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山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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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08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玥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沅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寫完最後一個字時,筆尖的墨正巧滴到了宣紙上,暈染了一小塊。明玥的手微頓,放下筆,將那張算是寫廢了的紙摺好放至一旁,準備等會讓人進來收拾,而這已經是她寫廢的不知道第幾張了。看著桌角處那一大疊的紙,她忍不住扔下筆,單手摀住眼睛。

敲門聲響起,明玥讓人進來,進來的人是雨詩,說福伯有事要向她稟報。明玥示意自己知道了,偏了偏頭,讓雨詩把桌上的凌亂收拾一下,等收拾好了再讓福伯上樓。

「小姐,您可要保重身體啊。」雨詩擔心道:「看看您最近都瘦成什麼樣子了?」
「瞎擔心什麼呢?」明玥笑笑,「我心裡有數。快收拾吧,別讓福伯久等了。」

雨詩皺眉,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飛快地收拾完後下樓了。不多時,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進來的人是福伯。經此一事,福伯看上去蒼老了很多,頭上的白髮明顯了,臉上的皺紋更多,背脊也沒那麼挺直了。

「大小姐。」福伯躬身,「這是這個月幾個廠房的銷量和收支。」
「多謝。」明玥接過,「最近明家混亂,事務繁多,還要您老多辛苦些了。」
「這本就是老奴應當做的,倒是請大小姐多多保重身體。」
「你們也真是。」明玥又笑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身體多糟呢,上回良哥不才來家裡替我瞧過嗎?說我只是累了些,多休息就沒事了。」

福伯看著明玥那雙依舊笑著的眼,沒再多說什麼,只說了一個日子,說完就轉身出去了。明玥知道那日子的含義,思忖片刻,她摘下頸上的吊墜,步至書房的角落,前後移開放在那裡的對瓶,只見地上有個毫不起眼的圓弧形凹痕。

解開繩結,將那枚玉板指放了上去,正巧吻合,緊接著向右轉了兩圈,又向左轉了一圈。貼著牆的書櫃緩緩向兩旁移開,明玥走了進去,重新將機關關上。

空間不大,東西也不多,放的不過就是套桌椅和一個小巧的櫃子。桌上放了電報機和電話,以及四散的紙筆。明玥落了座,點上油燈,發了封電報,不多時便收到回應。將破譯後的內容寫下,得到的信息讓她不由得皺了皺眉。

將紙條放進油燈中,燒得旺的火光,也將她的眼睛襯得更加明亮。

到了那天,明玥一早換了套有些破舊,上頭還有補丁的灰藍色衣裳,將一頭秀髮挽成婦人髻,上頭還包了層花布。白淨的臉被她刻意用的蠟黃,眉型一改,皺紋一加,眼睛也被她用煙熏得通紅。乍一看,就是個命不好的中年婦人形象。

她想:如此這般,估計父親和兄長站在面前,都該認不得自己了。

她沒站在人群中,而是找了個沒人注意的角落。看著明松寧被人架著走到台前,他身上還是當日那套西裝,卻變得破破爛爛,上頭滿是血汙;平時總梳理整齊的頭髮也散開了,垂在臉前,狼狽不堪。他大聲地唱著那首叫做長城謠的歌,一遍又一遍,耳邊似乎傳來啜泣聲,卻沒人敢上前做些什麼。

明玥就這樣看著,看著他被人踹了膝蓋跪下,看著子彈被打到他的足踝、膝蓋、肩膀上。她不知不覺間又攥緊了雙手,似乎這樣才能讓她保持理智。

明松寧依舊唱著,只不過調變慢,聲音也小了,但他依舊堅持唱著。行刑的人拿槍對準他的頭,明玥的眼不自覺地瞪大,而在這時,明松寧的頭似乎往這個方向偏了偏,雖然隔得遠,可明玥仍清晰地看見他微動的唇形。

他看見她了。

「乖,聽話。」
「閉眼,不要看。」

在槍聲響起的前一瞬,明玥閉上了眼。

回到明家,更衣卸妝,泡進熱水的那刻,明玥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她知道自己今日的所為實在衝動了,可她沒辦法,眼前水氣蒸騰,眼中卻是浮光掠影。彷彿回到自己和他被團團圍住的那一刻,他的手緊抓著她的,手指輕敲,讓她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

