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拯救者／亞斯卓 02
本章節 4846 字
更新於: 2022-09-20
「她會原諒你的。」亞斯卓堅決地說。
『不，她比你想像的更會記仇。』雖然這麼說，柯文竟笑了起來，『別看她這樣，她是個愛記仇又頑固到極點的孩子。』
「……如果她想要替你報仇，你會阻止她嗎？」
柯文的笑容消失。
不等幽魂開口回答，亞斯卓搶先說了下去。
「不，我知道，你一定會說為了這種理由涉險很沒意義。可是──」他深吸一口氣，「你不會怨恨嗎？」
他抬眼直視柯文的雙眼。
雖然線條顯得模糊不清，但無疑是柯文的雙眼。
「你視維特羅人為友，幫助過好幾個維特羅人。對你來說，死在維特羅人手上……是什麼感覺？」
亞斯卓知道柯文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但他還是想知道答案。就像在冬季不斷受到南方牽引的候鳥，鍥而不捨地追尋。
誰比較無辜？
是死了比較多人的那一方，還是比較弱小的那一方？
是與戰鬥毫無關係的那一方，還是不得不直面殺戮的那一方？
又如果，如果並沒有所謂的「比較無辜」，一切不過是個理不清的連鎖──
「維特羅人是不是消失比較好呢？」
從來不曾存在的話，是不是會比較輕鬆？
一如亞斯卓的預料，柯文並沒有答案，只是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也對，強迫一個殘存的紀錄回答這些問題，連亞斯卓都覺得自己未免太不可理喻。
他撇過頭，正想岔開話題，卻忽然感到頭頂一陣冰涼，訝異地抬起頭。
是柯文的手。柯文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幻影並不具備實體，所以柯文其實摸了個空，只在亞斯卓頭上留下些許涼意。他縮回手，表情有些尷尬。
『都忘了我碰不到東西。』
他嘀咕道，接著定睛注視亞斯卓。
『請不要說那樣的話。』他說，語調有如冬日溫柔的暖陽。『雖然我沒辦法代替生前的我發言，可是至少在我掌握的紀錄當中，我從來……』
不知不覺間，從他的四肢開始，他整個人的形體開始褪色變淡。
『……沒有後悔認識你們過。』
最後映在亞斯卓眼簾中的，是他一如既往溫和的淺笑。
『那麼……艾格妮絲就麻煩你們了。』
魔力消散，一切回歸虛無。
亞斯卓盯著空氣發愣許久，這才掏出黑曜石，消除保護魔法陣。四周依然靜謐，手中的火球照亮空無一人的前方，光圈範圍外便是沉沉黑暗；雖然自己就站在杜拉瓦村的中心，他卻忽然覺得整個世界是如此遙不可及。
他取出沉寂的藍色傳音鳥，在注入魔力的瞬間，木鳥彷彿活了起來，拍動翅膀離開他掌心，停留於半空靜候。
還沒開口，萊雅的聲音率先傳來。
『哎喲，你還活著呢。』後面接了個哈欠。
一副漠不關心的口吻，但她分明時時留意著傳音鳥的狀態，才會在木鳥一有動靜時立刻做出反應。亞斯卓決定不拆穿她。
「嗯，我正要──」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呀，亞斯卓？』
甜甜的語氣，似曾相識的句子。
亞斯卓低頭一瞥自己右前臂上的繃帶，「……呃。」
慘了，蓋倫醫生千交代萬交代必須每天早晚定時換藥，結果他完全忘記了。一整天下來，他連藥水瓶都沒碰。
『哎，我盡力了，整天都沒見到你的人影，我想提醒你一聲都沒辦法。』
