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倦鳥不知返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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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13
前往醫院的路上,車內一片沉默。程雨嫣在後座陪著意識模糊的黃肖莉,也不主動開口,李亞弘自然沒機會多問什麼。
將黃肖莉送進急診室,做了些檢查,隨後見她在醫師的安排下打了點滴,又漸漸入睡,兩人才退到醫院外透透氣。
約莫是擔心好友的病情,程雨嫣沒有走太遠,一到急診室建築物的旁邊便停下,對李亞弘道:「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李亞弘深吸一口氣,在此之前他還想過先去找張家文談談的可能性,但事已至此,他是不得不和程雨嫣攤牌了。
「你這次的對象是家文,是嗎?」短短一句話,他每個字都吐得心痛。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程雨嫣偏過頭,語氣還是那麼輕淡。
「你正在跟家文學畫畫。難道除了他,你最近還跟誰走得特別近嗎?」
「我要跟誰學畫畫是我的自由,也是我的私事。」
「我不想管你跟誰學畫畫!我在意的是你為什麼又背叛我!」不若以往的平和,李亞弘難得露出了激動的態度。
「所以?你知道對方是誰又怎麼樣?去找他算帳嗎?」程雨嫣冷笑,「上次是你不認識的男人,你都可以裝作沒事,如果我真的和你的好朋友在一起,你會和他翻臉,還是和他共享我的肉體?」
「程雨嫣,你在胡說什麼?」他瞪大雙目,著實不敢相信她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像她甘於做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既然都已經把話說開,我就老實告訴你,從上一次劈腿被你發現,我就一直很恨你。和家文學畫畫,一開始也是為了發洩情緒,只是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畫得越多越好,就表示我越恨你,因為我每一次只要想到你當時的反應,就必須轉移目標,專注在畫紙上,才能逼迫自己不再去想。我是把恨意轉化為動力,你懂嗎?」
「我不懂,你到底為什麼恨我?我那時候根本沒有指責你,而是把憤怒和委屈往自己的肚裡吞,不是嗎?程雨嫣,不是你每次在外面玩瘋玩夠了,回過頭都會有一個人在原地等你。我可以接受你,包容你的過去,但承受這一切不是我的責任。」
李亞弘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上次發現她與其他男人牽手逛街,他選擇默不作聲,暗自原諒,這樣錯了嗎?她為什麼要恨他?又為什麼說得好像她會二度劈腿也是他的錯?
程雨嫣對愛情沒有安全感,這一點他是知曉的。她的前任男友在兩人交往期間,還同時和好幾個女孩子上過床,甚至被發現後也毫無愧疚感,令她傷心萬分。所以當初李亞弘追求她的時候,便保證過一定會對她專情至深,絕不背叛,至今李亞弘都覺得自己有確實遵守諾言。
要知道,雖然他不曾以自己的相貌、家世、品格和學業得意自滿,但他在女孩子間頗受歡迎,仍是客觀的事實,他卻從來沒有對別人做出逾越友情界線的行為。更嚴謹地說,他對別的女孩子是連一點非分之想都沒有。
可也因為如此,他才不懂程雨嫣是什麼心態。是不相信他,覺得他遲早還是會背叛,她才會抱著「先犯錯就贏」的心態,給自己打個免疫的預防針,卻順勢把痛苦都推給他承受嗎?她是不是看見前任男友分手後仍然過得很好,潛意識裡就覺得這樣是正確的?
「是啊,你沒有義務一再包容我,所以你大可以跟我分手,而不是在這裡裝好人。」程雨嫣美麗的雙眸流露出幾分悲傷,「李亞弘,你真可悲,根本沒有看清楚事情的全貌。你曾經說我是你的救贖,那你呢?你有站在我的角度想過,我到底需要什麼嗎?」
李亞弘懵然,「那你到底需要什麼?」
「去年冬天我跟你說過,班上有個同學的男朋友很愛吃醋,即便他們兩人因此常常吵架,我也覺得很羨慕,你記得嗎?」程雨嫣說:「但是你當時卻告訴我,你覺得他們很傻,像我們兩個這樣從不吵架更好……真是可笑。其實早在我和那個男的牽手約會被你發現後,我就一直暗示你要把話說開來,但你自始至終都沒有當一回事!那次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你以為我稀罕你的包容和隱忍嗎?錯了,對我來說,這叫自以為是,這叫不在乎!」
她第一次背叛他的時候,就希望他能夠狠狠罵她一頓,為何?
