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諸神變奏曲(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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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04

藉著莫朵莉安的力量,未知而溫暖的魔力在那一瞬間流淌進我早已乾枯的靈核,並隨著話語一同傾洩而出。

「咒語」發揮了效用,某種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好像在那時空與時空的交界線上忽然產生了聯繫,遠方的心跳聲便循著那點脈絡一點一滴地清晰起來——它是如此強而有力地,宣告著它的存在。

心跳的頻率始終那般平穩,沒有半點訝異,彷彿還聽到了幾聲主人的輕笑聲。

「他」切合我心意地拒絕了我的請求,我抬起手指在半空中寫下咒語:

和回到皇城那時相似而又不盡相同,「連繫此端與彼方」——刻著金色魔皇咒文的兩道手臂狀黑影,如同人的雙手一般,強大的魔力惡狠狠地將那道裂口向兩側撕開。

我聚精會神地盯著裂縫,準備一找到「他」就立刻關上。

除了實力不夠外,其實開啟裂縫本身就是一件極具風險的事——因為裡面的生物是與這個世界的所有生物為敵,只為毀滅而來。

能像是先前幾次出現的變種生物一樣,受到他人控制的,只不過是其中低等的存在。

另一側的景物逐漸浮現,無邊無際的血夜裡,似乎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廝殺,到處都推疊著或大或小、從未看過的生物屍體。

魔王妃不知道看到了什麼,臉色驀地一白,從容在那一刻從她的臉上消失殆盡。她的周身陡然爆發出至今為止最強烈的黑紅光芒,全數襲向那雙黑影手臂,並試圖關上裂縫。

但那無疑是徒勞的——

因為下一瞬,一絲霧氣從那道縫隙中擴散開來,明明看起來是那麼的輕薄,卻又神奇地蓋過了黑紅色的光芒,吞噬了魔王妃的攻擊。

還未完全關上的裂縫重新向兩側裂開,屍山血海中佇立著一人,墨色長髮飄揚。
那人彷彿感應到什麼似地緩緩偏頭,我對上了一雙帶著肅殺之氣的紅眸。

那雙紅瞳呈現著非人的十字形狀,當中沒有絲毫情感,純淨寒冷的像是極地裡的萬年寒冰。

他很輕很輕地眨了一下眼,長睫隨著輕輕顫動,再次睜眼時卻已是正常瞳孔的樣子。剛剛那無機質般的眼瞳好像只是錯覺,所有的冰雪都在那一剎那裡消融,隱隱倒映著我所眷戀的影子。

但那人沒有與我繼續對視,隨著他跨出步伐,我也看清了他的樣貌:他的頭上有對黑色牛角,過於白皙的臉龐襯得那雙紅瞳更顯妖豔。
及腰的黑色長髮鬆鬆束在他的身後,有幾縷披散在肩頭,而他身著一襲鑲邊黑色長袍,深紅色的暗紋隨著衣襬輕輕晃動,一如它的主人般帶著一種不似世間的美感。

我試著想從他的容貌看出些什麼,但整體給人的感覺落差太大,讓我一時無法辨清,而且很快地,我滿腦子就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

如果真的有人能與神抗衡,大概就是那般模樣吧?

那人從黑暗中走來, 挾帶著一身夜色,血紅的月光自他身後灑落,地面流淌的暗紅色的液體像為他舖展了一條紅毯大道,而他以君臨天下之姿,跨越時空而來。

———直到那一刻我才相信,也許「真正的」魔王,確實是有能力與神一較高下的。

裂縫在他完全踏進此間的那刻跟著閉合。熟悉的魔力像溫暖的懷抱迎面而來,只消那瞬,我便確認了來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啪咑——好像聽到了什麼細碎的破裂聲,一直束縛著我的鎖鏈溶解般地消散在空氣中。隨之而來的是霧氣纏繞至我的周身,如同被人輕輕托起似的,那些霧氣將我緩緩放至地面,並將大哥的靈核帶至我的手中。甚至還有一縷霧氣彷彿一雙溫暖的大掌,輕飄飄地撫過了我的頭。

——不同於過往所見,里維的魔力不再是濃稠的黑紫色,淺灰色的魔力流薄的像霧氣,帶著不由分說的霸氣席捲世間,卻又溫柔地像是輕撫過天地間的一花一草,融合了萬物於其中。

他緩緩抬起了手,那片霧氣向外擴散開來,像一層若有似無的屏障,將他與魔王妃和其他人分隔成兩個「世界」。

「魔域。」我愣愣地看著這幕,輕聲呢喃著。

時間與空間都完全交錯開來,聲音也被阻絕在內。

那是一場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的戰鬥,也許是因為就像在看沒有聲音的「動作片」,所以比起先前所見的每一次戰鬥都更顯得「奇妙」許多,但那已經不再是力量與力量的對碰,更像是守護與毀滅的拉鋸戰。

魔王妃發瘋似地汲取了剩下所有的負面能量,黑紅光芒像一層薄紗壟罩在她周身,她的身影消失在光暈裡,偽造的新神從那一刻起終於不再以人形現世,變成了如同當年魔神般由意識化成的凝聚體。