儘管嘴上這麼說，萊雅的口吻卻有些幸災樂禍。
『明天蓋倫來替你回診，你自己想辦法跟他解釋喔。』
想到蓋倫醫生又要用沉靜的目光給予無聲的譴責，亞斯卓不禁一手按住額角。
***
「我說你，真的有在換藥嗎？」
拆下繃帶後，蓋倫醫生劈頭便說。亞斯卓心虛地撇開頭。
除了身上各處零零總總的小傷之外，復仇鬼巴瑞特在他前臂內側留下一道十幾公分長的傷口。只是普通的皮肉傷，如果遵照蓋倫的囑咐勤於換藥，搭配萊雅熬煮的湯加速復原能力，現在估計已經好了一大半。
關鍵字：「如果」。
「忘記一兩次而已。反正不影響行動……」他徒勞無功地辯解。
來了，沉靜而隱含譴責意味的目光。亞斯卓節節敗退。
蓋倫仔細檢查傷口狀態，熟練地拭去殘餘的藥劑，敷上新的。他沒像上次那麼注意力道，亞斯卓自知理虧，悶著頭不敢喊痛。
「從藥水瓶剩下的量看來，絕對不止一兩次。」蓋倫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嗯，沒錯。」萊雅在一旁煞有介事的點頭。
眼見蓋倫盯著自己看，斯文中隱含算計，亞斯卓內心浮現不妙的預感。
「該不會是怕痛吧？」
「沒有啊。」為何這麼問？亞斯卓沒意會過來，呆看著他。
「是嗎？畢竟──」蓋倫嘆了口氣，「你小時候只要擦破一點皮，就會哭得驚天動地。」
「並沒有！」──沒有吧？
「哎呀，我記得我記得。」萊雅興致勃勃地說：「他怕痛到連看你拿出剪刀都會哭。」
「看來長大之後也沒變呢。」蓋倫湊上前來，故作關懷狀，「是不是要施展『不怕痛的魔法』？不哭不哭，痛痛飛走了──」
「我錯了！」亞斯卓簡直想原地消失，「我不會再忘記換藥了！」
蓋倫滿意地替他完成包紮，鬆手前在繃帶上拍了拍，不偏不倚拍在傷口上，亞斯卓把哀叫悶了回去。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如果說這世上誰有辦法牽著亞斯卓的鼻子走，蓋倫絕對名列前五（位居第一的自然是萊雅）。不僅是因為蓋倫精明理智，更重要的原因在於蓋倫可說是看著他長大，十分清楚亞斯卓的弱點（而且萊雅老是會在旁邊助紂為虐）。
打從亞斯卓來到杜拉瓦村，蓋倫就一直以醫生的身分幫助他。
就他所知，蓋倫也很清楚萊雅是受到人類追殺的聖女。他不曉得蓋倫與萊雅相識的確切過程，只知道萊雅信任他。
說起來，以蓋倫的醫術和聰明才智，根本用不著待在杜拉瓦村才對。亞斯卓依稀記得，前幾年蓋倫本有機會去大城市發展，只是後來沒有去成……
大概是為了愛瑪吧。
愛瑪是蓋倫的妹妹，兩人相差十幾歲，在杜拉瓦村相依為命。
亞斯卓曾經聽蓋倫和萊雅私下討論過愛瑪的情況，他們說那是某種暈眩症，平時幾乎與常人無異，卻會在猝不及防的時刻發作，即便結合萊雅的巫術與蓋倫的醫術，也沒辦法徹底治好她。
好在愛瑪這幾年身體狀況好轉不少，起碼亞斯卓每次見到她，她都活蹦亂跳的。上一次在廣場時也──
亞斯卓猝然打住思緒。
不行。現在不是回想那一天的時候。
「對了，還得謝謝你。」
「謝什麼？」亞斯卓不解地抬頭。
蓋倫將繃帶、剪刀和瓶罐收回皮製小工具箱中，扣上箱蓋，定睛注視亞斯卓。亞斯卓意識到他想說的是什麼，內心陡然間浮現抗拒。
不對，根本沒有什麼好感謝的，因為他……
「當然是謝謝你救了愛瑪。」
……因為他根本沒幫上什麼忙啊。
亞斯卓避開蓋倫的目光。
「應該謝柯文才對。還好他及時發現愛瑪落單，搶在第一時間替她治療。」
後半句的「要不然」就不用說出口了。蓋倫身為愛瑪的兄長，這些天來一定早就設想了各種最可怕的「萬一」，輾轉難眠。
