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拯救者／亞斯卓 01
本章節 4695 字
更新於: 2022-09-19
晚飯時間剛過，里耶卡鎮的小酒館才正要熱鬧起來。
隨著天色漸暗，從紫紅的黃昏轉為沉沉黑夜，小酒館中愈發喧囂，談笑聲中混雜著酒杯碰撞聲。夜越深，來客便越多，自窗戶透出的橙黃燭光成為這條街上不滅的燈塔。
一個身穿斗篷的身影悄悄推門而入，但是誰也沒留意。
即使進了屋，那人也沒脫下兜帽。他在酒館中的陰影間穿梭，熟門熟路地來到一隅。
那個角落十分隱蔽，擺著一張小桌，坐著一位滿臉鬍渣的常客，似乎正獨自喝悶酒。戴著兜帽的人連招呼也沒打，拉開對面的椅子便坐了下來。滿面鬍渣的酒客聞聲抬頭，看清眼前的人影，原本狀似苦悶的臉登時扯出一個燦笑。
「哎呀，這麼快又見面啦，影子先生！」
被稱為影子的兜帽人沒答腔，只是淡淡點了個頭。
坐在角落的這名酒客名為波塔夫，實際上是個情報商。位於里耶卡的這個小酒館是他的營業據點，此時正是他最多生意上門的時段。
「影子」的冷淡絲毫沒有打消他的熱情，他興致勃勃地招手點了杯啤酒，推到對方面前。
「真是沒想到你這麼快又上門。說起來我們也往來了一年多，一向合作愉快，今天我就算你優惠吧。之後還請多多指教啦！」
對方微微一動，正要說話，他瞥見藏在斗篷下的手臂綁了繃帶，發出同情的「嘖嘖」聲。「怎麼，受傷了？看來上次的討伐任務不容易呀。」
「跟上次那件無關。」那人終於開了口，聲音意外地年輕。
情報商沒多追問，往左右兩旁掃了一下，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對方靠近一些。隨後他湊上前去，壓低聲音。
「話說，我最近有個不得了的消息──有神祕人物正在大肆招兵買馬，看起來是要組織規模特別大的討伐隊呢。你也是獵人吧，怎麼樣，要不要參加？如果你想知道詳細，我再給你打個折扣。」
他原以為這個消息鐵定能引起對方的興趣，不料那人聽聞這則重磅消息，卻顯得無動於衷。
「那個之後再談。」兜帽下傳出平淡的嗓音，「我今天有另一件事想問，別的你不用多說。」
波塔夫略感詫異，向後一靠，攤開雙手，一副「儘管問」的神態。「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廢話了。來吧，今天想問什麼？我知無不言，有問必答。」
「復仇鬼巴瑞特。」影子低聲說道，「聽過嗎？」
「復仇鬼──啊，對了。」情報商打了個響指，「你說的是那個總是單獨行動，到處搞破壞的屍鬼。身材很高大，拿著一把長劍，笑聲讓人做惡夢？」
「就是他。」那人身周的溫度彷彿降到了冰點。「他是什麼來歷？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全部？影子先生，你恐怕要失望了，關於這隻屍鬼的情報並不多。」波塔夫啜了口酒，裝模作樣地沉思半晌。「那傢伙自稱復仇鬼，但獵人都管他叫『暴走屍鬼巴瑞特』。很簡潔明瞭吧？」
對方沒吭聲，也沒碰面前的玻璃酒杯，莫名散發出逼人的壓迫感，顯然缺乏聽故事的耐性。
波塔夫面露微笑，傾身向前，雙臂交疊在桌面上。
「那傢伙就像一般的屍鬼那樣，喜歡殺人，不過他有個特點──他特別愛殺的對象有三類。」他豎起三根手指，「獵人，黎凡特商會的巫師，以及教廷的牧師。說起來，他前兩個月才燒了黎凡特商會在錫尼城的分部。」
「你可以更新你的情報了，」影子說：「他最新的事蹟是襲擊異端調查官。在杜拉瓦村。」
「異端調查官？」波塔夫吃了一驚，「殺害調查官可不是小事，這下教廷絕對不會善罷干休。」他一副憂心的模樣，卻藏不住看好戲的語氣。
