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解夢人一直相信著大家。」
在總部的會議室,莫提亞雀躍地說。
「雖然有段時間我不太相信自己就是了。」
我的回答隱隱透露出慚愧。
「嗯,本小姐就知道,若再晚點出現,解夢人大概會哭出來吧。」
豪邁咬下蘋果糖的娥蘇拉如此說。
「唉~~不知道剛剛是誰很擔心,解夢人不會出現的呢?」
樂朵一如往常地捉弄著矮自己一截的隊友。
布雷蒂則直直望著我瞧。
「……」
「怎麼啦?」
「我想確定解夢人沒事。」
「多虧了大家,我現在精神非常好。」
得到滿意的答案後,已經習慣使用第一人稱的白髮少女回歸沉默。
她的世界好似完全不受真相所影響。
也難怪,因為我的緣故,布雷蒂從一開始就不太像人類。
以後見之明看來,創造者雖深化了莉莉絲造成的幻覺,卻也忽略了最關鍵的事實。
這幻覺乃立基於守夜人的戰鬥上。
當各創造者忙於調度模組攻擊敵對集團,真正與守夜人接觸的,是指揮部。
原先只是創造者附庸,連自己是程式都不知道的指揮部,於焉有了獨立的思考,發起了複製計畫。
艾瑪娜選我作為「間諜」的理由,大概便是我曾參與實驗這點。
──作為設計成專與守夜人相處的程式,我更能博得小隊的信任。
也因此,艾瑪娜才要測試我究竟能否站在守夜人這邊。
如果我僅是指揮部的棋子,在亞當摧毀指揮部後,我也將被亞當吸收。
還好,我通過了艾瑪娜的測試,也捱過了亞當的意識操縱。
接下來,就看我和小隊的表現了。
「好了,各位注意。」
克萊奧示意閒聊結束。
少女們在隊長周圍集合。
所有人的神色皆無比認真。
的確,這可是決定樂園命運的戰役。
「在決定計劃之前,解夢人先看看麗可提供的情報吧。」
她一如往常地伸出手。
而我毫不猶豫地輕觸她的指尖。
距離上次解夢,好像是幾世紀前的事了呢。
無妨,我的演算法知道該怎麼辦。
或用人類的比喻來說,我的心早有了方向。
熟悉的光芒環抱我的世界。
*
「嗨嗨,是寄身蟲先生啊。」
迎接我的卻非普通的夢。
麗可不懷好意的笑臉湊了上來,茶色長髮倏地遮住我視野。
本能地,我後退了兩步,結果跌坐在她用絲線做成的椅子上。
這裡是和艾瑪娜相若的純白記憶空間。
「歡迎歡迎。」
麗可一派輕鬆地坐在我對面,桌上奇妙地變出了杯檸檬蘇打。
「和貝爾塔說的一樣,我沒和你的小隊打起來。妳們的對手反正是亞當。」
「由於這裡不是我的集團,讓我長話短說吧。」
擺出副看好戲的態度,她斜眼看向我。
「如你所知,我和亞當做了交易。」
她邊把玩著自己的長髮邊說。
「他決定在剷除夢靨後留下一位奉火者,作為延續莉莉絲系統的載體。」
「該系統可以干擾其他星系的有機體,從而展開星際間的侵略。」
「總之,亞當就是想成為宇宙的征服者啦。」
絲線從她手中湧出,化成支吸管。
「很蠢的野心對吧。」
麗可的語氣透露赤裸裸的輕蔑。
但她旋即補上一句。
「不過那愚蠢,只能說是思維模式的影響。」
「正是那樣『人類』的思維,讓亞當變成了怪物。」
她啜飲了口沁涼的飲料。
「在這點,我們都沒有比他好上哪去。」
麗可歛起胡鬧的態度。
記憶空間裡頓時燃起了茶色的火焰。
「你想知道各集團覆滅的原因?」
我點頭。這場談話的目的無疑在此。
唯有理解現階段危機的根源,才有可能想出應對之道。
