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覺醒者／艾格妮絲 03
本章節 4708 字
更新於: 2022-09-11
夜幕籠罩廣場。有人拎著提燈，有人手舉火把，形成一顆顆橘紅光球，襯著墨黑的天色，在艾格妮絲一行人身周飄浮。
雲翳密布，今夜是個無星之夜。
亞斯卓一馬當先，擠進人群，東閃西鑽地朝廣場另一側前進。
廣場的那一端已架起幾盞巫火燈籠，燈罩下的燭光以巫術增強，格外耀眼，明燦燦地照亮一名身穿教廷制服袍的男人。
在燈籠照不到的陰影處，隱約能瞧見他身後站著村裡的牧師，以及領主派出的代理人與幾名僕役。
「準備得還真充分。」亞斯卓低聲說道，「領主八成早就收到消息了。」
儘管走在前頭的亞斯卓不會看見，艾格妮絲依舊默然點頭。
像巫火燈籠這種施加了巫術的物品雖然方便，卻不是平民百姓負擔得起的，除了巫師或女巫之外，會使用的大多是富商貴族。這裡高懸的燈籠無疑是領主所有，再瞧領主代理人緊跟在教廷使者身後的模樣，教廷無疑事先和杜拉瓦村的領主打過了招呼。
杜拉瓦村規模不大，只有區區兩、三百人，多數都是樸實的農家。難得有村外的大人物光降此地，用不著領主召集所有居民，大家奔走相告，紛紛湧來廣場上看熱鬧，周遭瀰漫著好奇而浮躁的氣氛。
「教廷的人長這個樣子啊……」
「真年輕。」
「這種有頭有臉的人，特地跑到我們村莊幹什麼？鐵定沒好事。」
「不是說也有黎凡特商會的人嗎？」
「哎呀，預言師也來了。」
有幾個村民注意到艾格妮絲，親切地打了招呼，艾格妮絲也微笑回禮。然而不管她再怎麼嘗試，臉上的笑總感覺緊繃僵硬。
笑不出來。
預言正逐步化為現實，這也代表她最不願意麵對的戰役即將拉開帷幕。
穿著黑色教廷袍的男子雙手負在背後，站在一個簡易的小木台上。亞斯卓、艾格妮絲與柯文擠到能將他看清的距離便停了下來，安分地躲在人群之中，艾格妮絲趁機打量這位教廷代表人。
男子確實相當年輕。他的長相稱得上俊秀，膚色蒼白，英挺的鼻樑，配上一頭微捲的深褐色頭髮，宛若一尊石膏像。但他眼角微微下垂，雙唇緊抿，兩邊嘴角往下撇，散發正經中帶著陰沉的氣質。
艾格妮絲不喜歡他。
在燈籠的火光映照之下，他的教廷袍染上了暗紅的色彩，難以分辨原有的色調。艾格妮絲瞇起眼，試著分辨袍子上代表位階的紋章。似乎不是司鐸，但也不像主教……
男子忽然輕咳一聲。
領主顯然也設置了能傳遞聲音的魔法陣，男子不過是喉頭微動，聲響便清清楚楚傳播至各個角落，原本人聲鼎沸的廣場頓時一肅，只剩些許窸窣的耳語。
「懼怕吧，杜拉瓦村之民。」
男人的嗓音清冷淡漠，剛硬如劍。
「叛徒潛藏於你們的村落之中。」
僅剩的低語化為死寂。
眾人呆呆凝視著教廷使者。
「你們應當懼怕。躲藏在杜拉瓦村的叛徒非同小可，此人不僅背叛教廷，更背叛人類，乃是人類之敵。如今正是你們為教廷奉獻一己之力的時機。張大你們的雙眼，留意任何可疑之處，令叛徒無處可藏，向神證明你們的虔誠之心。」
男子停頓片刻，這才再度開口。
「躲藏在杜拉瓦村的叛徒，人稱墮落聖女。」
艾格妮絲屏住呼吸。身邊的一名婦人伸出雙手掩住了嘴，另一個小男孩緊緊抓著親人的衣角。
男子的嗓音毫無波瀾，維持相同的節奏平穩述說，絲毫不受人群的騷動影響。
「人人皆知，墮落聖女與屍鬼一族勾結為惡，有她所在之處必有屍鬼。」
他朗聲說道，同時緩緩掃視民眾，眼神銳利，即便是相隔遙遠的人，也會感覺到彷彿被他的視線直直穿透。
「我是異端調查官丹尼洛，奉教廷之命追查墮落聖女的行蹤。根據可靠情報，墮落聖女曾在杜拉瓦村一帶出沒。我前來此地，正是為了使罪人得到應有的神裁。」
某個方向傳出「燒了魔女！」的咆哮，接連幾個人大聲響應。
丹尼洛從容地默然靜候，直到叫嚷聲停歇，才繼續說道：
「墮落聖女生性狡猾，擁有惡魔賦予的異能，容貌千變萬化；今日是清純無辜的少女，明日或許就化身為風姿綽約的寡婦。正因如此，教廷遲遲未能找到墮落聖女的藏身之處。然而，我們從未放棄。我要在此向墮落聖女呼告。」
丹尼洛緩緩掃視整個廣場，目光凜然。
清冷的語調彷彿轉化為銳利的尖冰，一字字敲進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自首吧。只要妳還在杜拉瓦村，妳必定無處可逃。證據就是──」
他伸出右手，掌心朝天，上頭浮著一個精巧的儀器。那是以黃銅製成的球體，直徑不超過兩顆拳頭，外殼鏤空，殼中有幾個指針正緩緩轉動。