「調查官活得好好的。死的是別人。」影子的語調寒意森森，「我看教廷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出手。」
波塔夫皺眉思索，「那倒不一定，暴走屍鬼巴瑞特在各地殺人放火搞破壞，當局和教廷不可能容他放肆太久。實際上，我記得黎凡特和教廷曾經合作想抓住他，但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逃出了包圍網。」
「就像他憑空消失了一樣。」
「沒錯。」
靜默半晌，影子問道：「你就只知道這些？」
「我不是說了嗎？雖然那傢伙很顯眼，但跟他有關的情報出奇地少。」儘管嘴上這麼說，波塔夫卻狡獪地笑了起來，「不過嘛──我倒是猜得到他為什麼會去杜拉瓦村。」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
「不是因為異端調查官在杜拉瓦村嗎？是你說的，教廷的牧師是他專門獵殺的目標之一。」
「確實是如此，但還有另一個可能。」波塔夫衝著他露出生意人看到獵物的笑容，「記得我剛才說了什麼嗎？這幾個月，有神祕金主正在招兵買馬，組織大規模討伐隊。你猜那個金主的目標是哪裡？」
不等影子回答，他便逕自說道：「是杜拉瓦森林。」
影子似乎意識到接下來話題的走向，陷入了沉默。
「不用我說，杜拉瓦森林自然就在杜拉瓦村的旁邊。」波塔夫接著說道：「異端調查官人在杜拉瓦村的事沒幾個人知道，但這支討伐隊的風聲卻早就傳得滿天飛了。很有可能那隻暴走屍鬼是聽到傳言才去了杜拉瓦村，就這麼剛好遇上調查官，索性決定捅他一劍再走……這個推測還挺合理的吧？」
影子依然默不吭聲。
「所以說，」情報商笑容可掬，「你現在想聽關於這支討伐隊的消息了嗎？當然，我先前說的優惠仍舊算數。」
最終，影子從波塔夫身上榨出了他想知道的所有細節，波塔夫從影子身上榨出了他自認公道合理的油水，雙方又一次完成了愉快的交易。
波塔夫笑瞇瞇收下鏗啷作響的整袋金幣，望著影子站起身來，目光不經意飄到他手臂上的繃帶，斂起笑意，面露些許感慨。
「……唉，還真想要一個救世主呢。」
聞言，罩著兜帽的身影一頓。
「每天聽這種屍鬼肆虐的消息我都會想，誰來從這些屍鬼手中救救人類啊。」波塔夫舉起啤酒杯向影子致意，「再會啦，影子先生。祝福你討伐順利。」
那人沒有答話，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走出小酒館。
出了酒館，影子專揀小路，走出好一段距離後，才在一個小巷中停下。他謹慎地環顧周遭，確定四周沒有別人後，伸手脫下了兜帽。
亞斯卓抬頭望向星空。
與前些日子不同，最近這幾天風和日麗，連夜色都顯得十分清新，黑幕上可見點點繁星。
又是杜拉瓦森林。
他想起前一段時間追查的那支討伐隊──攜帶了大型魔法陣，卻慘遭全滅的那支討伐隊，當時也是在杜拉瓦森林。看來人類並不打算放棄藏在森林另一端的維特羅村落……不知道那裡的維特羅人究竟遷村了沒有。也許他應該再去一趟……
──誰來從這些屍鬼手中救救人類啊。
情報商的話在耳際迴盪。
人類似乎喜歡把希望寄託在單一存在身上，所以他們嘴上老是念叨著神、救世主、聖女，亞斯卓一向覺得這點非常可笑。與其奢望另一個存在發揮神力拯救蒼生，自己先試著爬出泥沼不是比較快嗎？
然而今晚，他凝視著鋒利的彎月，心底忽地一陣茫然。
如果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柯文是不是就不會死呢？
***
徒步的話，里耶卡鎮與杜拉瓦村相距大約一個日夜的路程，但透過他預先設置的傳送魔法陣，回到杜拉瓦村只是短短幾分鐘的事。
亞斯卓在深夜的廣場現身。
