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決心，與戰鬥的理由（２）

　　朦朧的意識中，灰雪憶起了過往。

　　身在龍魔會，身為「龍姬」的過往。

　　出生在大妖怪黑龍王的膝下，她自有記憶以來就接受了地獄般的修練，並踏上妖怪與退魔師的戰場，握起魔劍與龍魔會的敵人對抗。

　　就算心底深處有哪裡覺得不舒服，她也不能反抗，否則等待自己的就是父親那足以吞噬精神的威壓。

　　這樣就好，繼續照著使命做就好。

　　不需要抱有遲疑，也不允許抱有遲疑。

　　封閉自己的感情，揮舞手中的冥龍斬，釋放毀滅萬物的黑暗業火，將與龍魔會為敵的一切全數排除，這就是自己的使命，作為黑龍王之女誕生那時便註定好的，「龍姬」的使命。

　　一次次的戰鬥侵蝕著灰雪的靈魂，只有極少數的空閒時間，她才能稍微得到喘息，然後再度投身於無可奈何的戰鬥中。

　　但是有一天，那個少年出現了。

　　──妳就是龍魔會的公主……「龍姬」嗎。

　　「劍聖」葉武──灰雪的宿敵，也是少數能和「龍姬」對等交戰的對手。

　　明明就是勢不兩立的敵人，灰雪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不同於其他退魔師的氣味。

　　與自己相仿的氣味。

　　同樣為了被賦予的使命而戰，同樣受到被賦予的使命所束縛。

　　兩人宛如被命運牽引一般，無數次在戰鬥中相遇、交鋒。

　　越是交鋒，灰雪就越能感覺到他與自己的相似之處。

　　同時，越是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抽離。

　　某種無法言喻的異樣情感，正在她的心底萌發。

　　所以，灰雪才會────



§



　　「唔……」

　　這裡能聽見風聲。

　　掠過耳邊的風聲喚醒了灰雪的意識。

　　「這裡是……」

　　張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身在一處充滿陰森氛圍的廢墟裡，周圍只有一盞微弱的燈充當光源。從窗外的聲音來看，這裡應該是在偏遠的郊區。

　　（簡直像以前出任務時用來藏身的地方……）

　　以前執行龍魔會的任務時，她也有好幾次藏身在像這樣的廢墟中，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總之先站起來……呃！」

　　灰雪想試著起身，卻發現四肢都被銀色的鎖鏈固定起來，動彈不得。

　　她當下立刻想用黑炎來破壞鎖鏈，但要動手時，靈力卻像是被堵住一樣放不出來。

　　「怎麼回事……」

　　仔細一看，鎖鏈上刻著某種法術的圖樣，恐怕是能封鎖靈力的道具。居然還準備了這種東西，綁架自己的傢伙絕對是預謀好的。

　　不過自己怎麼會被綁在這種地方？灰雪追尋著模糊的記憶，就在這時──

　　「恢復意識了嗎，灰雪公主。」

　　前方傳來刀劍般冰冷的嗓音。

　　抬頭一看，面容冷酷的銀髮男子就站在前方，無機質的金瞳由上而下俯視著灰雪。

　　「……『刃』！」

　　灰雪激動地喊出對方的名字。

　　對，她想起來了，當時就是這個男人突然出現擊昏了自己。把自己帶到這棟廢墟來的絕對也是他。

　　想到自己的大意，一股懊惱感隨即湧上心頭。

　　「雖然有斟酌過力道，不過妳比預想的還要早醒來。不愧是『龍姬』。」

　　「……把我綁來這種地方，你到底想幹什麼？『刃』。」

　　灰雪惡狠狠地瞪著「刃」。但對方依舊是連根眉毛都不為所動。

　　「我的目的從來都一樣，那就是重建龍魔會，再度開啟戰鬥。」

　　說完，「刃」抬腿蹬地，地上隨即出現一個像是魔法陣的巨大圖樣。

　　「這是……！」

　　「『篡奪之法』──將他人靈力抽取出來，納為己用的法術。」

　　「刃」靜靜地解釋道。

　　「妳身上的黑龍王之力，對我等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事物。」

　　「你說什……」

　　「只憑我和外面那些部下，要掀起戰爭還有所不足，但如果有那份繼承自黑龍王大人的力量，肯定就能再開始過去那般的戰爭。也能以此作為號召，找回其他失散的幹部，讓我等龍魔會再次復活。」

