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覺醒者／艾格妮絲 10
本章節 4403 字
更新於: 2022-09-18
到了這個階段──
每次到了這個階段，總是一片黑暗。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黑。
艾格妮絲隱約意識到自己坐在屋裡，已經坐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是跟柯文一起生活的紅磚屋，她想著。
思緒紛至沓來，不停繞著那個場景打轉：將一切染上暗紅色彩的巫火燈籠，掀開斗篷的復仇鬼，擊碎屏障的長劍。
最終，她的腦海總會浮現同一句話。
「只要再重來一遍就行了」。
只要再試一次，一定能拯救重要的人。
可是在此之前，她必須先找出那個關鍵因子。是哪個因子導向了這個結局？
她至今仍不知道復仇鬼巴瑞特從何處而來。後來她得知──是誰來告訴她的呢？亞斯卓嗎？在那之後，亞斯卓先是救下了愛瑪，才回頭對付巴瑞特。
他全力猛攻，決意要讓巴瑞特付出代價，可是──
就在關鍵的瞬間，復仇鬼憑空消失了。
艾格妮絲其實不太在乎後續發展，那與她無關。但也許……也許憑空消失會是個線索。
她聽見門打開的聲音。她應該轉頭確認是誰才對，可是她呆坐在原處，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還好嗎？」
是萊雅。她那清亮中帶有一絲傲氣的嗓音，此時令人驚訝地柔軟。
她連搖頭都省了。萊雅大概原本就不認為她會回答，只是在掌心點亮一星火苗，慢慢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她討厭那個光亮。
紅髮女巫默然無聲地在她身邊坐了好一陣子。
「調查官……」艾格妮絲低聲開口，嗓音有些啞，她咳嗽一聲。「丹尼洛調查官走了嗎？」
「走了。」萊雅語氣溫和，「今天早上離開杜拉瓦村的。他答應會請求教廷派人追查復仇鬼的下落。」
「是嗎。」艾格妮絲停了一拍。「恭喜妳。」
「……為什麼要說恭喜？」
「因為……」她似乎連說話都擠不出力氣。「沒人發現墮落聖女就是妳。這對妳是好事吧？」
她垂眼盯著膝蓋，但她知道萊雅雙眸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
「我就不問妳是怎麼知道的了。」
萊雅的口吻依舊平靜。沒有遮掩，沒有質問，沒有任何怒氣，單純只是陳述一件事實。
「不過，妳在二次覺醒之後，獲得的能力並不是預知，對不對？」
艾格妮絲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想哭，不禁捏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拳。啊，又到了這個階段──在一切宣告失敗之後，不得不和盤托出的階段。
為什麼……
「這次也沒人猜到妳就是墮落聖女。」她閉緊雙眼。「我很替妳感到高興，真的。可是為什麼……」
明明嘗試過那麼多次了。明明以為這次最接近正確答案。
滿腔的憤怒無從發洩，唯有化為淚水。
「……為什麼我每次都救不了柯文呢？」
「果然沒錯。」墮落聖女柔聲說：「妳不是預知到他會死，而是因為妳親眼見過。這一切都是妳親身經歷過的事實。」
艾格妮絲的預言並非百發百中，因為她無法預知未來。
她真正的能力是時間回溯。
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打在手背上，溼溼的，匯流成一條沒有終點的小河。她想知道這樣的輪迴什麼時候能夠終結，甚至開始思考，乾脆放棄會不會比較輕鬆。可是每當這種念頭浮現，感覺都像是對柯文的一種背叛。
沒有人逼她選擇這條道路，連最初的柯文也沒有。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決定要這麼做的。既然如此，她這麼奮力掙扎也算是求仁得仁，又有什麼資格覺得委屈，覺得心有不甘？又有什麼資格在有人道破她的祕密時，竟然感到如獲大赦，彷彿解脫了一般？
「他每一次的死因都不一樣。」她說。
第一次，柯文是在想要擺脫黎凡特商會的掌控時，死於商會的巫術之下。除了旁觀之外，艾格妮絲什麼也做不到。
然而，奇蹟也在同一時刻降臨──她經歷了二次覺醒，睜開眼來已身在過去。