「──這具探巫儀，終將讓妳無所遁形。」
「什麼東西？從來沒聽過。」亞斯卓小聲道。
「是黎凡特。」艾格妮絲醒悟道。那大概是黎凡特的……
彷彿聽見了她的話，丹尼洛朗聲道：「這具儀器由黎凡特商會所開發，能夠偵測邪魔之力。憑藉探巫儀，我絕對會將墮落聖女逼入絕境。」
縱使沒人聽過什麼是探巫儀，廣場上依然應聲爆出歡呼，好像人人都認定那就是拯救世界的鑰匙。艾格妮絲身旁方才面露緊張的婦人此時按住胸口，臉上燃起希望。
亞斯卓、柯文和她只是呆站在人群中，阻絕在四周雀躍的情緒之外，格格不入。柯文的臉色有些發青。
「不可能。」亞斯卓說。他從小在萊雅身邊耳濡目染，對人類巫術十分熟悉，甚至超越一些普通巫師。「『偵測邪魔之力』的說法完全沒道理，如果要偵測特定種類的魔力，首先要定義──」
「如果是黎凡特商會，那就可能做得到。」柯文嗓音緊繃。「他們可是開發了生之水的人，旗下還集結了大批優秀巫師。」
「但是──」
丹尼洛就在此時揚聲說道，蓋過了亞斯卓的話：
「我將在杜拉瓦村停留七日。」
冷峻的嗓音如水波般向外擴散，傳遞森森寒意。
「虔誠的杜拉瓦村之民，如果你事奉神、敬服神，如果你相信神的正義，請與我同在。留意任何可疑的人物，細察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記住，墮落聖女所在之地必有屍鬼，而我們不會容忍人類之敵的存在。
「假如你掌握任何線索，教堂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這是──
艾格妮絲一陣毛骨悚然。
這是在變相鼓勵大家互相監視。
她焦慮地再度瞥向柯文，只見柯文的額頭已滲出一層薄汗，臉色白得出奇。他轉頭環顧四周人群，動作相當細微，像是生怕被天敵給注意到一般。
艾格妮絲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柯文毫無心理準備，驚跳了一下，回頭望見是她，才略略鬆了口氣。
「我好像不該過來聽的，」他咽了咽口水，「我想吐。」
話才說完，他整個人便微微一晃，亞斯卓及時抓住他的手臂扶住了他。艾格妮絲憂心地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額頭。
「你有帶傳送魔法陣的符咒嗎？」她問。
柯文搖頭，「我走回去就好，可能只是這裡太悶了。」他望向亞斯卓，「艾格妮絲就麻煩你了。」
亞斯卓默然點頭。
「啊，等等……」
艾格妮絲開口，但柯文已經推開人群，獨自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往前一步，隨即被一旁的村人給擋住了去路。
糟糕，看不到他了。艾格妮絲的心臟撲通一跳。不行，要趕緊追上去，柯文要待在她身邊才可以──
「我送妳回去吧？妳好像很擔心。」
亞斯卓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回過頭，迎上亞斯卓敏銳的目光，頓時有些不確定這名同族少年觀察到了什麼。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搖搖頭。
沒什麼。今天只是第一夜而已，柯文還很安全。他不會有事的。
她得把教廷使者要說的話聽完才行。
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大家紛紛對著調查官禱告起來，彷彿只要在調查官面前證明自己足夠虔誠，就不會受到絲毫懷疑。
──啊，求神庇佑！
──我們讚美神，崇敬神。
──求神驅逐杜拉瓦村的黑暗！
各種禱詞此起彼落，織成一片蜂鳴，覆蓋整座廣場。在祈禱聲中，異端調查官丹尼洛嗓音清朗：
「各位無私奉獻的信徒，還請放心，神定會保佑各位。七日後，無論是墮落聖女或屍鬼，教廷都將令其現形。」
艾格妮絲看向亞斯卓。他的側臉無動於衷，分辨不出任何情緒，宛若戴上了比平時更厚重的面具，整個人不自然地文風不動，連指尖也沒抽一下。
彷彿要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神是公正的。在第七日夜晚，我將在此公開進行審判，讓神親自鑑定嫌疑者的清白。神之眼能穿透一切假象，若你清白無辜，必將全身而退；不敬神的人類之敵，必將當場遭受天罰。