「是啊。」蓋倫垂眸注視自己的雙手，「如果可以的話，我是想登門道謝的。我本來想，和柯文最親近的人是艾格妮絲，向她表達我的感激也好。」
「她還是不開門嗎？」
蓋倫搖頭，「我甚至不確定她在不在家。沒人應門，屋裡也沒點燈。」
亞斯卓探詢地瞥了萊雅一眼，想看看她是否知道些什麼，但萊雅只是一面研磨一缽香料，一面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出神。
「但是，這和我想謝謝你並不衝突。」
蓋倫猝然把話題轉了回來，令亞斯卓措手不及。
「是你立刻出面擋住那個屍鬼……那個維特羅人，最後又送愛瑪到安全的地方。如果不是你，異端調查官鐵定沒命，說不定也會有更多人受傷，村裡很多人都說要好好感謝你。」
不對。他所做的事情根本沒有那麼多。如果真的有──眼睜睜看著朋友在面前被殺又算什麼？
但蓋倫的神色頗為正經，莫名讓亞斯卓有種被老師訓話的感覺。想起自己從小到大落在蓋倫手中的各種把柄，亞斯卓只得把內心的反駁默默嚥了回去。
「那個人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一支大規模討伐隊。」他說。
「討伐隊？」蓋倫重複了一遍。萊雅也是頭一回聽亞斯卓提起這回事，手上的小杵頓了一剎那，才又重新劃起圓來。
「據說有獵人盯上了杜拉瓦森林，他是為了追蹤那支討伐隊而來的。」
說到這裡，亞斯卓思路一頓。
最近幾個月以來，討伐隊招募的次數是不是太頻繁了點？好像組織隊伍不用錢似的。雖然討伐隊的背後多半是黎凡特商會，但這樣的頻率總覺得還是有些異常。
「……數量好像變多了。」他不自覺皺起眉頭。
他注意到萊雅挑起眉來，像在叫他把話說清楚點。正想開口補充，沒想到蓋倫無比自然地接口道：「啊，你指的是討伐隊吧。隊伍數量變多也是難怪，畢竟現在越來越多人開始搶著要生之水了嘛。」
「搶著要？為什麼？」萊雅錯愕地脫口而出。
「為了救命啊。」蓋倫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萊雅與亞斯卓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轉過去盯著蓋倫。這下換蓋倫露出詫異之色。
「妳真的不知道？現在越來越多人視生之水為救命仙丹，大家向黎凡特買香水來不是為了噴在身上，反而是為了喝進肚裡。坊間傳說它能配合體質療癒各種不治之症，不管在黑市上賣得多貴，都有人願意收購。」
鏗地一聲，萊雅手中的研磨杵掉進了缽裡。
「這太……」萊雅掙扎半天，顯然依舊找不到合適的詞彙能形容她內心的震驚。「太荒唐了！香水當中根本沒有任何成分是──」
「但我認為，療效極有可能是真的。」蓋倫說。
亞斯卓難得見到她像這樣說不出話來。
「當然，我不知道確切的原理。沒人曉得真正的原理。」蓋倫接著說：「我的假設是，作為香水基底的維特羅魔力分子與其他成分結合，在人體內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多重作用。」
萊雅仍然不買帳。「如果真有這種特殊作用，當年我在黎凡特商會怎麼沒有觀察到類似現象？」
「也許有些效果必須長期使用後才會顯現。」蓋倫從容不迫答道。
萊雅乾瞪著眼，一時無法駁斥。她站起身，氣急敗壞地在屋內來回踱步，煩躁地抬手抓亂一頭紅髮，就在亞斯卓覺得她即將從七竅噴出火星之際，她偶然間瞥了亞斯卓一眼，忽然整個人脫力地往椅子上一坐，把臉埋進掌心。
