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一位書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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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06
倒臥在地面的男子沒了氣息,而莉姆絲只是淡淡掃了一眼。「我會在塔頂恭候冠軍的到來,當然,只有一位。」
她的意思很清楚了,我與麵包必須在抵達塔頂前分出勝負。
黑髮少女蹲下身,指尖在瑟列爾眉頭輕點。眨眼間,兩人已經化為星光消失。
我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回行動的能力。
我慢慢拖著腳步遠離瑟列爾消失之處,在牆旁頹然坐下。強烈的哀傷讓我腦袋無法轉動,甚至麻木。身邊的麵包在做什麼也毫不在乎。
瑟列爾死了。
多麼荒謬,多麼諷刺,戰無不勝的戰士最終死於主人淡淡的一句話。
只有我能拯救自己……可明明最後拯救我的是瑟列爾啊。
我翻動著掌中鵝卵石大小的水晶球,關於道具的資訊一如往常彈出。記憶晶球──為你在乎的人留下最後一段祝福。
我鬆開手,讓晶球懸浮在掌心啟動。
下一瞬,我被吸入瑟列爾的記憶中。
起初,這是個全黑的空間。
有著熟悉容顏的小男孩抱膝坐在地上,愣愣望著眼前一睹透明牆。牆外的女孩正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稚嫩的小臉上寫滿雀躍。
男孩用手輕觸牆面,呢喃出誕生後的第一個詞彙。「媽媽?」
想當然爾,他的創造者不可能聽見自己的書靈正在呼喚。年幼的創造者繼續振筆疾書,這個世界也因為創造的角色和景物熱鬧了起來。男孩被賦予了名字,身分,成為這個世界最年長的書靈。不久後,無盡的空間開始分割,他也發現不屬於自己世界的角色逐漸現身。小女孩已經完成血之舞的創作,著手進行其他作品。
瑟列爾趴在牆面,靜靜注視小女孩的成長。新誕生的書靈們偶爾會和他聊天,可更多時間裡,他們會一起坐在牆前望著自己的造物者,就像某種不會被摧毀的信仰。
他們看著小女孩的漸漸長大,這個世界的後輩們也更加鮮活,具備更多色彩。直到有一天,已經長成少女的造物主從牆後淡去,消失無蹤。
小男孩很慌亂,以為是女孩發生什麼事,可此時的他才發現只有他逐漸看不見自己的神。
他的主人將他遺忘了。
其他仍被記得的書靈嘲笑他是沒有母親的孩子,是被拋棄的孩子。男孩當然不肯接受,他忽然站起身喊了一聲媽媽,背對著眾人仰望的所在奔跑了起來。
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奔跑了不知道多久。
身邊的嘲笑仍在繼續,告訴他母親不會回來找他了。可他拒絕接受,只是摀緊耳朵繼續逃離。終於,他撞上了一名壯碩的男人。男子缺少童稚的柔軟,皺著眉理了理被弄摺的風衣。他馬上認出那是長大後的自己。可這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手上拿著長劍,身上已經濺滿鮮血。緊接著,這把長劍也貫穿男孩,將幼年的天真殺死。劍身一遍又一遍穿刺抽出,讓更多鮮血濺上男人的風衣。
那是他自己的血。
在這漫長的時間中,他長大成人,母親卻從未記起他,將他遺留在黑暗裡。可男孩內心毫無怨尤。是他的脆弱與軟弱讓母親拋棄他,而他要做的就是扼殺那些自己。他總是告訴自己:要強一點,再強一點,這樣媽媽就會回來找我了。