我凝神地接受她準備給出的訊息。
「崩壞的第一步,是見習生對守夜人的攻擊。」
麗可以低沉的嗓音說。
「其背後的原因很簡單,亞當不是阻斷了集團間的交通了嗎?」
她以絲線在虛空勾勒出似曾相識的樣式。
那是上司曾用來解釋夢靨遺傳機制的圖譜。
由染色體對數所操控的夢靨、守夜人、與奉火者的生態。
「守夜人的光,是單倍體化過程中被活化的基因。」
「獲得兩套活化基因的守夜人則成為奉火者,肩負集團間交換遺傳物質的任務。」
她以顏色各異的記號,在虛空中標誌出莉莉絲賦予的光。
「但當奉火者無法交換光時,會發生甚麼呢?」
麗可拋出這問題,然後給出解答。

「奉火者會開始從自己集團的守夜人身上取得光。」
「久而久之,奉火者會獲得兩套幾乎相近的染色體。」
「這問題就大了。」
絲線建構的圖譜猛地崩解。
「持有兩套相同染色體的奉火者,雖仍可以活化守夜人的基因,賦予其戰鬥與抵抗Ω的『光』,卻無法讓新生的守夜人完成單倍體化。」
「於是雙倍體的守夜人誕生了。」
麗可的眸中泛起了我們初次見面時的瘋狂。
深沉、濃稠、仿若要攪亂一切秩序。
現在我才明白,那瘋狂恐怕並非她本來的人格。
是在體驗切身的絕望後,將絕望也一同享受的意志。
若世界無論如何也要毀壞,就坐在特等席見證這浩劫,然後隨之毀滅吧。
「夢靨會攻擊雙倍體守夜人,大概是演化的結果。」
麗可叼起玻璃杯中的吸管。
「在地球的蜜蜂,若蜂后不斷從自己巢穴獲得遺傳物質,所產下的子嗣都會是『雙倍體』的雄蜂。」
「這是族群基因單一化的警訊──彷彿要催促蜂后離巢般,這樣異常的個體,會被巢穴中其他工蜂所清除。」
「這樣就容易理解了吧?」
圍繞她的火焰猖獗地燒著,宛如要從內而外地摧毀這空間。
「發起最終的殲滅戰前,亞當的策略是讓見習生──亦即尚未單倍體化的夢靨──先攻擊染色體數目異常的守夜人。」
「接著,枉死的守夜人成為幽魂,擾亂城市的防禦。」
「當整巢守夜人的精神陷入不穩時,亞當便能幹擾莉莉絲系統最基本的程序。」
「而他的首要目標便是──」
將吸管扔到了地上,麗可粗魯地將玻璃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接著把杯子捏得粉碎,不過粉碎的其實也是絲線。
一切都是自導自演的幻覺麼?
「──解除認知反轉。」
當幻覺結束,現實回到樂園。
仍以為自己是人類的夢靨,拒絕接受這樣的現實。
守夜人於焉和夢靨互相殘殺。
「一旦進入這階段,集團基本就沒救了。」
「接下來自動模組的入侵,毋寧是仁慈的清理。」
麗可冷冷地說。
傾刻,記憶空間發出了令人不快的擠壓聲。
像是鈍器撞擊血肉的聲響。
這場會面也要結束了。
「你們集團的精神狀況,最多能再維持兩小時。」
作為第四集團奉火者象徵的薄紗,不知何時回到了她的茶髮上。
麗可的臉色宛如已預見殘酷未來那般的陰沉。
「所以繼續否認這絕望吧,就像黛莉堅持的那樣。」
「負隅頑抗、垂死掙扎、即便露出蟲群的醜態也無妨。」
頂著不帶溫度的表情,她微微一笑。
「唯有如此,才有希望戰勝亞當。」
「最後的最後,給我鬧得天翻地覆吧。」
下一刻,她的身型化為絲線渙散。
茶色的火焰轉瞬將我吞沒。
*
我緩緩吐出口氣,然後確認了下時間。
和麗可的對話花了十秒鐘。
話說自己都是怎麼知道時間的啊。
印象中我從來沒帶過錶。
