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決心，與戰鬥的理由（１）

　　「唔……」

　　意識逐漸上浮，葉武慢慢張開了眼。

　　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身體則傳來柔軟的觸感。

　　（這裡是……）

　　稍微環視周遭，發現這裡是醫院的病房，他人正躺在床上。

　　病房內除了標準的醫療設備外還能看到一些符咒之類的東西貼在牆上，似乎是施展隱匿法術之用，可見這不是普通的病房。

　　（是跟協會有關係的醫院嗎……）

　　退魔協會雖然是秘密組織，不過跟很多檯面上的大型企業乃至政府機構都有合作關係，退魔師在任務中負傷時就會被送到這樣的醫院來。這間醫院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吧。以前葉武也來過這類地方很多次，所以他很清楚。

　　順帶一提，北華大學也是與協會關聯的機構之一，因此葉武和灰雪才能順利的入學。

　　「醒來了啊，葉武。」

　　這時，葉武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轉動視線看過去，馬上就看見一名黑髮馬尾的年輕女子。她身後還跟著另外一名戴頭巾的白髮少年，兩位都是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筱茹姊？還有萬千軍……」

　　「身體還好嗎？先慢慢起來不用急，動作太大的話傷口說不定會裂開的。」

　　「傷口？呃……！」

　　葉武拖著沉重的身軀坐起，一股陣痛感頓時傳遍了全身。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和手腳都包著繃帶，樣子活像個傷患似的──不對，應該就是傷患沒錯。