他渴望創造者的愛,卻在長久的等待後扭曲變形。最後的瑟列爾,是由無數個死亡的自己所堆砌而成。
只有足夠強大,才能保護母親。
終於有一天,他在諾瓦之塔的塔樓中清醒。
朦朧的意識中,他好像看見白髮少女凝望著他,無須確認,他馬上認出那是長大後的溫予夏。
就好像上天對他開了個大玩笑,諾瓦之塔的真相打從一開始便灌入他的腦中,而他肩負起這個世界的責任。
我的使命,是來拯救她的。
當眼界忽然清晰,自己已經在莉姆絲腿邊清醒。
望著熟悉又陌生的黑髮少女,瑟列爾對她說出多年來重逢後的第一句話。
「溫予夏,停手吧。」
黑色的主人眼眸驟然冰冷,抬手將他輾出塔外。
他失去了在一切開始前就阻止的機會。
身分被登錄進玩家區塊,瑟列爾捏著自己的透明牌開始了遊戲。
他的分類是Joker,黑色主人眼中的跳樑小丑,為了阻止主人落入深淵而誕生的存在。黑色的主人拒絕他,白色的主人遺忘他。
可是,他一定要拯救她。
身為書靈的他與與白色主人產生連結,很快便鎖定桑漠方位。就像是故意的一樣,他與少女的距離剛好在圓形地圖的對角線。
男子沒有猶豫,再度奔跑了起來。
多年的鍛鍊果真產生效果,想要阻撓的玩家全都敗在他的手下。他只當那些玩家為惱人的蒼蠅,想要阻止自己與主人相見。沒有獲得加快腳程的特殊道具,瑟列爾只能不眠不休趕路,祈求桑漠在遇見自己前不要出事。
這樣的腳程只在遇見麵包時被稍微拖累,而那個男人的話讓他險些面臨身分洩漏的危險。
「你看起來就像是正在尋找主人的孩子,不過應該是被拋棄了吧?」
幾輪交鋒下來,他們選擇和局,瑟列爾卻像是失敗般落荒而逃。他彷彿再度聽見那些書靈的譏諷。
瑟列爾,沒娘的孩子。
他被拋棄了嗎?是的。
但他仍執拗的相信,主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於是當他終於抵達,在主人落地之前將她接入懷裡時,他知道,此刻在懷中的那名少女,就是這些年來堅持的答案。
溫予夏,就是支撐著他的信仰。
白色的主人與黑色的主人很不一樣,甚至很多時候都能把瑟列爾逗笑。奇怪的是,白色的主人不具備黑色主人的記憶,絲毫沒有認出他。
當她嘀咕著「到底是誰想出這種天才髮色啊……」的時候,瑟列爾險些就說出她就是那個天才。可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否則莉姆絲將會對桑漠不測。喵火是莉姆絲派來的間諜,為了更好掌握他們的行動。
為了創造待在主人身邊的理由,瑟列爾演起了桑漠的頭號粉絲。擊敗寫作導師後,瑟列爾獲得了我掌中的道具。記憶晶球,唯一無視禁令可帶入塔內的道具。
就在擊敗寫作導師那個夜晚,莉姆絲第一次前來拜訪。她操縱桑漠的身體趴在瑟列爾床畔,什麼都不做,就只是甜甜地笑著。
一看見黑色的眼瞳,瑟列爾立刻就認出那不是桑漠。
他因主人的命令動彈不得,只能與少女無聲對視。
視線忽然變得朦朧,好像莉姆絲並不想讓他清醒太久。
意識消失之前,瑟列爾終於輕輕問出口:「予夏,妳還愛著我嗎?」
少女不發一語,唯有無聲的微笑存留在記憶中。
畫面淡去,來到與麵包結盟進行天秤對戰的時候。
「致我不存在的愛人」,瑟列爾在聽見答案時才赫然警覺到這些題目或許別有用心。
一名寫手耗盡心思構築出角色,投入了所有溫柔與愛,指的不就是他們這些書靈嗎?他們存在於所有地方,但同時也不存在。
進到第二題後,溫予夏說她看見了自己的跑馬燈。那時候的瑟列爾,的確只看見一片漆黑。
書靈是沒有過去與未來的人,他們只存在於當下。存在於書中敘述的那段時間裡。只要成年前的故事未被書寫,關於過去的經歷就是一片空白。
到了最後一題,我終於在瑟列爾的記憶中看見當初被遮掩的畫面。看見那對在花田中赤裸相纏的情侶,內心反而沒起什麼波瀾。
瑟列爾的慾望一直是我,這不是很清楚嗎?