「剛開始，我花了不少時間了解這份能力的性質。在我明白這是什麼樣的能力之後，我簡直高興得……」
那時，她仰望著晴朗的天空，盡情大哭了一場。她不相信神，但籠罩著她的明亮陽光就像是上天的祝福。
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要她拯救那個人，而她也對自己許下了這樣的誓言。
在那個瞬間，她無比慶幸自己身為維特羅人。
即使被人類視為屍鬼也無所謂，至少她因此得到了重新來過的機會。
人類不會經歷二次覺醒，何況即使巫術再怎麼發達，人類至今仍未掌握打破時空限制的技術。放眼整個世界，艾格妮絲可能是唯一能夠操縱時間的人。
正因為她是維特羅人，她才會獲得這個能力。
像是完美的拼圖，一切都是這麼合情合理，環環相扣，每件事的發生看似都有其原因：艾格妮絲的故鄉覆滅，是為了讓她與柯文相遇；她眼睜睜看著柯文死在面前，是為了在二次覺醒後，得到彌補所有遺憾的契機。
只要失敗就重來。
失敗就重來。
再怎麼失敗都無所謂，她收集到的資訊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能判斷什麼是關鍵因子，她會離成功越來越近……
「可是，他每一次的死因都不一樣。不管我改變了什麼，唯有『柯文會死』這件事情是確定的。」
從南邊臨海小鎮遷徙到東邊傍山村落。
隱姓埋名，逃離商會的追捕，避開教廷；主動出面，反擊商會，與教廷合作。
幫助其他維特羅人。
不幫助其他維特羅人。
出賣萊雅。
與萊雅和亞斯卓成為珍貴的朋友。
柯文的壽命像是燃料有限的火堆，燃燒到某個日子便會驟然熄滅，她最多只能小心翼翼、無比珍惜地投入柴火，盡可能延長火焰持續的時間，卻從未真正拯救他。
每一次，艾格妮絲總是反覆回想可能做錯的地方，挑出被她忽略的因子，但她漸漸地越想越不明白。
「如果無論如何都救不了他。」
艾格妮絲首次抬起頭，望著萊雅。紅髮女巫手中捧著火苗，在臉龐上形成界限分明的光影。不知道她在艾格妮絲臉上瞧見了什麼，只見她眉眼中隱隱流露傷感。
「如果無論如何都救不了他的話……」艾格妮絲自言自語般地說，「那我被賦予這樣的能力是為了什麼？」
「……我想那並不需要理由。」萊雅輕聲說，口吻幾乎稱得上是溫柔。「重點是，妳決定要運用這項天賦來保護他。」
「可是這次也失敗了。」
很荒唐地，出現了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族人，把她拚命守護的人給了結了。
不，究竟是她不認識，還是不記得？
她重複嘗試太多次，每次排除一個因子，又會憑空冒出新的因子。其實她壓根不擅長計算這種事。想要違抗命運，就像試著抓住流沙一樣沒有意義。
也許不管在哪個時空，柯文都非死不可。
「或許柯文就是註定會死。」她把這個念頭說了出口，感覺著每一字的氣味和口感。「我甚至想過，把他關起來就沒事了。但從至今為止的結果來看，就算把他囚禁在深山的地窖，說不定他也會被突然崩塌的石頭砸死。」
她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在說笑。
大概不好笑吧，因為萊雅沒笑，只是沉默不語。
「最近我會想……搞不好，我的思考邏輯已經不正常了。因為同樣的事件反覆經歷太多遍了。」
艾格妮絲看著自己的手指。這十根手指從以前就長這樣嗎？也許，這一身皮囊已經不是她的？
「妳知道嗎？那時候──如果我衝上去擋，說不定柯文會活下來。」
「也可能不會。」萊雅說。「可能只是白白賠上妳的命。」
「對。」艾格妮絲深吸一口氣。「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在那一刻……我放棄了。」
她轉頭，迎上萊雅的雙眼。這是她內心深處最見不得光的念頭。世人眼中罪孽深重的魔女若是看清她眼底的黑暗，會有什麼反應？
「在那一刻，我放棄要救他。」她說。
墮落聖女傾聽著她的告解，緘默無言。
儘管說得斷斷續續，艾格妮絲仍試著解釋。
「當時，我是這麼想的……我心想……就算柯文再死一次也無所謂。只要我還活著，我隨時都能重來，所以……只有一次沒關係的。就這一次，讓他死掉沒關係。」
萊雅別開目光，顯得有些不忍。她依舊不死心，追問道：「有這種想法，還算是正常人嗎？」
萊雅苦笑。
「別人都說我是墮落聖女，妳怎麼會拿這種問題來問我？」
