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暴食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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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05
  金髮女子睨視著地面的血攤,而錘尖的鮮血仍不斷滴落,綻放出一朵一朵的血花。

  梅百本抿抿嘴,細細思考著少女死前的話語。「謝謝妳依舊是我的星星……?怯,聽不懂。」

  死者的領域在她腳下潰散,原本沾染鮮血的教室也不復存在。

  梅百本扛起錘子,冷笑著轉身離開。

  從此沒人知曉,一宵冷雨已經在死前被她的光明所拯救。

  §

  我試圖保持冷靜,但急促跳動的心跳卻毫不留情出賣了我。「一宵冷雨……她……」

  「我知道。」當我們於血中起舞時,友人同時也在另一個戰場奮鬥。

  而如今,一方勝利,另一方卻是截然不同的命運。

  得知有人死訊的我抱頭蹲下,胃部翻湧著嘔吐感。彷彿有一根針尖戳著我的腦袋,傳入規律的電流滴滴聲。我搖頭想把這些不適甩出去,並深呼吸強迫自己放鬆。

  瑟列爾蹲在我面前,安撫式地將手放在我肩上。

  「現在的妳已經獲得晉級資格,最穩妥的方法就是前往轉移點。但是……」瑟列爾特地轉了個音,並故意不把話說完。

  「但是你了解我,我必須替她報仇。」我猛然抬頭,幫他把話接完。早就該這樣了。

  「這才是我認識的女孩。」瑟列爾笑著瞇起眼。

  我們又行走了一段路。在被我知曉身分後,瑟列爾幾乎是毫無顧忌的大開殺戒,甚至讓我懷疑自己的寫作能力到底有沒有這麼厲害。不過在遊戲後期忽然金手指開掛的感覺的確不錯,這些小怪變得一點威脅都不剩。

  而就在下一個轉角,我們遇見了麵包。

  瑟列爾與班幾乎在同一時刻舉起武器,但誰也沒動作。

  麵包衣著整潔,但並不能確定是否經過戰鬥。他輪流望了我們一眼,露出玩味的眼神。「兩個玩家在一起卻沒有打架,真是不可思議。」

  他特地加重語音強調「玩家」二字並看著瑟列爾的表情,可惜我們不為所動。

  恐怕麵包過去在對戰時便發現了瑟列爾的書靈身分,只是尚不知道主人是誰。

  「一宵冷雨是你殺的嗎?」由於瑟列爾是麵包說唯一能與他匹敵的人,相信他不會輕舉妄動下,我便直接提問。

  「你們有什麼情報是值得和我交換的?」麵包反問道。

  的確,當麵包遇見我們時,他已經得知兩種結果。若一宵冷雨是他殺的,代表去良存秀可能是我們或荼靡殺的,但如果他尚未對戰,便會立即知道去良存秀是被我們所殺,一宵冷雨被荼靡所殺。無論如何,他都沒有必要從我們這裡得到資訊。

  「如果你尚未獲得晉級資格,我們可以協助你擊殺荼靡。」由於荼靡隨時有進入轉移點的可能,我分秒必爭。就算麵包對我們撒謊,殺死荼靡後再報仇也不晚。

  畢竟荼靡和瑟列爾之間,我相信他會選擇合作。

  「你們就算擊殺去良存秀也還缺少一個晉級資格吧?我要怎麼相信你們不是去搶奪我目標的?」麵包朝瑟列爾頷首。「這位『玩家』大人?」

  「你的威脅已經沒用了。」瑟列爾冷聲說道。「桑漠是我的主人,我們不需要更多擊殺數。」

  如此直白的回答讓麵包沉默了數秒。

  啪、啪、啪。

  眼睛微瞇,麵包笑著拍起了手。方框眼鏡後的灰眸一如既往銳利,就像是上司在應付交際場合般敷衍。「原來是這樣,原來啊。」

  儘管他以前一定就在猜瑟列爾主人是不是我,但到了現在才完全確定。「如果去良存秀沒動手,八成是荼靡殺的。至於合作嘛……我相信你們的人品,那就這樣辦吧。」

  無論人是不是荼靡殺的,合作減少敵人對雙方來說都百利無一害。

  就這樣,我們達成了十分不穩定的暫時合作。

  考慮到荼靡已經往轉移點前進,我們也朝同樣的方向走。

  果不其然,在即將抵達轉移點前的房間,我們很快便看見那頭美麗的金髮身影。

  就像先前說好的,我與瑟列爾堵住後門,班擲出刀阻擋他們即將踏出前門的腳步。

  梅百本緩緩轉過身,挑起一根好看的眉。「霍。」

  她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離開這關不會很順利,已經做足會打好幾場的準備。

  女子的舞蹈服被撕裂一角,腿上也有冰霜的痕跡。原本綁著高馬尾的髮型因為髮飾消失而披展在肩上,如金色瀑布般流洩至大腿。儘管這些痕跡不明顯,但恐怕也經歷過一場艱險的打鬥。

