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覺醒者／艾格妮絲 06
本章節 4115 字
更新於: 2022-09-14
此後幾天，柯文果然聽從了蓋倫的建議，足不出戶。
雖然他與艾格妮絲朝夕相處，但他顯然餘怒未消，若非必要絕不肯主動和艾格妮絲說話，即使開口，也說得盡量簡短。
艾格妮絲倒是不介意。
柯文一直待在她身邊，她很高興。
在家中無事可做，柯文研究起能讓小麥結穗更飽滿的藥水，工作桌上和旁邊地板灑滿了乾燥的茴香和松針。悶得慌了的時候，他會開啟傳音魔法陣，與萊雅跟亞斯卓交換彼此的近況。
身為女巫，萊雅自然也被村人的疑心給波及，然而她和亞斯卓都拒絕被村裡的氣氛給影響。
『要馬上離開杜拉瓦村也不是辦不到，但現在一走，等於是在背上畫個靶給教廷打。』
桌面上的小魔法陣泛著銀光，萊雅的聲音自其中傳來。
『未免太麻煩了，留在村裡比較省事些。不過這不代表我們要乖乖聽調查官的，他愛問東問西是他的事，我可沒必要配合。』
「問東問西？」
『是啊，那傢伙專挑村裡的巫師跟女巫問個沒完。』
『我聽說他也問了關於你跟艾格妮絲的事。』換成亞斯卓的聲音，『但沒問到什麼特別的，不用擔心。』
艾格妮絲假裝忙著整理茶葉櫃，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整個村都神經兮兮，簡直瘋了。』萊雅不滿地說：『我把調配好的藥草袋送去給布朗一家，他們竟然打死不肯讓我靠近，叫我放在離門口三公尺遠的地上。我一氣之下就把藥草全燒了。』
『他們之前付的訂金，要退回去嗎？』亞斯卓問。
『退就退，誰稀罕他們那點小錢。』萊雅哼了一聲，『這些人類，什麼事都想靠巫術解決，出了事又都賴給巫師跟女巫。他們要怕我就怕好了，看他們少了巫術要怎麼辦。』
『別說得好像妳不是人類似的。』亞斯卓說。
第五日，柯文坐不住了。艾格妮絲注視著他走到門邊，若無其事地說打算去探望提亞婆婆。
「我帶了護身符，不用擔心。」
不行，還是太危險了，不要去──艾格妮絲把這些話全數嚥回肚裡，無言地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柯文還在氣頭上，如果她強烈反對，只會造成反效果而已。
不會有事的。才第五天，調查官理當不會有什麼動作才是，她也沒從萊雅和亞斯卓口中聽說最近村裡有什麼危險。柯文總不會好端端走在路上，便平白無故猝死。
不。萬一命運就是要這麼嘲弄她呢？
萬一她費盡了心思，做了所有的努力，結果柯文卻是死於不知從哪飛來的一支箭──
一陣敲門聲陡然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坐直身體，一時之間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幻聽。過了半晌，敲門聲再度響起。
不疾不徐的三下，叩、叩、叩。
那不是柯文。
艾格妮絲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撫平裙襬，定了定神，從容地走上前，拉開門閂。
「下午好，調查官。」
「妳是預言師艾格妮絲，對吧。」
身穿教廷長袍的調查官丹尼洛站在門外，斯文地朝她點了個頭，儘管語氣斯文有禮，眼神卻十分冷冽。
艾格妮絲沒答腔，丹尼洛也沒退卻，兩人相對無言地立在門口好一陣子，艾格妮絲才讓到一旁，容許丹尼洛進門。
調查官毫不客氣地掃視屋內，完全不掩飾自己正細細觀察，尋找任何可疑之處。他邊走邊看，接著大步走向柯文的工作桌，手指一邊撫過桌面，一邊繞桌子走了一圈，端起裝有淡綠藥水的圓瓶，就著窗外的日光審視半晌。
他放下藥水，雙手負在背後，回過身望向艾格妮絲。
艾格妮絲只覺得口乾舌燥。
「要喝杯茶嗎，調查官？」