此刻的廣場一片空曠，寂然無聲。鄰近的房屋都已熄了燈火，柔和的黑暗將亞斯卓給包圍。
他伸出手，專心致志，按照萊雅教的方式，將空氣中分散的零星魔力匯聚於掌心，小小一球火焰倏地竄出，成為整個廣場上唯一的光源。
自從巴瑞特出現的那一夜，這是亞斯卓第一次回到這裡。藉著巫術，廣場已然回復原狀，那晚遭受的破壞彷彿不曾存在。
一切痕跡都已消除，但亞斯卓的疑問不曾消失。那些疑問難以用言語表達，卻不斷積累，最終化約為一句話，在他腦中不斷盤旋，在他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不明白這個世界。
雖然不明白，但亞斯卓很清楚一件事。這是他在萊雅身邊生活的這幾年學到的。
如果想知道答案，唯有用自己的雙手尋找，用自己的雙眼親自鑑別。
為此，他必須重返廣場一趟。
因為──他還有問題想問柯文。
亞斯卓憑著印象，走向當時與巴瑞特交手之處。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已清得乾乾淨淨，毫無一絲血跡。
他刻意不去回想當時的情景，從懷裡掏出一枚黑曜石，裡頭裝有他事先編織好的保護魔法陣，稍加引導之下，閃爍紅光的魔法陣便迅速展開，隔絕了內部的聲音與影像。
做好預防措施之後，亞斯卓收起黑曜石，卻在最後關頭躊躇起來。
並不是因為他忘記了維特羅族的魔法。實際上，該詠唱的旋律依然牢牢印在他腦海中，那是他從小耳熟能詳的歌，絕對不可能忘記。
也許他只是有點害怕自己會聽見的答案。
畏懼陡然湧現，幾乎令他關閉魔法陣掉頭就走。就在他往後一踏之際，萊雅的嗓音忽然在腦海浮現。
『我不會假裝這個世界有多麼溫馨美好。』
她站在窗前，回過頭對亞斯卓這麼說。亞斯卓清楚記得當時正是黃昏，金橘中帶著紅色的陽光自窗戶映照進來，打在她身上，染出一層光暈。
『人世間到處都是惡意。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過上安穩的一生，這點事我還是辦得到的。但是，這個選擇非常重要，你只能自己做決定。』
萊雅的神色難得這麼認真。亞斯卓抬頭仰望著她，似懂非懂。
『你必須選擇……你想活在安穩的幻象之中，還是想親眼見證真實？』
亞斯卓一回神，自己又回到了廣場上。他深吸了口氣，一咬牙。
首先是詠唱。以旋律作為媒介，喚醒潛藏於體內深處的魔力。
「循著星光的路標，穿過溪水山川──」
其次是連結。將魔力引導至這片土地，在大地的記憶中尋找他需要的碎片。
「讓風指引你的靈魂吧──」
最後是呼喚。全副心神聚焦於要喚醒的對象，自破滅的虛空中牽引至此。
「尚未消逝的殘影，回答我。」
細碎的光點逐一亮起，有如螢火蟲般在空中飄飛，逐漸匯聚成一個形體。那形體的輪廓有些模糊，面目也顯得朦朧，像是隔著一層霧氣，但亞斯卓依然一眼認出他來。
柯文的幽魂睜開雙眼。
這是維特羅人特有的魔法之一：在人死後七日之內進行這項儀式，能夠重現亡者生前的樣態，與其對話。
由於人類對死亡的懼怕和禁忌，這項魔法被視為邪術，甚至在以訛傳訛之下成了操控屍體的詭秘咒術，這也是人類習慣稱維特羅族為屍鬼的原因。
說是柯文的「幽魂」其實不太正確，卻是亞斯卓所能想到最貼近的描述。
更精確地說，這是土地乘載的記憶。魔法所做的不過是蒐集關於柯文的殘餘記錄，拼湊成形，以無限接近柯文的面貌與聲音，給予無限接近柯文的反應和回答。
人死不能復生。某方面而言，眼前只是與柯文非常相似的幻影。
『……沒想到再見面竟然是這種形式，亞斯卓。』
幻影面露苦笑。亞斯卓一時之間答不出話。
實在是太像了。無論是那溫厚的聲調，還是隱隱帶著無奈的眉眼，簡直都和真正的柯文如出一轍。複雜的情緒湧上，他想要道歉，想要逃避幻影的目光，想告訴他艾格妮絲的情況……但亞斯卓終究把這一切全嚥了回去。