「搞什麼。」她的聲音悶在手掌中，有些模糊，「如果是真的……對維特羅人的討伐行動不就會更肆無忌憚了嗎？」
這不完全是萊雅的錯，亞斯卓想這麼說。但他明白，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聽在萊雅耳中多半只是句空泛、輕飄飄的安撫，算不得什麼。
「我倒是覺得妳用不著內疚。」蓋倫的口吻相當實事求是，像是陳述一件不容改變的事實。
萊雅放下雙手瞪他。蓋倫毫不退讓，臉上分明寫著「我說的有問題嗎？」。
「妳發明的只是技術罷了，後續怎麼被人拿去利用，跟妳沒有半點關係，不是嗎？」
「怎麼可能真的沒有半點關係。」萊雅嘀咕。
蓋倫明顯覺得她這句話毫無理會的價值，自顧自說道：「說到底，很多發明原本就是把雙面刃。雖然很多人因為妳開發的生之水而喪命──」
他下意識朝亞斯卓望來，隨即別開。亞斯卓讀不出他那個眼神中的含意。
「──但也有很多人因為妳的生之水而受惠，這是不容否認的。所以，我不認為妳所做的全是壞事……」
正說著，他的語速忽然放慢，聲音漸小。亞斯卓和萊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客廳窗外探出了一雙眼睛，發現所有人都轉頭過來時，那雙眼睛發出微弱的驚叫，隨即消失在窗下。
那是一雙跟蓋倫極其相似的眼睛。
蓋倫醫生深深嘆了口氣。
「……愛瑪，從窗戶偷看別人家很沒禮貌。」
「可是哥哥好慢。」稚嫩的嗓音隔著一道牆傳來，有些模糊難辨，卻清楚傳達了小女孩正鬧著彆扭。
蓋倫又嘆了口氣，亞斯卓聽得出他無奈中帶著疼愛。
「哥哥這邊快處理好了，妳去門口等我好嗎？」他揚聲說道。
伴隨窗外一聲歡快的「好──」，蓋倫拎起小工具箱，站起身，向萊雅跟亞斯卓點頭當作道別，便熟門熟路地往門口走去。兩人聽著前門開啟又關上，屋內歸於沉寂。
儘管沉寂，方才的對話卻並未隨醫生離去，仍像層陰霾般懸在半空。亞斯卓想說些什麼，腦袋偏偏在此時糾結成一團理不清的線頭。
他想，醫生說得沒錯，萊雅沒道理為了這種事而內疚。
然而，萊雅確實曾經身為聖女，確實開發了香水。如今亞斯卓不願見到她受罪惡感折磨，會不會是因為……
他距離萊雅太近了？
萊雅收留了他，為此他自然是感激的。如果萊雅開口，亞斯卓甚至願意永遠留下來守護她。
可是，這份情感會不會也蒙蔽了他的雙眼？
他會不會太站在人類這一邊了？
他不知道。他想要答案，但放眼望去，他竟想不出這世上有誰給得出他滿意的答案。
唰啦。
亞斯卓頭一抬，瞧見萊雅猛地站了起來，不等他出聲詢問，只撂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便大步流星走向門口，如一陣旋風掃過。
他聽過一個說法：身陷困境時，與其停在原地無止無盡地思索，不如起身行動，即便只是做些微小的事也無所謂。只要行動，就更有機會打破僵局。
亞斯卓將掌心合攏，握起拳頭。
他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萊雅回來時，亞斯卓正將常用的裝備在桌上一字排開，慎重挑選。他拿起雙刀的其中一把，正要著手擦拭，只聽前門「碰」一聲甩開，萊雅又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豔麗的雙眸恍若燃燒著熊熊烈火。
