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夢裡驚醒。
第四集團。麗可。
資訊猛爆地灌入我的腦海。
小隊。奉火者。莉莉絲。
人類。夢靨。
莫提亞。
「貝爾塔!」
我厲聲喊到。
這兒是991的廢墟,遠離任何居住區的荒地。
不知為何,我確信前代的隨從會出現在這兒。
麗可既然要我傳話,沒道理要我自己把貝爾塔揪出來。
我不覺得她有這樣的耐心。
「嘖,別大吼大叫的。」
推了推眼鏡,留著俐落短髮的貝爾塔從廢墟上方出現。
上方?
由於剛清醒的緣故,我並未注意到避難空間的天花板被開了個大洞。
那是β的酸液造成的破壞。
第七集團的殲滅戰業已開始。
「要不是我把剛剛的部隊引開,你的身體早就被溶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嘛,雖然那身體也不過是個幻覺。」
她說了些意義不明的話。
嘖,現在沒空管這了。
我的身體怎樣都好。
重點是,自己剛剛看見的到底是甚麼?
──人類變成了夢靨。
這不可能。
太多超乎常理的事同時發生。
我得從貝爾塔身上問出全部的真相。
「麗可說──」
「她打算依附亞當了吧?當我發現與黛莉的聯絡中斷後,就明白她的選擇了。」
她輕巧地躍下,來到我面前。
「那麼你準備好要知道真相了嗎,解夢人?」
總感覺最近這句話我已經聽到煩了。
「我沒有選擇。」
我毫不掩飾話語裡的不耐。
這種提供選擇,其實卻別無選擇的遊戲,實在是受夠了。
「個性總是這麼爛啊,真不明白艾瑪娜挑你的原因。」
數落完我之後,貝爾塔一躍而起。
瞬間,我的身體飄了起來,隨貝爾塔飛起。
她為何會有這股力量?
「……妳不是守夜人吧?」
「誰要成為守夜人啊。」
渾身被白光包圍的貝爾塔嫌惡地說。
「閉上嘴巴聽好。」
「我們先從人類如何來到這顆星球說起。」
*
即便只有不全的記憶,黛莉對世界的真相也猜到了一半。
五十年前,數個人類集團嘗試殖民這顆被稱為「樂園」的星球。
那是人類嘗試拓展宇宙的第二個世紀。
地球的狀況倒也沒太糟。
不如說,正是因為長期穩定的局勢,讓人類有餘力往太空發展。
然而,即便開發出了幾乎用之不竭的能源,人類在星際間移動的速度仍過為緩慢。
從地球航行到樂園,便花了人類十年的時間。
為了實現超光速旅行,對量子重力的實驗已持續許久,卻甚少進展。
這星球上被稱作「夢靨」的生物,有著解開量子技術謎團、讓人類文明再進一步的關鍵。
夢靨的習性是以棲息在地底的巢穴為主,偶爾會出現在地表進行覓食與繁殖。
在特定精神狀況下,我們發現夢靨集體行動時,能操縱量子重力,達到違背古典物理法則的力量與速度。
狀似昆蟲的外衣下,更像是精細、彼此協調的量子電腦。
為了研究夢靨,人類計畫建造連結夢靨地底巢穴與地上生態的觀察站。
然而,衝突在登陸的那刻便爆發。
夢靨一點也不歡迎這批入侵者。
為了先發制人,我們決定用自動防禦模組壓制地表的夢靨。
而當時統籌自動模組的,便是名為「亞當」的量子電腦。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第一次夢靨戰爭」。
在夢靨被逼往地下後,人類的研究活動也同時地下化。
往後的二十年間,人類分為十個集團,繼續調查夢靨的生態。
於此同時,接管了自動防禦模組的亞當,在反覆作戰中變得越來越激進,演算法的目標也從「保護人類」,轉變成了「剷除夢靨」。
最終,夢靨對地下人類發起了總攻擊,與亞當展開決戰。
這便是所謂「第二次夢靨戰爭」的真相。
