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倦鳥不知返 (上)
本章節 4092 字
更新於: 2022-09-13
はません(Hamasen),原是日文中的濱線,即日治時期在打狗通往港口和漁市的濱海鐵路,後來當地居民才以臺灣話的唸法「哈瑪星」泛稱這一塊填海造陸的現代街區。到如今,這美麗的名字已涵括整個南鼓山地區。
哈瑪星打狗洋人墓園遺址就在領事館文化園區的不遠處,是步行十幾分鐘即可到達的距離。這塊安魂之地已然在歷史更迭中零落消逝的事實,儘管李亞弘早就知曉,真正和大夥兒一同到現場看時,又不免一番感慨。
如先前所言,彼時霍必瀾領事的妻子瑪麗正是安葬在此處,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悲傷的故事隨著一具具男女壯幼的遺體埋葬入土。這座墓園雖是來自英國政府的贈禮,墓塚的主人卻不只是英國人,其他還有德國的巡役和領航員、印度的商人、荷蘭的鈐字手、菲律賓的船員等。
墓主中最為知名的,是來自英國蘇格蘭、第一位進駐臺灣的牧師李庥(Hugh Ritchie)。在他之前同為英國長老教會派受來臺宣教的傳教士馬雅各,身分是醫生。
李庥還是第一位到臺東傳教的牧師,足跡遍及臺灣多處。為融入當地的生活,他積極學習閩南語、客家語及原住民的語言。他與妻子鶼鰈情深,在臺期間除宣教外,也辦學講課、在金錢和醫療方面援助孤寡病患。同時,他們也重視女子教育,致力於提升臺灣婦女原先卑微的地位。
不過,上帝給予他們夫婦的考驗,並不僅僅是這塊土地上一條又一條崎嶇難行的山路。李庥的兩個兒子皆在臺灣出生,次子卻因罹患痢疾而不幸夭折,死時年僅三歲,葬於打狗洋人墓園。而李庥也在六年後死於熱病,與次子合葬在一起,由妻子續承他的傳教遺志。
若論年紀,葬在此處的人當中,李庥的次子尚非最幼者。當時這裡還安葬了一個年僅十七個月大的幼兒。他的父母分別出生在德國與英國,相識後在臺灣的打狗結婚,總共育有兩女一男。這個唯一的兒子死後十幾年,他們才離開臺灣,前往澳洲定居。
另外,據學者考究,墓園中也有墓主是生平不詳的,其墓碑上的文字或者模糊不清,又或者打從一開始便沒有較詳細的紀錄。這些人在臺灣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已不得而知。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落土異邦,再無法返回出生的故鄉,他們與家人分隔兩地,隨著歲月流逝與墓園的變遷漸漸被遺忘。
沒辦法,有些事情對當事人而言,縱然物換星移,時空背景不同了,都無法忘卻;可對毫無干係的旁人來說,卻都是已然過去的歷史,無願追憶。
而今,這裡在開發成住宅區後,僅存兩塊墓碑,墓主分別為英國與愛爾蘭的年輕人。還有一個方形的基座,極可能是領事夫人瑪麗的紀念碑基座。
李亞弘一行人四處瞅瞅,這個山坡上果然只剩「登山街六十巷歷史場域」的樣子。至於資料上說的殘存墓碑,他們也是費一番工夫才在歷史場域下方的民宅旁邊找到,並說服該處的居民同意下回半夜讓他們拍攝。
見何強飛跟居民溝通時,又刻意隱瞞他們是要拍靈異節目的事實,張家文面露不悅,向李亞弘使眼色。李亞弘有些為難地頷首,表示自己晚點一定會處理。
接著,他們又仔細搜索附近有無其他可利用的景觀。
公廁平時是鎖起來的,除非破壞鎖,否則無法使用。防空壕也被水泥封死了,不過孤立在樹下落葉間的機槍堡遺蹟看起來倒是個很好的地點。
至於何強飛上回提到的疑似奉祀武營將軍的小廟,奇怪的是,大夥兒彎腰低頭一瞧,裡邊居然是空的,沒有半根竹片。
「奇怪,是被清掉了嗎?」李亞弘覺得這很不合理,畢竟從網路上的那張照片來看,裡面的竹片如此老舊,肯定是歷史悠久,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去動它們了,怎麼偏偏他們要拍的時候就不見了呢?