如果說,魔王妃的攻擊帶著撕裂萬物的狠勁,所到之處皆是破碎的殘景,畫面感強烈到即使不會被任何聲音和波動影響,依然會讓我為之心驚與懼怕。

那裡維的攻擊就像是帶動了世間萬物的意識,每一擊都帶著潤物無聲的輕巧,用著以柔克剛的力量,吞沒與消弭了魔王妃的力量來源——那些被囚禁了數百萬年的怨靈。

霧氣蒸騰,土石紛飛,黑紅色的光芒穿插在薄霧裡,忽隱忽現地張著祂的利爪,似乎只要一不留意,它就會惡狠狠地撕去面前之人的血肉。

漫天薄霧看似飄渺,卻又極具侵略性的吞噬著黑紅光暈,一時之間竟也分不清究竟是哪方更勝一籌。

隨著攻防越發激烈,我所能觀察到的部分也越來越少,卻能透過周遭的景色,感知到他們每一次的交鋒,肯定都藏著無數我根本看不出的兇惡與驚險。

——砂石翻滾中的血跡、深鑿地面數尺的爪痕、只一個眨眼就化為烏有的整片山脈⋯⋯

磅礡的大雨像一道簾幕,將一切都套上了一層模糊而溫熱的濾鏡。

魔王妃現在是不會流血的,我不想去胡思亂想,但⋯⋯或許有意,或許無意,瀰漫的霧氣同時也像是一層遮掩,與那黑色的長袍一起,讓我無法判斷里維自身的狀況究竟是如何⋯⋯

那像是一種無聲的溫柔,卻又溫柔地讓人感到難過和心痛,而我最大的任性,就是藉著這場我和他都沒有試著去遮擋的雨,不讓我的任何錶現,存在影響他的可能性。

雨嘩啦啦地下,沖淡了世間所有的景色。

黑色長角與紅瞳,這種形象在古老的傳說中,總被人們認為是不祥的象徵,但在薄霧繚繞的光暈裡,他的存在是我心中僅存的一道光芒,也是目前世上唯一能寄託的希望。

蕾比仍舊昏迷著,不知何時起,有道幽藍色、像是靈魂的虛體佇立在我的身旁,他的樣貌和齊爾有著七分像,卻又更帶著某種被久遠的時光所淬煉出的氣質。

我從他複雜的神色裡,莫名有種感同身受的情感——我們可能將是這世上唯二能銘記此刻的人。

時間的流速好像失去了意義,我們一人一「靈」都沒有說半句話,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戰鬥。

起初,還能看得出山河及建築物的殘跡,但隨著他們的對峙,方圓百里內只剩下完完全全的一大塊平地,後來又開始因為攻擊的猛烈而下陷。以另一種程度的讓人認知到,裡面的戰鬥早已不是我等所能觸及的。

心像是被放在熾熱的火爐上燃燒,那道火焰好像能同時灼燒靈魂,靈魂和心都被燒得糾結在一起,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祈禱。
祈禱著他能勝利;祈禱著他不要受什麼傷;祈禱著踩著「前人」的步伐,只差最終卻也是最艱難一步的我們,能成功為這場已經經歷了無數惡戰的戰鬥寫下終結。

握在兩側的雙手不自覺攥緊,我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瞬間,倔強地睜著盛滿淚水的眼,像是要將眼前的每一幀畫面都深深烙印進靈魂裡。

死灰復燃的心或許該是澎湃的,或許僅僅是平靜的,可之中確實早已升不起半點欣喜,只有越發深濃的哀傷與疲憊感。

無數次的交鋒劃過眼前,薄霧帶給人的感受一直是那般柔和,始終沒有哪方讓人看出絕對壓倒性的優勢。但⋯⋯也許是因為「守護」的信念,終究是這世上最為強大的力量,所以在有一方是持續性地消耗,而另一方卻在心智更加堅定而逐步增強的情況下,勝負最終還是分出來了。

雨聲早已停歇,當最後一絲黑紅色的光芒也破碎在朦朧的霧裡,天穹也像有所感應似的,烏雲層漸漸散去,細微的光線穿透雲層,降落到大地上,驅散了所有的陰霾。

視野所及之處,早已沒有能阻礙光線的存在,於是,那些光芒便以無法抵擋之勢,強勢宣告著最深的夜已經過去,被命運所選擇而無法陷入沉睡、不知是幸還是不幸的人們,終於迎來了黎明的曙光。

從魔王妃降臨世間到存在消滅,這一場只有少數人知道的壯烈戰鬥,最終似乎在一種,讓人彷彿還置身於夢境的不真實感中結束了⋯⋯

但不論是我、「齊爾」還是里維,在魔王妃消失的那刻,臉上展露出的都只有疲憊。

隔絕於身前的薄霧隨著一陣颳起的微風而消散,眼前挺拔的身影卻忽然一晃,我擦了擦濕潤的眼角,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人。