根據亞當的運算,徹底終結夢靨與人類被趕出樂園的結果各佔一半。
雖然他堅信會贏得勝利,自動模組消耗的速度讓人類擔心了起來。
此時,有個研究小組想出了異想天開的計畫。
──他們打算開發出一個能讓夢靨與人類交流,稱作「莉莉絲」的量子電腦。
藉此,人類能更了解量子重力的使用方式,並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戰爭。
亞當卻認為這是對他的威脅。
於是在沒有人類的授權下,他殺害了研究員。
莉莉絲系統卻趕在最後一刻完工。
一批被稱為「守夜人」的嶄新存在,以所向披靡的強大,結束了這場戰爭。
*
故事講到這兒,我們恰好來到城市間夢靨鑿出的管道。
「所以說,守夜人力量的來源其實不是『莉莉絲』,而是夢靨?然後被稱為夢靨孢子的東西,本質是甚麼量子現象?」
「大概是這樣沒錯。」
我們的前進方向是莫提亞與樂朵曾短暫落腳的974。
根據貝爾塔的計畫,我們會在那兒找到能「傳送」往總部的座標。
至於她打算如何辦到這些,我完全沒有頭緒。
現在的自己根本像個任她搬運的包袱。
這令我更為焦躁。
為了取回些主導權,我嘗試從她給出的資訊中,拼湊出世界可能的樣貌。
「那麼,創造者便是領導殖民行動的多數派。」
「在靠守夜人擊退夢靨後,他們編了套莉莉絲信仰,並用了某種辦法,灌輸給殖民樂園的人們『自己身處地球』的認知,以從夢靨上搾取更多資源。」
「而指揮部與守夜人同樣被矇在鼓底,不知道莉莉絲力量的本質。」
貝爾塔看了我一眼。
「完全錯誤。」
「你還真改不了鬼扯的習慣呢。」
這傢伙!
我罕見地感到憤怒。
並非是她對我的冷嘲熱諷,而是她只揭露半邊真相的狡詐。
接近城市周遭,夢靨翅膀的鼓動聲已清晰可聞。
在不遠處的某個閘口,守夜人在戰鬥著。
少女們正為了人類流血。
而貝爾塔竟然還含糊其辭,以耍弄自己為樂。
「首先是兩百個師嗎?」她冷酷地觀察著戰況。
「這樣第九區撐個半天應該沒問題。」
「我們的目標是避開戰鬥,直到抵達指揮總部,這樣可以嗎?」
她沒打算繼續解說,反而提著不重要的問題。
這時趕到總部到底有甚麼意義?
總部一定出動了所有可調度的兵力,而創造者就算想做甚麼,現在也來不及了。
「……我說過,妳沒必要給我選擇的幻象。」
漂浮在半空,我的一舉一動完全為他所控制。
我不可能違抗她的意志。
就如同我在她揭露的真相面前,毫無抵抗的機會。
貝爾塔瞪了我一眼。
「你再不改改這爛態度,我是可以讓你摔下去變成番茄醬的唷?」
「還有,你從未停下選擇,問題在於你選擇的究竟是真相還是謊言。」
少給我在那兒打啞謎了。
「那告訴我全部的真相啊!」
忍無可忍的我怒吼。
「莉莉絲和守夜人是甚麼?」
「創造者又是何方神聖?」
「還有,為什麼第四集團的人類會變成夢靨!」
貝爾塔眼鏡後的雙目直盯著我,毫不動搖。
「可以啊。」
然後稍微變化了飛行的軌跡。
她想要──
接著將我的身體往管道尾端扔去。
那兒,至少十個師的兵力正圍著四個小隊,展開絕望的殲滅戰。
讓人不忍直視的、地獄似的屠殺。
圍繞我心頭的無力更為加劇。
這裡已經沒有我能解析的夢了。
周遭存在的單單是現實。
是我的小聰明與伎倆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殘酷。
不自覺地,我閉上了眼睛。
堵住了耳朵。
將意識好好保護起來。
就在這時。
啪。
貝爾塔在我身後拍了個掌。
一股身體內側、連同血肉與臟器被翻轉至外側的噁心感,驀地襲來。
等等。
難道我又要經歷那撕心裂肺的瘋狂?