不過,這樁「懸案」倒也是可以放進影片裡。
最後他們並沒有在這裡待上多長時間,一方面是可以勘查討論的東西不多,另一方面,卻是黃肖莉開始覺得身體不舒服,頭暈想吐。在程雨嫣的堅持下,李亞弘以最快的速度開車送黃肖莉到最近的診所看病,接著大夥兒才一道返回租屋處休息。
考慮到黃肖莉身體不適,何強飛與李亞弘一致同意讓大家先放兩天假,僅由他們兩人先敲定一些事項。
次日,吃完早餐,由於租屋處並不寬敞,隔音也不是很好,李亞弘抽空想跟何強飛討論事情,還得另外把他約出去,才不會吵到還在休息的人。
關於哈瑪星洋人墓園的部分,李亞弘先是提議用旁白或是讓主持人現場講解的方式,將部分墓主的生平遭遇加入影片,何強飛雖然對文史沒什麼興趣,但也明白眼下這麼做才是必要的,畢竟墓塚都不見了,就剩那兩塊墓碑和一個基座,不加料就沒什麼內容,況且悲慘的故事還有利於博取同情,故而思忖片刻便點頭同意。
但是當李亞弘再轉述張家文的意見時,兩人的對話頓時冒出火藥味來。
「家文是希望我們對史料的考究能做得更豐富嚴謹一點,不然別說他的粉專會被抗議,我們自己的頻道也會出現攻擊的留言。」李亞弘說。先前在程雨嫣的住處以及稍早在洋人墓園遺址時,張家文想說的就是這件事。
在這人人都可透網路發聲的時代,會針對這一點批評的可不只是正經的文史愛好者,還包括無聊的酸民,以及眼紅嫉妒他們的人。
「又是他!」何強飛怒道:「他關心的不只是史料的問題吧?我早就看出他剛剛很不爽了!我就問你,我跟那些住戶講的話有什麼不對?他如果有意見,自己怎麼不去講?去跟那些住戶說啊!說我們要假裝他們家外面在鬧鬼,看他們會不會答應讓我們拍!」
「冷靜點,我沒說是你的錯,你們雙方的顧慮都有道理。家文也是知道你的難處,才會配合到現在,他只是……唯獨這部分,他希望能夠做得很完美而已。」李亞弘安撫道。他早就知道何強飛聽到這些話會不高興,所以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也找不到切入這個話題的最好時機。
「完美?他就是個畫漫畫的,懂個屁的經營!要不是我們真的需要一個圖文創作者來幫忙,我才不想讓他加入。」何強飛繼續大聲道。附近有其他住戶聽到他的聲音開窗探頭查看,他卻全然不在乎,「我就受不了你們這些人只喜歡出一張嘴。如果你們每個人給一個意見我都要聽,事情還做得成嗎?」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量。」李亞弘覺得很頭疼,總覺得雙方的討論一開始就無法產生交集,自己才會把差不多意思的話重複講一遍。
「我說你啊,還想兩邊討好到什麼時候?」何強飛忽然把話鋒轉向他,「你不也是因為想不到具體又完美的辦法,才會到處勸大家讓步嗎?醒醒吧,你這方法在我身上不管用。」
「是啊,你是個行動派,喜歡先做再說。」
「哈,你說對了。你知道小柚學姊為什麼甘願冒險幫我們申請古蹟的拍片許可嗎?」
「你說那是她欠你的。」
「對,因為兩年前我和她們一起去溪邊玩水烤肉的時候,她溺水了,現場只有我敢跳下去救她,其他人只會傻傻地在旁邊等別人搬救兵!我知道,我這一跳,可能會跟著出意外,但事後也已經證明,我就是把她這一條命救回來了,如果當初我跟其他人一樣站在岸邊想其他的辦法,她未必能活。所以說,愛玩敢玩就要有覺悟,你們一個個都要錢,就老子犧牲當壞人、揹黑鍋,這公平嗎?」
「這……」李亞弘一時語塞。
何強飛用力吐一口氣,半晌才降低音量道:「有件事,我覺得還是要應該要早點告訴你。張家文這傢伙,不只一次去過程雨嫣住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李亞弘愣住,隨即在腦海中將雨傘及從手機螢幕看見其他男人身影的事情串接起來,不由全身發寒。
