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倦鳥不知返　（下）

　　後來程雨嫣及黃肖莉返回租屋處的時間比大夥兒預期的還要早，但是情況卻比預期的還要糟糕。黃肖莉的燒是退了，整個人卻還是像被抽乾一樣失去活力。
　　程雨嫣將這情形告知黃家後，黃肖莉的父母隨即開車南下，將女兒接回家。如此關心朋友的舉動，事後竟招致何強飛的不滿，理由是程雨嫣沒有先和他溝通，擅自聯絡黃肖莉的家人，以至於他們的團隊突然少一人，將影響到拍攝的進度。
　　聽到這話，李亞弘想也不想，脫口道：「雨嫣有什麼錯？人家把女兒交給我們，不用負責嗎？」
　　「你他媽的是怎樣？黃家的人把女兒嫁給你了？」何強飛怒極反笑。
　　「我的意思是說，」李亞弘抿了抿嘴，「肖莉的情況不適合到現場拍片是事實，我們出去的時候也不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吧？不如讓她的父母帶回家照顧，否則她的病情要是更嚴重，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而且比起這個，現在還是討論怎麼補救比較重要。」
　　更遑論，既然要把網紅當成一份職業，就要用長遠的眼光來看待一切。過度壓榨成員消磨人心絕非好事。
　　程雨嫣則沒好氣地看了何強飛一眼，「主持現場，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如果一定要兩個人，我陪她。」李亞弘附和道。拍攝外景，他們已決定全程在攝影機上外接麥克風，所以收音的部分同樣不需要再多花一個人力手持Boom桿，他在現場確實沒什麼事做。
　　「你……」何強飛瞪著他，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改口道：「算了，隨便你們吧。」
　　「那個……我打擾到你們了？」本來在房間畫畫的張家文忽然推開房門，用試探帶點嘲諷的語氣道。他自然是不希望團隊的進度受到影響，不過能像現在這樣在旁邊欣賞何強飛吃癟的樣子，不得不說還是挺痛快的。
　　「幹嘛？」何強飛怒問道。
　　張家文沒理他，徑直轉頭道：「李亞弘，你進來一下。」
　　李亞弘下意識地看向程雨嫣，發現她並沒有特別的反應，這才朝張家文輕輕頷首。
　　走進兩人的房間，關上房門，李亞弘想了一下，無論張家文想他說什麼，自己都應該先報告一下和何強飛交談的結果，於是道：「我和阿飛提過你的要求，但是他……」
　　「他一定又在不爽了對不對？」張家文冷哼一聲，「以他的個性，了不起也就只能管這一個團隊，但我可是要對自己這上萬的粉絲負責啊。」
　　李亞弘倒是無法否認這一點，畢竟像是頻道的管理，何強飛也是丟給他處理，而且他稍早再仔細看過張家文的粉專，發現這傢伙與粉絲的互動挺熱絡的，和平常安安靜靜畫圖的樣子很不同。
　　有粉絲知道張家文要去高雄，以為他是特地去旅遊的，還熱情介紹了當地的美食和景點，更有粉絲半開玩笑叫他背熟「一心、二聖、三多、四維、五福、六合、七賢、八德、九如、十全」，不然會迷路，而張家文當時也回以笑臉的表情符號，表示這個可以畫哏圖。
　　或許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圈子吧。
　　「我早就知道他是那副德性，我要講的也不是這件事。」張家文說。從李亞弘關上房門的那一刻起，兩人的音量都刻意壓低，畢竟有些話讓其他人聽見總是尷尬。
　　張家文拿起手機，右手的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滑一會兒，找到他想要的頁面後，將手機遞給李亞弘，「這事情有點嚴重耶，我看你們好像都沒有人發現……不過我也是在剛剛經過粉絲的提醒才看到的。」
　　李亞弘接過手機，一愣，那居然是他們之前玩碟仙的遊戲影片，已經被上傳到「找鬼夜話」的頻道裡。
　　早在南下高雄的前夕，他就連夜趕工，完成這支影片的定剪，存在可以攜帶的筆記型電腦裡。他本來是盤算著，如果這次在高雄的行程都大致順利，便等到農曆七月再正式更新。
　　在此之前，他只有剪兩支簡單神祕的預告片，交給張家文和程雨嫣自行利用而已，連「找鬼夜話」的頻道粉絲專頁都還沒有開張，他甚至很確定自己沒有預設發布影片的時間，因為他根本還沒透過網路上傳！現在正式的影片又怎麼會自動更新了呢？他們可是計畫了一連串的宣傳活動等著配合推出呢，這下全泡湯了！
　　再看影片上傳的時間，差不多是他們去十八王公廟的時候。那時他們全部的成員都在外面，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潛入宿舍，在他的桌上型電腦動手腳，那邊的硬碟裡確實也有影片的檔案，又或者……會不會是電腦中什麼病毒？可是有誰會特地駭進他的電腦裡搞這一齣？
　　當下，他把手機還給張家文後，趕緊用自己帶來的筆電查看，結果無論是上YouTube頻道確認各種設定，還是用防毒軟體進行掃描，皆無異常之處。
　　而影片雖然上傳沒多長時間，卻已有破百的觀看次數，這也不是默默刪除就能當作沒發生過的事情。
　　李亞弘覺得自己快瘋了，這麼多的事情擠在一塊是想逼死誰？