人類變成蟲群。
那是比此刻的絕境更為可怖,貨真價實的噩夢。
我將雙眼閉得更緊,雙耳牢牢摀住,轉身背對戰場。
「給我張大眼睛看好!」
貝爾塔卻在身後猛地喝斥到。
被那聲音所驅動,我將視線移回前方。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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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感受到的,是視野一分為二。
那是條界線。
我的世界被切割開來。
伴隨那界線的延展,黑暗吞沒一切。
我或許是叫喊了出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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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線從黑暗中再次現身。
像將認知截斷後,重新建構世界的樣貌。
不給任何準備的機會,現實赤裸、毫無矯飾地顯現。
原本我眼前的該是數個軍團的夢靨才對。
然而,此刻。
這裡沒有蟲群。
沒有翅膀與腹肢。
沒有甚麼外星生物。
──眼前的是密密麻麻在空中滑翔的,閃著螢光的無人機。
我頓時明白了。
小型的無人機是α。
而列隊中,體型稍大、有著細長砲管的飛船便是β。
最後則是大小各異,表面晶瑩光潔的正八面體。
Ω。
原本讓我厭惡的敵人,此刻只是不動聲色地,執行著自己的任務。
夢靨就是自動防禦模組。
閃爍著熟悉色澤的機械。
人類技術文明的結晶。
看著這支美麗雄壯的軍隊,我霎時覺得安心。
是怎樣的對手,會與這支軍隊為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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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條界線劃過世界。
我猛地打了個冷顫。
然後。
映入眼簾的是混濁的色。
穢物的色。
兇殘野蠻的叫聲朝Ω衝去。
一團汙水般黏液撞上正八面體的防護罩。
數艘β向敵方開砲,α也蜂擁而上,張開針對黏液研發的電漿刀刃。
怪物們一鬨而散。
黏液分為數股,將膨脹的紫、乾癟的黃、腐爛的紅,與更多的髒物,發狂砸向防禦模組。
黏液中依稀可見的,是帶刺的腹肢,附鞘的翅膀,陰森的的利爪,與尖銳的口器。
模組迅即地包圍敵人,將醜陋的汙濁逼退至管道的一側,讓主部隊能繼續行進。
幾陣困獸之鬥的咆哮後,碾碎的清脆、以及液體飛濺的軟爛響起。
自動防禦模組威武地的行進,絲毫沒因這干擾停下半分。
毫無疑問,它們是正義之師。
強大、守序、沉靜。
這才是人類的希望。
界線再次從遠方浮現。
不知為何,我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已經看到真相的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
我也沒有過去能躲藏。
對於夢靨,唯有戰爭一途。
和平從來都不是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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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守夜人是光。
是莉莉絲神蹟的展現。
而現實呢?
不過就是群蟲子,在人類面前張牙舞爪。
我心底剩下的,只是對自己連同世界的厭惡。
這不是我想存在的世界。
……不過,若我以為的人類都是夢靨,並非夢靨的「自己」,又是甚麼呢?
從後方追上的貝爾塔,毫不理會我受到的衝擊。
她的故事尚未結束。
「守夜人的出現純屬意外。」
「為了與夢靨溝通,那群研究者製造了制衡亞當的量子電腦──莉莉絲系統。」
邊領著我前進,貝爾塔邊繼續講述第二次夢靨戰爭如何改寫樂園的歷史。
「沒想到,夢靨獲得『語言』的方式乃是認定自己是『人類』,並將人類派出的自動模組當作夢靨。」
「衝突並非解決,而是以亞當的暫時撤退告終。」
她以遺憾地口吻說到。
儘管避免了族群的滅絕,換來的卻是得活在人類製造出的幻覺麼?
這認知的反轉還真矛盾啊。
我在心底哂笑著。
互相認定彼此是異類後,既使兩方都以人類自居,卻無交流的機會。
戰爭勢必持續。
但問題還不止如此。
人類從來沒有好好掌握自己科技的能力。
「另一個附帶影響是……」
貝爾塔停頓了片刻,對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果然。
我業已知道解答。
「維持莉莉絲系統運作的程式,最終也被當成『人類』看待。」
「解夢人,你是個程式。」
*
自動模組勢如破竹地推進。
在莉莉絲的認知反轉解除後,我終於看清地下世界的樣貌。
一路上,我們經過被當成「巢穴」、真身其實是自動模組倉庫的洞窟。
而我以為的城市,才是真正的夢靨巢穴。
這些醜惡的空間由肉質的土石組成,內嵌著金屬零件,大概是防禦模組的屍骸。
一旦守夜人覆滅,巢內沉睡的蟲群僅能任機械宰割。
與其說是殺戮,不如說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掃除。
將穢物從世上抹去乃理所當然。
從入侵的規模看來,要清理這集團盤據的夢靨,乃遲早的事
我的噩夢也快能結束了。
樂園會由亞當接管,永遠從懦弱的人類與不潔的夢靨中解放。
只要這樣就好。
……只是這樣嗎?
