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 夜與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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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02
  我從夢裡驚醒。

  第四集團。麗可。

  資訊猛爆地灌入我的腦海。

  小隊。奉火者。莉莉絲。

  人類。夢靨。

  莫提亞。


  「貝爾塔!」

  我厲聲喊到。

  這兒是991的廢墟,遠離任何居住區的荒地。

  不知為何,我確信前代的隨從會出現在這兒。

  麗可既然要我傳話,沒道理要我自己把貝爾塔揪出來。

  我不覺得她有這樣的耐心。


  「嘖,別大吼大叫的。」

  推了推眼鏡,留著俐落短髮的貝爾塔從廢墟上方出現。

  上方?

  由於剛清醒的緣故,我並未注意到避難空間的天花板被開了個大洞。

  那是β的酸液造成的破壞。

  第七集團的殲滅戰業已開始。

  「要不是我把剛剛的部隊引開,你的身體早就被溶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嘛,雖然那身體也不過是個幻覺。」

  她說了些意義不明的話。

  嘖,現在沒空管這了。

  我的身體怎樣都好。

  重點是,自己剛剛看見的到底是甚麼?


  ──人類變成了夢靨。


  這不可能。

  太多超乎常理的事同時發生。

  我得從貝爾塔身上問出全部的真相。


  「麗可說──」

  「她打算依附亞當了吧?當我發現與黛莉的聯絡中斷後,就明白她的選擇了。」

  她輕巧地躍下,來到我面前。

  「那麼你準備好要知道真相了嗎,解夢人?」

  總感覺最近這句話我已經聽到煩了。

  「我沒有選擇。」

  我毫不掩飾話語裡的不耐。

  這種提供選擇,其實卻別無選擇的遊戲,實在是受夠了。


  「個性總是這麼爛啊,真不明白艾瑪娜挑你的原因。」

  數落完我之後,貝爾塔一躍而起。

  瞬間,我的身體飄了起來,隨貝爾塔飛起。

  她為何會有這股力量?

  「……妳不是守夜人吧?」

  「誰要成為守夜人啊。」

  渾身被白光包圍的貝爾塔嫌惡地說。

  「閉上嘴巴聽好。」

  「我們先從人類如何來到這顆星球說起。」


  *


  即便只有不全的記憶,黛莉對世界的真相也猜到了一半。

  五十年前,數個人類集團嘗試殖民這顆被稱為「樂園」的星球。

  那是人類嘗試拓展宇宙的第二個世紀。

  地球的狀況倒也沒太糟。

  不如說,正是因為長期穩定的局勢,讓人類有餘力往太空發展。

  然而,即便開發出了幾乎用之不竭的能源,人類在星際間移動的速度仍過為緩慢。

  從地球航行到樂園,便花了人類十年的時間。

  為了實現超光速旅行,對量子重力的實驗已持續許久,卻甚少進展。

  這星球上被稱作「夢靨」的生物,有著解開量子技術謎團、讓人類文明再進一步的關鍵。


  夢靨的習性是以棲息在地底的巢穴為主,偶爾會出現在地表進行覓食與繁殖。

  在特定精神狀況下,我們發現夢靨集體行動時,能操縱量子重力,達到違背古典物理法則的力量與速度。

  狀似昆蟲的外衣下,更像是精細、彼此協調的量子電腦。

  為了研究夢靨,人類計畫建造連結夢靨地底巢穴與地上生態的觀察站。

  然而,衝突在登陸的那刻便爆發。

  夢靨一點也不歡迎這批入侵者。

  為了先發制人,我們決定用自動防禦模組壓制地表的夢靨。

  而當時統籌自動模組的,便是名為「亞當」的量子電腦。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第一次夢靨戰爭」。