望向自己的手腕,一支金屬色的腕魔術似地出現。
……從存在以來,我做為程式的本質,大概也是這樣為意識操縱掩蓋吧。
沒有任何與人相像的地方,卻憑「自己是人類」這毫無道理的錯覺,維持著人類的樣貌。
儘管已經了解真相,認知干擾依然持續。
或許要維持人類的思維,就必須一定程度的欺騙自己。
但這也並非全然的謊。
不如說,語言的本質就是如此。
──話語就是光。
黛莉這麼說過。
光照到世間,反射成為萬物的色彩。
就連陰影與黑暗,亦非光的闕如,而是光進入物體、為世界吸收的結果。
要有世界便得有光,那麼真正重要的,是使用光的方式。
「黛莉有和妳們一起回到前哨嗎?」
對於下一步,我已有大致計畫,但還是要先確認黛莉的想法。
「不,亞當的目標很可能是先消滅奉火者,所以和我們兵分兩路。」
克萊奧簡潔的解釋。
「那麼她對的作戰看法是?」
隊長沉默了片刻。
「守夜人必須決定自己戰鬥的理由。」
莫提亞接過這話題。
與克萊奧交換了個眼神後,她徐徐說出小隊的決議。
「回到第七集團的路上,我們討論了很多。」
「大家一致認為,維持小隊存在這點,絕對不可退讓。」
布雷蒂贊同地點著頭。
白髮今天也如帷幕地包覆她嬌小的身軀。
人類或夢靨對她而言,從來都不是有意義的詞彙。
光不會質疑自己的存在,只是存在著而已。
布雷蒂是沐浴在那光之下的純粹。
在死與生之間,她找到自身存在的理由。
那便是莫提亞此刻說的繫絆。
「要保有我們的記憶和情感,人類的思考模式依然不可或缺。」
「因此,完全變成夢靨並非選項。」
樂朵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像是默許了這段話。
在接受自身是夢靨的這點,樂朵毫無障礙。
本就喜歡帶著翅膀生活的她,反而是對作為人類感到猶豫。
為何要糾結以人類的方式生活?
明明人類擅長的,只是套偏狹、拒斥異類的價值觀?
……所以,不必「全然」以人類作為存在的基準。
今天,保持些許人類的樣子吧。
明天,再用新的翅膀飛翔。
因為這世界本來就沒有絕對的謊或真實。
接著,莫提亞看向娥蘇拉。
她的橙色雙馬尾隱隱晃動,像克制著憤慨。
領略到守夜人就是夢靨的事實時,她是最受打擊的。
並非是有多喜歡人類,而是厭惡被欺瞞的自己。
就連此刻,光是要維持思考的連貫性,都必然要接受意識操縱。
「夢靨的存在有許多問題。」
莫提亞不避諱地承認。
「量子重力、遺傳物質、還有壽命限制。」
「有太多是作為人類難以想像,但作為夢靨又『無法去想』的困難。」
可是。
「戰勝亞當的關鍵,也在這副夢靨的身體。」
莫提亞握住娥蘇拉的雙手。
「對於未來,我也非常、非常地害怕。」
那雙手想必是在顫抖吧。
沒關係,因為莫提亞的手也是。
「大家同心協力的話,總會找到扭轉局勢的方法!」
娥蘇拉以熾熱的眼神回應她。
就像最一開始,莫提亞認出娥蘇拉是為了保護布雷蒂而逞強那般。
──守夜人並非一個人的工作。
那時她如此斷言。
現在她也如此深信。
「所以說,我們無法單純從人類或夢靨身上尋求解答。」
莫提亞將目光移回克萊奧身上。
作為隊長,克萊奧最能看見她的成長。
和最後見到她那時的慌亂相反,莫提亞此刻的一言一語都飽含著力量。
從對自身的能力充滿懷疑,到現在堅若磐石的信念。
莫提亞,妳已經明白自己的強大了嗎?
