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拯救者／亞斯卓 03
本章節 4002 字
更新於: 2022-09-21
看著氣勢洶洶的萊雅，亞斯卓慢慢將刀放下，刀格敲在木桌上，發出輕柔的「鏗」一聲。
「決定？」他小心地問。
萊雅眸子裡燃燒的火焰益發燦亮。
「黎凡特商會，」她說：「他們必須付出代價。」
她開始踱步，繞著桌子與亞斯卓兜起圈來。亞斯卓坐在原位不動，為了保護自己的脖子，他決定別一直盯著萊雅看，還是繼續清點裝備的好。
他拿起一顆帶有紫紅斑點的渾圓太陽石。
「一切都是從黎凡特商會而起。」
萊雅的紅髮在身後飄揚。
「長久以來，那個人利用了我的無知，奪走了我的技術，拿我當作遮掩醜事的煙幕彈，我卻只是躲藏起來，以為只要不聞不問就天下太平。」
太陽石能夠製作隱藏蹤跡的符咒，是萊雅慣用的晶石之一。
從亞斯卓留在萊雅身邊以來，雖然她未必會太陽石不離身，但家中每隔兩三步就能找到一顆。
「我告訴自己，黎凡特商會的勢力太龐大了，那個人的追隨者太多了，憑我一個人的力量，絕對不可能扭轉局勢。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事，我還不如過好自己的生活。」
她在亞斯卓面前站定，轉過身來面對著他。萊雅此刻應該沒有使用任何巫術才對，但亞斯卓卻恍惚覺得她整個人熠熠發亮。
「但我不過是夾著尾巴逃跑而已。」
啊。亞斯卓心想，也許他永遠只能望著萊雅的背影。
她對自身的錯誤與缺陷毫不留情，因此一旦下定決心要捨棄什麼，她絕對不會回頭。
這一次，要被捨棄的是太陽石嗎？
「一切到此為止。」
聽著萊雅的宣示，亞斯卓不自覺用力握住了太陽石。
「安逸的生活我過夠了。」她繼續說：「黎凡特商會也高枕無憂得太久了。如今正是展開行動的時刻，我要讓他們嚐嚐相同的滋味，讓那個人自食惡果。為了這個目的──」
這時她遲疑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之間的事，她隨即吸了口氣。
「我考慮離開杜拉瓦村。」萊雅說。
說實話，亞斯卓並不感到意外，但他卻仍呆了半晌。
他很清楚，這決定其實並不倉促，因為萊雅醞釀這個念頭已有一段時間。她對維特羅人有著太多愧疚，和黎凡特之間又有著太多糾葛；儘管黎凡特並非唯一獵殺維特羅族的組織，然而太多事情是因他們而起。以萊雅的脾氣，她終究會去做個了斷。
他只是……
每當她邁開步伐，亞斯卓總是害怕自己追不上。
「所以……我有個提案。」
萊雅忽然顯得欲言又止，拉過一張木椅，在亞斯卓身邊坐下。亞斯卓忽然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他在布朗家開的商店看過這個架勢，當時布朗把自家大兒子湯米按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跟嚴肅討論湯米是去當學徒好，還是繼承家業好。亞斯卓頓時有個預感：萊雅八成即將說出一些荒唐的話了。
「我送你去沃德年鎮的牧場，怎麼樣？」萊雅說。
意思是她不打算帶著亞斯卓一起。
亞斯卓回望著她。萊雅沒笑，看來是認真的，他禁不住慢慢挑起一邊眉毛。
沃德年鎮的牧場，那是姊姊亞斯翠的藏身之處。
當年萊雅從獵人手中勉強「收下」了亞斯卓和亞斯翠，但要一口氣照顧兩個孩子實在太吃力了。不知是基於什麼理由，她選擇留下了亞斯卓，另外動用了一些人脈，把亞斯翠送去沃德年，讓她藏起維特羅人的身分安穩度日。
據他所知，那個牧場與世隔絕，是個風景優美、生活樸實的地方。由於兩地交通不便，亞斯卓已經好一陣子沒收到姊姊的消息，不過在那裡的日子想必有種單純的美好。
但是……她怎麼會覺得亞斯卓想去？
他本來想問萊雅為何要這麼提議，從口中冒出來的卻是：
「我要跟妳一起去。」
話一出口，他突然覺得肩上一輕。
萊雅瞪大雙眼，似乎感到不可思議。