說實在，這話沒有任何好笑的成分，但艾格妮絲的胸口陡地湧上一陣難以壓抑的笑意。她努力忍住即將衝出口的笑聲，傾身向前，把臉埋進手裡，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萊雅隨她笑了好一陣子，一手撫著她的肩胛骨，畫圓的動作讓人十分安心。
如果坐在她身邊的人是柯文就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萊雅開口。
「我不會勸妳不要再回溯，但妳應該知道，繼續下去的後果不堪設想。」
艾格妮絲的肩膀不自覺緊繃起來。她想矇混過去，可是萊雅稍一施力，按住她的肩，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為什麼妳的記憶常常出錯，為什麼妳身體狀況不好……這些都跟妳頻繁使用能力有關，對吧？由於重複回溯時間，會混淆不同時間軸發生的事件也是情有可原。至於妳的健康狀況……」
萊雅輕輕吐了一口氣。
「人類必須從外界擷取萬物的魔力才能使用巫術，維特羅人則是相反。你們的體內天生蘊藏著魔力，無論是催眠術或覺醒的特殊能力，都是運用自己的魔力儲藏。妳過度消耗自身魔力，身體已經快承受不住了吧。」
艾格妮絲緊緊抿著嘴，不想輕易洩漏什麼。
萊雅算是猜對了八成。除了身體健康走下坡之外，大量消耗魔力的真正結果，是她的外表年齡開始凍結。
這麼說也不太精確。與其說是凍結，不如說是成長速度趨緩。每回溯一次，她的成長速度就越來越緩慢，彷彿她的身體受到意志所影響，自主把成長所需的魔力和養分全部預留了下來，好讓她下一次能夠再度發動能力。
在能力首度覺醒的那天，艾格妮絲的精神年齡與外表年齡都是二十五歲。
這一次，她的肉體年齡停在了十五歲。即便不再回溯，不管經歷多少歲月，她的外貌大概都會停留在這個年紀，然後在身體無法承受時直接衰朽枯老。
她當然早就思考過了，這也算不上什麼可怕的下場。說不定還會有人羨慕她永保青春呢。
「艾格妮絲……」
她猛地坐起身，雙手順勢抹了抹臉，接著撫平頭髮。萊雅見狀，慢慢收回了她的手。
「謝謝妳，萊雅。」
雖然這麼說，她卻沒辦法對上萊雅的眼神。
「一直以來，我都很感謝妳。可是……」她揪住膝上的裙子布料。「我有我想做的事。就像妳身為背負汙名的聖女，一定也有妳想做的事。」
「但是──」
「我已經決定了。」
她終於望向萊雅，想讓萊雅了解她的決心。可她卻冷不防撞見萊雅抿起雙唇，垂下眼眸，罕見地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
完全令她措手不及。
「萊雅──」
「沒關係，我明白的。」
萊雅猝然站起，走向門口。艾格妮絲原本以為她會不道一聲再見就離開，但萊雅剛把手放上門把，又隨即放了下來。
「妳和柯文都是我的好友。」
回過頭時，紅髮女巫已恢復些許平時的果決俐落。
「如果妳再見到他……你們兩個都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直視艾格妮絲，凌厲的眼神像在暗示「妳最好答應，否則我就對妳下咒」。艾格妮絲喉頭一哽，想要出聲答應，又怕自己根本沒辦法履行諾言，來回拉扯之下，嘴裡冒出了意想不到的句子：
「妳要小心那個人。」
萊雅一怔。用不著她開口詢問，艾格妮絲緊接著說道：「黎凡特商會的那個人。」
她沒有進一步解釋。萊雅一定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他人在哪裡，但我可以確定，他一直在找妳。他從來沒有放棄要找妳。」
這是她所能給予最明確的警告。
萊雅迅速收斂起吃驚的神色，若有所思，眼神中透露出盤算。
「妳見過他？」
艾格妮絲搖頭。無論是哪一次回溯，她都沒親眼見過那個人。對方就像幽靈一樣，是只能從傳言中拼湊的存在。「我從來沒見過他。可是我確定。」
萊雅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妳告訴我。」她一頓，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只輕輕地給了四個字：「祝妳好運。」
門開，門關，輕微的「喀答」一響。
艾格妮絲再度陷於黑暗，然而這次的黑暗隱隱透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有些寥落，有些溫暖。