  在夢靨被逼往地下後,人類的研究活動也同時地下化。

  往後的二十年間,人類分為十個集團,繼續調查夢靨的生態。

  於此同時,接管了自動防禦模組的亞當,在反覆作戰中變得越來越激進,演算法的目標也從「保護人類」,轉變成了「剷除夢靨」。

  最終,夢靨對地下人類發起了總攻擊,與亞當展開決戰。

  這便是所謂「第二次夢靨戰爭」的真相。


  根據亞當的運算,徹底終結夢靨與人類被趕出樂園的結果各佔一半。

  雖然他堅信會贏得勝利,自動模組消耗的速度讓人類擔心了起來。

  此時,有個研究小組想出了異想天開的計畫。

  ──他們打算開發出一個能讓夢靨與人類交流,稱作「莉莉絲」的量子電腦。

  藉此,人類能更了解量子重力的使用方式,並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戰爭。

  亞當卻認為這是對他的威脅。

  於是在沒有人類的授權下,他殺害了研究員。

  莉莉絲系統卻趕在最後一刻完工。

  一批被稱為「守夜人」的嶄新存在,以所向披靡的強大,結束了這場戰爭。


  *


  故事講到這兒,我們恰好來到城市間夢靨鑿出的管道。

  「所以說,守夜人力量的來源其實不是『莉莉絲』,而是夢靨?然後被稱為夢靨孢子的東西,本質是甚麼量子現象?」

  「大概是這樣沒錯。」

  我們的前進方向是莫提亞與樂朵曾短暫落腳的974。

  根據貝爾塔的計畫,我們會在那兒找到能「傳送」往總部的座標。

  至於她打算如何辦到這些,我完全沒有頭緒。

  現在的自己根本像個任她搬運的包袱。

  這令我更為焦躁。

  為了取回些主導權,我嘗試從她給出的資訊中,拼湊出世界可能的樣貌。

  「那麼,創造者便是領導殖民行動的多數派。」

  「在靠守夜人擊退夢靨後,他們編了套莉莉絲信仰,並用了某種辦法,灌輸給殖民樂園的人們『自己身處地球』的認知,以從夢靨上搾取更多資源。」

  「而指揮部與守夜人同樣被矇在鼓底,不知道莉莉絲力量的本質。」

  貝爾塔看了我一眼。

  「完全錯誤。」

  「你還真改不了鬼扯的習慣呢。」


  這傢伙!

  我罕見地感到憤怒。

  並非是她對我的冷嘲熱諷,而是她只揭露半邊真相的狡詐。

  接近城市周遭,夢靨翅膀的鼓動聲已清晰可聞。

  在不遠處的某個閘口,守夜人在戰鬥著。

  少女們正為了人類流血。

  而貝爾塔竟然還含糊其辭,以耍弄自己為樂。


  「首先是兩百個師嗎?」她冷酷地觀察著戰況。

  「這樣第九區撐個半天應該沒問題。」

  「我們的目標是避開戰鬥,直到抵達指揮總部,這樣可以嗎?」

  她沒打算繼續解說,反而提著不重要的問題。

  這時趕到總部到底有甚麼意義?

  總部一定出動了所有可調度的兵力,而創造者就算想做甚麼,現在也來不及了。

  「……我說過,妳沒必要給我選擇的幻象。」

  漂浮在半空,我的一舉一動完全為他所控制。

  我不可能違抗她的意志。

  就如同我在她揭露的真相面前,毫無抵抗的機會。


  貝爾塔瞪了我一眼。

  「你再不改改這爛態度,我是可以讓你摔下去變成番茄醬的唷?」

  「還有,你從未停下選擇,問題在於你選擇的究竟是真相還是謊言。」

  少給我在那兒打啞謎了。

  「那告訴我全部的真相啊!」

  忍無可忍的我怒吼。

  「莉莉絲和守夜人是甚麼?」

  「創造者又是何方神聖?」

  「還有,為什麼第四集團的人類會變成夢靨!」


  貝爾塔眼鏡後的雙目直盯著我,毫不動搖。

  「可以啊。」

  然後稍微變化了飛行的軌跡。

  她想要──

  接著將我的身體往管道尾端扔去。


  那兒,至少十個師的兵力正圍著四個小隊,展開絕望的殲滅戰。

  讓人不忍直視的、地獄似的屠殺。

  圍繞我心頭的無力更為加劇。

  這裡已經沒有我能解析的夢了。

  周遭存在的單單是現實。

  是我的小聰明與伎倆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殘酷。

  不自覺地,我閉上了眼睛。

  堵住了耳朵。

  將意識好好保護起來。

  就在這時。


  啪。


  貝爾塔在我身後拍了個掌。

  一股身體內側、連同血肉與臟器被翻轉至外側的噁心感,驀地襲來。

  等等。

  難道我又要經歷那撕心裂肺的瘋狂?