我想著。
有哪兒不對。
我好像忘記了甚麼。
「說了這麼多,好像也該自報家門才對。」
見證完974的覆滅後,貝爾塔回到了管道。
「和你不同,我可是個活生生的人類。」
她凜然地梳理好因飛行而有些凌亂的短髮。
「雖然現在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全息影像而已。」
我敵意地瞅著她。
人類為何要造訪地底?
戰爭不是即將畫下句點了?
貝爾塔停下飛行,懸浮在半空。
她注視我的瞳眸裡,映射著無法參透的思緒。
「我是為了聯合守夜人反抗亞當而來到樂園的。」
*
第二次夢靨戰爭以人類撤出樂園告終。
不過,人類很快於軌道太空站上,重啟自動模組的生產。
在接收莉莉絲系統之後,我們更開發出了能讓守夜人以外的夢靨「沉睡」的技術。
技術性細節就不在這裡解釋了……重點是,守夜人對於殖民計畫的威脅,遠小於亞當。
如同我說的,在第二次夢靨戰爭爆發前後,亞當已獨立於人類運作。
他對夢靨的恨意,讓我們研究夢靨的計畫處處制肘。
所以我們在一次系統維護時安插了病毒,想抹除亞當的人工意識。
意料之外的事再度發生。
亞當的意識沒被銷毀,反而分割為七個集團,侵入了莉莉絲系統。
他成為了你們所說的「創造者」。
「繼承了亞當的意志與權限後,各城市的創造者開始攻擊彼此。」
「企圖藉由吞噬其他碎片,再度達成意識的統一。」
貝爾塔於焉揭示了集團鬥爭的根本原因。
「各創造者隨即指揮防禦模組攻往其他城市,卻為對方的守夜人擋下。」
「為了加強己身的戰力,創造者要求人類將新造的模組直接派駐到敵對城市,最終形成了『巢』,或說你剛才看見的倉庫。」
「人類也非免費幫忙:透過平均分配模組,我們一方面拖長集團間的戰爭,另一方面透過派出的模組,蒐集守夜人的戰鬥資料。」
所以夢靨可以繼續存活的原因,便是亞當分裂後的內鬥。
創造者操弄著夢靨,而人類挑撥著創造者。
層層疊加的謊言之下,是人類自認能控制的平衡。
但這平衡卻無比脆弱。
「兩年前,亞當的意識在第七集團復甦了。」
我們的集團?
「亞當就在我們的創造者之中?」
我突兀地問到。
「……終於開口了啊,還以為你忘記怎麼說話了呢。」
貝爾塔周遭的白光一閃一滅,如逐漸耗弱的呼吸。
遠處,幾個師級的自動防禦模組驀地脫離軍團,朝這兒飛來。
「起初,亞當並無超乎常軌的動作。」
「集團間的平衡仍然維持著。」
然後她的臉色猛地一沉。
「兩個月前,亞當卻對各集團發起了猛攻。」
「原來,這段時間中他不斷滲透敵對集團、將其自動模組納入麾下,且同時阻斷了集團間的聯絡。」
那就是艾瑪娜所言,燈塔不再見到其他奉火者的原因啊。
「事態至此,我們決定告訴各集團奉火者世界的真相。」
「依然征戰不休的創造者們,卻拒絕聯合對抗亞當。」
「最後,我請了在地表探索兩年、企圖找到其他城市的艾瑪娜,幫我潛入第七集團。」
她露出略為感慨的表情,回憶那逝去的過往。
「諷刺的是,在我離開地表後,節節敗退的創造者們才陷入恐慌,企圖用燈塔求援。」
「如果他們早一步團結起來的話,或許能避免被吸收的命運吧。」
我不屑地聳肩。
實在可笑。
本就屬於亞當的程式,竟然想獨立存在?
而人類更是愚蠢,怎會再次插手亞當的計畫呢?
「夢靨被消滅是註定的事。」
我瞪視著貝爾塔。
「人類何不乖乖將樂園交給亞當治理?」
「──這就看你的決定。」
貝爾塔再次拋出我厭惡至極的話。
到底是要我決定甚麼?
