事,妄圖反駁女人的話真的是十分愚蠢。
  我很不好意思地把眼睛瞥向一邊,
  「梓晴……」
  「哎喲,你不能害羞啦!」
  學姐並不收貨。她用拇指和食指夾著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扭到跟她正面相對,我因此看到她不悅地鼓起臉。
  「來,跟大姊姊一起唸。」學姐以特別用力的咬字說:「梓——,晴——」
  「教小學生喔?」
  我差點以為這是《YoYo點點名》的片場。
  不管怎麼說,學姐對我來說就是學姐。突然讓我用小學時期稱呼她的方法稱呼她,我怎麼也習慣不了。
  明明只是要說出「梓晴」兩個字,舌尖抵住牙齦送氣發出「ㄗˇ」的聲音,之後只要再說「ㄑㄧㄥˊ」一個字,就是這麼簡單,學姐卻喊停了無數次。
  我反覆說了好多遍,花了好長時間才好不容易讓學姐滿意。
  「學姐該不會只是想尋我開心吧 ?」我不想被學姐聽到,小聲嘟噥道。
  「喔!你又叫我學姐了。」學姐竟然聽到了,她的食指筆直地指著我。「那要重來囉!」
  「……」
  我已經忘了我喊了學姐的本名多少遍了。
  之後,學姐對我提出第二個願望。
  「我想去那個桌遊體驗的活動。」
  我們動身出發之前,學姐從床邊的抽屜拿出假髮,我再度露出吃驚的表情。
  學姐看見我的反應過後笑著說:
  「這個是人造髮絲做的喔,會比真髮輕一點。學弟要戴戴看嗎?」
  「不用啦……」
  「要不第三個願望就是看學弟女裝怎麼樣?我想看看。」
  「妳不是跟著筆記本裡面的清單去完成願望嗎?」
  「是啊。」
  「我不信梓晴的願望清單有寫這一項。」
  「這個清單是可加可減機制。換句話說,我說了算。」
  「……」
  好吧,我無話可說。
  學姐戲弄完我之後戴上了假髮。
  我對學姐說明了其實桌遊社大半的社員都是羽毛球社的。
  學姐聽畢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
  「難得跟羽毛球社的大家久別重逢,你不覺得普通的登場方式太普通嗎?」
  「既然是普通的登場方式,那當然是普通的啦!」
  「既然是久別重逢,你不覺得應該要有感動、催淚的元素嗎?如果只是用普通的方式,那也太沒有意思了吧。應該要像YouTube上的詼諧搞笑的生活小劇場那樣,有鋪排和戲劇性,才能把那種感動凸顯出來。我想想,怎麼說呢……」
  學姐搓揉著額頭思考起來,之後她說出了一個讓人拍案叫「絕」的「好」主意,
  「不然這樣如何,我戴著假髮去,去那邊的時候再找個時機突然摘下頭髮。或著我直接光著頭過去怎麼樣?」
  但是這個「絕」是絕對不要這麼做的絕;這個「好」是好了請妳冷靜的好。
  既絕,又好到我都忍不住吐槽:
  「整人節目嗎?這單純只是惡作劇吧!」
  拜託妳千萬不要這麼做,我會心痛的……
  「我開玩笑的啦!」學姐捧腹大笑,接著她視線低垂,大笑被一抹苦笑所取代。她說:
  「你別跟他們說我頭髮的事喔,人家會不好意思的。」
  「我沒有那麼不會看氣氛啦……」
  然後,學姐再一次沉思起來。
  最後我繃緊了臉,一本正經地說出我的想法,「我覺得梓晴正常地出現,大家就已經很高興了……雖然大概也會擔心起梓晴的情況。至少我看到梓晴真的很高興……」
  「。。。」
  我不懂學姐為甚麼要句點我。
  正當我因為尷尬而頭皮發麻,學姐突然忍不住「噗哈~」地笑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
  「哈哈,學弟你也太……」她越笑越起勁,「……不行,我受不了……」
  我從以前開始就常常搞不懂學姐在想甚麼。
  一番鬧劇過後,我和學姐一起到桌遊社的活動地點。
  在看見我攙扶著學姐進來的一刻,雅婷和家豪在內的羽毛球社的半數社員都嚇得嘴巴都合不起來。
  「你們怎麼啦?是太想念我嗎?」
  學姐露出她招牌的微笑,讓人瞬間回想起她還在羽毛球社那時的時光。
  現在,學姐身穿著素色的病服,皮膚和身軀都顯得有點虛弱。一頭黑髮散落至肩膀附近的位置,從劉海的空隙透露出一雙虛幻的雙眼。