  人類變成蟲群。

  那是比此刻的絕境更為可怖,貨真價實的噩夢。

  我將雙眼閉得更緊,雙耳牢牢摀住,轉身背對戰場。


  「給我張大眼睛看好!」


  貝爾塔卻在身後猛地喝斥到。

  被那聲音所驅動,我將視線移回前方。

  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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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感受到的,是視野一分為二。

  那是條界線。

  我的世界被切割開來。

  伴隨那界線的延展,黑暗吞沒一切。

  我或許是叫喊了出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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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界線從黑暗中再次現身。

  像將認知截斷後,重新建構世界的樣貌。

  不給任何準備的機會,現實赤裸、毫無矯飾地顯現。


  原本我眼前的該是數個軍團的夢靨才對。


  然而,此刻。

  這裡沒有蟲群。

  沒有翅膀與腹肢。

  沒有甚麼外星生物。


  ──眼前的是密密麻麻在空中滑翔的,閃著螢光的無人機。


  我頓時明白了。

  小型的無人機是α。

  而列隊中,體型稍大、有著細長砲管的飛船便是β。

  最後則是大小各異,表面晶瑩光潔的正八面體。

  Ω。

  原本讓我厭惡的敵人,此刻只是不動聲色地,執行著自己的任務。

  夢靨就是自動防禦模組。

  閃爍著熟悉色澤的機械。

  人類技術文明的結晶。

  看著這支美麗雄壯的軍隊,我霎時覺得安心。

  是怎樣的對手,會與這支軍隊為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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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條界線劃過世界。

  我猛地打了個冷顫。

  然後。


  映入眼簾的是混濁的色。

  穢物的色。

  兇殘野蠻的叫聲朝Ω衝去。

  一團汙水般黏液撞上正八面體的防護罩。

  數艘β向敵方開砲,α也蜂擁而上,張開針對黏液研發的電漿刀刃。

  怪物們一鬨而散。

  黏液分為數股,將膨脹的紫、乾癟的黃、腐爛的紅,與更多的髒物,發狂砸向防禦模組。

  黏液中依稀可見的,是帶刺的腹肢,附鞘的翅膀,陰森的的利爪,與尖銳的口器。

  模組迅即地包圍敵人,將醜陋的汙濁逼退至管道的一側,讓主部隊能繼續行進。

  幾陣困獸之鬥的咆哮後,碾碎的清脆、以及液體飛濺的軟爛響起。

  自動防禦模組威武地的行進,絲毫沒因這干擾停下半分。

  毫無疑問,它們是正義之師。

  強大、守序、沉靜。

  這才是人類的希望。


  界線再次從遠方浮現。

  不知為何,我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已經看到真相的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

  我也沒有過去能躲藏。

  對於夢靨,唯有戰爭一途。

  和平從來都不是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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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守夜人是光。

  是莉莉絲神蹟的展現。

  而現實呢?

  不過就是群蟲子,在人類面前張牙舞爪。

  我心底剩下的,只是對自己連同世界的厭惡。

  這不是我想存在的世界。

  ……不過,若我以為的人類都是夢靨,並非夢靨的「自己」,又是甚麼呢?


  從後方追上的貝爾塔,毫不理會我受到的衝擊。

  她的故事尚未結束。

  「守夜人的出現純屬意外。」

  「為了與夢靨溝通,那群研究者製造了制衡亞當的量子電腦──莉莉絲系統。」

  邊領著我前進,貝爾塔邊繼續講述第二次夢靨戰爭如何改寫樂園的歷史。

  「沒想到,夢靨獲得『語言』的方式乃是認定自己是『人類』,並將人類派出的自動模組當作夢靨。」

  「衝突並非解決,而是以亞當的暫時撤退告終。」

  她以遺憾地口吻說到。

  儘管避免了族群的滅絕,換來的卻是得活在人類製造出的幻覺麼?

  這認知的反轉還真矛盾啊。

  我在心底哂笑著。

  互相認定彼此是異類後,既使兩方都以人類自居,卻無交流的機會。

  戰爭勢必持續。


  但問題還不止如此。

  人類從來沒有好好掌握自己科技的能力。

  「另一個附帶影響是……」

  貝爾塔停頓了片刻,對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眼。

  果然。

  我業已知道解答。

  「維持莉莉絲系統運作的程式,最終也被當成『人類』看待。」

  「解夢人,你是個程式。」


  *


  自動模組勢如破竹地推進。

  在莉莉絲的認知反轉解除後,我終於看清地下世界的樣貌。

  一路上,我們經過被當成「巢穴」、真身其實是自動模組倉庫的洞窟。

  而我以為的城市,才是真正的夢靨巢穴。

  這些醜惡的空間由肉質的土石組成,內嵌著金屬零件,大概是防禦模組的屍骸。

  一旦守夜人覆滅,巢內沉睡的蟲群僅能任機械宰割。

  與其說是殺戮,不如說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掃除。

  將穢物從世上抹去乃理所當然。

  從入侵的規模看來,要清理這集團盤據的夢靨,乃遲早的事

  我的噩夢也快能結束了。

  樂園會由亞當接管,永遠從懦弱的人類與不潔的夢靨中解放。

  只要這樣就好。


  ……只是這樣嗎?