「我可不是要去遊山玩水的──」
「我還沒幼稚到會有這種誤會。」
「你用不著牽扯進來──」
「黎凡特把所有維特羅人都視為囊中物，我找他們算帳也是合情合理吧。畢竟……」
他鬆開拳頭，低頭凝視掌心的太陽石。
太陽石又有血石之稱。
「……不是只有妳想讓他們付出代價。」
老實說，在萊雅問他要不要去牧場之前，亞斯卓並沒有這麼明確的念頭。然而就在方才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經下了決定。
自己究竟屬於哪一方？亞斯卓還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這一切並不公平。他想以維特羅人的身分向這個世界討回公道，想讓身為維特羅人的復仇鬼巴瑞特償命，不僅如此……
「妳的處境太危險了。」他以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妳不可能真的以為，妳有辦法單槍匹馬跟他們抗衡吧。」
萊雅一時語塞，好一會才道：「你這是在暗示我太弱？」
「就算妳再怎麼強大，也不可能一個人搞垮黎凡特。」亞斯卓再度挑眉。「妳需要每個幫得上忙的人。」
他想成為萊雅的劍。
因為他仍清楚記得幼時乍然闖入人類國度之際，那份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懼，以及在一片混亂之中，萊雅向他伸出的手。
亞斯卓看得出萊雅動搖了。她再度站起身，心煩地來回踱步，臉上閃過好幾種情緒：為難、抗拒、期盼，最終落在一個難以辨別的神情，亞斯卓所能想出最貼近的描述，就是無奈。
他知道，他說的句句屬實，萊雅絕對沒法否認。所以她也只有答──
「不行。」
萊雅口中卻冒出了亞斯卓始料未及的詞。
她轉過身來，面向亞斯卓，臉色嚴正。他腦袋空白地看著萊雅。
「我不希望……」萊雅打住話頭，字斟句酌。「我不想要你踏上報復的道路。」
亞斯卓腦中的齒輪慢慢開始轉動。
「但是妳就能找黎凡特算總帳？」
「我是慎重考慮過的。」
「我也是啊。」
「不對，」萊雅斷言道：「你不是。」
亞斯卓抿起嘴，不想讓她看出太多情緒，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極其受傷。他想不通萊雅怎麼能雙重標準得如此義正詞嚴，同時也覺得他想幫助萊雅的心意被徹徹底底否定了。
受傷的心情旋即轉為氣惱，但他還來不及反駁，萊雅便雙手環胸，先發制人。
「我知道你想替柯文報仇。但那並不是──」
「那又怎麼樣？」他桀驁不馴，「難道妳不想？還是說，妳覺得我不夠格？」
「不是這個問題！」
萊雅音量略略一揚，隨即喀答一聲閉上嘴，半晌才重新開口，亞斯卓聽得出她特別放緩了語氣。
「就算你想對商會、甚至是全人類復仇，那也是你的決定。我只是希望……」她咬著嘴唇，「我一直希望你能過平靜的生活，像亞斯翠那樣。我希望你獲得自由。」
像亞斯翠那樣。
他呆望著萊雅，不曉得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
「自由？」他咀嚼著這兩個字的味道。「妳是說，與家人分散，永遠躲在遠離塵囂的牧場，不敢向陌生人表明真實身分嗎？」
「當然不是。」
「說真的，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是自由。」
亞斯卓明白，應該見好就收。言語的力量不亞於刀劍，不亞於巫術。
可是心中洶湧的怒意無處可去。
這太不公平了。
「我從小躲在人類村落，」他說：「偽裝成人類的樣子，連家鄉都回不去，就算找到失散的族人，也只能一輩子提心吊膽，隨時警戒人類的追殺。什麼是自由？」
「亞斯卓──」
「身為聖女的妳，說這種話不覺得很荒謬嗎？才剛決定要拋棄安穩生活的妳，說這種話不覺得太偽善了嗎？」