  就算學姐沒有光著頭現身,她的出現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學姐吩咐過我不要告訴其他同學她帶了假髮。如果其他同學見到學姐那副模樣,場面或許會更一發不可收拾。
  「學、學……妳是梓晴學姐嗎?」
  雅婷連講話都變得大舌頭了,完全失去了平日那種無懈可擊。她驚慌失措地跑到學姐身邊,扶起學姐的手臂,之後又對其他人吆喝:
  「來來來,我們快點給學姐留座位。」
  「雅婷,妳太誇張了啦!」學姐說。
  「不、不會,學姐永遠是我們羽毛球社的貴賓。」
  學姐朝雅婷的腦袋伸出手,就像是摸小貓咪一樣輕輕地撫摸,雅婷也瞬間化作一隻乖巧的小貓咪。
  家豪跑到學姐身邊,說出了一如既往輕浮的台詞:
  「梓情學姐今天也是那麼美豔動人呢!」
  「哈哈,謝謝。」
  「學姐,這可是我一片真心的肺腑之言,剛剛我看到學姐的那一刻,我的心就被妳奪走了。」
  「你這樣說我會不好意思的啦!」學姐在我和雅婷的挽扶下坐在椅子上,然後問家豪:「我記得你是建宏的弟弟?」
  「學姐能記得我,是我的榮幸。」家豪伸手撫著自己的心臟。「小弟是陳建宏的弟弟陳家豪,現在是羽毛球社的社長,同時也是桌遊社的社員之一。」
  「哈哈哈,我記得你啦。你講話還是那麼甜呢。」學姐露出了感覺很有趣的笑容,打量起家豪的光頭,「我不在羽毛球社的這段時間,你讓多少女孩子哭泣啦?」
  「學姐,我怎麼可能這麼做呢?我可不想被學姐討厭。」
  「吼~真的嗎?」
  「我沒這麼能耐啦,學姐太看得起……」
  家豪還沒說完就在男同學的噓聲下被拉走了。笑死,真是個沒有人望的社長。
  人們紛紛圍了過來,以學姐為中心形成了一道人牆。其實桌遊社也有些國二或以下沒見過學姐的成員,或著根本不是羽毛球社的人,但是連那些人看到學姐之後也表現得十分興奮。
  這就是學姐的影響力嗎?
  看來不只是這樣,在場的小朋友都很喜歡她。
  在一番噓寒問短之後,在雅婷的帶領下,學姐終於玩了好幾款桌遊,當中有《貓與巧克力》、《狼人殺》、《富饒之城》等著名的遊戲。
  我們玩《富饒之城》的時候,學姐關鍵回合用刺客把我的魔術師絕殺了。她取笑我說:
  「哈哈,學弟,你太好猜了。你玩遊戲的時候不能只顧著看牌,要觀察別人的神色和視線啦!」
  我明明跟家豪他們玩過幾次,居然被第一次玩的學姐教訓了……好不甘心。
  在活動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些小插曲。
  「我剛剛有看到你偷偷移動了卡片!」
  「我沒有,我剛剛手一直放在這裡,沒有動過。」
  兩個玩《奇幻迷宮》的小朋友起了爭執。
  《奇幻迷宮》最多可以四人遊玩,玩家必須推動迷宮板塊的卡片改變迷宮版圖,好讓自己的角色可以找到相對應的寶物。
  這場遊戲也有四人,但另外兩個小朋友都表示自己沒看到、不清楚,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所以這場爭執的當事人只有兩名小朋友:
  控方品睿,一個小男孩。
  辯方品妍,一個小女孩。
  「可以跟梓晴姊姊說明一下發生甚麼事嗎?」
  學姐很自然地搭起兩位起爭執的小朋友的肩膀。
  兩位小朋友在學姐的面前非常聽話,將事情的經過娓娓道來——當然兩人的版本有所出入。
  情況大概就是,品睿指控品妍偷偷移動了迷宮板塊的位置。品妍則一臉無辜地否認。
  「學長,你覺得他們誰對誰錯啊?」家豪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也不知道。」我搖頭。
  「如果可以像圍棋或象棋覆盤那樣,他們記得遊戲過程,並覆演一次整場遊戲,那還好。現在就難辦了。」
  「是啊,現在根本就各執一詞。」
  如果可以像家豪所說的覆盤,問題確實就能迎刃而解。但是要小朋友辦到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就連我跟家豪也辦不到吧!