丹尼洛偏了偏頭，一邊嘴角勾起細微笑意，轉瞬消失。
「不用了。我這趟來是有事相求，不好意思勞駕妳泡茶。」
艾格妮絲仍舊走向櫥櫃，取出了慣常喝的花草茶。調查官不喝也罷，至少她可以泡給自己喝。
「丹尼洛先生未免太客氣了。教廷派您來幫助這個村，招待您是理所當然的。」多虧了柯文設計的符咒，廚房隨時備著能泡茶的熱水。她正要去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您的助手沒跟您一起來嗎？」
在調查官演說那夜，攔住她和亞斯卓的那個金髮男人。
她用力想了想，那個人自稱……名叫加百列？
「助手？」
丹尼洛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啊，妳說的是他吧。加百列……」他字正腔圓地唸出了助手的名字，似乎斟酌著說法，最終只簡短地說道：「……有他該做的事要忙。」
聽起來一點也不可疑。
但艾格妮絲心知肚明，追問丹尼洛絕對沒用。於是她點頭示意明白，隨即循著再熟悉不過的步驟泡起一壺茶，香蜂草的氣味飄散開來。
她端著茶回到客廳坐下，丹尼洛依舊站在柯文的工作桌旁，幾乎是各據屋內兩端。
「您說有事找我……」
「是的。」調查官應聲答道，陰鬱的雙眸盯緊了艾格妮絲。「聽說妳是極為強大的預言師，預言從未失準過。」
「沒這回事。」艾格妮絲垂眼看著茶杯，「預言不可能百發百中。」
「我相信其他村人對妳的評價。所以，」丹尼洛頓了一下。「我想請妳預言墮落聖女在什麼地方。」
整個屋子凝結了一秒。
「恕我無法做這種預言。」她盡可能平靜地說道，「預言不是占卜。」
丹尼洛彷彿早有預料。「那麼，請妳預言我會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到墮落聖女。」
「恕我無法做這種預言。預言不是占卜。」
「若我承諾不向黎凡特商會通報柯文的下落，妳願意預言嗎？」
艾格妮絲猛地抬起頭來。丹尼洛幽暗的眼瞳高深莫測地盯緊了她，臉上平靜無波，好像她的反應全在意料之中。
怎麼會這樣。
結果──調查官這麼快就掌握柯文的過去了嗎？
她像是當頭被一桶水澆下，渾身一陣冰涼。
她自以為成功引開了調查官的注意力，不料這麼快就被戳破了美夢。
接下來該怎麼辦──
見她說不出話來，丹尼洛微微一笑。
「基於教廷與黎凡特的合作關係，我能輕易取得黎凡特的部分資料。說起來也真妙，一個村子裡藏了這麼多和屍鬼勾結的人類之敵。」
「他不是──」
「他身為黎凡特的香水師，卻把珍貴的屍鬼實驗體給放走了，不是嗎？聽說在他所屬的工房裡面，他是唯一會跟那些屍鬼寒暄問好的人呢。在我看來，這已經符合和屍鬼勾結的定義了。」
調查官偏了偏頭，「真有趣，他和墮落聖女還真有不少共通點。」
不是的。柯文只是太同情維特羅人而已。
他溫柔得沒辦法對實驗體視而不見，沒辦法把那些維特羅人當成單純的物品。也因此，他會和關在工房的維特羅「樣本」對話，會關心他們，會堅持「實驗」應該要有底線。
漸漸地，他越來越質疑黎凡特的方針，最後終於決定，他無法繼續留在商會當個香水師了。
只不過是這樣而已。他什麼事也沒有做錯。
「但妳不用太過擔心，我的主要目標是墮落聖女。」
丹尼洛慢悠悠地說，狀似輕鬆地聳了聳肩。
「遇到另一個黎凡特的叛徒是個有趣的意外，不過據我這幾天觀察下來，柯文實屬無害。如果妳能為我預言，我開個小小的漏洞給他鑽倒也沒什麼。」
她知道，丹尼洛未必是真的想要一個預言，這很有可能只是個試探她的藉口。但是──
如果給一個讓他滿意的預言，他就能承諾放過柯文。
是嗎？
「……恐怕您不會喜歡我的預言。」艾格妮絲低聲說。
「但說無妨。」
「教廷是不可能抓到墮落聖女的。」
一陣沉默。丹尼洛目光犀利地凝視她半晌。
「這是預言，還是袒護墮落聖女之言？」
「這是實話。」
「如果我不相信呢？」他的上半身微微往前傾，「說到底，妳自己就有可能是墮落聖女，不是嗎？」