又不知過了多久，緩緩地、斷斷續續地，她哼起記憶中的那個旋律。
穿過溪水山川
讓風指引你的靈魂吧──
覺醒者－完
每次到了這個階段，總是一片黑暗。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黑。
艾格妮絲隱約意識到自己坐在屋裡，已經坐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是跟柯文一起生活的紅磚屋，她想著。
思緒紛至沓來，不停繞著那個場景打轉：將一切染上暗紅色彩的巫火燈籠，掀開斗篷的復仇鬼，擊碎屏障的長劍。
最終，她的腦海總會浮現同一句話。
「只要再重來一遍就行了」。
只要再試一次，一定能拯救重要的人。
可是在此之前，她必須先找出那個關鍵因子。是哪個因子導向了這個結局？
她至今仍不知道復仇鬼巴瑞特從何處而來。後來她得知──是誰來告訴她的呢？亞斯卓嗎？在那之後，亞斯卓先是救下了愛瑪，才回頭對付巴瑞特。
他全力猛攻，決意要讓巴瑞特付出代價，可是──
就在關鍵的瞬間，復仇鬼憑空消失了。
艾格妮絲其實不太在乎後續發展，那與她無關。但也許……也許憑空消失會是個線索。
她聽見門打開的聲音。她應該轉頭確認是誰才對，可是她呆坐在原處，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還好嗎？」
是萊雅。她那清亮中帶有一絲傲氣的嗓音，此時令人驚訝地柔軟。
她連搖頭都省了。萊雅大概原本就不認為她會回答，只是在掌心點亮一星火苗，慢慢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她討厭那個光亮。
紅髮女巫默然無聲地在她身邊坐了好一陣子。
「調查官……」艾格妮絲低聲開口，嗓音有些啞，她咳嗽一聲。「丹尼洛調查官走了嗎？」
「走了。」萊雅語氣溫和，「今天早上離開杜拉瓦村的。他答應會請求教廷派人追查復仇鬼的下落。」
「是嗎。」艾格妮絲停了一拍。「恭喜妳。」
「……為什麼要說恭喜？」
「因為……」她似乎連說話都擠不出力氣。「沒人發現墮落聖女就是妳。這對妳是好事吧？」
她垂眼盯著膝蓋，但她知道萊雅雙眸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
「我就不問妳是怎麼知道的了。」
萊雅的口吻依舊平靜。沒有遮掩，沒有質問，沒有任何怒氣，單純只是陳述一件事實。
「不過，妳在二次覺醒之後，獲得的能力並不是預知，對不對？」
艾格妮絲沒來由地覺得有些想哭，不禁捏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拳。啊，又到了這個階段──在一切宣告失敗之後，不得不和盤托出的階段。
為什麼……
「這次也沒人猜到妳就是墮落聖女。」她閉緊雙眼。「我很替妳感到高興，真的。可是為什麼……」
明明嘗試過那麼多次了。明明以為這次最接近正確答案。
滿腔的憤怒無從發洩，唯有化為淚水。
「……為什麼我每次都救不了柯文呢？」
「果然沒錯。」墮落聖女柔聲說：「妳不是預知到他會死，而是因為妳親眼見過。這一切都是妳親身經歷過的事實。」
艾格妮絲的預言並非百發百中，因為她無法預知未來。
她真正的能力是時間回溯。
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打在手背上，溼溼的，匯流成一條沒有終點的小河。她想知道這樣的輪迴什麼時候能夠終結，甚至開始思考，乾脆放棄會不會比較輕鬆。可是每當這種念頭浮現，感覺都像是對柯文的一種背叛。
沒有人逼她選擇這條道路，連最初的柯文也沒有。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決定要這麼做的。既然如此，她這麼奮力掙扎也算是求仁得仁，又有什麼資格覺得委屈，覺得心有不甘？又有什麼資格在有人道破她的祕密時，竟然感到如獲大赦，彷彿解脫了一般？
「他每一次的死因都不一樣。」她說。
第一次，柯文是在想要擺脫黎凡特商會的掌控時，死於商會的巫術之下。除了旁觀之外，艾格妮絲什麼也做不到。
然而，奇蹟也在同一時刻降臨──她經歷了二次覺醒，睜開眼來已身在過去。
「剛開始，我花了不少時間了解這份能力的性質。在我明白這是什麼樣的能力之後，我簡直高興得……」
那時，她仰望著晴朗的天空，盡情大哭了一場。她不相信神，但籠罩著她的明亮陽光就像是上天的祝福。