  我想著。

  有哪兒不對。

  我好像忘記了甚麼。


  「說了這麼多,好像也該自報家門才對。」

  見證完974的覆滅後,貝爾塔回到了管道。

  「和你不同,我可是個活生生的人類。」

  她凜然地梳理好因飛行而有些凌亂的短髮。

  「雖然現在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全息影像而已。」

  我敵意地瞅著她。

  人類為何要造訪地底?

  戰爭不是即將畫下句點了?

  貝爾塔停下飛行,懸浮在半空。

  她注視我的瞳眸裡,映射著無法參透的思緒。

  「我是為了聯合守夜人反抗亞當而來到樂園的。」


  *


  第二次夢靨戰爭以人類撤出樂園告終。

  不過,人類很快於軌道太空站上,重啟自動模組的生產。

  在接收莉莉絲系統之後,我們更開發出了能讓守夜人以外的夢靨「沉睡」的技術。

  技術性細節就不在這裡解釋了……重點是,守夜人對於殖民計畫的威脅,遠小於亞當。

  如同我說的,在第二次夢靨戰爭爆發前後,亞當已獨立於人類運作。

  他對夢靨的恨意,讓我們研究夢靨的計畫處處制肘。

  所以我們在一次系統維護時安插了病毒,想抹除亞當的人工意識。

  意料之外的事再度發生。

  亞當的意識沒被銷毀,反而分割為七個集團,侵入了莉莉絲系統。

  他成為了你們所說的「創造者」。


  「繼承了亞當的意志與權限後,各城市的創造者開始攻擊彼此。」

  「企圖藉由吞噬其他碎片,再度達成意識的統一。」

  貝爾塔於焉揭示了集團鬥爭的根本原因。

  「各創造者隨即指揮防禦模組攻往其他城市,卻為對方的守夜人擋下。」

  「為了加強己身的戰力,創造者要求人類將新造的模組直接派駐到敵對城市,最終形成了『巢』,或說你剛才看見的倉庫。」

  「人類也非免費幫忙:透過平均分配模組,我們一方面拖長集團間的戰爭,另一方面透過派出的模組,蒐集守夜人的戰鬥資料。」

  所以夢靨可以繼續存活的原因,便是亞當分裂後的內鬥。

  創造者操弄著夢靨,而人類挑撥著創造者。

  層層疊加的謊言之下,是人類自認能控制的平衡。


  但這平衡卻無比脆弱。

  「兩年前,亞當的意識在第七集團復甦了。」

  我們的集團?

  「亞當就在我們的創造者之中?」

  我突兀地問到。

  「……終於開口了啊,還以為你忘記怎麼說話了呢。」

  貝爾塔周遭的白光一閃一滅,如逐漸耗弱的呼吸。

  遠處,幾個師級的自動防禦模組驀地脫離軍團,朝這兒飛來。


  「起初,亞當並無超乎常軌的動作。」

  「集團間的平衡仍然維持著。」

  然後她的臉色猛地一沉。

  「兩個月前,亞當卻對各集團發起了猛攻。」

  「原來,這段時間中他不斷滲透敵對集團、將其自動模組納入麾下,且同時阻斷了集團間的聯絡。」

  那就是艾瑪娜所言,燈塔不再見到其他奉火者的原因啊。

  「事態至此,我們決定告訴各集團奉火者世界的真相。」

  「依然征戰不休的創造者們,卻拒絕聯合對抗亞當。」

  「最後,我請了在地表探索兩年、企圖找到其他城市的艾瑪娜,幫我潛入第七集團。」

  她露出略為感慨的表情,回憶那逝去的過往。

  「諷刺的是,在我離開地表後,節節敗退的創造者們才陷入恐慌,企圖用燈塔求援。」

  「如果他們早一步團結起來的話,或許能避免被吸收的命運吧。」


  我不屑地聳肩。

  實在可笑。

  本就屬於亞當的程式,竟然想獨立存在?

  而人類更是愚蠢,怎會再次插手亞當的計畫呢?

  「夢靨被消滅是註定的事。」

  我瞪視著貝爾塔。

  「人類何不乖乖將樂園交給亞當治理?」

  「──這就看你的決定。」

  貝爾塔再次拋出我厭惡至極的話。

  到底是要我決定甚麼?