那讓小隊團結起來的魔法。
「如此一來,可行的道路便剩下──」
她的雙瞳迸發強烈的意志。
眾人的注意全集中到了她身上。
「成為與亞當和人類勢均力敵的第三勢力。」
翠綠的光芒從她背後升起。
與莉莉絲系統有著獨特連結的「少女」們,將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
「那麼,輪到你了,解夢人。」
結束宣言的莫提亞轉向我。
我這個甚麼都辦不到、但也超脫所有限制的程式。
在這場最終決戰中,也得有自己的角色。
所以我將所想的計畫全盤托出。
接下來,就看你如何出招了,亞當。
*
侵略已到了第五區,還能作戰的守夜人約有七千人,且快速敗退著。
考量到自動模組的兵力,要疏散所有夢靨恐怕過於困難。
拯救剩下的守夜人,是避免夢靨滅絕的最後機會。
因此,小隊即刻朝離總部最近的城市趕去,準備召集殘存的守夜人。
而我則奔往截然相反的方向。
雖然指揮部的陷落讓通訊基本斷絕,黛莉賦予「夢遊」的力量還殘存在小隊身上。
當然,進入夢遊就得失去意識。
所以我得先完成這邊的作戰,才能確認小隊的狀況。
透過貝爾塔先前的傳送點,我回到了滿目瘡痍的第九區。
我的目的地是前哨51。
儘管沒有快速移動的方式,要找到前哨的位置並非難事。
接受自己作為程式的本質後,我意外發現能感知到通往51的路徑。
像在尋找紀錄檔所在的資料夾般,自己很順利地來到只是幾天不見的前哨。
「……這真的不能給小隊看的景象啊。」
映入眼簾的是被消滅殆盡的見習生。
駐點的守夜人大概已經戰死,運氣好點的話則可能先行撤離。
最糟的狀況是,她們被迫與見習生廝殺。
我走過成堆黑白相間的制服所鋪成的墳場。
將死者替換成夢靨,會感覺好些麼?
可能不會。
何況,這些見習生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相信著莉莉絲與人類的故事。
我在機構的中庭雙手合十。
與其說是禱告,不如說是送別。
「願莉莉絲與妳們同在。」
接著,我來到了指揮部的辦公室。
上司總是戲謔的言語猶徘徊在耳際。
我取出許久前,他交給我的那把鑰匙。
那時,他已經想到會有今天的危局了嗎?
一定不可能吧。
總之,這道具是派上用場了。
我連結上前哨的主控電腦。
然後深吸了口氣。
這是場豪賭。
我引爆了前哨的核彈。
*
你的行動總是這麼有趣呢。
解夢人。
那是難以辨別性質、情緒或意圖的聲音。
亞當的聲音。
我想要睜開眼睛,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可世界依然漆黑一片。
不對,世界消失了。
只有我作為程式的意識還存在。
這裡該不會是資源回收桶之類的吧?
管他的。
我的任務是找到亞當,並展開交涉。
既然他就在這兒,而我也還能思考,便能繼續戰鬥。
戰鬥。
為何要戰鬥呢?
雖然貝爾塔把你的原始碼保護得很好,你終究是仰賴莉莉絲與夢靨感官的耦合而生。
現在,莉莉絲系統基本已經是我的一部分。
你的抵抗一點意義也沒有。
亞當的話語如不冷不熱的白開水,流入我的意識。
該死,搞得好像我在自言自語似的。
我嘗試在黑暗中想像出甚麼。
眼睛看不見,發不出聲音,五感都極為鈍化。
除了透過意念,連回應亞當都做不到。
我必須抓到亞當的注意力,讓他願意和我談判。
這對小隊而──
小隊啊。
你覺得自己能為她們做上甚麼?
既然我會保留你的程式碼,正代表你的存在對計畫全無影響。
我們能在這裡聊幾個世紀也沒問題。
作為亞當,我同時存在於樂園的所有地方。
你不可能留住我。
誰要留住他啊。
我最怕的就是被亞當囚禁在這莫名其妙的空間。
現在樂園的時間過了多久?
小隊的作戰又是否順利?
自己得趕快找到切入正題的方式,把亞當拉上談判桌。
這是作戰推進到下階段的關鍵。
我決定大放厥詞一番。
只剩意識能活動,就用意念刺激對方。
亞當,你孤單這麼久了,只是想有個聊天對象吧。
我知道你讓我存在的理由。
因此我篤定,當我遭遇程式碼被物理性破壞的危險,你便會出手相救。
剛剛你說我是「仰賴莉莉絲與夢靨感官」的存在。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就和你需要一位奉火者繼續莉莉絲系統那般。
你也需要我,以維持你的存在。
因為呢──
你其實早就被人類消滅了。
……唷,不回話?