一股無助的火氣不禁衝上艾格妮絲心頭。
「看來調查官先生心中早已有答案了。」她冷冷說道：「不管我說什麼，你最終都會認定我就是墮落聖女，不是嗎？」
「別誤會，我不過是想確定妳沒有袒護墮落聖女。」
「我和她非親非故，何來袒護一說？連我這麼一介小小預言師，都平白無故被教廷使者這樣刁難，難怪當初聖女會背離教廷。」
話一出口，她頓時懊悔。
調查官對她挑起了單邊眉毛。
「聽起來妳很了解墮落聖女的故事，我都想聽聽預言師小姐的高見了。在妳看來，聖女為什麼會背離教廷？」
她不是聽不出丹尼洛的嘲諷，然而正因如此，她不禁浮現了一股不能退讓的情緒。
「你錯了，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
艾格妮絲很清楚，想要自保就不該說這些話。但她還是……
她就是覺得嚥不下這口氣。
「聖女並不是自願成為聖女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最初，名為墮落聖女的女子只是個普通的少女。她擁有出色的巫術天賦，創造了各種美麗的事物，令人嘖嘖稱奇、愛不釋手的事物，甚至是能夠拯救他人性命的事物。
她憑藉超乎常人的視野，開拓了巫術的疆界，在那個巫術知識宛如一片暗黑大陸的年代，她以輕盈的身姿，成為孤獨的探險者與領航員。
從那個時候起，人類與維特羅人便已水火不容，維特羅人被視為洪水猛獸，然而少女沒有普通人會有的恐懼。對當時的少女而言，維特羅人純粹是一種她不懂的「存在形式」，她以近乎本能的好奇心，將所謂「屍鬼」的奧祕探究到底。
然後，開發了以魔力分子為基底的生之水。
「是聖女創造了生之水，突破了巫術學理的極限，才會受教廷封為聖女。這個名號並不是她主動爭取來的，而是教廷擅自強加在她頭上的。你們因為她的研究而受益，又打著聖女的名號廣納教徒、擴大勢力，在她開始反抗之後卻立刻將她棄之如敝屣，反過來大肆追殺。」
艾格妮絲吸了口氣，「……任何一個對這段歷史稍有了解的人，想必都會心寒。」
丹尼洛任憑她說著，一雙冷眼當中瞧不出任何情緒，宛如寒意刺骨的冰淵。艾格妮絲的言語像是打在山壁上一樣，沒有撼動他分毫。
「生之水……嗎？」
他彷彿喃喃自語般地說，輕笑了一下。
「稱其為『生之水』未免過於美化它了。」
異端調查官繼續說道，語氣出乎意料地平和。
「屍鬼是罪惡的，以屍鬼的魔力分子製成的香水自然也是罪惡的，這也是為什麼它能蠱惑人心。將生之水連同屍鬼一併消滅於世才是正道，也是我身為教廷代表人的責任與義務。開發出這種東西的墮落聖女，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好人──」
一陣碰撞聲，膝上傳來一股溫熱感。艾格妮絲過了片刻才明白，是自己站起來的時候撞倒了茶杯，斟滿的香蜂草茶潑出些許，濺到了裙子上。
「教廷的異端調查官還真忙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不只要追殺墮落聖女，還要消滅全世界的屍鬼。你們非要把躲在角落裡的屍鬼一個個抓出來燒死才甘心，是嗎？」
「預言師小姐──」
「維特羅族和人類一樣出生於大地，回歸於天。就算曾經是人類的天敵，如今也已經快要被趕盡殺絕了，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能坦蕩蕩活在陽光下的維特羅人。這樣對教廷來說還不夠嗎？」
她大口吸氣，渾身繃緊，有如即將離弦的箭。
啊，為什麼她覺醒的能力不是某種攻擊手段呢？有那麼一瞬間，她真希望吹口氣就能把調查官給炸成飛灰，乾乾淨淨。
單憑眼神當然沒有任何殺傷力。丹尼洛完好無損地站在工作桌旁，逐漸轉為橘紅的陽光自窗外打進來，照在他的黑袍上，平添一股血腥之氣。然而，他的神色依舊沒有一絲波瀾。