因為假使他憤然指責她劈腿,就表示當初背叛她的前男友也是錯的,而且錯得離譜,令人難以原諒。
可是他沒有。
正如他始終不願在她的面前幫忙數落她那位前男友的不是,為她出一口惡氣,他也不曾正面痛斥她出賣了兩人的愛情,抑或是流露出任何不滿和怨懟。
這下倒好,他成了偉大的聖人,反觀在情傷中苦苦掙扎的她因為走不出來,竟是像極一個鑽牛角尖的瘋子,十分難堪。
見李亞弘不說話,程雨嫣又道:「我猜,你現在一定又在想,這個團隊需要我,所以不能跟我翻臉,是嗎?對你來說,我只是個有利用價值的物品嗎?」
「不是,不是這樣。」李亞弘說:「我沒攤牌,是因為我愛你,我不想跟你分手。你是唯一真正了解我的人。」
「是啊,我幫你從罪惡感解放了,你為什麼不能反過來救我?」她目中含淚。彼時得知前男友的花心行徑後,她痛苦得一度險些割腕,結果身邊的人聽說她有尋短的念頭,俱都說她傻。難道遭逢此事,她悲傷的權利還是有限度的?那個渣男可是至今都不覺得自己有錯,一句道歉都沒有啊。
李亞弘如夢初醒,連後面那些她沒說出口的心聲,都瞭然於胸。
這件事,確實是他不好。
「雨嫣,我錯了,我會改。」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會給我一次機會,對吧?你這麼在乎我的看法,就表示你還愛著我,不是嗎?」
「你真是自我感覺良好!」她猛然甩開他的手掌,「你回去吧。等肖莉好多了,我們自己會搭計程車回去。」
說罷,她頭也不回地往急診室的方向走去。
初時與張家文學畫畫,她意外發現這項興趣能讓自己的心情平靜後,又聽說張家文有陣子很沉迷電玩,便問他:「為什麼有些人會沉迷在虛擬的事物裡?」
「什麼意思?」
「手遊玩家把辛苦賺來的錢都拿去課金,或者,有的人會對動漫畫裡的人物喊老公、老婆,對自己現實世界的感情關係卻一點都不關心……現實世界不是比較重要嗎?這樣逃避是對的嗎?」
「嗯……不是他們先選擇放棄現實世界,而是現實世界先背叛了他們,所以他們才會選擇替自己構築另一個世界。」當時的張家文是這麼回答的。他抓了抓頭,又說:「啊這樣講好像有點中二……這麼說吧,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都會尋找心靈的寄託吧?宗教不就有這種功能嗎?如果連個這樣的對象都沒有,那才真的是完蛋呢。」
正是因為張家文的這一席話,程雨嫣才更放心地繼續構築一個自我防衛的世界。也不知道李亞弘此刻能理解幾分她的情緒,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她漸漸走遠,被留下的李亞弘則是用力嘆一口氣。
方才的爭執已然吸引部分路人的目光,他倆男俊女美的,連吵架都像在拍偶像劇,只是曲終人散後,主角的故事仍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裡延續。
李亞弘心裡想著,程雨嫣挑在這時候把話講明,並非不在乎團隊接下來會怎麼樣,她純粹是不想讓他的和平主義得逞罷了。
至此,他也不想細究誰是誰非。如果她說這一切全都是他的錯,他也願意全部承擔。
他這一份深摯的愛情,始於童年時失去親情的遺憾。
國小的時候,他的父母離婚了,母親收拾行李後再也沒有回來。
但是年紀尚小的他不懂這麼多,只知道以前爸爸和媽媽吵架,媽媽總會離家出走,然後過幾天又默默回家,若無其事地為他們父子倆準備早餐,所以他每晚都會站在陽臺上看媽媽回來沒有。
連媽媽在種在陽臺上的盆栽,他都有妥善照顧。
雖然盆栽上有好幾隻蝸牛會把葉子啃得坑坑巴巴全是小洞,可是對於孤單的他來說,牠們卻也是少數願意陪伴他的小夥伴。
後來有一天,天空下起大雨,蝸牛全都跑出來,在地上爬啊爬。不知情的他不小心踩死兩隻,非常難過,於是用瓶子把剩下的蝸牛都裝起來,準備等二天爸爸不注意的時候再拿去外面放生。
可是不知為何,等到第二天早上再看,瓶子裡的蝸牛全都死了。
放著不管會踩到,裝起來會死掉,這件事就和他的人生一樣,怎麼做都是錯的。
在大人的感情世界裡,離婚或許是很正常的,可是小孩子卻很容易受到影響。那時常有親戚或朋友對他說著各式各樣的話,最終卻都透露出相同的訊息:
「你媽媽一定是嫌你麻煩,或者不喜歡你,才會丟下你不管。」
這些話像針一般戳痛他內心深處的同時也紥了根,他不自覺受到影響,開始懷疑自己各方面都有嚴重的缺陷。他想做個人人都會稱讚的好孩子。
然而另一方面,他仍抱持一絲希望,於是在往後的十年裡,他經常用平淡隱晦的方式,向別人提起自己父母離婚的這段往事,希望有人告訴他,家庭破裂不是他的錯。
可惜的是,沒有人主動給予他想要的答案,連何強飛這個被他視為死黨和兄弟的傢伙,最多也只是用那一貫的隨興口吻,叫他不要理那些自私的大人爾爾。唯有在他把問題說得明白的時候,大夥兒才恍然大悟,用安慰的口氣說著他想聽的話,但是其中的意義已是大不相同。
他其實也不怪他們,可能大家對類似的事情都司空見慣了,沒想這麼多,而這一點就顯現出程雨嫣的與眾不同。只有她抓到他的暗示,一開始便明白認真地告訴他:他母親的離去,與他無關。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傷痛被人放在心上,程雨嫣助他掙脫了纏縛十年的枷鎖。
程雨嫣是他的解藥,是控制症狀的良方,他的身邊不能沒有她。一旦她離開了,他便又會回到自我懷疑的狀態。
無奈的是,他們相遇太晚,事事追求完美的性格已然養成,導致他的和平主義忽略了她的心情。
他們的心深處都有傷痕,卻再也無法治癒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