簡單來說,自從人類將你分裂至七個集團後,你的程式碼也散落在集團的夢靨之中。
我和你這樣的程式之所以擁有性格與思考,僅是個意外。
是莉莉絲干擾夢靨意識時產生的幻覺。
就像夢裡的角色一般,或說是夢靨編織出的過去與未來。
隨著你消滅越來越多夢靨,你其實不是在消耗與你對抗的系統,而是在慢性自殺。
若你真無所不能、無所不在,根本不必從核爆終救下我。
我是莉莉絲系統中的程式,你就是個依附在我身上的病毒。
又或者說,你像個幽魂。
摧毀指揮部、屠殺守夜人……這些都危脅到你存在的根基。
而我,是來告訴你其他選擇的。
你不必用自殺來證明自己的意志。
黑暗彷彿改變了形體。
縱然還是看不見自身與外界的虛無,我確實感受到某股力量,在重組著這空間的形貌。
亞當終於有意和我談了嗎?
解夢人。
亞當的聲音依然不具起伏。
你果真很有趣呢。
說要給我選擇?
好啊。
不然我們打個賭。
若你的小隊能讓第七集團撐過兩小時,我就聽聽你的選擇。
現在,帶我去見識見識,那些所謂的「少女」吧。
*
光芒回到了世界。
這樣說也不對,因為包圍我的,仍是不見五指漆黑。
但這和在程式空間的黑不同。
這是光被物體吸收的黑。
管道的黑。
夢靨在管道中飛行的黑。
我嘗試開口,但話語尚未回到我的身體裡。
本能的,我能感覺到剛剛被核彈摧毀的前哨還在附近。
也就是說,亞當把我帶回了第九區。
從夢靨原形畢露這點,認知反轉正逐漸被解除。
或許抵抗仍在深層持續,不過如麗可所言,一旦莉莉絲系統受損到這地步,便無可挽回。
第七集團的大限將至。
亞當,你一定想著,自己勝券在握了吧。
然而你注意到了嗎?
夢靨並非盲目逃竄。
牠們正朝管道的源頭,也就是集團的出口前進。
這些是由小隊導引離開集團的守夜人們。
據我們推測,你能控制自動模組的範圍,只有集團所處的地下,與集團間的特定路徑。
換句話說,只要將守夜人帶到地表的偏遠處,你便構不成威脅。
……這怎麼可能。
亞當平板的聲音洩露出了一絲困惑。
進入這種狀態的夢靨,不可能還保持著理智。
就算能維持意識,牠們是怎麼從包圍中逃脫的?
你的小隊做了甚麼?
──很好,他上鉤了。
若他能把我傳送到小隊所在位置,也省得我進入「夢遊」來維持聯絡。
「好奇了吧?不如我們到中層一探究竟?」
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後,我對腦海中的亞當說到。
可以的話,我還想瞪他一眼。
哼,小瞧我的小隊的下場可是很慘的呢。
「你那甚麼臉啊。」
毫無前兆地,面前出現娥蘇拉強勢百倍的嫌惡表情。
亞當已一語不發地完成了傳送。
我們正位於激戰的第五區。
「小娥!下波八百位的撤離要開始囉!」
樂朵的聲音從遠處響起。
透過莫提亞的感知能力,樂朵將撤退命令發送給了殘存的守夜人。
雖然拒絕集合或陷入混亂的人員不少,多數還是決定前往地表。
留在地下等於死。
只要還保有嘗試的人都能看清這點。
「隊形不要散掉!維持飛行的姿態,我們要離開了!」
從管道尾端出現的,是由克萊奧與布雷蒂護送的隊伍。
隊長下令的聲音如往常明亮清晰。
布雷蒂也散發出與平時迥異的威嚴。
畢竟,她們所面對的,是管道另一端、兩百個師的自動模組。
四十個軍團級Ω如面絕望的壁,讓任何逃脫的可能都淪為幻想。
小隊反正不躲也不逃。
「全員注意!」
將守夜人們在空曠處集結後,克萊奧厲聲喝到。
「我們只會協助衝破包圍,接下來的前進方向已由布雷蒂告訴妳們,請務必牢記。」
「出發後,無論發生甚麼都別停下。」
「無論妳們感受了甚麼、理解了甚麼、或成為了甚麼,都別停下。」