『艾格妮絲不想見我嗎？』幻影悄聲問道，臉上難掩失望。
亞斯卓搖搖頭，「她狀況不太好。」
眼見柯文面露內疚，縱然明白眼前的幽魂不等於生前的柯文，亞斯卓內心仍閃過一絲後悔。
『不，或許不見對彼此都好。』亡魂的語氣像在說服自己，接著凝視亞斯卓，半是無奈，半是誠懇。『她容易鑽牛角尖，你跟萊雅記得多去關心她。』
亞斯卓喉頭一哽。
「不要說得好像……」他吞下卡在喉間的難受感，「不要這麼說。她也許還會來見你。」
柯文聞言微微一笑，那表情像是不忍心戳破亞斯卓善意的謊言。
『謝謝你這麼說。』他低頭看著地面，『但你我都知道，期限已經快過了。第七日以後，這片土地上關於我的記憶會逐漸散佚，到時候就再也沒辦法讓我在此重現。更何況……』
「還有三天，說不定──」
『更何況，我只是個幻象。』幽魂淡然地說，『我是殘留的紀錄，不是柯文本人。她不會想見我的。』
亞斯卓陷入沉默。
即便只是個幻影，他仍舊想說點什麼讓眼前的柯文好過一些。這樣會很傻嗎？
「……你有什麼話想對誰說嗎？」
無論是未了的心願，或是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語，如果可以，亞斯卓想要盡力替他傳達。
『你跟萊雅大概沒什麼好擔心的……唔。』柯文想了想，『別做些什麼要替我報仇之類的傻事？』
想到自己才剛追查完復仇鬼巴瑞特的行蹤，亞斯卓喀答一聲閉緊嘴巴。就算這個柯文不是真的，他也不想承受對方混雜了失望與懇求的視線。
『萊雅很強大，不過脾氣一發作就喜歡亂來，身為她的朋友在旁邊老是看得膽戰心驚，以後就靠你多勸勸她了。』幻影絮絮叨念著，『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只要小心別被她牽著鼻子走就好。至於艾格妮絲……』
柯文安靜下來，好一會沒說話。
『我想向她道歉。但她大概不會原諒我吧。』
隨著天色漸暗，從紫紅的黃昏轉為沉沉黑夜，小酒館中愈發喧囂，談笑聲中混雜著酒杯碰撞聲。夜越深，來客便越多，自窗戶透出的橙黃燭光成為這條街上不滅的燈塔。
一個身穿斗篷的身影悄悄推門而入，但是誰也沒留意。
即使進了屋，那人也沒脫下兜帽。他在酒館中的陰影間穿梭，熟門熟路地來到一隅。
那個角落十分隱蔽，擺著一張小桌，坐著一位滿臉鬍渣的常客，似乎正獨自喝悶酒。戴著兜帽的人連招呼也沒打，拉開對面的椅子便坐了下來。滿面鬍渣的酒客聞聲抬頭，看清眼前的人影，原本狀似苦悶的臉登時扯出一個燦笑。
「哎呀，這麼快又見面啦，影子先生！」
被稱為影子的兜帽人沒答腔，只是淡淡點了個頭。
坐在角落的這名酒客名為波塔夫，實際上是個情報商。位於里耶卡的這個小酒館是他的營業據點，此時正是他最多生意上門的時段。
「影子」的冷淡絲毫沒有打消他的熱情，他興致勃勃地招手點了杯啤酒，推到對方面前。
「真是沒想到你這麼快又上門。說起來我們也往來了一年多，一向合作愉快，今天我就算你優惠吧。之後還請多多指教啦！」
對方微微一動，正要說話，他瞥見藏在斗篷下的手臂綁了繃帶，發出同情的「嘖嘖」聲。「怎麼，受傷了？看來上次的討伐任務不容易呀。」
「跟上次那件無關。」那人終於開了口，聲音意外地年輕。
情報商沒多追問，往左右兩旁掃了一下，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對方靠近一些。隨後他湊上前去，壓低聲音。
「話說，我最近有個不得了的消息──有神祕人物正在大肆招兵買馬，看起來是要組織規模特別大的討伐隊呢。你也是獵人吧，怎麼樣，要不要參加？如果你想知道詳細，我再給你打個折扣。」