  說不定他們兩個都覺得自己沒有錯,如此一來要做出一個讓大家都滿意,面面俱圓的判決就更難了。
  老實說,遇到這種情況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處裡。
  如果是那個善於交際和解決糾紛,八面玲瓏的學姐,那一定……我很期待學姐會給出甚麼答案。
  學姐直視著品睿問:
  「品睿,你確定你真的有看到她作弊嗎?如果你說謊的話,梓晴姊姊會討厭你喔!」
  「我確定有看到。」
  學姐又直視品妍問:
  「品妍,妳確定妳真的沒有作弊嗎?如果說謊的話,梓晴姊姊會討厭你喔!」
  「我沒有……」
  學姐溫柔地笑了一笑,啪地一聲雙手合十,
  「既然你們雙方都覺得自己沒有錯。看在我的份上,你們照現在這樣玩下去可以嗎?」
  「看來梓晴學姐想用自己的人望,強行解決事情呢!」家豪在我一旁說。
  「是啊。」我答。
  不過這樣問題根本沒解決吧……只是把問題含糊帶過而已。
  「沒問題。我根本就沒有作弊。」品妍說。
  「「我沒有意見。」」剛剛一直事不關己的兩位小朋友回答。
  最後,眾人的目光投向品睿。
  品睿的眼神忽然閃爍,避開了學姐的目光。
  「梓晴姊姊,我……對不起,也許是我看錯也說不定……其實……」
  品睿結結巴巴起來,說話的同時頭垂得越來越低。
  現場安靜得連時鐘滴答的聲音都能聽見。品睿好像想說下去,大家都在屏著氣等待他。
  「對不起,其實是我冤枉她的。」品睿居然認罪了。
  「你為甚麼要這麼做呢?」學姐問。
  「她之前取笑我看《高捷少女》的動畫很娘砲,我覺得很不甘心所以……」品睿好像要哭了。「我不會再犯了。」
  這麼說來,醫院好像有一個區域是大家一起看電視的。我剛剛跟學姐走過來的時候有注意到。品睿可能是在那裏看《高捷少女》被看到,所以被取笑了?
  太無情了。現在品睿轉攻為守,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在我看來,兩邊都有錯。品妍取笑品睿自然不對,但品睿為報私仇選擇用這種方式也不對。如果讓雅婷去解決的話,說不定她會兩個人都罵一頓,以理服人,讓兩個小朋友都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你們猜學姐怎麼做?
  學姐溫柔地撫摸著品睿的頭。「認錯是的勇敢的表現,梓晴姊姊不怪你。」接著學姐將目光投向品妍,「品妍,妳之前有取笑過品睿看《高捷少女》嗎?」
  「因為男生還看女生看的東西很好笑。」品妍說得理直氣壯,看來她不懂自己錯在哪裡。「簡直就像是男孩子留長頭髮一樣。」
  突然,學姐摘下假髮。
  學姐投出的震撼彈原地爆炸……
  一陣讓人不寒而慄的死寂瞬間蔓延,現場除了冷氣機的聲音就甚麼都聽不到了。
  品妍渾身都在發抖,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指指向學姐的光頭,「梓晴姊姊……」
  「我平常都在你們面前戴假髮,所以沒有告訴過你們。」學姐晃了晃手中的假髮。「沒有人規定男孩子一定要怎麼樣,女孩子一定要怎麼樣喔!梓晴姊姊是女生也留光頭了。」
  學姐的舉動又一次讓我心痛……
  「梓晴姊姊,我知錯了……」品妍說。
  「那妳應該說甚麼呢?」
  「對不起!」
  「妳對不起的對象不是我,是品睿喔!」
  最終,兩個小朋友互相道歉,在學姐的引導下握手言和。
  事情就這樣子被學姐既華麗解決了。
  活動結束的時候我問學姐,「其實梓晴一開始就知道是品睿冤枉對方嗎?」
  「我不知道是誰對誰錯喔!」學姐搖頭。「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誰對誰錯其實也不是最重要的。」
  「為甚麼?」
  「你應該知道這裡是專門收容癌症病患的吧?」