她本來真的有把這話記在心裡的。可當她看到那個被翻出的木盒,裡頭放的全是他倆幼時認為的寶物:有他雕的木偶,她編的如意結,還有很多很多小物件……當時的他們把這些全裝進這個盒子裡,再埋到花園裡的那顆山楂樹下,說以後再來尋寶。

直到翻到一枝已經乾枯的山楂花。她才突然想起,小的時候她覺得山楂樹有刺很可怕,吵著要換種別的樹。那時家裡的大人都不在,是明松寧哄著她,說山楂樹的刺是圍籬,這樣圍著,家才安全。

山楂樹保護著家,就像他們保護著她一樣。

「我又不用你護著。」明玥將那枝條放進信封,後塞到抽屜深處,「都讓你多信我一點了。」

其餘的東西再度收進木盒,被她交給福伯,說扔了燒了都可以。見福伯欲言又止,明玥閉上眼搖頭,讓人出去後便關了燈,讓自己沉入無邊的黑暗裡。

日子依舊忙碌,就這樣一天天過了下去。明玥幾經思索,把雨詩任為自己的新秘書,又挑了些人放到明面上用。這只是權宜之計,可福伯已經足夠繁忙,家中的下人已經不多,識字又可信的,更是了了無幾。幸虧雨詩本就聰明靈巧,記憶力更是好的不得了,上手得很快,也沒出什麼亂子。

只是該來的人一直沒來。

某天,她和雨詩出了趟門,想著去廠裡看看情況。剛下汽車,一個男人從身邊擦了過去,也沒道歉,便逕自離去。雨詩皺眉,說這人怎麼可以這麼沒有禮貌?撞到人都不道歉,明玥則笑著搖頭,表示沒事。

捏著手裡的骨牌,她知道,她在等的那個人來了。

「明小姐很敏銳啊。」對面的男人說道,臉上帶著笑。
「我還在想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來找我呢?」明玥也笑,「那日先生分明就在離我不遠處,不是嗎?」
「妳怎麼發現的?」聞言,男人臉色一變。
「女人的直覺?」明玥說著,替兩人都斟了茶,「不是什麼好茶,先生請將就著喝喝吧。」
「信陽毛尖還是將就?真不愧是大家。」男人話裡帶著嘲諷,「那在下想問問,在明小姐眼裡什麼才算好茶?」
「君山銀針?」明玥依舊掛著笑,「我也想問問先生,覺得怎樣的態度對待上級才算可以呢?」
「我想,上級如何,我便如何對待,明小姐意下如何?」
「這些事都是組織指派的,先生有問題應該同他們說。」明玥說道:「而不是在我這裡咄咄逼人,先生覺得呢?」

男人笑容加深,明玥看著眼前帶著絲絲熟悉的面孔,一個念頭閃進她的腦海。

「還沒來得及請教,先生貴姓?」
「免貴姓蕭。」男人答道:「明小姐行事,頗有乃兄之風啊。」
「試探我有意思嗎?」明玥挑眉,「若我沒猜錯,先生在家應該排行第二吧。」
「挺有意思的。」男人這才摘下帽子,露出一張俊朗的臉,「明小姐說的沒錯,明兄提過我吧?」
「提過,說先生是個有趣的人。」
「既然是老熟人就不用這麼客套了,在下蕭竹宣,明小姐不嫌棄的話叫我一聲蕭二哥吧。」

想起兄長曾說過的話,蕭家老二,一副翩翩公子貌,卻是個黑心貨。雖然黑心但也確實有趣,滿肚子心眼也不讓人生厭,如今看來,兄長倒怪會形容人的。

「蕭二哥。」明玥從善如流地喚道:「那我倒想問問,兄長都是如何說起我的?」
「他啊?」蕭竹宣撓撓下巴,思考了會,「他總說他有一個全天下最好的妹妹,讓我們若是遇上了,可千萬別欺負妳。」

明玥聽了這話頓時笑開。

「明兄這麼說,可我卻不這麼覺得。」蕭竹宣的聲音再度響起,「明小姐聰明敏銳如斯,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