他原以為這個消息鐵定能引起對方的興趣，不料那人聽聞這則重磅消息，卻顯得無動於衷。
「那個之後再談。」兜帽下傳出平淡的嗓音，「我今天有另一件事想問，別的你不用多說。」
波塔夫略感詫異，向後一靠，攤開雙手，一副「儘管問」的神態。「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廢話了。來吧，今天想問什麼？我知無不言，有問必答。」
「復仇鬼巴瑞特。」影子低聲說道，「聽過嗎？」
「復仇鬼──啊，對了。」情報商打了個響指，「你說的是那個總是單獨行動，到處搞破壞的屍鬼。身材很高大，拿著一把長劍，笑聲讓人做惡夢？」
「就是他。」那人身周的溫度彷彿降到了冰點。「他是什麼來歷？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訴我。」
「全部？影子先生，你恐怕要失望了，關於這隻屍鬼的情報並不多。」波塔夫啜了口酒，裝模作樣地沉思半晌。「那傢伙自稱復仇鬼，但獵人都管他叫『暴走屍鬼巴瑞特』。很簡潔明瞭吧？」
對方沒吭聲，也沒碰面前的玻璃酒杯，莫名散發出逼人的壓迫感，顯然缺乏聽故事的耐性。
波塔夫面露微笑，傾身向前，雙臂交疊在桌面上。
「那傢伙就像一般的屍鬼那樣，喜歡殺人，不過他有個特點──他特別愛殺的對象有三類。」他豎起三根手指，「獵人，黎凡特商會的巫師，以及教廷的牧師。說起來，他前兩個月才燒了黎凡特商會在錫尼城的分部。」
「你可以更新你的情報了，」影子說：「他最新的事蹟是襲擊異端調查官。在杜拉瓦村。」
「異端調查官？」波塔夫吃了一驚，「殺害調查官可不是小事，這下教廷絕對不會善罷干休。」他一副憂心的模樣，卻藏不住看好戲的語氣。
「調查官活得好好的。死的是別人。」影子的語調寒意森森，「我看教廷不會為了這種小事出手。」
波塔夫皺眉思索，「那倒不一定，暴走屍鬼巴瑞特在各地殺人放火搞破壞，當局和教廷不可能容他放肆太久。實際上，我記得黎凡特和教廷曾經合作想抓住他，但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逃出了包圍網。」
「就像他憑空消失了一樣。」
「沒錯。」
靜默半晌，影子問道：「你就只知道這些？」
「我不是說了嗎？雖然那傢伙很顯眼，但跟他有關的情報出奇地少。」儘管嘴上這麼說，波塔夫卻狡獪地笑了起來，「不過嘛──我倒是猜得到他為什麼會去杜拉瓦村。」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
「不是因為異端調查官在杜拉瓦村嗎？是你說的，教廷的牧師是他專門獵殺的目標之一。」
「確實是如此，但還有另一個可能。」波塔夫衝著他露出生意人看到獵物的笑容，「記得我剛才說了什麼嗎？這幾個月，有神祕金主正在招兵買馬，組織大規模討伐隊。你猜那個金主的目標是哪裡？」
不等影子回答，他便逕自說道：「是杜拉瓦森林。」
影子似乎意識到接下來話題的走向，陷入了沉默。
「不用我說，杜拉瓦森林自然就在杜拉瓦村的旁邊。」波塔夫接著說道：「異端調查官人在杜拉瓦村的事沒幾個人知道，但這支討伐隊的風聲卻早就傳得滿天飛了。很有可能那隻暴走屍鬼是聽到傳言才去了杜拉瓦村，就這麼剛好遇上調查官，索性決定捅他一劍再走……這個推測還挺合理的吧？」
影子依然默不吭聲。
「所以說，」情報商笑容可掬，「你現在想聽關於這支討伐隊的消息了嗎？當然，我先前說的優惠仍舊算數。」
最終，影子從波塔夫身上榨出了他想知道的所有細節，波塔夫從影子身上榨出了他自認公道合理的油水，雙方又一次完成了愉快的交易。
波塔夫笑瞇瞇收下鏗啷作響的整袋金幣，望著影子站起身來，目光不經意飄到他手臂上的繃帶，斂起笑意，面露些許感慨。