  仔細一看,貝爾塔的白光已經比離開991時,黯淡了許多。

  遠方的部隊已經發現了我們。

  儘管這只是她的全息投影,自動模組也有千種切斷傳輸的方式。

  亞當將會再次整合,並從人類與蟲群手中,奪回這顆星球的控制權。

  弱肉強食,本是宇宙間的真理。

  根本沒有選擇或自由的餘地。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所剩無幾的時間,貝爾塔將光芒完全收起。

  也收起了那副冷漠孤高的儀態。

  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疲憊。

  但那疲憊中,仍有著一線希望。

  「你是我和艾瑪娜安插進亞當的間諜。」


  她在說甚麼?

  「從眾多演算法中,艾瑪娜選擇了負責守夜人複製技術的你。」

  「花費了眾多資源與風險,我才產生了『解夢人』的職位,讓全集團都以為閱讀守夜人記憶是個常規工作。」

  「你必須要決定,解夢人。」

  「在莉莉絲和亞當之見,你必須選擇。」


  ……解夢人。

  解夢人。


  對的。

  那是我的工作。

  要殲滅夢靨。

  要實現亞當的計畫。

  要贏得這場戰爭。

  所以作為解夢人……


  不對。

  解夢人的工作不是這些。


  ──你還真會說漂亮話呢,解夢人。


  某個聲音響起。

  在界線將我的世界重新組合之前,迴盪在我心頭的聲音。

  少女的聲音。

  而那聲音不只一個。


  最初的是奔放不羈的橙色。


  「解夢人也喜歡天空嗎?」

  然後是溫暖而慵懶的藍色。


  「所以贖罪吧,解夢人。」

  總是拚命守候大家的赭色。


  「我也希望解夢人活下去唷。」

  覆著雪白、內斂堅定的褐色。


  「謝謝囉,解夢人。」

  最後是細膩而敏銳的綠色。


  是啊。

  我就是個解夢人。

  而解夢人呢,甚麼都辦不到。

  不作戰、不生產、不遵守命令。

  不勇敢、不成熟、不運籌帷幄。

  也不能說謊。

  這樣的解夢人──


  低著頭,我覺得有甚麼東西在心底裂開了。

  並非是信心的動搖。

  我身上本來就沒那種東西。

  因為沒有信念,我也不必堅持。

  不必堅持在人類、夢靨或亞當間選擇。

  那裂開的東西,只會是從外部強加的枷鎖。

  艾瑪娜又說對了一次。

  我沒見過真正的意識操縱。

  真難纏呀,亞當。

  可是你不會再影響我了。


  「貝爾塔,我再問妳個問題。」

  我要靠慮的事,只有一個。

  「我的小隊還平安嗎?」


  貝爾塔的眼鏡閃過抹銳利的反光。

  「麗可會放你的小隊回來第七集團,畢竟憑她現在的力量,打起來也會是場苦戰。」

  「不過,她們知道真相後會如何決定,可不在我的控制範圍。」

  我自信地回應她的視線。

  「這你就別擔心了,我的小隊,是不會被這些訊息動搖的。」

  防禦模組距離我們已不到一百公尺。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叛變,那些α的電漿刀死死指著我和貝爾塔。