  梅百本,無庸置疑便是殺害一宵冷雨的兇手。

  看到我在現場,梅百本露出更燦爛的笑容。「那個女孩戰鬥時一直喊著妳的名字呢。」

  祈禱自己的星星可以聽見呼喚,來到她的身邊。

  可這次,我卻失約了。

  嵌在掌心的指甲把我弄得生疼,可唯有這樣我才能用理智控制自身衝動。

  「喔對了,她死前說了什麼『謝謝妳依舊是我的星星』,妳有什麼頭緒嗎?」發現我並沒魯莽衝過去,梅百本立刻火上加油。

  「動手!」深怕她繼續下去我真的會控制不住,我對麵包喊道。

  被指使的麵包有點不悅,但還是攤開手,露出掌心的一支板手。「領域展開。」

  黑暗瞬間包覆了整個房間的玩家,同時也是諾瓦之塔的最後倖存者。

  於此同時,關於作品的資訊也浮現於腦海裡。

  《城下》,講述在賽博龐克的都市中發生的故事。屬於社會底層的斑・伍利略經營義體診所,卻因為舊友的遺言而捲入一場陰謀風波。奇怪的是,許多關於資訊的部分都殘缺不全,好像有誰在從中阻撓。

  「是他的書靈。」瑟列爾貼在我耳畔,呼出的氣息搔癢的肌膚。「他們的信任不同調,所以造成領域不完整。」

  在麵包的認知中,書靈應當是任他使用的工具,可班卻已經心生不滿。這讓我有些擔憂這個狀態是否能和荼靡一戰。

  「別擔心,我們會協助他,畢竟一致對外的敵手總是比較難應付。」瑟列爾再度補上。至於內部已經產生裂痕的敵人,總會自我崩潰。

  我們身在一座骯髒的小巷中,街上多是鐵桶與碎帆布,卻空無一人。我們很快便聽出打鬥聲的源頭,直直前進。

  抵達現場後,戰鬥已經開始不久。

  當班動真格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穿在身上的黑色大衣儼然就是一個行動軍火庫。男子身體微駝,剛好遮掩自己下一秒會拿出什麼。手榴彈、手槍、以及源源不斷的手術刀,他的動作從未停過,對於射出武器也毫無猶豫。

  至於梅百本就有些狼狽了,她大幅度揮動錘子將近身的物品彈出,卻不太能擋下每個攻擊。原本雙方的戰力還會更加懸殊,但班與主人之間的彆扭反而讓戰況五五開。

  我定定神,轉頭詢問潔艾兒。「有沒有東西能夠拖住梅百本腳步的?」

  女子聳肩,掌心浮現先前見過的黑暗能量。「這樣就夠了嗎?」

  「我相信麵包的實力,而且──」我也不想幫太多。

  黑暗的霧氣在地面貼行,準備纏住梅百本,但卻被她的主人發現。「地面!」

  女子哼了聲,一個後空翻躍起,眨眼間便站在後方的城牆上。女子的立足點綻放出白色荼靡,成功化解黑色暗影。這還沒完,女子開始在槍林彈雨中跳起詭異的舞蹈。

  就像是某種的許可被打開,只要梅百本踏足過的區域便會長出花朵,並逐漸向外擴張。其餘的人因為警戒都緩緩後退,而這也是梅百本的目的。

  儘管方法不同,但不久前才看過瑟列爾用過相似方法的我馬上知道這些花朵在吞噬麵包的領域。

  「班。」處於痀僂男人背後的麵包淡淡出聲,好像現在才開始關心自己的書靈。

  班一回頭,眼中是罕見的期待,可麵包下一秒的命令卻讓他的表情驟然凍成寒冰。

  「沒有殺死她,你就不必以我的作品人物自居了。」

  班的生存意義,存在資格,全都因為這句話而面臨被剝奪。

  有什麼東西,在班的體內斷了。

  先是逐漸增大的震動,然後是破開地面的颶風。

  「抱住我。」瑟列爾低聲說道,扶上我的腰。

  我沒時間思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立刻雙手環住他的肩。在混凝磚的地面碎裂為荼靡花瓣前,瑟列爾帶著我跳上一旁的矮牆,往高處移動。