　　黑山之戰後就沒受過這麼重的傷了，讓他有種莫名的懷念感。

　　方筱茹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接著開口。

　　「幸好你似乎下意識迴避了要害，不然被『刃』的刀劍刺穿全身，就算是退魔師也不一定活得下來。」

　　「『刃』……啊！」

　　葉武想起來了。

　　自己和灰雪又一次遭遇到「刃」的襲擊，被他兇惡又出奇不異的攻擊給打倒在地。

　　在那之後，灰雪她──

　　「對了！灰雪呢？灰雪她怎麼樣了？」

　　想起失去意識前最後看到的景象，葉武一臉驚恐地看向方筱茹。然而對方只是面露遺憾地搖搖頭。

　　「我到現場的時候，灰雪已經不在那裡了……連同『刃』一起。」

　　「……是嗎。」

　　「我能做的就只有把你和風花帶回來療傷，抱歉。」

　　方筱茹的表情看起來是真的很過意不去。

　　這也難怪，畢竟她身為監視者，竟然輕易的就讓灰雪被敵人擄走，這算得上重大失誤了。

　　不過葉武並沒有露出責怪的態度，只是失落的垂下頭。

　　「不……這不是筱茹姊的錯。」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不管責備誰都沒有意義。

　　而且真要說的話，該責備的應該是自己。葉武心想。

　　當時最有可能擊退「刃」的人就是葉武，但他卻輕忽了對手的行動，遭到趁虛而入。如果當時一開始就解除靈力限制應戰，情況應該也不至於演變到這種地步。

　　看來半年的和平生活真的讓戰鬥感官退步了，真是丟臉，「劍聖」的名號都要哭泣了。

　　「可惡……這樣子灰雪她……！」

　　「冷靜點，葉武。」

　　葉武忍不住憤恨的握起拳，不過方筱茹卻比他要冷靜得多。

　　「我覺得『刃』應該不會殺死灰雪，如果他真有那個意思，早就當場一起動手了吧，根本沒必要特地抓走。」

　　「聽妳這麼一說……」

　　確實有些道理。

　　「刃」可以出奇不異地擊昏灰雪，肯定也能比照葉武那般直接中傷她，但最後卻是選擇把人帶走。

　　也就是說，「刃」帶走灰雪其實另有目的……？

　　「但這樣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啊。」

　　葉武一手抓在額頭上，神情充滿失落與焦慮。

　　「刃」沒有當場殺死灰雪，但也無法保證他之後不會這麼做。

　　就算退個一百步，先撇開灰雪不談好了，「刃」的問題也不能忽視。

　　「……你會露出這種表情還真是少見。」

　　「啊？」

　　方筱茹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了葉武的思考。

　　然而對方卻沒有想繼續說下去的意思，而是轉移了話題。

　　「好啦，你也別那麼著急了，也不全然只有壞消息喔。」

　　「什麼意思？」

　　「已經知道『刃』跟灰雪在什麼地方了。」

　　「欸？妳是怎麼……」

　　「我可是灰雪的監視者喔，要是遇到這種情況就找不到她的位置，怎麼可能擔當得了這份工作。」

　　方筱茹略帶自信地揚起嘴角，同時抬手召來一顆「天眼」。

　　原來如此，既然灰雪被「刃」帶走，那她的所在地自然也就是「刃」的藏身處──起碼他們應該是待在一起。

　　「可是，這難道不會被『刃』發現……」

　　「放心吧，我在追蹤時加強了天眼的隱匿術式。那個物妖的能力都是戰鬥面向，只要小心應對就不容易被發現。」

　　「是嗎……做得還真周到。」

　　即使過了半年，她那快速俐落的應變能力還是沒有衰退。這也是她過去能夠成為葉武等人領導者的原因之一。

　　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掌握了需要的資訊。

　　「那這樣事情就好辦了，現在立刻出發去找『刃』……」

　　「喔，關於這個啊。」

　　很難得一直沉默到剛才的萬千軍突然開了口。

　　他的語氣沉靜的和平時判若兩人。

　　「雖然找到了『刃』的藏身處，不過還有件棘手的事情……『刃』的身邊恐怕聚集了不少龍魔會的殘黨。」

　　「你說什麼……？」

　　「這是昨天追捕那些傢伙時發現的。他們最近開始有組織性，會聚在一起行動，恐怕也是因為『刃』的關係。要對付他們可能會變得更麻煩，至少，只憑我們幾人恐怕應付不來。」

　　白髮少年眼中已經不見往常的隨興，而是散發著精悍的光芒。

　　「目前正在召集其他退魔師，大概凌晨過後會展開行動。啊，不過葉武你在這裡休息就好了。」

　　「欸？」

　　「欸什麼欸，你打算拖著那種身體去戰鬥嗎？別開玩笑了。你想做什麼我不會多嘴，但要去送死的話可就另當別論了。再說你已經退出前線，沒必要來淌這灘渾水。」

　　「……」

　　「好啦，要說的就是這些。我也該去做出動的準備，先走一步了。」

　　語畢，萬千軍就一聲不響的走出了病房。

　　跟他平常的作風簡直大相逕庭，說明現在的情況有多嚴肅。

　　「……就像他說的，葉武你在這好好靜養就行了，不要去做傻事喔。」

　　方筱茹也接在萬千軍之後起身離開。

　　病房頓時變得無比寧靜，只有醫療儀器的電子聲格外清晰。

　　「…………」

　　葉武坐在病床上，低著頭沉思。

　　萬千軍的雖然個性輕浮，但絕對不會說謊，那麼「刃」身邊聚集了眾多手下的消息肯定是真的。這麼一來，要從「刃」手中帶回灰雪的難度也跟著增加了。

　　更別說現在身體是這副德性，想戰勝「刃」簡直是癡人說夢。

　　萬千軍說得對，他應該待在病房休息。

　　說到底，沒抓到身為龍魔會殘黨的「刃」，又讓灰雪被對方擄走，這是萬千軍和方筱茹等人的過失，該處理這件事情的是他們，跟已經離開前線的葉武沒有關係。