其實他知道說得太過分了，但懊悔的感覺遲來一步。那就像隔著一層玻璃，眼睜睜注視馬車失控撞向山壁。
所以他也不意外萊雅倏地掉過頭去，大步邁向門口，留下怒氣洋溢的背影。他本以為萊雅會頭也不回離開，沒想到她在門前站定腳步，雙肩顯而易見地揚起，做了個深呼吸。
「我原諒你。」她語氣平靜，「因為我明白你的心情。」
但她一說完便轉過頭，狠狠瞪了亞斯卓一眼。
「但我是不會讓步的，臭小鬼。」
她咬牙撂下這句話，拉開門便往外走，「碰」一聲甩上門。
亞斯卓坐在原位，過了良久才想起自己手上仍握著太陽石，而且有滿桌的裝備沒收。他慢慢把那顆晶石放進背袋，忍不住還是冷哼了一聲。
幼稚。
他也不會讓步的。
***
此後幾天，亞斯卓與萊雅持續周旋，卻毫不意外地一無所獲。不管他怎麼軟硬兼施，說好說歹，威逼利誘，萊雅始終不肯鬆口。
「不行就是不行」，她凌厲的眼神如此傳達。
無妨。亞斯卓並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萊雅再怎麼難以撼動，也攔不住他做他想做的事。
他撒下的狩獵之網正逐漸收攏。
為了貫徹計畫，這是他連續第五日潛入杜拉瓦森林。
杜拉瓦森林面積廣闊，約有三分之二覆蓋於山地之上。亞斯卓挑選的地點位於一個長坡，雖然坡度和緩，但山石在其上交錯林立，形成好幾處高低落差。
時序正是早秋，整個坡地上零星點綴著淺黃的枯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亞斯卓披著斗篷，蹲踞在緩坡中途的樹梢上，透過枝葉間隙，居高臨下凝視低處的水晶埋藏點。
那是他從上次那支討伐隊獲得的靈感──在森林的必經之路埋入數枚預先加工的水晶碎片，再將每片水晶串連起來，形成魔法陣。討伐隊打算運用這種編織手法設置能夠涵蓋整個村落的超大型魔法陣，但亞斯卓看上的卻是另一個特點：單獨來看，每片水晶蘊含的魔力十分微小，魔力的流動十分幽微而不易察覺。
也就是說，非常適合埋伏。
今天是第五日。按照亞斯卓的預估，最晚十日之內就能看到結果。
或許今天也將空手而歸，但沒關係。在必要時，他能很有耐心。
日光照射的角度逐漸偏移，從正午的豔陽轉為午後的暖陽。某個時刻，亞斯卓的耳朵捕捉到一個異常的輕響，既不是風聲或草葉窸窣聲，也不是蟲鳴鳥叫。
他細細留意那個方位，確定是腳步聲，整個人登時像浸入冷水，徹底警覺起來。
那人的動作算不上大，要不是亞斯卓早有預期，大概也不會這麼早發現。他聽著那人踏碎地上的枯枝敗葉，撥開枝條前進，過了片刻，從他的位置恰好透過一個樹葉間隙，瞥見了那人的面容。
黑中摻灰的短髮，橫亙於臉上的幾道疤。
正是復仇鬼巴瑞特。
亞斯卓想像過再次見到巴瑞特會是什麼感覺，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怒火中燒。
這不代表他不憤怒。只是他的怒意已然轉化，變得更加冷靜純粹，思緒清明。
與此同時，他的手指竟微微發起顫來。他用力握起拳頭，止住顫抖。
他不會欺騙自己。那是畏懼。
他也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畏懼。
這個人……在擠滿了人類的廣場中仰天長笑，即便明顯居於下風也不肯罷手，上一秒咬定要殺教廷的走狗，下一秒轉頭就殺了與他毫無關係的平民百姓。
這人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復仇是一回事，危害他人是另一回事。即使巴瑞特是同族，亞斯卓也打定主意要根除這個禍害。
巴瑞特沿著亞斯卓預期的路線爬上緩坡，雖然體格高大，身手卻十分敏捷。亞斯卓屏住呼吸。
只要再十公尺……五公尺……四公尺……
距離水晶埋藏之處兩公尺時，復仇鬼巴瑞特驟然停下腳步。他先是微微揚起頭，做出明顯的嗅聞動作，接著低下頭來環視了一圈，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