這一定是上天的指引。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要她拯救那個人，而她也對自己許下了這樣的誓言。
在那個瞬間，她無比慶幸自己身為維特羅人。
即使被人類視為屍鬼也無所謂，至少她因此得到了重新來過的機會。
人類不會經歷二次覺醒，何況即使巫術再怎麼發達，人類至今仍未掌握打破時空限制的技術。放眼整個世界，艾格妮絲可能是唯一能夠操縱時間的人。
正因為她是維特羅人，她才會獲得這個能力。
像是完美的拼圖，一切都是這麼合情合理，環環相扣，每件事的發生看似都有其原因：艾格妮絲的故鄉覆滅，是為了讓她與柯文相遇；她眼睜睜看著柯文死在面前，是為了在二次覺醒後，得到彌補所有遺憾的契機。
只要失敗就重來。
失敗就重來。
再怎麼失敗都無所謂，她收集到的資訊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能判斷什麼是關鍵因子，她會離成功越來越近……
「可是，他每一次的死因都不一樣。不管我改變了什麼，唯有『柯文會死』這件事情是確定的。」
從南邊臨海小鎮遷徙到東邊傍山村落。
隱姓埋名，逃離商會的追捕，避開教廷；主動出面，反擊商會，與教廷合作。
幫助其他維特羅人。
不幫助其他維特羅人。
出賣萊雅。
與萊雅和亞斯卓成為珍貴的朋友。
柯文的壽命像是燃料有限的火堆，燃燒到某個日子便會驟然熄滅，她最多只能小心翼翼、無比珍惜地投入柴火，盡可能延長火焰持續的時間，卻從未真正拯救他。
每一次，艾格妮絲總是反覆回想可能做錯的地方，挑出被她忽略的因子，但她漸漸地越想越不明白。
「如果無論如何都救不了他。」
艾格妮絲首次抬起頭，望著萊雅。紅髮女巫手中捧著火苗，在臉龐上形成界限分明的光影。不知道她在艾格妮絲臉上瞧見了什麼，只見她眉眼中隱隱流露傷感。
「如果無論如何都救不了他的話……」艾格妮絲自言自語般地說，「那我被賦予這樣的能力是為了什麼？」
「……我想那並不需要理由。」萊雅輕聲說，口吻幾乎稱得上是溫柔。「重點是，妳決定要運用這項天賦來保護他。」
「可是這次也失敗了。」
很荒唐地，出現了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族人，把她拚命守護的人給了結了。
不，究竟是她不認識，還是不記得？
她重複嘗試太多次，每次排除一個因子，又會憑空冒出新的因子。其實她壓根不擅長計算這種事。想要違抗命運，就像試著抓住流沙一樣沒有意義。
也許不管在哪個時空，柯文都非死不可。
「或許柯文就是註定會死。」她把這個念頭說了出口，感覺著每一字的氣味和口感。「我甚至想過，把他關起來就沒事了。但從至今為止的結果來看，就算把他囚禁在深山的地窖，說不定他也會被突然崩塌的石頭砸死。」
她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在說笑。
大概不好笑吧，因為萊雅沒笑，只是沉默不語。
「最近我會想……搞不好，我的思考邏輯已經不正常了。因為同樣的事件反覆經歷太多遍了。」
艾格妮絲看著自己的手指。這十根手指從以前就長這樣嗎？也許，這一身皮囊已經不是她的？
「妳知道嗎？那時候──如果我衝上去擋，說不定柯文會活下來。」
「也可能不會。」萊雅說。「可能只是白白賠上妳的命。」
「對。」艾格妮絲深吸一口氣。「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在那一刻……我放棄了。」
她轉頭，迎上萊雅的雙眼。這是她內心深處最見不得光的念頭。世人眼中罪孽深重的魔女若是看清她眼底的黑暗，會有什麼反應？
「在那一刻，我放棄要救他。」她說。
墮落聖女傾聽著她的告解，緘默無言。
儘管說得斷斷續續，艾格妮絲仍試著解釋。
「當時，我是這麼想的……我心想……就算柯文再死一次也無所謂。只要我還活著，我隨時都能重來，所以……只有一次沒關係的。就這一次，讓他死掉沒關係。」
萊雅別開目光，顯得有些不忍。她依舊不死心，追問道：「有這種想法，還算是正常人嗎？」
萊雅苦笑。
「別人都說我是墮落聖女，妳怎麼會拿這種問題來問我？」
說實在，這話沒有任何好笑的成分，但艾格妮絲的胸口陡地湧上一陣難以壓抑的笑意。她努力忍住即將衝出口的笑聲，傾身向前，把臉埋進手裡，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