仔細一看,貝爾塔的白光已經比離開991時,黯淡了許多。
遠方的部隊已經發現了我們。
儘管這只是她的全息投影,自動模組也有千種切斷傳輸的方式。
亞當將會再次整合,並從人類與蟲群手中,奪回這顆星球的控制權。
弱肉強食,本是宇宙間的真理。
根本沒有選擇或自由的餘地。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所剩無幾的時間,貝爾塔將光芒完全收起。
也收起了那副冷漠孤高的儀態。
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疲憊。
但那疲憊中,仍有著一線希望。
「你是我和艾瑪娜安插進亞當的間諜。」
她在說甚麼?
「從眾多演算法中,艾瑪娜選擇了負責守夜人複製技術的你。」
「花費了眾多資源與風險,我才產生了『解夢人』的職位,讓全集團都以為閱讀守夜人記憶是個常規工作。」
「你必須要決定,解夢人。」
「在莉莉絲和亞當之見,你必須選擇。」
……解夢人。
解夢人。
對的。
那是我的工作。
要殲滅夢靨。
要實現亞當的計畫。
要贏得這場戰爭。
所以作為解夢人……
不對。
解夢人的工作不是這些。
──你還真會說漂亮話呢,解夢人。
某個聲音響起。
在界線將我的世界重新組合之前,迴盪在我心頭的聲音。
少女的聲音。
而那聲音不只一個。
最初的是奔放不羈的橙色。
「解夢人也喜歡天空嗎?」
然後是溫暖而慵懶的藍色。
「所以贖罪吧,解夢人。」
總是拚命守候大家的赭色。
「我也希望解夢人活下去唷。」
覆著雪白、內斂堅定的褐色。
「謝謝囉,解夢人。」
最後是細膩而敏銳的綠色。
是啊。
我就是個解夢人。
而解夢人呢,甚麼都辦不到。
不作戰、不生產、不遵守命令。
不勇敢、不成熟、不運籌帷幄。
也不能說謊。
這樣的解夢人──
低著頭,我覺得有甚麼東西在心底裂開了。
並非是信心的動搖。
我身上本來就沒那種東西。
因為沒有信念,我也不必堅持。
不必堅持在人類、夢靨或亞當間選擇。
那裂開的東西,只會是從外部強加的枷鎖。
艾瑪娜又說對了一次。
我沒見過真正的意識操縱。
真難纏呀,亞當。
可是你不會再影響我了。
「貝爾塔,我再問妳個問題。」
我要靠慮的事,只有一個。
「我的小隊還平安嗎?」
貝爾塔的眼鏡閃過抹銳利的反光。
「麗可會放你的小隊回來第七集團,畢竟憑她現在的力量,打起來也會是場苦戰。」
「不過,她們知道真相後會如何決定,可不在我的控制範圍。」
我自信地回應她的視線。
「這你就別擔心了,我的小隊,是不會被這些訊息動搖的。」
防禦模組距離我們已不到一百公尺。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叛變,那些α的電漿刀死死指著我和貝爾塔。
再過幾秒,我就會被攪爛成不可編譯的亂碼了。
「妳還有情報來不及給我吧?有辦法脫離這狀況嗎?」
「這輪不到你擔心。」
剎那間,炫目的白光將管道照得宛如白晝。
原來她一直在蓄積著力量。
這手不錯呢。
「妳要將我們傳送到指揮總部?」
「不,對象只有你。」貝爾塔將雙手平舉,準備啟動傳送。
「我已留下太多足跡了,根本瞞不過亞當。」
「在總部,會有個程式告訴你剩下關於守夜人的情報。」
她將雙掌奮力一拍。
「話說回來,剛剛的眼神還不錯呢。」
貝爾塔露出微笑。
「若一切順利,我們在太空站見。」
白光匯聚、籠罩在我身上。
傳送開始。
*
在熟悉的總部建築的拱廊下,上司正抽著菸。
雖然他這麼做的意義恐怕微乎其微。
一來是他只是程式。
二來是他的胸腔被電漿刀開出了個大洞。
「咳,明明只要按個刪除鍵就好,搞得這麼髒。」
他將菸頭隨著血塊吐出。
那景象不禁讓我露出憐憫的眼色。
「你那甚麼表情啊。」
他數落到。
「我可不像你,沒有整群的女孩子保護,否則那些模組──」
更多發黑的血液從他嘴中與傷口湧出。
他已經沒有開玩笑的餘裕了。
「您已經取回被亞當竄改的真相了?」
無法幫助上司的自己,僅能趁他完全喪失機能前獲取他的記憶。
「嘖,不然呢?」
「貝爾塔為了確保你不被亞當發現,真做足了保密工作。」
「先把情報給了院長,然後是我,最後搞到整個總部都被亞當清掉了。」
莫可奈何地搖搖頭,上司示意我向前。
「而堂堂指揮官,最後關頭只負責解說。」
像是強迫要我解夢一般,他將手掌貼上我的額頭。
資訊旋即灌入腦海。
*
在莉莉絲、人類、和創造者的介入下,夢靨開始重新詮釋自己作為「人類」的歷史。
那是我們認定理所當然,細想起來卻毫無邏輯的故事。
最大的問題,是在第二次戰爭後加在模組上的認知干擾能力。
守夜人雖對其免疫,其他會沉睡的夢靨卻遇上了個矛盾。
──既然牠們無法與自動防禦模組作戰,又是如何活過莉莉絲降臨前的二十年呢?