「妳剛才所說的，可都是會被教廷盯上的危險思想。」他微微偏頭，「藏著這些想法不能說出口，應該很辛苦吧？」
雖然他與艾格妮絲朝夕相處，但他顯然餘怒未消，若非必要絕不肯主動和艾格妮絲說話，即使開口，也說得盡量簡短。
艾格妮絲倒是不介意。
柯文一直待在她身邊，她很高興。
在家中無事可做，柯文研究起能讓小麥結穗更飽滿的藥水，工作桌上和旁邊地板灑滿了乾燥的茴香和松針。悶得慌了的時候，他會開啟傳音魔法陣，與萊雅跟亞斯卓交換彼此的近況。
身為女巫，萊雅自然也被村人的疑心給波及，然而她和亞斯卓都拒絕被村裡的氣氛給影響。
『要馬上離開杜拉瓦村也不是辦不到，但現在一走，等於是在背上畫個靶給教廷打。』
桌面上的小魔法陣泛著銀光，萊雅的聲音自其中傳來。
『未免太麻煩了，留在村裡比較省事些。不過這不代表我們要乖乖聽調查官的，他愛問東問西是他的事，我可沒必要配合。』
「問東問西？」
『是啊，那傢伙專挑村裡的巫師跟女巫問個沒完。』
『我聽說他也問了關於你跟艾格妮絲的事。』換成亞斯卓的聲音，『但沒問到什麼特別的，不用擔心。』
艾格妮絲假裝忙著整理茶葉櫃，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整個村都神經兮兮，簡直瘋了。』萊雅不滿地說：『我把調配好的藥草袋送去給布朗一家，他們竟然打死不肯讓我靠近，叫我放在離門口三公尺遠的地上。我一氣之下就把藥草全燒了。』
『他們之前付的訂金，要退回去嗎？』亞斯卓問。
『退就退，誰稀罕他們那點小錢。』萊雅哼了一聲，『這些人類，什麼事都想靠巫術解決，出了事又都賴給巫師跟女巫。他們要怕我就怕好了，看他們少了巫術要怎麼辦。』
『別說得好像妳不是人類似的。』亞斯卓說。
第五日，柯文坐不住了。艾格妮絲注視著他走到門邊，若無其事地說打算去探望提亞婆婆。
「我帶了護身符，不用擔心。」
不行，還是太危險了，不要去──艾格妮絲把這些話全數嚥回肚裡，無言地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柯文還在氣頭上，如果她強烈反對，只會造成反效果而已。
不會有事的。才第五天，調查官理當不會有什麼動作才是，她也沒從萊雅和亞斯卓口中聽說最近村裡有什麼危險。柯文總不會好端端走在路上，便平白無故猝死。
不。萬一命運就是要這麼嘲弄她呢？
萬一她費盡了心思，做了所有的努力，結果柯文卻是死於不知從哪飛來的一支箭──
一陣敲門聲陡然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坐直身體，一時之間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幻聽。過了半晌，敲門聲再度響起。
不疾不徐的三下，叩、叩、叩。
那不是柯文。
艾格妮絲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撫平裙襬，定了定神，從容地走上前，拉開門閂。
「下午好，調查官。」
「妳是預言師艾格妮絲，對吧。」
身穿教廷長袍的調查官丹尼洛站在門外，斯文地朝她點了個頭，儘管語氣斯文有禮，眼神卻十分冷冽。
艾格妮絲沒答腔，丹尼洛也沒退卻，兩人相對無言地立在門口好一陣子，艾格妮絲才讓到一旁，容許丹尼洛進門。
調查官毫不客氣地掃視屋內，完全不掩飾自己正細細觀察，尋找任何可疑之處。他邊走邊看，接著大步走向柯文的工作桌，手指一邊撫過桌面，一邊繞桌子走了一圈，端起裝有淡綠藥水的圓瓶，就著窗外的日光審視半晌。
他放下藥水，雙手負在背後，回過身望向艾格妮絲。
艾格妮絲只覺得口乾舌燥。
「要喝杯茶嗎，調查官？」
丹尼洛偏了偏頭，一邊嘴角勾起細微笑意，轉瞬消失。
「不用了。我這趟來是有事相求，不好意思勞駕妳泡茶。」