萊雅隨她笑了好一陣子，一手撫著她的肩胛骨，畫圓的動作讓人十分安心。
如果坐在她身邊的人是柯文就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萊雅開口。
「我不會勸妳不要再回溯，但妳應該知道，繼續下去的後果不堪設想。」
艾格妮絲的肩膀不自覺緊繃起來。她想矇混過去，可是萊雅稍一施力，按住她的肩，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為什麼妳的記憶常常出錯，為什麼妳身體狀況不好……這些都跟妳頻繁使用能力有關，對吧？由於重複回溯時間，會混淆不同時間軸發生的事件也是情有可原。至於妳的健康狀況……」
萊雅輕輕吐了一口氣。
「人類必須從外界擷取萬物的魔力才能使用巫術，維特羅人則是相反。你們的體內天生蘊藏著魔力，無論是催眠術或覺醒的特殊能力，都是運用自己的魔力儲藏。妳過度消耗自身魔力，身體已經快承受不住了吧。」
艾格妮絲緊緊抿著嘴，不想輕易洩漏什麼。
萊雅算是猜對了八成。除了身體健康走下坡之外，大量消耗魔力的真正結果，是她的外表年齡開始凍結。
這麼說也不太精確。與其說是凍結，不如說是成長速度趨緩。每回溯一次，她的成長速度就越來越緩慢，彷彿她的身體受到意志所影響，自主把成長所需的魔力和養分全部預留了下來，好讓她下一次能夠再度發動能力。
在能力首度覺醒的那天，艾格妮絲的精神年齡與外表年齡都是二十五歲。
這一次，她的肉體年齡停在了十五歲。即便不再回溯，不管經歷多少歲月，她的外貌大概都會停留在這個年紀，然後在身體無法承受時直接衰朽枯老。
她當然早就思考過了，這也算不上什麼可怕的下場。說不定還會有人羨慕她永保青春呢。
「艾格妮絲……」
她猛地坐起身，雙手順勢抹了抹臉，接著撫平頭髮。萊雅見狀，慢慢收回了她的手。
「謝謝妳，萊雅。」
雖然這麼說，她卻沒辦法對上萊雅的眼神。
「一直以來，我都很感謝妳。可是……」她揪住膝上的裙子布料。「我有我想做的事。就像妳身為背負汙名的聖女，一定也有妳想做的事。」
「但是──」
「我已經決定了。」
她終於望向萊雅，想讓萊雅了解她的決心。可她卻冷不防撞見萊雅抿起雙唇，垂下眼眸，罕見地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
完全令她措手不及。
「萊雅──」
「沒關係，我明白的。」
萊雅猝然站起，走向門口。艾格妮絲原本以為她會不道一聲再見就離開，但萊雅剛把手放上門把，又隨即放了下來。
「妳和柯文都是我的好友。」
回過頭時，紅髮女巫已恢復些許平時的果決俐落。
「如果妳再見到他……你們兩個都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直視艾格妮絲，凌厲的眼神像在暗示「妳最好答應，否則我就對妳下咒」。艾格妮絲喉頭一哽，想要出聲答應，又怕自己根本沒辦法履行諾言，來回拉扯之下，嘴裡冒出了意想不到的句子：
「妳要小心那個人。」
萊雅一怔。用不著她開口詢問，艾格妮絲緊接著說道：「黎凡特商會的那個人。」
她沒有進一步解釋。萊雅一定知道她在說什麼。
「我不知道他人在哪裡，但我可以確定，他一直在找妳。他從來沒有放棄要找妳。」
這是她所能給予最明確的警告。
萊雅迅速收斂起吃驚的神色，若有所思，眼神中透露出盤算。
「妳見過他？」
艾格妮絲搖頭。無論是哪一次回溯，她都沒親眼見過那個人。對方就像幽靈一樣，是只能從傳言中拼湊的存在。「我從來沒見過他。可是我確定。」
萊雅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妳告訴我。」她一頓，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只輕輕地給了四個字：「祝妳好運。」
門開，門關，輕微的「喀答」一響。
艾格妮絲再度陷於黑暗，然而這次的黑暗隱隱透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有些寥落，有些溫暖。
又不知過了多久，緩緩地、斷斷續續地，她哼起記憶中的那個旋律。
穿過溪水山川
讓風指引你的靈魂吧──
覺醒者－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