然後，他陡地抬起頭，朝亞斯卓所在的方向望來。
「決定？」他小心地問。
萊雅眸子裡燃燒的火焰益發燦亮。
「黎凡特商會，」她說：「他們必須付出代價。」
她開始踱步，繞著桌子與亞斯卓兜起圈來。亞斯卓坐在原位不動，為了保護自己的脖子，他決定別一直盯著萊雅看，還是繼續清點裝備的好。
他拿起一顆帶有紫紅斑點的渾圓太陽石。
「一切都是從黎凡特商會而起。」
萊雅的紅髮在身後飄揚。
「長久以來，那個人利用了我的無知，奪走了我的技術，拿我當作遮掩醜事的煙幕彈，我卻只是躲藏起來，以為只要不聞不問就天下太平。」
太陽石能夠製作隱藏蹤跡的符咒，是萊雅慣用的晶石之一。
從亞斯卓留在萊雅身邊以來，雖然她未必會太陽石不離身，但家中每隔兩三步就能找到一顆。
「我告訴自己，黎凡特商會的勢力太龐大了，那個人的追隨者太多了，憑我一個人的力量，絕對不可能扭轉局勢。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事，我還不如過好自己的生活。」
她在亞斯卓面前站定，轉過身來面對著他。萊雅此刻應該沒有使用任何巫術才對，但亞斯卓卻恍惚覺得她整個人熠熠發亮。
「但我不過是夾著尾巴逃跑而已。」
啊。亞斯卓心想，也許他永遠只能望著萊雅的背影。
她對自身的錯誤與缺陷毫不留情，因此一旦下定決心要捨棄什麼，她絕對不會回頭。
這一次，要被捨棄的是太陽石嗎？
「一切到此為止。」
聽著萊雅的宣示，亞斯卓不自覺用力握住了太陽石。
「安逸的生活我過夠了。」她繼續說：「黎凡特商會也高枕無憂得太久了。如今正是展開行動的時刻，我要讓他們嚐嚐相同的滋味，讓那個人自食惡果。為了這個目的──」
這時她遲疑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之間的事，她隨即吸了口氣。
「我考慮離開杜拉瓦村。」萊雅說。
說實話，亞斯卓並不感到意外，但他卻仍呆了半晌。
他很清楚，這決定其實並不倉促，因為萊雅醞釀這個念頭已有一段時間。她對維特羅人有著太多愧疚，和黎凡特之間又有著太多糾葛；儘管黎凡特並非唯一獵殺維特羅族的組織，然而太多事情是因他們而起。以萊雅的脾氣，她終究會去做個了斷。
他只是……
每當她邁開步伐，亞斯卓總是害怕自己追不上。
「所以……我有個提案。」
萊雅忽然顯得欲言又止，拉過一張木椅，在亞斯卓身邊坐下。亞斯卓忽然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他在布朗家開的商店看過這個架勢，當時布朗把自家大兒子湯米按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跟嚴肅討論湯米是去當學徒好，還是繼承家業好。亞斯卓頓時有個預感：萊雅八成即將說出一些荒唐的話了。
「我送你去沃德年鎮的牧場，怎麼樣？」萊雅說。
意思是她不打算帶著亞斯卓一起。
亞斯卓回望著她。萊雅沒笑，看來是認真的，他禁不住慢慢挑起一邊眉毛。
沃德年鎮的牧場，那是姊姊亞斯翠的藏身之處。
當年萊雅從獵人手中勉強「收下」了亞斯卓和亞斯翠，但要一口氣照顧兩個孩子實在太吃力了。不知是基於什麼理由，她選擇留下了亞斯卓，另外動用了一些人脈，把亞斯翠送去沃德年，讓她藏起維特羅人的身分安穩度日。
據他所知，那個牧場與世隔絕，是個風景優美、生活樸實的地方。由於兩地交通不便，亞斯卓已經好一陣子沒收到姊姊的消息，不過在那裡的日子想必有種單純的美好。
但是……她怎麼會覺得亞斯卓想去？
他本來想問萊雅為何要這麼提議，從口中冒出來的卻是：
「我要跟妳一起去。」
話一出口，他突然覺得肩上一輕。
萊雅瞪大雙眼，似乎感到不可思議。
「我可不是要去遊山玩水的──」
「我還沒幼稚到會有這種誤會。」
「你用不著牽扯進來──」
「黎凡特把所有維特羅人都視為囊中物，我找他們算帳也是合情合理吧。畢竟……」