艾格妮絲仍舊走向櫥櫃，取出了慣常喝的花草茶。調查官不喝也罷，至少她可以泡給自己喝。
「丹尼洛先生未免太客氣了。教廷派您來幫助這個村，招待您是理所當然的。」多虧了柯文設計的符咒，廚房隨時備著能泡茶的熱水。她正要去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您的助手沒跟您一起來嗎？」
在調查官演說那夜，攔住她和亞斯卓的那個金髮男人。
她用力想了想，那個人自稱……名叫加百列？
「助手？」
丹尼洛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啊，妳說的是他吧。加百列……」他字正腔圓地唸出了助手的名字，似乎斟酌著說法，最終只簡短地說道：「……有他該做的事要忙。」
聽起來一點也不可疑。
但艾格妮絲心知肚明，追問丹尼洛絕對沒用。於是她點頭示意明白，隨即循著再熟悉不過的步驟泡起一壺茶，香蜂草的氣味飄散開來。
她端著茶回到客廳坐下，丹尼洛依舊站在柯文的工作桌旁，幾乎是各據屋內兩端。
「您說有事找我……」
「是的。」調查官應聲答道，陰鬱的雙眸盯緊了艾格妮絲。「聽說妳是極為強大的預言師，預言從未失準過。」
「沒這回事。」艾格妮絲垂眼看著茶杯，「預言不可能百發百中。」
「我相信其他村人對妳的評價。所以，」丹尼洛頓了一下。「我想請妳預言墮落聖女在什麼地方。」
整個屋子凝結了一秒。
「恕我無法做這種預言。」她盡可能平靜地說道，「預言不是占卜。」
丹尼洛彷彿早有預料。「那麼，請妳預言我會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到墮落聖女。」
「恕我無法做這種預言。預言不是占卜。」
「若我承諾不向黎凡特商會通報柯文的下落，妳願意預言嗎？」
艾格妮絲猛地抬起頭來。丹尼洛幽暗的眼瞳高深莫測地盯緊了她，臉上平靜無波，好像她的反應全在意料之中。
怎麼會這樣。
結果──調查官這麼快就掌握柯文的過去了嗎？
她像是當頭被一桶水澆下，渾身一陣冰涼。
她自以為成功引開了調查官的注意力，不料這麼快就被戳破了美夢。
接下來該怎麼辦──
見她說不出話來，丹尼洛微微一笑。
「基於教廷與黎凡特的合作關係，我能輕易取得黎凡特的部分資料。說起來也真妙，一個村子裡藏了這麼多和屍鬼勾結的人類之敵。」
「他不是──」
「他身為黎凡特的香水師，卻把珍貴的屍鬼實驗體給放走了，不是嗎？聽說在他所屬的工房裡面，他是唯一會跟那些屍鬼寒暄問好的人呢。在我看來，這已經符合和屍鬼勾結的定義了。」
調查官偏了偏頭，「真有趣，他和墮落聖女還真有不少共通點。」
不是的。柯文只是太同情維特羅人而已。
他溫柔得沒辦法對實驗體視而不見，沒辦法把那些維特羅人當成單純的物品。也因此，他會和關在工房的維特羅「樣本」對話，會關心他們，會堅持「實驗」應該要有底線。
漸漸地，他越來越質疑黎凡特的方針，最後終於決定，他無法繼續留在商會當個香水師了。
只不過是這樣而已。他什麼事也沒有做錯。
「但妳不用太過擔心，我的主要目標是墮落聖女。」
丹尼洛慢悠悠地說，狀似輕鬆地聳了聳肩。
「遇到另一個黎凡特的叛徒是個有趣的意外，不過據我這幾天觀察下來，柯文實屬無害。如果妳能為我預言，我開個小小的漏洞給他鑽倒也沒什麼。」
她知道，丹尼洛未必是真的想要一個預言，這很有可能只是個試探她的藉口。但是──
如果給一個讓他滿意的預言，他就能承諾放過柯文。
是嗎？
「……恐怕您不會喜歡我的預言。」艾格妮絲低聲說。
「但說無妨。」
「教廷是不可能抓到墮落聖女的。」
一陣沉默。丹尼洛目光犀利地凝視她半晌。
「這是預言，還是袒護墮落聖女之言？」
「這是實話。」
「如果我不相信呢？」他的上半身微微往前傾，「說到底，妳自己就有可能是墮落聖女，不是嗎？」
一股無助的火氣不禁衝上艾格妮絲心頭。
「看來調查官先生心中早已有答案了。」她冷冷說道：「不管我說什麼，你最終都會認定我就是墮落聖女，不是嗎？」