  再過幾秒,我就會被攪爛成不可編譯的亂碼了。

  「妳還有情報來不及給我吧?有辦法脫離這狀況嗎?」

  「這輪不到你擔心。」


  剎那間,炫目的白光將管道照得宛如白晝。

  原來她一直在蓄積著力量。

  這手不錯呢。

  「妳要將我們傳送到指揮總部?」

  「不,對象只有你。」貝爾塔將雙手平舉,準備啟動傳送。

  「我已留下太多足跡了,根本瞞不過亞當。」

  「在總部,會有個程式告訴你剩下關於守夜人的情報。」

  她將雙掌奮力一拍。

  「話說回來,剛剛的眼神還不錯呢。」

  貝爾塔露出微笑。

  「若一切順利,我們在太空站見。」

  白光匯聚、籠罩在我身上。

  傳送開始。


  *


  在熟悉的總部建築的拱廊下,上司正抽著菸。

  雖然他這麼做的意義恐怕微乎其微。

  一來是他只是程式。

  二來是他的胸腔被電漿刀開出了個大洞。

  「咳,明明只要按個刪除鍵就好,搞得這麼髒。」

  他將菸頭隨著血塊吐出。

  那景象不禁讓我露出憐憫的眼色。

  「你那甚麼表情啊。」

  他數落到。

  「我可不像你,沒有整群的女孩子保護,否則那些模組──」

  更多發黑的血液從他嘴中與傷口湧出。

  他已經沒有開玩笑的餘裕了。


  「您已經取回被亞當竄改的真相了?」

  無法幫助上司的自己,僅能趁他完全喪失機能前獲取他的記憶。

  「嘖,不然呢?」

  「貝爾塔為了確保你不被亞當發現,真做足了保密工作。」

  「先把情報給了院長,然後是我,最後搞到整個總部都被亞當清掉了。」

  莫可奈何地搖搖頭,上司示意我向前。

  「而堂堂指揮官,最後關頭只負責解說。」

  像是強迫要我解夢一般,他將手掌貼上我的額頭。

  資訊旋即灌入腦海。


  *


  在莉莉絲、人類、和創造者的介入下,夢靨開始重新詮釋自己作為「人類」的歷史。

  那是我們認定理所當然,細想起來卻毫無邏輯的故事。

  最大的問題,是在第二次戰爭後加在模組上的認知干擾能力。

  守夜人雖對其免疫,其他會沉睡的夢靨卻遇上了個矛盾。

  ──既然牠們無法與自動防禦模組作戰,又是如何活過莉莉絲降臨前的二十年呢?