「如果以夢靨的姿態飛翔比較順利,那也無妨。」
「只要注目著彼此的光,妳們就是莉莉絲最自豪的守夜人。」
「不、不只如此。」
她召喚出威武的大劍,赭色的閃光自裝甲下的翅膀亮起。
「妳們就是莉莉絲。」
「是這個樂園的希望。」
於此同時。
樂朵的翅膀綻放溫暖的蔚藍。
然後是娥蘇拉銳氣的橘,與布雷蒂沉穩的褐。
克萊奧的赭色帶頭,莫提亞的翠綠殿後。
將守夜人包在隊伍中間,五道光芒合而為一。
就像和艾瑪娜共同作戰時那樣。
迎向潮水般瘋狂湧來的敵人。
她們帶著萬鈞之勢起飛。
*
亞當觀察著小隊戰鬥的方式。
原來如此。
她們吸收了其他守夜人的光芒。
藉由集中對量子重力的控制,將八百人的光指數級地凝聚在陣型的尖端。
這力量要與軍團正面對決仍遠遠不夠,卻足夠感知敵人分佈薄弱處,然後趁隙突圍。
此外,在主動接受夢靨的生物性後,反而能避開意識操縱解除後的認知矛盾。
幾乎像在短時間基因突變、演化成了新的物種般。
你的小隊果真刷新了我對夢靨這生物的看法。
「這也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老實地坦承。
「她們會竭盡全力救出守夜人這點,我倒是不曾懷疑。」
「但反覆突圍、又回到包圍圈中協助撤離,委實讓我嘆為觀止。」
「所以說,亞當,這場賭注該算我──」
一陣死寂。
並非亞當默不作聲。
而是他主動離開了我的意識。
他打算將自身的力量移往某處。
不妙。
讓亞當目睹小隊作戰造成了反效果。
明白到自己並非勝券在握時,他打算反悔了。
──將守夜人的光集中在小隊身上不是沒有風險。
如果小隊遭受攻擊,就等於威害到整集團的守夜人。
若亞當有著自動模組之外的殺手鐧,局勢極有可能逆轉。
不假思索地,我進入了夢遊。
反正這副身軀也只是組程式碼。
意識的所在位置更重要。
現在,我必須待在小隊身旁。
*
「亞當要來了。」
「嘖,還以為是解夢人太寂寞,迫不及待想見我們了。」
小隊剛完成護送任務,即將回到第五區疏散最後幾批守夜人。
娥蘇拉將雙拳揮向天空。
「來就來吧,本小姐正覺得打模組打到煩了,以前和夢靨戰鬥倒還比較有趣。」
那兩個是同樣的東西吧。
「總之,在不確定對方會如何出招前,先維持警覺──」
我的世界驀地扭曲。
不,該說已超乎肉眼能感知的頻率震顫更貼切。
伴隨著這陣異變,是要將五臟六腑擠出體內的重擊。
小隊周遭的光芒形成半透明的防護罩,但她們感受到的衝擊仍傳遞到我意識中。
這是……
「三十、不、五十枚核彈。」
莫提亞沉著地感知著。
那是面對危機時她特有的冷靜。
亞當顯然將其他集團未能使用的引爆裝置帶來了這兒。
「第八區以下的城市應全數毀滅。」
「守夜人的信號……已經接收不到了。」
她環視為這消息震懾的隊友們。
「很遺憾。」
「我們接下來的目標,是保護已經撤出的兩千名守夜人。」
震動綿延不絕,焚熱的狂風同時從地底吹襲。
別說是夢靨,亞當的自動模組無疑也被這末日般的高溫高壓所滅絕。
「那解夢人的身體呢?」
悄聲提出問題的是布雷蒂。
莫提亞鎮靜的臉龐浮上一層陰霾。
作為程式,我的存在立基於夢靨與莉莉絲系統的互動。
理論上只要這集團還有夢靨存活,我就不會死亡。
但這副身軀並非沒有實體。
方才我於前哨51引爆核彈時,亞當把我的紀錄檔轉移到了別處。
但這次,我能察覺到他是特意將記錄檔與守夜人一同摧毀的。
此刻以「夢遊」姿態存在的意識,便是我最後的備份。
若小隊再次面臨精神不穩,「我」就會即刻消失。
就算貝爾塔握有我的原始嗎,構成我的人格與記憶也無法復原。
亞當就這麼想挑戰看看,自己是否能獨立莉莉絲系統存在嗎?