「我下了個決定。」她朗聲宣告。
『不，她比你想像的更會記仇。』雖然這麼說，柯文竟笑了起來，『別看她這樣，她是個愛記仇又頑固到極點的孩子。』
「……如果她想要替你報仇，你會阻止她嗎？」
柯文的笑容消失。
不等幽魂開口回答，亞斯卓搶先說了下去。
「不，我知道，你一定會說為了這種理由涉險很沒意義。可是──」他深吸一口氣，「你不會怨恨嗎？」
他抬眼直視柯文的雙眼。
雖然線條顯得模糊不清，但無疑是柯文的雙眼。
「你視維特羅人為友，幫助過好幾個維特羅人。對你來說，死在維特羅人手上……是什麼感覺？」
亞斯卓知道柯文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但他還是想知道答案。就像在冬季不斷受到南方牽引的候鳥，鍥而不捨地追尋。
誰比較無辜？
是死了比較多人的那一方，還是比較弱小的那一方？
是與戰鬥毫無關係的那一方，還是不得不直面殺戮的那一方？
又如果，如果並沒有所謂的「比較無辜」，一切不過是個理不清的連鎖──
「維特羅人是不是消失比較好呢？」
從來不曾存在的話，是不是會比較輕鬆？
一如亞斯卓的預料，柯文並沒有答案，只是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也對，強迫一個殘存的紀錄回答這些問題，連亞斯卓都覺得自己未免太不可理喻。
他撇過頭，正想岔開話題，卻忽然感到頭頂一陣冰涼，訝異地抬起頭。
是柯文的手。柯文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幻影並不具備實體，所以柯文其實摸了個空，只在亞斯卓頭上留下些許涼意。他縮回手，表情有些尷尬。
『都忘了我碰不到東西。』
他嘀咕道，接著定睛注視亞斯卓。
『請不要說那樣的話。』他說，語調有如冬日溫柔的暖陽。『雖然我沒辦法代替生前的我發言，可是至少在我掌握的紀錄當中，我從來……』
不知不覺間，從他的四肢開始，他整個人的形體開始褪色變淡。
『……沒有後悔認識你們過。』
最後映在亞斯卓眼簾中的，是他一如既往溫和的淺笑。
『那麼……艾格妮絲就麻煩你們了。』
魔力消散，一切回歸虛無。
亞斯卓盯著空氣發愣許久，這才掏出黑曜石，消除保護魔法陣。四周依然靜謐，手中的火球照亮空無一人的前方，光圈範圍外便是沉沉黑暗；雖然自己就站在杜拉瓦村的中心，他卻忽然覺得整個世界是如此遙不可及。
他取出沉寂的藍色傳音鳥，在注入魔力的瞬間，木鳥彷彿活了起來，拍動翅膀離開他掌心，停留於半空靜候。
還沒開口，萊雅的聲音率先傳來。
『哎喲，你還活著呢。』後面接了個哈欠。
一副漠不關心的口吻，但她分明時時留意著傳音鳥的狀態，才會在木鳥一有動靜時立刻做出反應。亞斯卓決定不拆穿她。
「嗯，我正要──」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呀，亞斯卓？』
甜甜的語氣，似曾相識的句子。
亞斯卓低頭一瞥自己右前臂上的繃帶，「……呃。」
慘了，蓋倫醫生千交代萬交代必須每天早晚定時換藥，結果他完全忘記了。一整天下來，他連藥水瓶都沒碰。
『哎，我盡力了，整天都沒見到你的人影，我想提醒你一聲都沒辦法。』
儘管嘴上這麼說，萊雅的口吻卻有些幸災樂禍。
『明天蓋倫來替你回診，你自己想辦法跟他解釋喔。』
想到蓋倫醫生又要用沉靜的目光給予無聲的譴責，亞斯卓不禁一手按住額角。