他鬆開拳頭，低頭凝視掌心的太陽石。
太陽石又有血石之稱。
「……不是只有妳想讓他們付出代價。」
老實說，在萊雅問他要不要去牧場之前，亞斯卓並沒有這麼明確的念頭。然而就在方才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經下了決定。
自己究竟屬於哪一方？亞斯卓還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這一切並不公平。他想以維特羅人的身分向這個世界討回公道，想讓身為維特羅人的復仇鬼巴瑞特償命，不僅如此……
「妳的處境太危險了。」他以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妳不可能真的以為，妳有辦法單槍匹馬跟他們抗衡吧。」
萊雅一時語塞，好一會才道：「你這是在暗示我太弱？」
「就算妳再怎麼強大，也不可能一個人搞垮黎凡特。」亞斯卓再度挑眉。「妳需要每個幫得上忙的人。」
他想成為萊雅的劍。
因為他仍清楚記得幼時乍然闖入人類國度之際，那份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懼，以及在一片混亂之中，萊雅向他伸出的手。
亞斯卓看得出萊雅動搖了。她再度站起身，心煩地來回踱步，臉上閃過好幾種情緒：為難、抗拒、期盼，最終落在一個難以辨別的神情，亞斯卓所能想出最貼近的描述，就是無奈。
他知道，他說的句句屬實，萊雅絕對沒法否認。所以她也只有答──
「不行。」
萊雅口中卻冒出了亞斯卓始料未及的詞。
她轉過身來，面向亞斯卓，臉色嚴正。他腦袋空白地看著萊雅。
「我不希望……」萊雅打住話頭，字斟句酌。「我不想要你踏上報復的道路。」
亞斯卓腦中的齒輪慢慢開始轉動。
「但是妳就能找黎凡特算總帳？」
「我是慎重考慮過的。」
「我也是啊。」
「不對，」萊雅斷言道：「你不是。」
亞斯卓抿起嘴，不想讓她看出太多情緒，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極其受傷。他想不通萊雅怎麼能雙重標準得如此義正詞嚴，同時也覺得他想幫助萊雅的心意被徹徹底底否定了。
受傷的心情旋即轉為氣惱，但他還來不及反駁，萊雅便雙手環胸，先發制人。
「我知道你想替柯文報仇。但那並不是──」
「那又怎麼樣？」他桀驁不馴，「難道妳不想？還是說，妳覺得我不夠格？」
「不是這個問題！」
萊雅音量略略一揚，隨即喀答一聲閉上嘴，半晌才重新開口，亞斯卓聽得出她特別放緩了語氣。
「就算你想對商會、甚至是全人類復仇，那也是你的決定。我只是希望……」她咬著嘴唇，「我一直希望你能過平靜的生活，像亞斯翠那樣。我希望你獲得自由。」
像亞斯翠那樣。
他呆望著萊雅，不曉得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
「自由？」他咀嚼著這兩個字的味道。「妳是說，與家人分散，永遠躲在遠離塵囂的牧場，不敢向陌生人表明真實身分嗎？」
「當然不是。」
「說真的，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是自由。」
亞斯卓明白，應該見好就收。言語的力量不亞於刀劍，不亞於巫術。
可是心中洶湧的怒意無處可去。
這太不公平了。
「我從小躲在人類村落，」他說：「偽裝成人類的樣子，連家鄉都回不去，就算找到失散的族人，也只能一輩子提心吊膽，隨時警戒人類的追殺。什麼是自由？」
「亞斯卓──」
「身為聖女的妳，說這種話不覺得很荒謬嗎？才剛決定要拋棄安穩生活的妳，說這種話不覺得太偽善了嗎？」
其實他知道說得太過分了，但懊悔的感覺遲來一步。那就像隔著一層玻璃，眼睜睜注視馬車失控撞向山壁。
所以他也不意外萊雅倏地掉過頭去，大步邁向門口，留下怒氣洋溢的背影。他本以為萊雅會頭也不回離開，沒想到她在門前站定腳步，雙肩顯而易見地揚起，做了個深呼吸。