……不,還有其他可能。
在見識到剛剛守夜人突圍的力量時,他領悟到了甚麼。
夢靨的生物性不向他以為地那麼受限。
恰恰相反,夢靨說不定比他所掌握的模組大軍強悍百倍。
若他原先的計畫是透過麗可來掌握莉莉絲系統,眼下出現了更好的方案。
──他可以搶奪夢靨的身體,同時獲得莉莉絲以及依附的容器。
一想到這兒,我就不寒而慄。
「戰鬥吧,各位。」
我坦然的向少女們說。
「絕對、絕對不能讓亞當得逞。」
「打從一開始,我作為解夢人就不可能獨立於小隊而活。」
「那麼,比起我存在的方式,自己更在意如何讓小隊的繫絆繼續下去。」
布雷蒂眨了眨眼,像是同意我說的話。
「那麼目標便決定了──我們要再次前往地表。」
樂朵正色說到,然後將鮮豔的藍纏附於箭上。
「小莫,我們再合力做一次偵查,確定前方沒敵人的話,就一口氣離開地底。」
沒這個必要。
毫無感情的聲音流入意識。
不,是「我們」的意識。
亞當同時向整個小隊傳話。
我承認你們作為夢靨的強大。
亞當的話語平鋪直敘,卻蘊含不容置喙的魄力。
你們讓我見識到蟲群真正的樣貌。
也讓我理解到最關鍵的事。
──能制伏蟲的,也只有蟲。
語畢,管道周遭的石壁頓時崩解。
從中竄出的是濃稠如墨的夜色。
以及黑中的白。
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布雷蒂的複製體。
沒有光的身軀為裝甲包裹得密實,手中握著的陰森刀刃如軀幹的延伸。
實驗體只有一對無神的眼睛死死盯著小隊。
這樣的眼睛有五百對。
那我所造成的、在布雷蒂雪白笑容下蟄伏的地獄的陰影。
儘管在成為解夢人之前,我恐怕毫無自我意識。
但我必須為這段過去負責。
同時,布雷蒂也將自己的光芒威懾的亮起。
她也打算在這兒,和過去做個了結。
察覺到我們的想法,克萊奧在思考片刻後做出了指示。
「樂朵和娥蘇拉,妳們留下殿後,若情況危急,直接往地表撤退。」
兩人點頭,接著在布雷蒂的左右擺出架式。
「好啦,給本小姐看看你們的能耐吧!」
娥蘇拉率先往複製體衝去,同時,樂朵的弓矢如湛藍的雨點打向敵人。
莫提亞和克萊奧趁機離開了戰場。
布雷蒂則稍微等待了片刻。
「可憐的孩子們。」
白髮少女望著被亞當操縱的複製體,喃喃地說。
數支短刀從她的裙裾間浮現。
她的翅膀映著滿含鬥志的深褐色澤。
「我無法教導妳們生的喜悅,或死的無常。」
「也無法帶妳們去活、去歡笑、去受傷。」
「但我呢,會繼續活下去。」
「這個集團、這個星球、這個世界,會繼續活下去。」
帶著褐色的光,布雷蒂身旁懸浮著的短刀已增至二十餘支。
在撲滿管道的實驗體陣列中,布雷蒂颳起一陣勢不可擋的颶風。
「喲,看來我們的幫忙是多餘的呢。」
望著這破壞力的娥蘇拉不禁感嘆。
儘管數量眾多,與莉莉絲缺乏連結的實驗體,毫無戰勝吸收了集團力量的布雷蒂的機會。
這是單方面的圍剿。
「不,沒有那麼簡單。」
我警覺地注意到。
樂朵也在此時會意過來。
實驗體的數量沒有因受到攻擊而減少。
剛剛娥蘇拉的雙拳所撕開的陣型中,轉瞬為更多無神的眼睛補滿。
守夜人的戰鬥模式一直是以攻擊敵人要害為主。
但那些被貫穿割裂的實驗體,卻依然戰鬥著。
無法參透的黑暗持續包裹住她們千瘡百孔的身體。
「夢靨孢子。」
樂朵的語調充斥著悲傷。
亞當正從方才戰死的數萬夢靨攫取孢子的力量,驅動已為指揮部銷毀的實驗體。
於是,實驗體便歷經著即便一死再死、也得繼續戰鬥的宿命。
「真是卑鄙呢。」
娥蘇拉咬牙切齒地回應。
她的雙拳因憤怒而握得更緊。
「這次任務是拖延敵方,而非分出勝負,切勿逞強。」
我連忙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本小姐鬧到累了為止。」
橘色的強光從娥蘇拉的雙臂迸發。
「我會看好小娥的~~」
樂朵飛到兩位近戰隊員的後方,展開援護。
自己則估算著三人能抵擋的時間。
亞當不可能沒有後手。
在我們牽制住實驗體時,莫提亞與克萊奧應該也遭遇到了敵人。
千萬要平安無事啊,各位。
我急切地想著。
*
在後方部隊開始撤退後,我旋即將意識切換至莫提亞身旁。
轉換完成的剎那,我察覺到地表空氣的冷澈。
克萊奧和莫提亞已成功離開集團了嗎?