夢靨於是把過去能夠戰鬥的自己當成了自動防禦模組。
同時,以莉莉絲系統中片段的、關於樂園的記憶為藍本,牠們產生了地下城市以及創造者的集體意識。
而指揮部,就在這樣奇異的狀況下出現了。
對創造者而言,要一邊調派守夜人防禦,一邊指揮自動模組攻擊敵對集團,實在容易顧此失彼。
作為回應,各創造者不約而同地,建構出另一套演算法來管理守夜人。
畢竟他們本來就是亞當意識的碎片,會做的舉動也大同小異。
既然夢靨已產生了套合理自身被程式統治的歷史,指揮部的存在也輕易成為「地下人類」的一部分。
此外,被視作「夢靨孢子」的東西,本質則是自動模組上的微型量子電腦。
創造者一般會回收與改造這些電腦,並鑲嵌在巢內來加強意識操縱,但若任意棄置──也就是來不及「淨化」──也會對夢靨造成精神損傷,亦即「孢子汙染」。
而所謂的「預警模組」,則源於夢靨對於這些微型電腦的感知。畢竟操縱夢靨意識的莉莉絲系統,和亞當操縱的自動模組本系出同源。
核彈倒是真材實料。
不過人類在這點比較謹慎,從一開始就沒給亞當使用核武的權限。
各創造者能掌握的,只有最初人類用來開鑿地下觀察站、難以移動的啟爆裝置,用途才會局限在所謂的「焦土作戰」。
當然,亞當甦醒後,說不定將其他集團的引爆裝置都蒐集起來了,但那已非我們能擔心的範圍了。
曾有人類說過,宗教是人創造出來壓迫自己的幻想。
或許所有權力都是這樣吧,不單是掌權者對底層的支配,更是底層創造掌權者的結果。
但這也怪不了誰。
畢竟夢靨繼承了人類這般迂迴的思考模式和語言。
夢醒之後,我們往往會將零碎牴觸的記憶重新編排、合理化。
這並非是說謊。
毋寧是我們在與夢相遇後,互相轉譯的結果。
想將夜的狂想,帶到白日的浪漫。
到頭來,解夢人,我們在指揮部工作那麼久,都沒發現這些荒謬呢。
這或許才是最荒謬的地方吧。
*
言及此,上司話鋒一轉。
「儘管我們如此窩囊,亞當還是算錯了一步。」
他克難地取出第二根菸。
「就算他能改變夢靨的認知,卻不能完全掌控守夜人的行動。」
「或者說,掌握她們的生物性存在。」
清脆的點火聲。
「解夢人,你知道蜜蜂嗎?」
我想起過去與布雷蒂的那段,關於生死的大哉問。
上司的話題卻有些許不同。
「蜜蜂包含三種個體:受精卵產生的雙套染色體工蜂、無受精的單套染色體雄蜂、以及工蜂發展而成的蜂后。」
「其中工蜂數量最多,雄蜂約莫是工蜂的七分之一,每個巢則只有一個蜂后。」
「雄蜂與蜂後有著比一般工蜂顯著優越的體型,而牠們的使命是定期離巢,以獲得其他族群的遺傳物質;蜂后回到巢內繁殖,雄蜂則隨後死亡。」
他停頓兩秒,稍微喘口氣。
「類似地,夢靨也分成雙倍體、單倍體、以及壽命特化延長的雙倍體。」
上司的視線飄向遠方,彷彿要抵達樂園和星系之外,真實存在於宇宙中的地球。
「但夢靨仍與地球的蜜蜂有許多不同。」
他將兩支菸平行置於草地上。

「蜜蜂的染色體套數在出生時便已固定。」
「夢靨卻能在發育過程中,經由環境影響與自身選擇而將染色體減半。」
把其中一支菸移開後,他在剩下的那支以沾血的指腹壓出個記號。
「莉莉絲的影響,其實就是在染色體減半的過程中,將夢靨基因的特定區域活化。」
「在認知反轉下,自動防禦系統的微型電腦被當成干擾夢靨身心狀況的孢子。」
「但夢靨的確擁有所謂的『孢子』:其本質乃夢靨操縱、感知量子重力的器官。」