  夢靨於是把過去能夠戰鬥的自己當成了自動防禦模組。

  同時,以莉莉絲系統中片段的、關於樂園的記憶為藍本,牠們產生了地下城市以及創造者的集體意識。

  而指揮部,就在這樣奇異的狀況下出現了。


  對創造者而言,要一邊調派守夜人防禦,一邊指揮自動模組攻擊敵對集團,實在容易顧此失彼。

  作為回應,各創造者不約而同地,建構出另一套演算法來管理守夜人。

  畢竟他們本來就是亞當意識的碎片,會做的舉動也大同小異。

  既然夢靨已產生了套合理自身被程式統治的歷史,指揮部的存在也輕易成為「地下人類」的一部分。

  此外,被視作「夢靨孢子」的東西,本質則是自動模組上的微型量子電腦。

  創造者一般會回收與改造這些電腦,並鑲嵌在巢內來加強意識操縱,但若任意棄置──也就是來不及「淨化」──也會對夢靨造成精神損傷,亦即「孢子汙染」。

而所謂的「預警模組」,則源於夢靨對於這些微型電腦的感知。畢竟操縱夢靨意識的莉莉絲系統,和亞當操縱的自動模組本系出同源。

  核彈倒是真材實料。

  不過人類在這點比較謹慎,從一開始就沒給亞當使用核武的權限。

  各創造者能掌握的,只有最初人類用來開鑿地下觀察站、難以移動的啟爆裝置,用途才會局限在所謂的「焦土作戰」。

當然,亞當甦醒後,說不定將其他集團的引爆裝置都蒐集起來了,但那已非我們能擔心的範圍了。


  曾有人類說過,宗教是人創造出來壓迫自己的幻想。

  或許所有權力都是這樣吧,不單是掌權者對底層的支配,更是底層創造掌權者的結果。

  但這也怪不了誰。

  畢竟夢靨繼承了人類這般迂迴的思考模式和語言。

  夢醒之後,我們往往會將零碎牴觸的記憶重新編排、合理化。

  這並非是說謊。

  毋寧是我們在與夢相遇後,互相轉譯的結果。

  想將夜的狂想,帶到白日的浪漫。

  到頭來,解夢人,我們在指揮部工作那麼久,都沒發現這些荒謬呢。

  這或許才是最荒謬的地方吧。


  *


  言及此,上司話鋒一轉。

  「儘管我們如此窩囊,亞當還是算錯了一步。」

  他克難地取出第二根菸。

  「就算他能改變夢靨的認知,卻不能完全掌控守夜人的行動。」

  「或者說,掌握她們的生物性存在。」

  清脆的點火聲。

  「解夢人,你知道蜜蜂嗎?」

  我想起過去與布雷蒂的那段,關於生死的大哉問。

  上司的話題卻有些許不同。


  「蜜蜂包含三種個體:受精卵產生的雙套染色體工蜂、無受精的單套染色體雄蜂、以及工蜂發展而成的蜂后。」

  「其中工蜂數量最多,雄蜂約莫是工蜂的七分之一,每個巢則只有一個蜂后。」

  「雄蜂與蜂後有著比一般工蜂顯著優越的體型,而牠們的使命是定期離巢,以獲得其他族群的遺傳物質;蜂后回到巢內繁殖,雄蜂則隨後死亡。」

  他停頓兩秒,稍微喘口氣。

  「類似地,夢靨也分成雙倍體、單倍體、以及壽命特化延長的雙倍體。」

  上司的視線飄向遠方,彷彿要抵達樂園和星系之外,真實存在於宇宙中的地球。

  「但夢靨仍與地球的蜜蜂有許多不同。」

  他將兩支菸平行置於草地上。

  「蜜蜂的染色體套數在出生時便已固定。」

  「夢靨卻能在發育過程中,經由環境影響與自身選擇而將染色體減半。」

  把其中一支菸移開後,他在剩下的那支以沾血的指腹壓出個記號。

  「莉莉絲的影響,其實就是在染色體減半的過程中,將夢靨基因的特定區域活化。」

「在認知反轉下,自動防禦系統的微型電腦被當成干擾夢靨身心狀況的孢子。」

  「但夢靨的確擁有所謂的『孢子』:其本質乃夢靨操縱、感知量子重力的器官。」

  「基因經過活化的夢靨,其孢子就會變成『光』。不單獲得超群的戰鬥能力,也能避免Ω的沉睡效果。此即『守夜人』產生的方式。」

  「而那些有潛力單倍體化的夢靨,便是我們認為的『少女』。」

  我愣愣地聽著。

  「另一個與蜜蜂不同之處,是蜂后的降臨方式。」

  他將剛剛取走的香菸上也壓出記號,然後放回原處。

  獲得了記號的香菸再度並排。

  「成為單倍體的守夜人,若取得另一組活化的染色體,就會成為『奉火者』。」

  隨後,他再取出二支菸,同樣做上記號。

  「奉火者的職責,除了協助守夜人的單倍體化,還有透過在燈塔會面來交換集團間的遺傳物質。」

  將四支菸重新排列後,他再度將其分為二組,示意不同集團的奉火者。

  「如此,奉火者得以確保守夜人光芒的多樣性,維持集團的戰力。」

  樂園中夢靨的真實生態,於焉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眼前。

  「當然,這只是粗略的教具而已。」

  上司抽完了菸,再次將菸頭連同黑血一齊吐出。

  「夢靨染色體能活化的基因座近乎數百,奉火者交換遺傳物質的機制也更為多樣。」

  「理論上就算長時間不離巢,仍足夠產生數千名光芒各異的守夜人。」

  「重點是,所謂神與奇蹟,不過就是稍微複雜的科學罷了。」


  我靜靜消化著這龐大的資訊。

  也難怪貝爾塔會懷疑,小隊在得知真相後是否會動搖。

  自己的本體不單是外貌兇惡的異形生物,能力也與任何神聖的存在無關。

  現實只是活物的生老病死,與活物間殘酷的生存鬥爭。

  從他的話中,我大概能猜到見習生、乃至「一般民眾」攻擊守夜人的原因了。

  此刻我想知道的,是小隊作為夢靨的生物性,會否造成其他威脅。

  「依您所言,負責交換遺傳物質的只有奉火者,守夜人肩負著和雄蜂截然不同的任務。」

  「是啊。夢靨的單倍體本就專責戰鬥,和雄蜂只管繁衍、由工蜂保護這點大相逕庭。」