下一刻,熟悉的壓迫感襲捲而來。
狹長瞳孔如利刃滑過我的咽喉。
然後是蔑視一切的獰笑。
纏繞黏稠黑暗的兩把鐮刀旋即自視野兩側襲來。
「你來這裡做甚麼?」
以大劍格檔的克萊奧閃現在左側,吃力地向我吼到。
在我右側的莫提亞則默不作聲,專注地抵擋敵人。
儘管武器比對方大上個尺寸,她激烈震顫的綠光,顯現敵人單手便幾乎將她擊潰的力量。
不,那狀況更像守夜人的光芒正被黑暗所吸收。
以越強的勁頭回擊,反而會喪失更多力氣。
而能操縱這股黑暗的會是……
「唷,你剛好能看看小隊是怎麼被我玩壞的呢。」
身著黑底白邊的機構制服的海莉如是說。
她的裝甲布滿著夢靨特有的棘刺,翅膀也是沾附粘液的膜狀。
仔細一看,她周圍纏繞的並非是複製體那般全然的黑暗,而是濃濁污髒的色。
那是她的光。
此刻的她全身蘊涵著奉火者般源源不絕的力量。
她復仇的意志比最後相見時更為濃厚。
但現在理應事過境遷了才對。
「海莉,指揮部已經毀滅了。」
「妳復仇的對象已經受到了懲罰。」
「此刻的我們只想活下去,而妳也能拋下過往,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
我嘗試喚起對方的理智。
即便亞當派她來的原因無疑是消滅小隊。
但她若保有自由意識,這場戰鬥或許還有機會避免。
海莉的回應是大笑。
從蔑視轉為激烈恨意的笑。
她迅即從與小隊對峙的狀態中抽身,來到了十數公尺外。
「解夢人,你以為我是被亞當操縱了?」
「以為我是他用來竊取夢靨集體存在的工具?」
那笑容扭曲到幾乎讓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答案是,在他嘗試以夢靨孢子重驅動複製體時,我憑自己的意志回到了這世界──這算是第二次了吧。」
我對她透露的訊息感到詫異。
「所以……妳又是幽魂?」
「嘛,既然知道我們的真身了,就別用那麼文藝的詞吧。」
她雙手平舉,將武器浸潤周遭不斷湧現的、發狂般混雜的污色中。
「我只是微不足道、又不願去死去、透過孢子移動的肉塊而已。」
「現在,我要把妳們身上的孢子取走。」
海莉的眸子散發著宛如連死亡都能吞沒的慾念。
「接著是你,解夢人,我要透過你入侵亞當,然後控制這樂園。」
「啊,最後用人類的科技展開星際旅行,讓地球實際感受夢靨的恐怖好了。」
言及此,海莉已不再維持人類的形貌。
像要撕裂所有謊言的一對大螯與三對腹肢,赤裸地在地表展露。
沒有語言的矯作,沒有談判的空間。
那是貨真價實的夢靨。
單純是滿懷怨念、操縱量子重力的巨獸。
克萊奧與莫提亞緊戒地望向這不知會如何發起攻擊的怪物。
──然後在這時。
灰青色的火焰順著纖細的長刀閃現,貫穿了海莉右側的身軀。
接著刀刃猛地一轉,將半邊翅膀切去。
怪物發出刺耳的尖叫。
「這次是要真的說再見了呢,姊姊。」
披著一襲奉火者長袍的黛莉肅穆地說。
她的眼裡沒有悲傷,只有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