　　「……是嗎，所以你才盯上我啊……」

　　灰雪知道這個法術。過去龍魔會也曾用這「篡奪之法」從俘虜身上奪取力量來強化自身。不過這也不是普通的法術，照理說要花不少時間來做佈陣與施術的準備才對。

　　（啊……所以他這幾天才沒出現在我們面前嗎……）

　　好像搞懂了一件事，但這不是現在的重點。這項法術有個可怕的特性──

　　「若用『篡奪之法』奪取妳的力量，也會一併奪走妳的生命。事實上，這是我最不想使用的最後手段。」

　　「刃」緩緩說道，並靠近灰雪一步。

　　「所以──這是最後一次了，到這邊來吧，灰雪公主。」

　　「……！」

　　「只要妳願意加入，我就不會對妳下手。我希望你能夠與我等同行。」

　　他是認真的。「刃」的眼神傳達著這種訊息。

　　他是真的不想殺死灰雪，希望他能夠加入自己。

　　但是──

　　「……什麼嘛。」灰雪冷笑了一聲。「想要我的力量就直接說啊，還搞什麼威脅綁架。」

　　她語氣不屑的開口回應，眼神像是在看垃圾一樣嫌棄。

　　「你變了啊，『刃』。以前雖然不懂你在想什麼，但至少知道你不是會耍這種小手段的傢伙。」

　　「……我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始終都是龍魔會的利刃。」

　　「哼，無法理解這點確實是沒變。」

　　對話根本不在一條線上，灰雪心中的煩躁感又添了一分。

　　「簡直莫名其妙，這一切早在半年前就已經結束了，事到如今還想掀起戰鬥……」

　　「因為這就是我的使命。」

　　「……欸？」

　　這句話引起了灰雪的注意。

　　「你說……使命？」

　　「沒錯。」

　　「刃」抬起手，從腳下喚出一柄長刀，刀刃映照出冷冽鋒利的光芒──就跟他本人一樣。

　　「我是刀劍的物妖──是從龍魔會擁有的古劍中甦醒的妖怪。」

　　「……！」

　　「我是龍魔會的刀劍，作為武器斬殺敵人就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存在的意義。」

　　「你……」

　　「我的價值只存在於戰鬥之中，如果戰鬥已經結束了，那我就再次掀起戰鬥，僅此而已。」

　　「刃」金色的眼瞳中，帶著近乎頑固的執念。

　　灰雪這才終於看見，這個男人所注視的為何物。

　　他的眼中只有戰鬥……也只會有戰鬥。

　　只因他是刀劍的物妖。

　　──妖怪種類繁多，誕生的方式當然也有很多種。

　　除了像生物那般交配繁殖，也有從大自然的靈氣中凝聚產生、動植物化形而成、或是無機質的器物吸收靈氣後現形的──所謂物妖便是屬於此類。

　　由於誕生的性質，物妖這種妖怪大多會遵從身為器物的功能而行動，而「刃」也不例外。

　　他是由龍魔會的武器產生的妖怪，因此為龍魔會而戰就是他的使命，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別的生存方式。

　　難以理解？不，「刃」的想法其實非常單純，單純到甚至有點可悲的地步。

　　作為武器而生的「刃」，從一開始就不曾想過其他選擇，只會踏在名為戰鬥的修羅道路上。

　　「妳也是一樣吧，灰雪公主。」

　　「欸……？」

　　「刃」收起長刀，凝視著灰雪。

　　「妳和我一樣，都是為了戰鬥而生的存在，唯有戰鬥才是我們的歸屬，我們的使命。」

　　「不……才不是！我現在只想過和平的生活，我……」

　　「但即使如此，妳依舊是龍魔會的『龍姬』，妳真覺得自己能到那個溫吞的世界去嗎。」

　　「這……」

　　灰雪無言以對。

　　因為他說的──是事實。

　　至今仍無法忘記，也不會忘記的，那不祥的過往。

　　自己是「龍姬」，是龍魔會的邪妖，不論灰雪再怎麼想逃避，這都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就算黑山之戰後得到暫時的和平，模仿其他人過著學生的生活，她卻還是會對這份和平感到陌生。