  「大致有了解過。」
  「剛剛那兩個小朋友啊,都是上個禮拜才進來。」
  「妳還記得他們什麼時候進來啊?」
  「那當然。進來的話大家都是一家人。」學姐的眼神無比凜然。「被宣告自己有癌症要住進來是很恐怖的,他們剛剛進來,一定覺得很不安吧!」
  「我明白他們會不安啦。」我說,「但是病了不代表有特殊待遇,做錯事不用受罰吧?」
  「雖然錯就是錯,但我們也沒有足夠證據證明誰對誰錯吧!」
  「也是……」
  「他們現在還處於心態很不穩定的狀態,我不希望他們剛進來就遇到很不開心的事。你想想,不論是自己沒有做卻被冤枉了,還是明明是指證對方作弊卻反過來被指含血噴人,那一定都很不好受吧!而且我都已經跟他們說了如果說謊的話,我會討厭他們。所以與其冒著會傷害到小朋友的風險貿然責怪某一方,還不如相信他們。」
  學姐看向病房外鵝黃色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說:
  「難得你們來辦這個活動,如果讓小朋友留下不好的記憶不是很可惜嗎?果然最重要還是大家開開心心吧!」
  聽完學姐的話,我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嘆了一聲。
  學姐從以前開始已經是這樣,把羽毛球社的所有人都當成家人一樣。看樣子她如今在醫院也是如此。
  我依然不太理解為甚麼她不惜在眾目睽睽之下摘掉假髮,也要解決紛爭。我只覺得學姐的身影神聖而高潔。
  我向來明白自己不如學姐了,這種想法在我心中更加強烈了。
  我想起了離開羽毛球社,最終連雨彤都失去的自己。
  學姐,如果是妳,那個時候在羽毛球社會怎麼做呢?如果是學姐的話,一定連雨彤的事都能處裡得很好吧!
  我並不想承認,但是在不久的將來,我連學姐也……
  望著窗外黃昏的景色,我只希望黑夜不會降臨。

  在醫院與學姐重逢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燈光昏黃的房內,有一張雙人大床。學姊大字躺在床上,而我跪在她身前。
  絲絹般的長髮在床上鋪散開來,長度跟兩年前一樣。
  學姐對我伸出雙手說:
  「已經沒關係了,學姐回來囉!」
  我像個小孩,忍不住撲到她懷裡。
  學姐一手環住了我,另一隻手撫摸我的腦袋。
  不一會兒,學姊輕推我的胸膛,示意我往下看。她指著自己的肚子輕聲道:
  「這朵花已經綻開了,你想摘摘看嗎?」
  「想。」
  我的理智燒斷了,用舌頭瘋狂地舔舐著學姐的每一寸肌膚。
  學姐的頭髮很脆弱,輕輕一觸就會掉下一縷。
  我還沒摘下那朵花,學姐的頭髮就已經掉光了,大把大把地散落在床上。我的指間也纏滿了髮絲。
  學姐睜開的雙眼中滿是內疚,淚水從眼角汩汩流出。
  「對不起,學姐變成怪物了。」
  學姐的聲音在發抖。
  我有點不知所措。
  學姐楚楚可憐的身姿讓我的身體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動。
  「妳不是怪物。我覺得妳很美!」我對她大吼。
  學姐不管是小時候的短髮、兩年前濃密的長髮,還是頭髮掉光光,都讓我心神蕩漾。
  為了證明,我毅然摘下這朵花。
  鮮紅的汁液從唇角流出。
  學姐的指甲扎進了我的皮膚,讓我有點痛,但學姐慢慢放鬆了下來。
  最終,學姐溫柔地接納了我。
  我從夢中醒來,醒來之後仍有些迷糊。
  這是我被雨彤甩了之後,第一次晚上做夢沒有夢見雨彤,再加上夢的內容本身,這讓我有點罪惡感。
  「學姐那麼開朗又成熟穩重,哪需要我多此一舉安慰她,我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我雙手枕著後腦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