他位處下陷的平地中心,我動作笨拙地滑下斜坡,不平整的面擦傷了我的四肢,我卻並不在意,反倒盡力加快行動的速度,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碎石堆,來到了他的面前。在他單膝跪地的身姿前,跪坐著仰視他的臉龐。

紅眸已經變回了我所熟悉的藍眸,深邃的藍海裡此時卻充斥著迷茫,他的神情帶著很深很深的疲倦,眼下也垂著彷彿很久沒有休息的青黑。

黑色長角消失了,及腰的長髮也褪去黑暗轉為月光般的銀色,原先的銀色短髮卻也成了長髮。

那一刻,我意識到一種很可怕的可能性,時空裂縫中的時間和外界也許不是相同的,而他獨自一人在裡面待了不知多少歲月⋯⋯

——那塊以血液織成的「紅毯」,又有多少是以他的鮮血染就而成。

迷茫的藍眸似乎努力地嘗試對焦,在我的身影晃入那片蔚藍的一瞬間,他笑了,伸手捧住了我的臉。

「小艾,我也想妳了。」里維的嗓音帶著好像很久沒開口的微啞,語氣溫柔地一如既往,彷彿中間分隔的一百多年從來就不曾存在,輕而易舉地再次擊潰了我所有的自製。

我咬了咬唇,眼眶一酸,淚水又忍不住積聚起來。

——直到現在,才能算是我們真正意義上的相認。

明明距離離開他的回憶到現在,還過不到幾天,我卻覺得好像又過了一世紀那麼久⋯⋯

胸口一絲一絲地抽疼著,心臟好像處在一種隨時都要爆裂的狀態。我的嘴唇微微顫動,想說的話很多,但千言萬語匯聚在一起,最終卻只成了一句,「我能抱抱你嗎?」

里維頓了一秒,好像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僅僅以行動表現了他的答案。

他俯身抱住了我,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好像很想緊緊地抱住我,卻又克制地收斂了力道。

我也傾身回抱住他,卻發現自己的雙手,竟同樣顫抖地無法緊緊擁抱他。

心再次狠狠一抽,我馬上明白了——雖然我們都沒有說出口,但我們心裡其實都是害怕的⋯⋯

先前總是身陷在後退一步就是毀滅的恐懼裡,讓現在的我們一時之間都不敢抱緊彼此⋯⋯害怕這只是一場隨時會破碎的美夢⋯⋯

隨著距離的接近,我能感受到里維的體溫低的很不正常,就像整個人被浸泡在冰水中。但很奇怪的,我竟然還是覺得這是世上最溫暖的地方了。

我帶著試探,一點一滴地收緊環抱住他的手臂,當我的身體完全和他貼在一起的時候,全身的力氣似乎在那一剎那裡全被洩掉了。始終懸著一顆心,好像終於有了一個落腳處能夠安放;總像踏在虛空中的步伐,也終於踩到了實地。

我們幾個居然真的做到了⋯⋯

遠方,精靈之源的詛咒徹底消失了。

周遭盡是碎石黃土,早已無法看出這裡曾是大陸上數一數二繁華的都城,人們生活的痕跡被抹滅,破碎的家園裡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偶爾的幾縷清風掠過,捲起了細散的砂石⋯⋯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看著杳無人煙的滿地荒涼,會讓我覺得這份平靜是得來不易的美好;也從未想過,這簡單的一個擁抱,竟然會令我感到如此的刻骨銘心——不只是經歷了這場神話般的大戰,也是百年前被命運所捉弄的我們,終於能再次心意相通地觸碰到彼此。

這條路真的太長太長了⋯⋯幸好那條路的盡頭都還能等到對方的身影。

濃烈到能吞噬整個人的疲憊感一湧而上,我以為自己在這一刻會大哭一場,但一直不受控制的淚水,終於回應了主人的真心:剩下的每分每秒,我都不想再以哭泣和他相處了⋯⋯

藉著擁抱住里維的動作,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魔力的流量,讓被莫朵莉安重現生機、又經過一段時間修復的靈核,能在緩慢自癒的同時,也盡可能地治癒他身上我並沒有去探尋的傷勢——有些話我們都刻意沒有說破。

而我們也有默契地,沒有說任何帶著「對不起」的句子。

事情確實還沒完全結束,但現在剩下的不確定性,卻也只有竄改了召喚魔神的魔法陣的人能夠掌控。雖然那點不確定性並不會再對精靈之源造成危害,從羅德的種種舉動中,也可以看出「那人」和我們的目的某種程度上是相同的,可是她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呢⋯⋯

「黎明」介於光與暗之間,就像姐姐一直遊走在兩方之間,可她卻又單獨闢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

她當下的每個行動,好像都有著要到很久以後才能明白的真意,甚至她有許多行為,我到現在也依然不明白她的真正目的究竟為何⋯⋯

雖然我和姐姐的相處確實不多,但我很可能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

我將臉埋在里維的頸窩中,在這短暫的、稍微能令人喘息的一刻裡,我們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默默依偎著彼此⋯⋯

——如果命運終會導向既定的結局,那請允許我貪婪地,在這僅存的時光裡,汲取他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