***
「我說你，真的有在換藥嗎？」
拆下繃帶後，蓋倫醫生劈頭便說。亞斯卓心虛地撇開頭。
除了身上各處零零總總的小傷之外，復仇鬼巴瑞特在他前臂內側留下一道十幾公分長的傷口。只是普通的皮肉傷，如果遵照蓋倫的囑咐勤於換藥，搭配萊雅熬煮的湯加速復原能力，現在估計已經好了一大半。
關鍵字：「如果」。
「忘記一兩次而已。反正不影響行動……」他徒勞無功地辯解。
來了，沉靜而隱含譴責意味的目光。亞斯卓節節敗退。
蓋倫仔細檢查傷口狀態，熟練地拭去殘餘的藥劑，敷上新的。他沒像上次那麼注意力道，亞斯卓自知理虧，悶著頭不敢喊痛。
「從藥水瓶剩下的量看來，絕對不止一兩次。」蓋倫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嗯，沒錯。」萊雅在一旁煞有介事的點頭。
眼見蓋倫盯著自己看，斯文中隱含算計，亞斯卓內心浮現不妙的預感。
「該不會是怕痛吧？」
「沒有啊。」為何這麼問？亞斯卓沒意會過來，呆看著他。
「是嗎？畢竟──」蓋倫嘆了口氣，「你小時候只要擦破一點皮，就會哭得驚天動地。」
「並沒有！」──沒有吧？
「哎呀，我記得我記得。」萊雅興致勃勃地說：「他怕痛到連看你拿出剪刀都會哭。」
「看來長大之後也沒變呢。」蓋倫湊上前來，故作關懷狀，「是不是要施展『不怕痛的魔法』？不哭不哭，痛痛飛走了──」
「我錯了！」亞斯卓簡直想原地消失，「我不會再忘記換藥了！」
蓋倫滿意地替他完成包紮，鬆手前在繃帶上拍了拍，不偏不倚拍在傷口上，亞斯卓把哀叫悶了回去。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如果說這世上誰有辦法牽著亞斯卓的鼻子走，蓋倫絕對名列前五（位居第一的自然是萊雅）。不僅是因為蓋倫精明理智，更重要的原因在於蓋倫可說是看著他長大，十分清楚亞斯卓的弱點（而且萊雅老是會在旁邊助紂為虐）。
打從亞斯卓來到杜拉瓦村，蓋倫就一直以醫生的身分幫助他。
就他所知，蓋倫也很清楚萊雅是受到人類追殺的聖女。他不曉得蓋倫與萊雅相識的確切過程，只知道萊雅信任他。
說起來，以蓋倫的醫術和聰明才智，根本用不著待在杜拉瓦村才對。亞斯卓依稀記得，前幾年蓋倫本有機會去大城市發展，只是後來沒有去成……
大概是為了愛瑪吧。
愛瑪是蓋倫的妹妹，兩人相差十幾歲，在杜拉瓦村相依為命。
亞斯卓曾經聽蓋倫和萊雅私下討論過愛瑪的情況，他們說那是某種暈眩症，平時幾乎與常人無異，卻會在猝不及防的時刻發作，即便結合萊雅的巫術與蓋倫的醫術，也沒辦法徹底治好她。
好在愛瑪這幾年身體狀況好轉不少，起碼亞斯卓每次見到她，她都活蹦亂跳的。上一次在廣場時也──
亞斯卓猝然打住思緒。
不行。現在不是回想那一天的時候。
「對了，還得謝謝你。」
「謝什麼？」亞斯卓不解地抬頭。
蓋倫將繃帶、剪刀和瓶罐收回皮製小工具箱中，扣上箱蓋，定睛注視亞斯卓。亞斯卓意識到他想說的是什麼，內心陡然間浮現抗拒。
不對，根本沒有什麼好感謝的，因為他……
「當然是謝謝你救了愛瑪。」
……因為他根本沒幫上什麼忙啊。
亞斯卓避開蓋倫的目光。
「應該謝柯文才對。還好他及時發現愛瑪落單，搶在第一時間替她治療。」
後半句的「要不然」就不用說出口了。蓋倫身為愛瑪的兄長，這些天來一定早就設想了各種最可怕的「萬一」，輾轉難眠。
「是啊。」蓋倫垂眸注視自己的雙手，「如果可以的話，我是想登門道謝的。我本來想，和柯文最親近的人是艾格妮絲，向她表達我的感激也好。」