「那天你不是在電話裡跟我說,你懷疑程雨嫣瞞著你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嗎?第二天我就想辦法從黃肖莉那傻妞嘴裡套話了,她說程雨嫣跟張家文學畫畫已經有一段時間,每次都是請張家文到她住的小套房裡,一對一教她。」
「那……那也不能證明他們兩個有一腿。」李亞弘知道對方在暗示他什麼,其實他也明白自己的震撼代表幾分相信,但還是想從何強飛嘴裡聽到更多的答案。
何強飛卻是道:「老實講,你們的感情事,我不想插手管太多,這個責任我負不起。反正他們兩個都有在經營社群網站,你自己仔細看一下吧。」
李亞弘聞言,立刻拿出手機。
確實,他這陣子本來就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追蹤張家文的臉書粉絲專頁,至於程雨嫣的Instagram,也只有剛發現她劈腿時,有頻繁從中尋找蛛絲馬跡,後來一無所獲,為免觸景傷情,便漸漸少看了。
此刻在何強飛的提示下,他打開兩個APP,分別找到他們經營的帳號並仔細比對,終於發現兩個可疑之處:
第一,張家文的粉專已開始提及他最近加入某個YouTuber團隊的事情。這部分沒有問題,先前經過大家討論時,便覺得他和程雨嫣可以提早做個賣關子的宣傳,吸引大家的注意和累積期待感,前提是,只要別透露太多細節讓他們暗中認定的對手有機會搶先完成即可。
問題在於,他昨天晚上更新的一張插圖,講的就是李亞弘在下山時疑似拍到靈異照片的事情。
這件事,李亞弘只跟程雨嫣說過,張家文是如何得知的?
李亞弘想了一下,到觀音山勘景,以及和程雨嫣談話,俱都是前天的事。張家文畫的這張圖不算細緻,即便程雨嫣是昨天白天時才告訴他,晚上大夥兒休息時再畫都來得及。
要說此事與程雨嫣無關,唯一的解釋,便是前天他和程雨嫣講話的時候,因為房間隔音差,所以待在房間裡的張家文剛好能聽見。只是以他對張家文的了解,這件事如果是偶然或偷聽見的,張家文在畫圖宣傳前,一定會先徵得他的同意。從這一點來看,程雨嫣直接告訴張家文可以畫的可能性比較大。
第二,程雨嫣在IG從來沒提過她在學畫畫的事情,李亞弘亦是因為如此才會不知情,然而經過何強飛的提醒再留心比對,即可發現程雨嫣的某張照片中,有一張靜物的素描被裱框後擱在她身後的牆邊。
而這張素描,和張家文放在粉專上說是他用來教學的素描,明顯是用相近的角度畫同一批靜物。換句話說,這正是張家文和程雨嫣曾待在同一個屋簷下進行繪畫教學的證明。
當然,誠如李亞弘自己方才所言,這並不能視為兩人有一腿的證據。可是反過來想,如果兩人是清清白白的,為何都要偷偷摸摸不敢讓他知道?除了張家文,還有哪個人會獨自進出程雨嫣的住處,和她發生肉體關係?
李亞弘覺得自己有必要找這兩人問話。
眼睛離開手機螢幕,他正欲與何強飛說些什麼,忽然感受到旁邊投來一道視線,轉頭一看,竟是程雨嫣。
「怎麼了?」李亞弘的內心既慌且尷尬,他完全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又聽見了多少他與何強飛的對話。
「肖莉發燒了,很燙,能帶她去掛急診嗎?」程雨嫣的語氣充滿擔憂。
「那可糟糕了。」李亞弘點點頭,「我開車送她去,你要一起來嗎?」
「當然。」程雨嫣道。
說罷,兩人丟下何強飛,急急忙忙回到租屋處,將黃肖莉扶進汽車的後座。李亞弘迅速上網搜尋最近的醫院,設定好導航,即刻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