多年來壓抑的慾望在與主人重逢之後幾乎克制不住,但他仍溫柔地尊重我的每個選擇。瑟列爾大可無視我的意願將我蹂躪,甚至讓我成為階下囚,可他沒有。
他不想讓主人發現已經傷痕累累的自己,不再是主人眼中小天使的自己。他知道自己的慾望是骯髒的,不該玷汙至高無上的創造者。直到離去後,他才有勇氣將這一切攤在陽光下,向我坦白。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勇氣篤定主人會原諒他。
乞求的,卑微的,瑟列爾認為自己已經沒資格獲得主人的愛。
看到這裡的我,終於獲得了當初內心質問的三個解答。
至我不存在的愛人是誰?是瑟列爾。
播放的跑馬燈屬於誰?屬於溫予夏這個人。
諾瓦之塔的真面目為何?是慾望。
三道題,三個答案。
記憶來到最後一幕,也就是我在他眼前喪命的那幕。
在我碎裂的那刻,他眼中對我的溫柔被憤怒取代。艾德懷斯本想見好就收,收起公事包就準備逃走,可瑟列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阻斷他的退路。
他從來沒主動向誰發起過挑戰,可這些惡意仍奪走了他的主人。他本以為在旅途中收到的生死鬥道具永遠不會用上,不主動挑起爭端是自己的行動方針。因為他的主人足夠溫柔,他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可成就他個性的是主人,逝去的主人同樣也能讓他選擇拆毀溫柔的外裝。
沒了主人以後,他不再遮掩自己的實力。代表生死鬥的高牆升起,這場戰鬥在幾秒內便分出勝負。
為了保護母親而鍛鍊出的力量,浸在血中重生的自己。
衝破理智的憤怒不斷在敵人身上紮下一個個洞洩憤,每下都是為了他的主人,他的愛人。
可當對方終於散落為晶瑩的粒子,他只獲得了巨額點數和一手血汙。
白色的主人死了,而他沒能保護住。
他跪坐在地面,安靜地、茫然地成為一尊靜止的雕像,一旁的一宵冷雨也束手無策。這一刻,男子好像失去所有行動目標,只能在原地乾枯腐朽。
直到,昏迷的我從天而降。
剛復活的我只有一點,要是沒有隊友恐怕只能死在荒郊野外。瑟列爾如獲至寶般想擁住我,卻忽然將我轉交一宵冷雨。只見他拿出水瓶仔細地將手上血汙洗去,這才將我揹回背上。
儘管這是個很小的細節,但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碰到那些髒污。
他就這樣背著我半天,直到抵達我們預定的那座小鎮。男子幫我腋好被子,這才與我食指交扣,開始轉移點數。
他的眼眸壟罩著我看不懂的情緒,變幻莫測。「如果妳真的死了,我不會原諒自己,也不會原諒這裡所有人。」
他會視諾瓦之塔所有人都有罪,將之斬盡。
若他的奇蹟死去,他會邀請所有人當作陪葬。
畫面重歸虛無,而我身在一座純黑的房間裡。這裡很像瑟列爾誕生的那座,可我卻毫無阻礙地來到他面前。「……瑟列爾。」
男子衣服工整,臉上笑容得宜,好像她的死亡才是一場夢。他垂下眼簾,抿嘴後又勾起嘴角。「抱歉。我一直都希望自己還是當年你心目中的那個純真的男孩。」
我捧起瑟列爾的臉,輕撫過他的面頰。指尖的撫觸傳來溫暖,意外真實。「是我讓你變成這樣的嗎?」
如果我沒有忘記他,他是否就不必經歷那些錐心之苦,永遠是快快樂樂的小男孩?
「請別這麼難過,只有足夠強大,才能守護妳。」瑟列爾搖頭。「現在的我只是一段預錄訊息,但妳可以問我問題,我想我應該知道妳想問些什麼。」
他的樣子搖曳不定,看起來只能支撐一個問題。我思索片刻,慢慢開口:「瑟列爾,我能問問是什麼改變了你嗎?」
在與伊娃的對戰中,我看見了回到初始型態的瑟列爾,也是最初被召喚出來的樣子。而我很難想像他是怎麼變成現在的溫柔模樣。
「我想,大概是愛吧。」男子早已找到答案,藏著腋著就等我詢問。「遇見妳之後,我知道自己除了對創造者的崇拜以外,還包含了另一種情感。」
而到現在,他終於能將這份困惑的情感歸類為愛情。
「妳不只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愛人。我知道自己只是一種虛幻的造物,可卻能真切感受到妳帶給我的一切。」
不知為何,這樣的回答讓我眼角濕潤。我想起被割裂的另一個自己,那樣憤世忌俗,彷彿毀滅世界才是真理。可我知道那也是自己,或許墜樓時的那個願望才是真實的我。「瑟列爾……要是我變成自己憎惡的那種人,深陷慾望,找不回最初的自己,你還會愛我嗎?」
「我……」我聽到自己因為承認不願面對的事而破音。「我無法原諒自己。」
瑟列爾一直認為黑化是他自己所為,殊不知一直都是創造者的影響。我不像他眼中那樣高尚完美,而是一直都帶著莉姆絲的黑暗。
而男子笑著將我擁住,好像我問了什麼傻問題一樣。「甘之如飴。」
無論我變成怎麼樣,我都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故事的最後是這樣的。黑蛇少主救出大小姐,而小姐想以身相許來報答他卻慘遭拒絕。
「我喜歡的人,她的笑容比天底下所有花田都美,笑聲勝過世間鳥鳴啁啾。她善良勇敢,總是理性地應對狀況,讓難題迎刃而解。沒有東西能阻擋她前進的熱情。」
「她偶爾會自不量力,缺乏信心,但她不會放棄,永遠都會堅持到最後。」
「所以我會等著她,直到我們雙向奔赴並重逢的那天。」
啊,原來你在等的人一直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