「她還是不開門嗎？」
蓋倫搖頭，「我甚至不確定她在不在家。沒人應門，屋裡也沒點燈。」
亞斯卓探詢地瞥了萊雅一眼，想看看她是否知道些什麼，但萊雅只是一面研磨一缽香料，一面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出神。
「但是，這和我想謝謝你並不衝突。」
蓋倫猝然把話題轉了回來，令亞斯卓措手不及。
「是你立刻出面擋住那個屍鬼……那個維特羅人，最後又送愛瑪到安全的地方。如果不是你，異端調查官鐵定沒命，說不定也會有更多人受傷，村裡很多人都說要好好感謝你。」
不對。他所做的事情根本沒有那麼多。如果真的有──眼睜睜看著朋友在面前被殺又算什麼？
但蓋倫的神色頗為正經，莫名讓亞斯卓有種被老師訓話的感覺。想起自己從小到大落在蓋倫手中的各種把柄，亞斯卓只得把內心的反駁默默嚥了回去。
「那個人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一支大規模討伐隊。」他說。
「討伐隊？」蓋倫重複了一遍。萊雅也是頭一回聽亞斯卓提起這回事，手上的小杵頓了一剎那，才又重新劃起圓來。
「據說有獵人盯上了杜拉瓦森林，他是為了追蹤那支討伐隊而來的。」
說到這裡，亞斯卓思路一頓。
最近幾個月以來，討伐隊招募的次數是不是太頻繁了點？好像組織隊伍不用錢似的。雖然討伐隊的背後多半是黎凡特商會，但這樣的頻率總覺得還是有些異常。
「……數量好像變多了。」他不自覺皺起眉頭。
他注意到萊雅挑起眉來，像在叫他把話說清楚點。正想開口補充，沒想到蓋倫無比自然地接口道：「啊，你指的是討伐隊吧。隊伍數量變多也是難怪，畢竟現在越來越多人開始搶著要生之水了嘛。」
「搶著要？為什麼？」萊雅錯愕地脫口而出。
「為了救命啊。」蓋倫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萊雅與亞斯卓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轉過去盯著蓋倫。這下換蓋倫露出詫異之色。
「妳真的不知道？現在越來越多人視生之水為救命仙丹，大家向黎凡特買香水來不是為了噴在身上，反而是為了喝進肚裡。坊間傳說它能配合體質療癒各種不治之症，不管在黑市上賣得多貴，都有人願意收購。」
鏗地一聲，萊雅手中的研磨杵掉進了缽裡。
「這太……」萊雅掙扎半天，顯然依舊找不到合適的詞彙能形容她內心的震驚。「太荒唐了！香水當中根本沒有任何成分是──」
「但我認為，療效極有可能是真的。」蓋倫說。
亞斯卓難得見到她像這樣說不出話來。
「當然，我不知道確切的原理。沒人曉得真正的原理。」蓋倫接著說：「我的假設是，作為香水基底的維特羅魔力分子與其他成分結合，在人體內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多重作用。」
萊雅仍然不買帳。「如果真有這種特殊作用，當年我在黎凡特商會怎麼沒有觀察到類似現象？」
「也許有些效果必須長期使用後才會顯現。」蓋倫從容不迫答道。
萊雅乾瞪著眼，一時無法駁斥。她站起身，氣急敗壞地在屋內來回踱步，煩躁地抬手抓亂一頭紅髮，就在亞斯卓覺得她即將從七竅噴出火星之際，她偶然間瞥了亞斯卓一眼，忽然整個人脫力地往椅子上一坐，把臉埋進掌心。
「搞什麼。」她的聲音悶在手掌中，有些模糊，「如果是真的……對維特羅人的討伐行動不就會更肆無忌憚了嗎？」