　　本來灰雪想盡可能忽視這回事，希望讓時間沖散內心的黑暗，但在遇到了「刃」──遇到了龍魔會的餘孽後又不得不回想起來。

　　自己的雙手早已骯髒無比，現在得到的和平終究是虛假的，只是戴上看不見的面具苟延殘喘，扭頭無視那些黑暗罷了。

　　她想要擺脫龍魔會的影子，走上自己期望的生活，但……身為「龍姬」的自己，真有那個資格嗎？

　　無法放棄想要邁向和平生活的願望，卻也無法忽視身為龍魔會的過往，矛盾又難堪，半吊子似的心態。這樣的自己，真能得到期望中的安穩嗎？

　　「我等是龍魔會，是黑龍王大人的尖兵，而妳更是擁有他力量的唯一繼承者。」

　　「……」

　　「我等為龍魔會而活，為了龍魔會而戰就是我等的使命。」

　　「……」

　　「棲身於黑暗的我等，不會選擇其他道路。」

　　「刃」冰冷的話語掠過耳畔。

　　半年多前，他也對灰雪說過一樣的話。

　　那不只是說給灰雪聽，更是「刃」自己的執念。

　　「所以……一起來吧，灰雪公主。離開虛假的和平，回到屬於我等的戰場。」

　　「刃」朝著灰雪伸出冰冷的手腕。

　　那是對如今唯一有可能理解自己價值觀的對象，所伸出的偕同之手。

　　但看在灰雪眼中，那就像是通往黑暗世界的門把。

　　（屬於我們的戰場……嗎……）

　　灰雪低下頭，望著灰暗的地板。

　　沒錯，「龍姬」是個邪妖，不適合待在和平的校園中，這片黑暗才像是與她相符的場所。

　　過去無法抹滅，那就應該回到黑暗之中才對。

　　應該是這樣才對……

　　「…………」

　　……但是，灰雪還是無法回握那隻手。

　　一旦握住那隻手，肯定就再也無法回頭了。想到這裡，灰雪就無法做出回應。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內心一陣糾結，無法下定決心。

　　（妳到底在想什麼啊，灰雪……）

　　灰雪在心中對這自己發問。

　　到底還在糾結什麼？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自己的想法，自己真正的心意究竟是──



　　──這時，某位少年的身影閃過了她的腦海。



　　……………………啊，是啊。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自己才會這麼糾結啊。

　　其實就只是這樣而已嘛，居然還想這麼久，自己真是個笨蛋。

　　不對，追根究柢應該是自己之前無法去正視的關係吧，但是個笨蛋這點還是一樣。

　　那麼，就別再繼續笨下去了吧。

　　灰雪嘆出長長一口氣，沉靜的開口。

　　「……不。」

　　「嗯？」

　　「果然我……還是不想再回到龍魔會那種地方。」

　　她抬起頭，睜大眼睛看向「刃」。

　　紅寶石般的眼瞳中，蘊含著不願退讓的意志。

　　「刃」首度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為什麼？灰雪公主。妳是『龍姬』，和我一樣是為戰鬥而生的……」

　　「啊，是啊，這我非常清楚。我是龍魔會的妖怪，是惡名昭彰的『龍姬』，但是──」

　　──我明白過去沒辦法擺脫，但是……一直抓著過去不放未免太辛苦了。偶爾也稍微想想自己的心意吧。

　　「有個傢伙告訴我，也要照著自己的心意去想。」

　　自己的心意──原本灰雪困於不祥的過去而無法正視，如今她終於想通了。

　　即使無法擺脫黑暗的過往，即使這心意可能是個半吊子，那也是她最真切的情感。

　　既然這樣，那就放聲說出來吧。

　　無關使命或身分，源自自身內心的最真實想法。

　　打從遇見那個人開始，就在心底萌發的情感。

　　「我要選擇我所希望的和平，然後……」

　　──如果這場戰鬥結束，我────



　　「──我想去見葉武。這就是我現在的心意！」



　　說完話的瞬間，灰雪的身體爆發出強而有力的暗色靈力光輝，硬生生把束縛四肢的鎖鏈都扯斷。

　　「用力量直接破壞了封魔鎖？果然黑市品還是有所瑕疵嗎，還是說……」

　　無視「刃」的呢喃，灰雪逕自站起身瞪著他開口。

　　「放棄吧，『刃』，我是不會加入你的，也不會認同你的計劃。」

　　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堅定不移。

　　這就是灰雪的意志，也是對立的宣告。

　　伸出的手失去了目標，「刃」的表情頓時凍結。

　　經過數秒的沉寂──

　　「……是嗎，這就是妳的答案啊。」

　　「刃」像是感到放棄般的低語。同時，他的腳下開始出現令人顫慄的寒光。

　　「我很遺憾，妳沒辦法與我等同行。」

　　一柄，又一柄──

　　無數柄銳利的刀劍，從銀髮男子四周顯現。

　　「那就沒辦法了，我要在這裡將妳排除──然後奪得黑龍王大人的力量，再度掀起龍魔會的戰爭。」

　　「刃」握起一柄長刀，對空揮斬。驚人的劍氣與靈力瞬間向外擴散，在空氣中留下兇狠的低吟。

　　為了到達自身期望的戰場，刀劍的物妖會掃除所有障礙，利用一切──即便對方的往昔的公主。

　　灰雪雖然一時被震懾住，但立刻就繃緊神經伸出右手。漆黑的魔劍，冥龍斬伴隨著暗色的靈力之光在她手中現形。

　　此刻並非為了過去的使命，而是為了自己現在的心意而握起劍。

　　雙方握緊武器，凝視著眼前的敵人。

　　「沉睡吧，在黑龍王與龍魔會的名下。」

　　「抱歉啊，我現在一點也沒有想睡的意思。」

　　下一秒──激烈的衝突聲在暗夜的廢墟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