「基因經過活化的夢靨,其孢子就會變成『光』。不單獲得超群的戰鬥能力,也能避免Ω的沉睡效果。此即『守夜人』產生的方式。」
「而那些有潛力單倍體化的夢靨,便是我們認為的『少女』。」
我愣愣地聽著。
「另一個與蜜蜂不同之處,是蜂后的降臨方式。」
他將剛剛取走的香菸上也壓出記號,然後放回原處。
獲得了記號的香菸再度並排。
「成為單倍體的守夜人,若取得另一組活化的染色體,就會成為『奉火者』。」
隨後,他再取出二支菸,同樣做上記號。
「奉火者的職責,除了協助守夜人的單倍體化,還有透過在燈塔會面來交換集團間的遺傳物質。」
將四支菸重新排列後,他再度將其分為二組,示意不同集團的奉火者。
「如此,奉火者得以確保守夜人光芒的多樣性,維持集團的戰力。」
樂園中夢靨的真實生態,於焉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眼前。

「當然,這只是粗略的教具而已。」
上司抽完了菸,再次將菸頭連同黑血一齊吐出。
「夢靨染色體能活化的基因座近乎數百,奉火者交換遺傳物質的機制也更為多樣。」
「理論上就算長時間不離巢,仍足夠產生數千名光芒各異的守夜人。」
「重點是,所謂神與奇蹟,不過就是稍微複雜的科學罷了。」
我靜靜消化著這龐大的資訊。
也難怪貝爾塔會懷疑,小隊在得知真相後是否會動搖。
自己的本體不單是外貌兇惡的異形生物,能力也與任何神聖的存在無關。
現實只是活物的生老病死,與活物間殘酷的生存鬥爭。
從他的話中,我大概能猜到見習生、乃至「一般民眾」攻擊守夜人的原因了。
此刻我想知道的,是小隊作為夢靨的生物性,會否造成其他威脅。
「依您所言,負責交換遺傳物質的只有奉火者,守夜人肩負著和雄蜂截然不同的任務。」
「是啊。夢靨的單倍體本就專責戰鬥,和雄蜂只管繁衍、由工蜂保護這點大相逕庭。」
「那麼……在壽命方面呢?」
我嘗試平靜地陳述這問題,語氣卻不自禁地急切起來。
上司的神情透露出,他已經等這問題許久了。
「夢靨的壽命和蜜蜂差不多短。」
他毫不留情地說出事實。
我的身體驀地顫抖。
「普通雙倍體壽命約是一年,成為守夜人後大多只能活八周,而三個月就是極限。」
「換言之,結束各一個月的訓練和駐紮後,守夜人都會在一個月內戰死。」
「奉火者呢,有六年壽命,這點倒是不假。」
沉默。
我沒有能對應的言語,只想控訴這真相是何等無稽。
畢竟,如果守夜人的存在真如此短暫──
「夢靨為補足在生物層級上與人類的差距,下意識給自己編了生命史。」
上司在我開口前,阻絕任何可能的反駁。
「莉莉絲系統蘊藏著各式人類生涯的模板,從家庭背景到成長經歷無所不包。」
「因此,即便來到前哨的『少女』都只活了不過幾天,卻有著在地下城市完整的記憶。」
他伸手想取第三根菸,卻中途放棄。
已無這麼做的必要了。
「身處亞當控制下的指揮部,我們也不會去質疑守夜人離開前哨後的狀況。」
「結論是,守夜人完全沒有所謂的過去或未來。」
「像海莉與黛莉那樣自認與創造者有所關連,並把彼此視為『雙胞胎』,亦為各種生命史亂數組合的結果。」
「話說回來,整巢的夢靨也都是奉火者孵育出來的,所有人都算是姊妹吧,哈。」
他戲謔地笑了聲。
從破開的傷口開始,他的身體逐漸轉為透明。
名為指揮官的程式即將被徹底消除。
我依然沉浸於驚愕中。
「……有辦法改變這件事嗎?」
「誰知道。」他抬頭仰望總部投影著藍天白雲的穹頂。