「我原諒你。」她語氣平靜，「因為我明白你的心情。」
但她一說完便轉過頭，狠狠瞪了亞斯卓一眼。
「但我是不會讓步的，臭小鬼。」
她咬牙撂下這句話，拉開門便往外走，「碰」一聲甩上門。
亞斯卓坐在原位，過了良久才想起自己手上仍握著太陽石，而且有滿桌的裝備沒收。他慢慢把那顆晶石放進背袋，忍不住還是冷哼了一聲。
幼稚。
他也不會讓步的。
***
此後幾天，亞斯卓與萊雅持續周旋，卻毫不意外地一無所獲。不管他怎麼軟硬兼施，說好說歹，威逼利誘，萊雅始終不肯鬆口。
「不行就是不行」，她凌厲的眼神如此傳達。
無妨。亞斯卓並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萊雅再怎麼難以撼動，也攔不住他做他想做的事。
他撒下的狩獵之網正逐漸收攏。
為了貫徹計畫，這是他連續第五日潛入杜拉瓦森林。
杜拉瓦森林面積廣闊，約有三分之二覆蓋於山地之上。亞斯卓挑選的地點位於一個長坡，雖然坡度和緩，但山石在其上交錯林立，形成好幾處高低落差。
時序正是早秋，整個坡地上零星點綴著淺黃的枯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亞斯卓披著斗篷，蹲踞在緩坡中途的樹梢上，透過枝葉間隙，居高臨下凝視低處的水晶埋藏點。
那是他從上次那支討伐隊獲得的靈感──在森林的必經之路埋入數枚預先加工的水晶碎片，再將每片水晶串連起來，形成魔法陣。討伐隊打算運用這種編織手法設置能夠涵蓋整個村落的超大型魔法陣，但亞斯卓看上的卻是另一個特點：單獨來看，每片水晶蘊含的魔力十分微小，魔力的流動十分幽微而不易察覺。
也就是說，非常適合埋伏。
今天是第五日。按照亞斯卓的預估，最晚十日之內就能看到結果。
或許今天也將空手而歸，但沒關係。在必要時，他能很有耐心。
日光照射的角度逐漸偏移，從正午的豔陽轉為午後的暖陽。某個時刻，亞斯卓的耳朵捕捉到一個異常的輕響，既不是風聲或草葉窸窣聲，也不是蟲鳴鳥叫。
他細細留意那個方位，確定是腳步聲，整個人登時像浸入冷水，徹底警覺起來。
那人的動作算不上大，要不是亞斯卓早有預期，大概也不會這麼早發現。他聽著那人踏碎地上的枯枝敗葉，撥開枝條前進，過了片刻，從他的位置恰好透過一個樹葉間隙，瞥見了那人的面容。
黑中摻灰的短髮，橫亙於臉上的幾道疤。
正是復仇鬼巴瑞特。
亞斯卓想像過再次見到巴瑞特會是什麼感覺，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怒火中燒。
這不代表他不憤怒。只是他的怒意已然轉化，變得更加冷靜純粹，思緒清明。
與此同時，他的手指竟微微發起顫來。他用力握起拳頭，止住顫抖。
他不會欺騙自己。那是畏懼。
他也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畏懼。
這個人……在擠滿了人類的廣場中仰天長笑，即便明顯居於下風也不肯罷手，上一秒咬定要殺教廷的走狗，下一秒轉頭就殺了與他毫無關係的平民百姓。
這人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復仇是一回事，危害他人是另一回事。即使巴瑞特是同族，亞斯卓也打定主意要根除這個禍害。
巴瑞特沿著亞斯卓預期的路線爬上緩坡，雖然體格高大，身手卻十分敏捷。亞斯卓屏住呼吸。
只要再十公尺……五公尺……四公尺……
距離水晶埋藏之處兩公尺時，復仇鬼巴瑞特驟然停下腳步。他先是微微揚起頭，做出明顯的嗅聞動作，接著低下頭來環視了一圈，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
然後，他陡地抬起頭，朝亞斯卓所在的方向望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