這不完全是萊雅的錯，亞斯卓想這麼說。但他明白，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聽在萊雅耳中多半只是句空泛、輕飄飄的安撫，算不得什麼。
「我倒是覺得妳用不著內疚。」蓋倫的口吻相當實事求是，像是陳述一件不容改變的事實。
萊雅放下雙手瞪他。蓋倫毫不退讓，臉上分明寫著「我說的有問題嗎？」。
「妳發明的只是技術罷了，後續怎麼被人拿去利用，跟妳沒有半點關係，不是嗎？」
「怎麼可能真的沒有半點關係。」萊雅嘀咕。
蓋倫明顯覺得她這句話毫無理會的價值，自顧自說道：「說到底，很多發明原本就是把雙面刃。雖然很多人因為妳開發的生之水而喪命──」
他下意識朝亞斯卓望來，隨即別開。亞斯卓讀不出他那個眼神中的含意。
「──但也有很多人因為妳的生之水而受惠，這是不容否認的。所以，我不認為妳所做的全是壞事……」
正說著，他的語速忽然放慢，聲音漸小。亞斯卓和萊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客廳窗外探出了一雙眼睛，發現所有人都轉頭過來時，那雙眼睛發出微弱的驚叫，隨即消失在窗下。
那是一雙跟蓋倫極其相似的眼睛。
蓋倫醫生深深嘆了口氣。
「……愛瑪，從窗戶偷看別人家很沒禮貌。」
「可是哥哥好慢。」稚嫩的嗓音隔著一道牆傳來，有些模糊難辨，卻清楚傳達了小女孩正鬧著彆扭。
蓋倫又嘆了口氣，亞斯卓聽得出他無奈中帶著疼愛。
「哥哥這邊快處理好了，妳去門口等我好嗎？」他揚聲說道。
伴隨窗外一聲歡快的「好──」，蓋倫拎起小工具箱，站起身，向萊雅跟亞斯卓點頭當作道別，便熟門熟路地往門口走去。兩人聽著前門開啟又關上，屋內歸於沉寂。
儘管沉寂，方才的對話卻並未隨醫生離去，仍像層陰霾般懸在半空。亞斯卓想說些什麼，腦袋偏偏在此時糾結成一團理不清的線頭。
他想，醫生說得沒錯，萊雅沒道理為了這種事而內疚。
然而，萊雅確實曾經身為聖女，確實開發了香水。如今亞斯卓不願見到她受罪惡感折磨，會不會是因為……
他距離萊雅太近了？
萊雅收留了他，為此他自然是感激的。如果萊雅開口，亞斯卓甚至願意永遠留下來守護她。
可是，這份情感會不會也蒙蔽了他的雙眼？
他會不會太站在人類這一邊了？
他不知道。他想要答案，但放眼望去，他竟想不出這世上有誰給得出他滿意的答案。
唰啦。
亞斯卓頭一抬，瞧見萊雅猛地站了起來，不等他出聲詢問，只撂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便大步流星走向門口，如一陣旋風掃過。
他聽過一個說法：身陷困境時，與其停在原地無止無盡地思索，不如起身行動，即便只是做些微小的事也無所謂。只要行動，就更有機會打破僵局。
亞斯卓將掌心合攏，握起拳頭。
他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萊雅回來時，亞斯卓正將常用的裝備在桌上一字排開，慎重挑選。他拿起雙刀的其中一把，正要著手擦拭，只聽前門「碰」一聲甩開，萊雅又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豔麗的雙眸恍若燃燒著熊熊烈火。
「我下了個決定。」她朗聲宣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