「作為操控量子重力的有機體,或許夢靨連改變生命長度都做得到吧。」
「但那就是你和小隊的問題了。」
緩緩地,上司掙扎地想站起。
我攙扶著他。
「您想去哪裡?」
「頂樓。我想吹點風。」
「……」
儘管不確定能否做到,我嘗試想像「傳送」到建物的屋頂。
「你傻嗎,你根本沒有這種權限。給我用走的。」
「是是。」
知道自己是程式,卻沒有半點超乎人類範疇的力量呢。
*
「老實說,我在想起被亞當扭曲的真相時,也受到不小的打擊。」
我們蹣跚地爬著樓梯時,上司再次開口。
「但轉念一想,我們和人類除了存在方式不同外,差別也沒那麼大。」
說著與他的個性不合的哲學言論,他的話語迴盪在空曠的樓梯間。
「我甚至認為,雖然表面上是亞當吞噬了莉莉絲,實質上更像是莉莉絲感染了亞當。」
「她讓亞當有了人性。」
「讓我們這些程式也自認為人。」
我從他的談吐中,注意到某種鮮少浮現的情緒,
有些詫異地,我看向他幾乎模糊的臉龐。
「作為程式來到這世界,也不算太壞。」
他吃力地想擠出笑容。
「你也這麼覺得吧,解夢人?」
可能只是錯覺吧。
是錯覺亦無妨。
上司的口吻中,多了抹幾乎是希望的色彩。
我並沒有回話。
他的身體遠比我想像的沉重。
也比我想像的溫暖。
當然,這亦是量子電腦模擬、計算出的結果。
但我不也和樂朵說過,若我所有的感官都是虛擬出來的,自己仍會全心接受嗎?
真與假。
真即是假。
畢竟人類僅能在二者之間,決定自己相信的事物。
扭開頂樓的鐵門後,沁涼的風拂面而來。
我肩上的重量卻已消失。
「辛苦您了。」
我對不敷存在的程式說到。
完全死寂的總部只剩下我一人。
一個沒有任何功能的程式。
貝爾塔既然沒給我下個傳送位置,代表小隊若願意回到第七集團,便會以總部為目的地。
那麼,我所能做的,惟剩等待。
僅此而已。
*
我再次想起與布雷蒂曾經的談話。
──死與生,無從比較。
這是我那時所認定的,所謂生死的「本質」。
直到面對死亡、乃至生命的真相時,我才發覺自己錯了。
會把生死當成最終的哲學問題,恐怕太過造作。
活物的問題並非如何與「為何而活」。
「活物本身」就是個問題。
這不代表活物必須被什麼「更高境界」的東西取代。
例如莉莉絲:她已經超越了那死生之界線,成為自然,成為律法,接近了神。
亞當妄圖從莉莉絲系統中搶奪的,便是這股神性。
但那樣的神,我們真的需要的嗎?
何況,成為神,是莉莉絲的本意嗎?
不,我們需要的不是神,是信念本身。
所以在等待時,我並沒有禱告。
或許閉上了眼睛,或許交扣了十指。
我依然沒有禱告。
莉莉絲不需要祈禱。
她贈與人類以及夢靨的,並非要獻上讚美與犧牲才能獲得。
禮物不是交易,是許諾。
而許諾,只需要相信即可。
信仰即可。
──我相信我的守夜人們。
那些無法穿透黑暗的夜裡,我僅能闔眼。
在黑暗中,所有希望皆為幻夢。
但這夜裡的夢,即是經驗。
守夜人的夢有多殘忍,便對現實有多強的影響。
夢即是現實。
即是這個世界。
莉莉絲所做的、人類與夢靨和平共存的夢,會由守夜人來實現。
而我,想陪伴在她們身邊。
不論她們是甚麼。
不論她們將來會成為甚麼。
我會留在小隊身旁,只要她們願意。
讓夢透過轉譯而改變現實。
這是我戰鬥的方式。
然後我張開眼睛。
然後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