  原本班所站立的地方,僅剩下挾著白色花瓣的龍捲風。

  我能看出書靈的憤怒,以及出自對主人不甘的吶喊。但也是這幅景象,讓我明白麵包的實力有多強大。

  畢竟書靈出自主人,班的源頭還是他的造就者。

  緊接著,這陣狂風撕裂了整個領域。

  強大的風沙使我不得不閉上眼,緊貼著瑟列爾的溫度是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東西。此刻我萬分慶幸我的書靈深愛著自己,我也愛著他們。

  等到雙腳終於落地,我們已經回到迷宮空間。

  梅百本與荼靡躺臥在花瓣之中,雙手交握。殷紅的鮮血讓浸染著花瓣,製造出另一種詭異的美感。女子側頭望著主人,眼裡卻是笑的。「主人……好像只能到此為止了。」

  「梅,我終於找到最美的東西了。」黑髮男子淡淡笑著。「我們一直在尋求美,卻沒發現它就在這裡。」

  「末路之美,真是好東西啊……」呢喃著這句話,這對主從化為光點消失,以自身造就了他們所追求的美。

  或許以自身化為美,也是他們的宿願吧。

  「梅花組 荼靡:確認死亡。餘下人數:3人。」

  恢復原狀的班只是淡淡瞥我們一眼後便在主人的要求下匆匆前往轉移點,我們也連忙跟上。剛開始我還有點擔心,但轉移點卻認可了瑟列爾的身分,同意讓他晉級。

  經過慘烈廝殺,剩餘的玩家僅剩我與麵包兩人。

  當傳送的暈眩感緩和之後,我們已經身在全新的一個空間。

  這層樓延續大廳的奢華感,一樣雕著富麗堂皇的磁磚。

  而就在圓弧的一面牆前,特意建了一座剛好能讓人仰視的高台。

  黑髮的「我」面帶著笑容站在上頭。「歡迎,晉級的玩家們,我是莉姆絲。」

  第二次見面的衝擊仍然讓我差點忘記呼吸,我不曉得莉姆絲為何要穿著跟我一樣的衣服,長著一樣的臉。如今,真相的門扉即將打開。

  深淵般的黑眸停留在瑟列爾身上,黑髮少女勾起嘴角。「你好像沒擊敗任何玩家吧?」

  「但妳還是讓我過來了,不是嗎?」瑟列爾輕聲說道。「停手吧,溫予夏。」

  「……你喊她什麼?」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恐怕是唯一被蒙在鼓裡的人。

  「我以為妳夠聰明,哦,不對,我夠聰明。」莉姆絲抱臂說道。「動腦想想吧,桑漠與莉姆絲之間的關聯。」

  桑漠是我從英文翻譯為中文的名字,原本代表的英文字是夏天的Summer。而莉姆絲翻譯成英文的話……

  Remmus,夏天的反轉,顯而易見的文字遊戲。

  莉姆絲,反面的我,反轉的我。

  嘴中再度漫起苦澀的藥味。「『妳』就是『我』。」

  諾瓦之塔的主人,是我自己。

  麵包露出感興趣的表情,退到一旁,靠在牆上看戲。

  「可是為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會……」怎麼會創造出這種世界,將所有寫手扼殺在此?