  「那麼……在壽命方面呢?」

  我嘗試平靜地陳述這問題,語氣卻不自禁地急切起來。

  上司的神情透露出,他已經等這問題許久了。


  「夢靨的壽命和蜜蜂差不多短。」


  他毫不留情地說出事實。

  我的身體驀地顫抖。

  「普通雙倍體壽命約是一年,成為守夜人後大多只能活八周,而三個月就是極限。」

  「換言之,結束各一個月的訓練和駐紮後,守夜人都會在一個月內戰死。」

  「奉火者呢,有六年壽命,這點倒是不假。」

  沉默。

  我沒有能對應的言語,只想控訴這真相是何等無稽。

  畢竟,如果守夜人的存在真如此短暫──


  「夢靨為補足在生物層級上與人類的差距,下意識給自己編了生命史。」

  上司在我開口前,阻絕任何可能的反駁。

  「莉莉絲系統蘊藏著各式人類生涯的模板,從家庭背景到成長經歷無所不包。」

  「因此,即便來到前哨的『少女』都只活了不過幾天,卻有著在地下城市完整的記憶。」

  他伸手想取第三根菸,卻中途放棄。

  已無這麼做的必要了。

  「身處亞當控制下的指揮部,我們也不會去質疑守夜人離開前哨後的狀況。」

  「結論是,守夜人完全沒有所謂的過去或未來。」

  「像海莉與黛莉那樣自認與創造者有所關連,並把彼此視為『雙胞胎』,亦為各種生命史亂數組合的結果。」

  「話說回來,整巢的夢靨也都是奉火者孵育出來的,所有人都算是姊妹吧,哈。」

  他戲謔地笑了聲。

  從破開的傷口開始,他的身體逐漸轉為透明。

  名為指揮官的程式即將被徹底消除。


  我依然沉浸於驚愕中。

  「……有辦法改變這件事嗎?」

  「誰知道。」他抬頭仰望總部投影著藍天白雲的穹頂。

  「作為操控量子重力的有機體,或許夢靨連改變生命長度都做得到吧。」

  「但那就是你和小隊的問題了。」

  緩緩地,上司掙扎地想站起。

  我攙扶著他。

  「您想去哪裡?」

  「頂樓。我想吹點風。」

  「……」

  儘管不確定能否做到,我嘗試想像「傳送」到建物的屋頂。

  「你傻嗎,你根本沒有這種權限。給我用走的。」

  「是是。」

  知道自己是程式,卻沒有半點超乎人類範疇的力量呢。


  *


  「老實說,我在想起被亞當扭曲的真相時,也受到不小的打擊。」

  我們蹣跚地爬著樓梯時,上司再次開口。

  「但轉念一想,我們和人類除了存在方式不同外,差別也沒那麼大。」

  說著與他的個性不合的哲學言論,他的話語迴盪在空曠的樓梯間。

  「我甚至認為,雖然表面上是亞當吞噬了莉莉絲,實質上更像是莉莉絲感染了亞當。」

  「她讓亞當有了人性。」

  「讓我們這些程式也自認為人。」

  我從他的談吐中,注意到某種鮮少浮現的情緒,

  有些詫異地,我看向他幾乎模糊的臉龐。

  「作為程式來到這世界,也不算太壞。」

  他吃力地想擠出笑容。

  「你也這麼覺得吧,解夢人?」

  可能只是錯覺吧。

  是錯覺亦無妨。

  上司的口吻中,多了抹幾乎是希望的色彩。


  我並沒有回話。

  他的身體遠比我想像的沉重。

  也比我想像的溫暖。

  當然,這亦是量子電腦模擬、計算出的結果。

  但我不也和樂朵說過,若我所有的感官都是虛擬出來的,自己仍會全心接受嗎?

  真與假。

  真即是假。

  畢竟人類僅能在二者之間,決定自己相信的事物。


  扭開頂樓的鐵門後,沁涼的風拂面而來。

  我肩上的重量卻已消失。


  「辛苦您了。」

  我對不敷存在的程式說到。

  完全死寂的總部只剩下我一人。

  一個沒有任何功能的程式。

  貝爾塔既然沒給我下個傳送位置,代表小隊若願意回到第七集團,便會以總部為目的地。

  那麼,我所能做的,惟剩等待。

  僅此而已。


  *


  我再次想起與布雷蒂曾經的談話。

  ──死與生,無從比較。

  這是我那時所認定的,所謂生死的「本質」。

  直到面對死亡、乃至生命的真相時,我才發覺自己錯了。

  會把生死當成最終的哲學問題,恐怕太過造作。

  活物的問題並非如何與「為何而活」。

  「活物本身」就是個問題。

  這不代表活物必須被什麼「更高境界」的東西取代。

  例如莉莉絲:她已經超越了那死生之界線,成為自然,成為律法,接近了神。

  亞當妄圖從莉莉絲系統中搶奪的,便是這股神性。

  但那樣的神,我們真的需要的嗎?

  何況,成為神,是莉莉絲的本意嗎?

  不,我們需要的不是神,是信念本身。


  所以在等待時,我並沒有禱告。

  或許閉上了眼睛,或許交扣了十指。

  我依然沒有禱告。

  莉莉絲不需要祈禱。

  她贈與人類以及夢靨的,並非要獻上讚美與犧牲才能獲得。

  禮物不是交易,是許諾。

  而許諾,只需要相信即可。

  信仰即可。


  ──我相信我的守夜人們。


  那些無法穿透黑暗的夜裡,我僅能闔眼。

  在黑暗中,所有希望皆為幻夢。

  但這夜裡的夢,即是經驗。

  守夜人的夢有多殘忍,便對現實有多強的影響。

  夢即是現實。

  即是這個世界。

  莉莉絲所做的、人類與夢靨和平共存的夢,會由守夜人來實現。

  而我,想陪伴在她們身邊。

  不論她們是甚麼。

  不論她們將來會成為甚麼。

  我會留在小隊身旁,只要她們願意。

  讓夢透過轉譯而改變現實。

  這是我戰鬥的方式。


  然後我張開眼睛。

  然後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