　　現在躺回去睡覺，等到明天天亮，就能回到那個和平的日常去。

　　沒錯，就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才對，照理說是這樣才對……

　　但是────

　　「呃……」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完全無法靜下心來？

　　為什麼自己無法闔上眼乖乖休息？

　　為什麼，內心好像有跟刺扎在上頭，這麼的不舒服？

　　「……搞什麼啊……」

　　難以釐清的思緒佔據頭腦，葉武發出了不甘的低吟。

　　明明內心如此躁動不安，自己難道就只能坐在床上，什麼也不能做嗎──



　　「──什麼嘛，還在啊。」



　　突然間，又有新的聲音闖入了病房。

　　一抬起頭，看到的竟是不可置信的對象。

　　「風花……？」

　　「少叫得那麼親密，我可不想跟你打好關係……」

　　風花穿的不是平時的女僕裝，而是件薄薄的病人袍。看樣子她也傷得不輕，同樣被方筱茹送到這間醫院來。

　　她重心不穩的走到病床旁坐下，虛弱的模樣和之前天差地別。

　　「我以為你會採取行動才過來看看……結果是我想太多了啊。」

　　「採取行動？妳在說什麼？」

　　「那還用說，當然是去帶回灰雪大人。」

　　「……！」

　　這句話讓葉武語塞了。

　　「灰雪大人可是被那個『刃』給抓走了啊，為什麼你還可以冷靜地坐在這裡不動？」

　　「……退魔師已經在著手準備，只要等他們出動……」

　　「到那時候，灰雪大人還安全嗎？」

　　「呃！這……」

　　葉武無言以對。

　　「刃」究竟有何意圖仍不得而知，等到退魔師召集完畢準備出動，灰雪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甚至可能已經來不及了。

　　話是這麼說，但葉武還是有所猶豫。

　　自己對灰雪而言可是曾經的宿敵，即使到現在也只是同校的同學罷了，究竟有什麼立場說要去救她……

　　就算想去救灰雪，他的身體狀況也難以容許，擅自行動幾乎跟自殺沒兩樣──像是在說，現在的你就是沒資格去救她。

　　沉重的寂靜壟罩了整間病房。

　　「…………原來如此，所以你也不打算行動就對了。」風花語氣冰冷的說。

　　「……」

　　「哼，本來看你都對灰雪大人做了那麼多，我還覺得你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結果到頭來，你這傢伙終究是退魔師啊。」

　　「……」

　　「那就算了，我自己去救灰雪大人。」

　　「欸？」

　　風花從椅子上站起，轉身面對房門的方向。

　　結果下一秒，她就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葉武想也沒想的伸手扶住她。雖然傷口又傳來陣痛，但比起那個他現在更在意風花。

　　「喂……妳都站不穩了，還想救人也太亂來了吧。」

　　「少囉唆……我要去救灰雪大人……」

　　「對手可是那個『刃』，就算妳狀態完好也不一定打得過啊，而且……」

　　「那又怎樣？」

　　風花的表情看起來很難受，但她還是堅定地開口。

　　「我是灰雪大人的侍從，守護灰雪大人是我的職責……跟你這傢伙不一樣，我絕對不會放著灰雪大人不管！」

　　「……！」

　　放著不管。

　　短短一句話，卻彷彿給了葉武一記當頭棒喝。

　　對啊，就是這樣啊，怎麼會忘記了呢。

　　為什麼自己的心情會如此躁動？為什麼自己完全無法靜下心來？

　　說穿了──不就是無法放著灰雪不管嗎。

　　對於這個在戰鬥中相遇，有著相同境遇與情感的妖怪少女，自己沒辦法放著她不管。

　　否則的話，他今天也不會找灰雪出來逛街，更不會在那時試圖安慰灰雪。

　　這麼簡單的答案竟然現在才發覺，遲鈍也要有個限度吧。

　　既然這樣──

　　「好了，放開我，我要去帶灰雪大人回來。」

　　這時風花不屑地想甩開葉武，然而……

　　「……不，妳還是待在這就好。」

　　葉武卻讓她坐回椅子上，如此開口。

　　「你在說什麼，不想救人就算了，少在那邊阻饒我。」

　　「我明白妳可以為了灰雪奮不顧身啦，但要是妳有個三長兩短，灰雪那傢伙會開心嗎？」

　　「呃……」

　　這下換風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趁她還說不出話的空檔，葉武接著補上一句。

　　「所以，由我去救灰雪吧。」

　　「……欸？」

　　「反正灰雪平常那麼排斥我，就算我掛了她應該也不會太傷心吧，哈哈。」

　　「葉武……」

　　葉武不顧呆愣在原地的風花，逕自走下病床。

　　「結果我也跟妳一樣，沒辦法放著那傢伙不管啊。謝謝妳，讓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他轉過頭，對風花露出自信又溫柔的微笑。

　　「──包在我身上吧，我一定會把妳家公主大人給帶回來的，我保證。」



§



　　後來風花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離開了病房。

　　不過她的表情好像沒有以往那麼尖銳了，葉武希望這不是錯覺。

　　葉武迅速換上原本的衣服，戴好眼鏡，動動手腕當作熱身。

　　雖然身體還是傳來一陣一陣的痛楚，但他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帶著傷出動了，以前甚至有過更嚴重的例子，對他來說這不算什麼。