　　「不行，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做主的事，得把大家都叫過來商量一下該怎麼辦。」他的視線離開筆電，正準備離開房間，起身時目光不經意瞥見張家文滑手機的樣子，再想到他剛剛把手機遞過來的動作，甚至是更早之前和他的互動，以及他放在宿舍書桌上的那一把剪刀，李亞弘忽然覺得身體像是有電流通過一樣，竟是渾身發麻，動彈不得。
　　「你幹嘛？」張家文見他像是定格一樣呆愣在原地，脫口問道。
　　李亞弘猛然退到牆邊，露出警覺的神情，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人，半晌吞吞吐吐道：「你……你是家文本人嗎？」
　　張家文眨眨眼睛，啞然失笑，「這是什麼國際大玩笑？我不是張家文還能是誰？」
　　「不，不對，我認識的張家文是左撇子，可是你……」
　　這傢伙剛剛是用右手滑手機！
　　而且不只這一次，這幾天他似乎有很多次都是用右手拿筷子吃飯，或是拿感壓筆畫圖。
　　還有宿舍桌上的那一把剪刀。他分明記得張家文一向是使用左撇子專用的剪刀，他每次看都覺得很新奇所以有特別留意過。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桌上的剪刀也被換成一般右撇子使用的款式，當時的他才會有一股「違和感」。
　　也不能怪李亞弘出現這麼大的反應，這畢竟是張家文與生俱來並延續二十年的習慣，怎麼可能突然改過來？
　　更重要的是，他們之前集體玩過人抓鬼的遊戲。
　　李亞弘本來並不完全相信這種鬼怪之說，但打從上回玩遊戲出事後，拍好的影片竟然壞掉了，他也開始看見靈異現象，如今又出現這些無法解釋的現象，接二連三的，冥冥之中好像都有什麼他看不見的東西在操控一切似的，想鐵齒到底都不行。
　　「我天生就是右撇子好嗎！莫名其妙。」張家文碎唸著，腦中忽然想到什麼，對李亞弘的異樣瞬間有所解釋，「你是覺得我……是鬼假扮的？」
　　「仔細想想，無論是宿舍還是在這裡，你都跟我同一個房間。」李亞弘說，「最有可能在影片上動手腳的就是你。」
　　「啊？」張家文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你在宿舍剪片的時候，我早就已經回老家了，後來是直接到高雄火車站跟你們會合耶。然後你懷疑我在這房間動手腳……我要是真的這麼做，剛剛幹嘛提醒你？時間這麼近，想也知道我會被懷疑吧？我有蠢到會去做這種事情嗎？更何況這樣搞對我有什麼好處？讓何強飛那傢伙揍我一頓？」
　　「如果你是家文本人，當然沒有理由這麼做，可是……」李亞弘的神情愈發困惑，「我不知道。不只是你，第五燐講話的方式也變得好奇怪，肖莉也是，吃東西的口味都不一樣了，偏偏所有人都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麼問題，到底是怎樣？」
　　「欸，我覺得你說到重點了。」張家文說，「蠟燭在中途被吹熄的人，不就是你和何強飛嗎？那搞不好真正的鬼是你才對。」
　　「我怎麼可能是？」
　　「怎麼不可能？你一直懷疑第五名不正常，又說自己看到鬼，我們怎麼就沒看到？你才是奇怪的那個人吧。假如你是鬼，那你能看到自己的同類也是正常的，不是嗎？」
　　張家文的這番話，真是讓李亞弘好氣又好笑。他是人還是鬼，自己會不清楚嗎？
　　「就算我是鬼，」張家文接著說，「好啦，那你現在抓到我了，遊戲結束了嗎？」
　　他雙手一攤，果真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李亞弘瞬間無語。
　　他的心裡其實還有一個想解開的謎，那就是玩人抓鬼的遊戲時，第一次因為有人打噴嚏，導致整個過程必須重來，大夥兒被迫玩第二次。偏偏當時沒有回放影片確認，事後記憶卡又壞掉，檔案遺失不見。要是……要是「誰是鬼」的答案實際上是藏在第一次玩遊戲的過程裡呢？這樣他和何強飛的蠟燭被吹熄的結果是無效的，也就說得通了。
　　但是張家文剛剛說的話也有道理啊。如果這傢伙是鬼，為何被揭穿了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李亞弘正覺自己快被說服了，豈料這廝居然又讓他再度動搖。
　　「不過話說回來，誰知道被鬼附身的人是不是只有一個？」張家文說，「講得更難聽一點，誰知道那些規則是不是真的啊？什麼誰的蠟燭先熄就是誰被附身，搞不好反過來啊，先熄的才是唯一沒事的那一個。」
　　「不可能吧？」李亞弘試圖反駁：「阿飛與雨嫣就沒有不一樣的地方。」
　　「說不定他們只是還沒露出破綻啊。」
　　這樣說好像也不無可能。繪圖檔中的人物表情都很痛苦，難道這就是在暗示被附身的不只一位？
　　「那你現在講這些，到底是要我相信你，還是不相信你？」
　　李亞弘這話說完，雙方都沉默了。數秒後，張家文忍不住笑出來。
　　「我是故意嚇你的。李亞弘，你真的病得不輕耶，你要不要乾脆跟黃肖莉一樣請假回家算了？我一堆圖沒畫還陪你在這裡胡言亂語，我看我也瘋了吧。」他搖搖頭，轉身拿起感壓筆，繼續在平板上繪圖，半晌還補上一句：「這些話你不要再跟其他人說啊，小心被當成瘋子。」
　　李亞弘靜靜觀察他，除了改用右手，眼前這人還真的與他認識的張家文沒什麼不同，戴著厚厚的眼鏡，眼睛卻十分銳利，觀察入微，只是管不住嘴巴，經常脫口講出會讓人覺得「很賤」的話。
　　所以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李亞弘自己都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