  「妳向神祈禱了。」莉姆絲在高台上坐下,赤裸的雙腳輕輕踢動。「墜樓的那一刻,妳向神祇許下了願望。」

  我希望在自己墜落之時,能拖著大家一同步入深淵。

  「死前的忌妒與不甘終究支配了妳,從未回應過妳的神卻在此刻應允了願望。」

  於是神將「溫予夏」一分為二,光面的桑漠失去記憶,暗面的莉姆絲繼承願望,管理諾瓦之塔。

  「妳的願望實現了,他們幾乎都死光了,不是嗎?」莉姆絲抱胸,一手撐著臉頰。「開心嗎?就算現在想反悔也太遲囉。」

  不,不是這樣的。

  「如果想要讓一切都沒轉圜餘地,神大可將我毀棄。但我留下來了,就在這裡。」我直勾勾盯著她。「溫予夏最後的良知,反悔用來收回願望的種子。」

  「所以我就說光面這種東西都很麻煩。」莉姆絲翻了個白眼。「妳說妳想收回願望,那我更容不得妳的存在。」

  少女躍下高台,與我對視。除了瞳色與髮色,她就像是鏡面中的另一個自己。而現在,少女破開鏡面,準備將鏡外的自己取而代之。

  「從喵火的編號妳就該知道誰具有繼承資格了,我是一號,而你是二號。」莉姆絲正視著我,塗著艷紅口紅的薄唇微啟。「我將向妳發起生死鬥,決定誰才是諾瓦之塔的主人。」

  我明白這一刻總會到來,而潔艾兒也早就做好對戰的準備。就算對方貴為諾瓦之塔管理者,我也絕不會未戰先降。

  「等一下。」瑟列爾兀自往前一步,正巧擋在兩人之間。「我代替她出戰。」

  這陣插曲讓莉姆絲得意的表情凝滯,霎時間,憤怒、委屈與不甘同時迸發在她臉上。「你明明也是我的書靈,為什麼總是護著桑漠?難道我就不值得你拯救嗎?」

  「我要拯救的不是桑漠也不是莉姆絲,我要拯救的,是溫予夏。」瑟列爾垂眸望著莉姆絲,竟將少女的氣焰壓下不少。「我也曾經找過妳。」

  「那你憑什麼一直待在桑漠身邊?」彷彿被說到痛處,莉姆絲的表情變得憤怒。

  「遺忘的人可以重新想起,可拒絕的人卻無法敞開心扉。」瑟列爾不疾不徐回道。「予夏,重新想起來吧,因為寫作而獲得的東西。」

  「我們現在就開始生死鬥。」莉姆絲拒絕再因為瑟列爾的話而動搖。

  「瑟列爾。」我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不要去。」

  他轉過身來,溫柔地捧住我的臉。細碎的額髮掃過我的鼻尖,唇瓣則再度收穫一個長久的吻。儘管他的親吻禮貌克制,我卻能感受到在噴薄的氣息下是一隻想要不顧一切衝出的野獸。想將我擁抱蹂躪,在愛人身上烙印他的氣息。

  就像絕望之中的訣別,戀戀不捨想抓住最後一絲溫暖。

  「我真希望能在妳心裡騰出一塊地,那裏永遠住著我。這樣一來你就不會忘記我了。」瑟列爾開玩笑說道,但嘴角卻是垂下的。

  「我不在了以後……」他將一枚只有十元大小的水晶球珍重塞進我掌心,又扳動我的手指將它牢牢扣住。「裡面有些我留給妳的東西,希望妳能看看。記住,只有妳能拯救自己。」

  他的身體是顫抖的,掌心也沒有以往的溫暖。我明白他在害怕,卻試圖讓我放心。「我出發了。」

  彷彿我的任何回應都會讓他的心理防線崩潰,瑟列爾轉身離去,不再回頭。他將以犧牲為我換取更多時間,讓我思考出這場遊戲的破關答案。

  瑟列爾逕直走向莉姆絲,好像已經做好必敗的準備。

  一道簾幕將他們和我隔開,就像塔外的玩家進行生死鬥一樣。

  「瑟列爾,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就連少女也不希望走到決鬥那步。

  「我的答案也沒變,我要做的是拯救妳,而不是歸順於錯誤的行為。」瑟列爾微笑,看著她的神情一樣溫柔。

  莉姆絲輕聲嘆息,好似做下什麼艱難的決定。「你自戕吧。」

  男子瞪大雙眼,但卻沒有回話。他只是面容平靜地閉上眼,高舉陪伴他多年的寶劍。這把寶劍也來自他心愛的主人,如今卻落得雙雙毀滅。

  書靈不能違背主人的命令。

  可對瑟列爾而言,就算沒有鐵則,他也甘願為主人獻上一切。

  瑟列爾本來就是很好的劍術高手,刀尖貫穿男子的胸口,準確刺中那顆為主人而跳動的心臟。它因主人跳動,也欣然因主人而停止。

  男人後仰,以慢動作倒臥在自己的血泊中。

  而我只能隔著一層不可能跨越的膜,看著瑟列爾在我眼前逝去。

  我好像嚐到自己的淚水,苦苦的,鹹鹹的。

  我有一個愛人。

  我織就他的一生,他救贖我的生命。

  我有一個愛人,他存在我的每個瞬息呼吸中,在每個日升日落中。

  我無法觸及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