　　「好了。」

　　做好準備，葉武深吸一口氣，趁著夜色踏出病房──

　　「──你想去哪裡？」

　　結果馬上就被一道靜肅的女聲攔下。

　　「……妳也太早發現了吧……筱茹姊。」

　　葉武無奈地看向前方──只見黑髮女子靜靜地從門邊走出來。

　　她出現的時機準得像是一開始就埋伏在那一樣。

　　不同於平時柔和的樣子，她現在面色凝重，甚至感覺得到她身上發出深沉的怒氣。

　　「我再問一次，你想去哪裡？」

　　「只是想出去散散步而已。」

　　「少來了，你以為我沒聽到你跟風花說的話嗎。」

　　「……」

　　直接把這個搬出來講，葉武也無從辯駁了。

　　誰不聽，居然是被她聽見，監視者還真不是蓋的。

　　「你明白自己現在的情況嗎？全身上下都是傷，就這樣跑去面對『刃』那種等級的妖怪，根本就是自殺啊。更別說對手可能不只『刃』一個。」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總會有辦法。」

　　「是啊，以前確實有過更誇張的情況，但這跟那是兩回事。」

　　方筱茹走到葉武面前，以嚴厲──或者說苦澀的神情注視著他。

　　「為什麼現在還要做這種事？又是為了退魔師的使命嗎？」

　　「筱茹姊……」

　　「戰鬥已經結束，你不用再遵從那束縛人的東西了，你可以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就好，但為什麼你還是……」

　　「不是的，筱茹姊。」

　　葉武出聲打斷她的話。

　　「這次不是為了退魔師的使命，單純是我自己想這麼做。」

　　並非為了過去被灌輸的使命，而是為了自己的想法行動。

　　聽見葉武不同於以往的答案，方筱茹頓時啞口無言。

　　「……所以，你想去救灰雪？」

　　「對。」

　　「帶著這種傷？」

　　「沒錯。」

　　「就算對手是『刃』？」

　　「就算對手是『刃』。」

　　葉武的表情雖然平淡，卻帶著一股不願退讓的意志。

　　這是過去只為了使命而活的葉武不會露出的表情。

　　「…………最後一個問題。」

　　方筱茹嘆了口氣再次提問。

　　「為什麼你這麼堅持要去救灰雪？明明只要再等一下，萬千軍他們就會出動，到時候你也不用冒著風險跑出來了。為什麼？」

　　「這……」

　　這個問題，葉武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倒也不是心生猶豫，只是要將理由轉化成言語時，過去的種種景象就在腦海中浮現，停也停不下來。

　　──在那個夜晚的戰場，第一次與灰雪對峙。

　　──黑山之戰結束後，在北華大學與她重逢。

　　──偶然到她家過夜，傾吐了各自的願望。

　　最後是──不久前看見的，灰雪那語帶顫抖的面容。

　　（…………啊，是啊。）

　　想來想去，答案還是只有這個了。

　　葉武微微揚起嘴角，苦笑著開口說道。

　　「果然……我就是在意她在意得不得了，沒辦法放著她不管吧。」

　　就算戰鬥已經結束，自己的心中依舊放不下那個女孩。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直白到讓人覺得可笑的答案。

　　回想起來，其實打從半年多以前，這個答案就已經在心底浮現了。

　　──如果這場戰鬥結束，我────



　　「──我想去見灰雪。就只是這樣而已。」



　　「────────」

　　寂靜。

　　沉默。

　　葉武的回答，讓本就沉靜的走廊陷入更深一層的靜默。

　　經過一段體感格外漫長的數秒鐘後──

　　「…………這樣啊。」

　　方筱茹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甜美微笑。

　　「看樣子……你終於有點改變了啊。」

　　她的表情就像是看到栽培許久的種子終於探出了一點枝芽般，百感交集。

　　「筱茹姊？」

　　「你等我一下。」

　　方筱茹拿起手機操作一番，隨後葉武口袋裡的手機就響起了通知聲。

　　「我把灰雪的所在地傳給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欸……可以嗎？」

　　「就算我說不行，你也不會聽吧。」

　　方筱茹咧嘴一笑，拍了下葉武的肩膀。

　　「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絕對要活著回來。」

　　「……啊，那當然了。」

　　葉武跟著露出微笑。

　　「我可是『劍聖』，這點程度的困境才殺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