「……唉，還真想要一個救世主呢。」
聞言，罩著兜帽的身影一頓。
「每天聽這種屍鬼肆虐的消息我都會想，誰來從這些屍鬼手中救救人類啊。」波塔夫舉起啤酒杯向影子致意，「再會啦，影子先生。祝福你討伐順利。」
那人沒有答話，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走出小酒館。
出了酒館，影子專揀小路，走出好一段距離後，才在一個小巷中停下。他謹慎地環顧周遭，確定四周沒有別人後，伸手脫下了兜帽。
亞斯卓抬頭望向星空。
與前些日子不同，最近這幾天風和日麗，連夜色都顯得十分清新，黑幕上可見點點繁星。
又是杜拉瓦森林。
他想起前一段時間追查的那支討伐隊──攜帶了大型魔法陣，卻慘遭全滅的那支討伐隊，當時也是在杜拉瓦森林。看來人類並不打算放棄藏在森林另一端的維特羅村落……不知道那裡的維特羅人究竟遷村了沒有。也許他應該再去一趟……
──誰來從這些屍鬼手中救救人類啊。
情報商的話在耳際迴盪。
人類似乎喜歡把希望寄託在單一存在身上，所以他們嘴上老是念叨著神、救世主、聖女，亞斯卓一向覺得這點非常可笑。與其奢望另一個存在發揮神力拯救蒼生，自己先試著爬出泥沼不是比較快嗎？
然而今晚，他凝視著鋒利的彎月，心底忽地一陣茫然。
如果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柯文是不是就不會死呢？
***
徒步的話，里耶卡鎮與杜拉瓦村相距大約一個日夜的路程，但透過他預先設置的傳送魔法陣，回到杜拉瓦村只是短短幾分鐘的事。
亞斯卓在深夜的廣場現身。
此刻的廣場一片空曠，寂然無聲。鄰近的房屋都已熄了燈火，柔和的黑暗將亞斯卓給包圍。
他伸出手，專心致志，按照萊雅教的方式，將空氣中分散的零星魔力匯聚於掌心，小小一球火焰倏地竄出，成為整個廣場上唯一的光源。
自從巴瑞特出現的那一夜，這是亞斯卓第一次回到這裡。藉著巫術，廣場已然回復原狀，那晚遭受的破壞彷彿不曾存在。
一切痕跡都已消除，但亞斯卓的疑問不曾消失。那些疑問難以用言語表達，卻不斷積累，最終化約為一句話，在他腦中不斷盤旋，在他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不明白這個世界。
雖然不明白，但亞斯卓很清楚一件事。這是他在萊雅身邊生活的這幾年學到的。
如果想知道答案，唯有用自己的雙手尋找，用自己的雙眼親自鑑別。
為此，他必須重返廣場一趟。
因為──他還有問題想問柯文。
亞斯卓憑著印象，走向當時與巴瑞特交手之處。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已清得乾乾淨淨，毫無一絲血跡。
他刻意不去回想當時的情景，從懷裡掏出一枚黑曜石，裡頭裝有他事先編織好的保護魔法陣，稍加引導之下，閃爍紅光的魔法陣便迅速展開，隔絕了內部的聲音與影像。
做好預防措施之後，亞斯卓收起黑曜石，卻在最後關頭躊躇起來。
並不是因為他忘記了維特羅族的魔法。實際上，該詠唱的旋律依然牢牢印在他腦海中，那是他從小耳熟能詳的歌，絕對不可能忘記。
也許他只是有點害怕自己會聽見的答案。
畏懼陡然湧現，幾乎令他關閉魔法陣掉頭就走。就在他往後一踏之際，萊雅的嗓音忽然在腦海浮現。
『我不會假裝這個世界有多麼溫馨美好。』
她站在窗前，回過頭對亞斯卓這麼說。亞斯卓清楚記得當時正是黃昏，金橘中帶著紅色的陽光自窗戶映照進來，打在她身上，染出一層光暈。
『人世間到處都是惡意。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過上安穩的一生，這點事我還是辦得到的。但是，這個選擇非常重要，你只能自己做決定。』