「別誤會，我不過是想確定妳沒有袒護墮落聖女。」
「我和她非親非故，何來袒護一說？連我這麼一介小小預言師，都平白無故被教廷使者這樣刁難，難怪當初聖女會背離教廷。」
話一出口，她頓時懊悔。
調查官對她挑起了單邊眉毛。
「聽起來妳很了解墮落聖女的故事，我都想聽聽預言師小姐的高見了。在妳看來，聖女為什麼會背離教廷？」
她不是聽不出丹尼洛的嘲諷，然而正因如此，她不禁浮現了一股不能退讓的情緒。
「你錯了，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
艾格妮絲很清楚，想要自保就不該說這些話。但她還是……
她就是覺得嚥不下這口氣。
「聖女並不是自願成為聖女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最初，名為墮落聖女的女子只是個普通的少女。她擁有出色的巫術天賦，創造了各種美麗的事物，令人嘖嘖稱奇、愛不釋手的事物，甚至是能夠拯救他人性命的事物。
她憑藉超乎常人的視野，開拓了巫術的疆界，在那個巫術知識宛如一片暗黑大陸的年代，她以輕盈的身姿，成為孤獨的探險者與領航員。
從那個時候起，人類與維特羅人便已水火不容，維特羅人被視為洪水猛獸，然而少女沒有普通人會有的恐懼。對當時的少女而言，維特羅人純粹是一種她不懂的「存在形式」，她以近乎本能的好奇心，將所謂「屍鬼」的奧祕探究到底。
然後，開發了以魔力分子為基底的生之水。
「是聖女創造了生之水，突破了巫術學理的極限，才會受教廷封為聖女。這個名號並不是她主動爭取來的，而是教廷擅自強加在她頭上的。你們因為她的研究而受益，又打著聖女的名號廣納教徒、擴大勢力，在她開始反抗之後卻立刻將她棄之如敝屣，反過來大肆追殺。」
艾格妮絲吸了口氣，「……任何一個對這段歷史稍有了解的人，想必都會心寒。」
丹尼洛任憑她說著，一雙冷眼當中瞧不出任何情緒，宛如寒意刺骨的冰淵。艾格妮絲的言語像是打在山壁上一樣，沒有撼動他分毫。
「生之水……嗎？」
他彷彿喃喃自語般地說，輕笑了一下。
「稱其為『生之水』未免過於美化它了。」
異端調查官繼續說道，語氣出乎意料地平和。
「屍鬼是罪惡的，以屍鬼的魔力分子製成的香水自然也是罪惡的，這也是為什麼它能蠱惑人心。將生之水連同屍鬼一併消滅於世才是正道，也是我身為教廷代表人的責任與義務。開發出這種東西的墮落聖女，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好人──」
一陣碰撞聲，膝上傳來一股溫熱感。艾格妮絲過了片刻才明白，是自己站起來的時候撞倒了茶杯，斟滿的香蜂草茶潑出些許，濺到了裙子上。
「教廷的異端調查官還真忙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不只要追殺墮落聖女，還要消滅全世界的屍鬼。你們非要把躲在角落裡的屍鬼一個個抓出來燒死才甘心，是嗎？」
「預言師小姐──」
「維特羅族和人類一樣出生於大地，回歸於天。就算曾經是人類的天敵，如今也已經快要被趕盡殺絕了，放眼望去，根本找不到能坦蕩蕩活在陽光下的維特羅人。這樣對教廷來說還不夠嗎？」
她大口吸氣，渾身繃緊，有如即將離弦的箭。
啊，為什麼她覺醒的能力不是某種攻擊手段呢？有那麼一瞬間，她真希望吹口氣就能把調查官給炸成飛灰，乾乾淨淨。
單憑眼神當然沒有任何殺傷力。丹尼洛完好無損地站在工作桌旁，逐漸轉為橘紅的陽光自窗外打進來，照在他的黑袍上，平添一股血腥之氣。然而，他的神色依舊沒有一絲波瀾。
「妳剛才所說的，可都是會被教廷盯上的危險思想。」他微微偏頭，「藏著這些想法不能說出口，應該很辛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