萊雅的神色難得這麼認真。亞斯卓抬頭仰望著她，似懂非懂。
『你必須選擇……你想活在安穩的幻象之中，還是想親眼見證真實？』
亞斯卓一回神，自己又回到了廣場上。他深吸了口氣，一咬牙。
首先是詠唱。以旋律作為媒介，喚醒潛藏於體內深處的魔力。
「循著星光的路標，穿過溪水山川──」
其次是連結。將魔力引導至這片土地，在大地的記憶中尋找他需要的碎片。
「讓風指引你的靈魂吧──」
最後是呼喚。全副心神聚焦於要喚醒的對象，自破滅的虛空中牽引至此。
「尚未消逝的殘影，回答我。」
細碎的光點逐一亮起，有如螢火蟲般在空中飄飛，逐漸匯聚成一個形體。那形體的輪廓有些模糊，面目也顯得朦朧，像是隔著一層霧氣，但亞斯卓依然一眼認出他來。
柯文的幽魂睜開雙眼。
這是維特羅人特有的魔法之一：在人死後七日之內進行這項儀式，能夠重現亡者生前的樣態，與其對話。
由於人類對死亡的懼怕和禁忌，這項魔法被視為邪術，甚至在以訛傳訛之下成了操控屍體的詭秘咒術，這也是人類習慣稱維特羅族為屍鬼的原因。
說是柯文的「幽魂」其實不太正確，卻是亞斯卓所能想到最貼近的描述。
更精確地說，這是土地乘載的記憶。魔法所做的不過是蒐集關於柯文的殘餘記錄，拼湊成形，以無限接近柯文的面貌與聲音，給予無限接近柯文的反應和回答。
人死不能復生。某方面而言，眼前只是與柯文非常相似的幻影。
『……沒想到再見面竟然是這種形式，亞斯卓。』
幻影面露苦笑。亞斯卓一時之間答不出話。
實在是太像了。無論是那溫厚的聲調，還是隱隱帶著無奈的眉眼，簡直都和真正的柯文如出一轍。複雜的情緒湧上，他想要道歉，想要逃避幻影的目光，想告訴他艾格妮絲的情況……但亞斯卓終究把這一切全嚥了回去。
『艾格妮絲不想見我嗎？』幻影悄聲問道，臉上難掩失望。
亞斯卓搖搖頭，「她狀況不太好。」
眼見柯文面露內疚，縱然明白眼前的幽魂不等於生前的柯文，亞斯卓內心仍閃過一絲後悔。
『不，或許不見對彼此都好。』亡魂的語氣像在說服自己，接著凝視亞斯卓，半是無奈，半是誠懇。『她容易鑽牛角尖，你跟萊雅記得多去關心她。』
亞斯卓喉頭一哽。
「不要說得好像……」他吞下卡在喉間的難受感，「不要這麼說。她也許還會來見你。」
柯文聞言微微一笑，那表情像是不忍心戳破亞斯卓善意的謊言。
『謝謝你這麼說。』他低頭看著地面，『但你我都知道，期限已經快過了。第七日以後，這片土地上關於我的記憶會逐漸散佚，到時候就再也沒辦法讓我在此重現。更何況……』
「還有三天，說不定──」
『更何況，我只是個幻象。』幽魂淡然地說，『我是殘留的紀錄，不是柯文本人。她不會想見我的。』
亞斯卓陷入沉默。
即便只是個幻影，他仍舊想說點什麼讓眼前的柯文好過一些。這樣會很傻嗎？
「……你有什麼話想對誰說嗎？」
無論是未了的心願，或是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語，如果可以，亞斯卓想要盡力替他傳達。
『你跟萊雅大概沒什麼好擔心的……唔。』柯文想了想，『別做些什麼要替我報仇之類的傻事？』
想到自己才剛追查完復仇鬼巴瑞特的行蹤，亞斯卓喀答一聲閉緊嘴巴。就算這個柯文不是真的，他也不想承受對方混雜了失望與懇求的視線。
『萊雅很強大，不過脾氣一發作就喜歡亂來，身為她的朋友在旁邊老是看得膽戰心驚，以後就靠你多勸勸她了。』幻影絮絮叨念著，『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只要小心別被她牽著鼻子走就好。至於艾格妮絲……』
柯文安靜下來，好一會沒說話。
『我想向她道歉。但她大概不會原諒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