「願榮耀歸於神。」
幾句話聽來輕巧，卻為往後七日定下了聖戰的基調，隨之而來的歡呼與祝禱鋪開了艾格妮絲的戰場。
她深吸一口氣。
很多人不知道，預言師並非全知。縱使艾格妮絲口吐預言，她所掌握的未來依然只是殘篇斷簡，難以織成連貫的樣貌。這世上難以預料的因子太多，其實只需要一點微小的變化，就能令她的預言白費。
所以，艾格妮絲的預言並非百發百中。差得遠了。
但這卻也是她的希望所在。只要未來仍有變數，她就有扭轉局勢的機會。
丹尼洛退下小木台，在領主代理人和僕役的簇擁之下，高高抬起下巴，走向教堂。
艾格妮絲與亞斯卓藏在人群當中，兩人心照不宣地靜候其他村民散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雖然萊雅的幻形水提供了效力極強的偽裝，然而聽了剛才那番話，他們的神經都有些緊繃。
人類之敵。
雖然調查官的主要目標是墮落聖女，但若是他們身為「屍鬼」的真面目被揭穿，教廷自然不可能白白放過他們。
廣場上的人終於減少到艾格妮絲能夠喘息的程度，亞斯卓和她互望一眼，挪動腳步。就在此時，一個出乎意料的嗓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不好意思，可以問個路嗎？」
艾格妮絲也沒想到自己的反應會這麼大。
那嗓音出現在她的右方，她失聲驚叫，本能地向左退開，撞上了亞斯卓，亞斯卓連忙扶住她的手臂，她這才看清出聲的是誰。
她從沒見過這個人。
對方的金髮非常耀眼，這是她的第一印象。立體的五官，纖細的輪廓線條，令人油然生出想要呵護他的慾望。他的衣著雖不華麗卻頗有質感，顯然不是杜拉瓦村的居民，而是來自大城市。
「抱歉嚇到妳，沒事吧？」
眼前的陌生人上前一步，看來是想關心艾格妮絲，她反射性地隨之後退一步。陌生人見狀，識相地停在原地，亞斯卓則主動擋在艾格妮絲身前。
「我們沒事。」他簡短地說，「你要問什麼？」
「啊。」陌生人搔了搔後腦勺，「請問旅店要怎麼走？」
亞斯卓替他指了方向，又以最簡單扼要的方式說了路線，神情中毫不掩飾「快滾」之意。陌生人卻彷彿渾然不覺，看了艾格妮絲半晌，猶豫地開口：「真的很不好意思，請務必讓我賠罪。」
「不用了──」艾格妮絲連忙答道，但他依然堅持往下說。
「接下來幾天我都會去教堂，如果妳有任何需要，我很樂意幫忙。我略懂巫術……」
「教堂？」亞斯卓打岔。艾格妮絲瞄了他一眼，察覺他愈發臉色不善。
也對，往後幾天，教堂等同於異端調查官的根據地。會去教堂的人，想必都跟調查官有些關係──
「是的，我是調查官的助手加百列，請多指教。」他露出爽朗的笑容，主動遞出手來。「你們放心，調查官一定會揪出墮落聖女的狐狸尾巴，讓杜拉瓦村恢復應有的平靜。」
「知道了。」亞斯卓假裝沒看見加百列那隻手，拉著艾格妮絲打算繞開他。「我們走吧，艾格妮絲。」
「等等。」加百列冷不防道。
亞斯卓和艾格妮絲還沒意會過來，加百列忽然傾身向前，往亞斯卓靠了過去。
「咦？」艾格妮絲不自覺發出疑惑的聲音。
只見金髮男子湊近亞斯卓頸間，使勁嗅了兩下。
這個舉動實在太異於常人，就連亞斯卓也愣了一剎那才反應過來，臉色一變，不客氣地把加百列推開。加百列順勢後退幾步，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卻像是活生生變了個人。
方才的開朗和善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奇異的笑意。
「嗯，很熟悉。是熟悉的氣味。」他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輝。
「什麼意思？」亞斯卓怒聲說。
她瞥見亞斯卓手指抽動，不禁緊張起來。那是他亮刀前的習慣動作。
然而加百列毫無懼色，像是完全沒感覺到亞斯卓的戒備，輕巧地聳了聳肩。
「我只能告訴你，我的鼻子是很靈的。不過嘛……」他壓低聲音，「味道畢竟代表不了什麼，對不對？在調查官面前，氣味根本沒辦法當作證據。只有探巫儀測出來的數值才算數。」
他將頭一偏，定睛凝視亞斯卓，雙眼眨也不眨。
「你們就把這當成善意的提醒吧。」
「那還真是多謝了。」
「不要這麼生氣嘛。你叫什麼名字──」
沒等加百列說完，亞斯卓拉著艾格妮絲繞過他就走。或許是因為怒氣，亞斯卓的步伐跨得比平時更大更急，艾格妮絲只得加快腳步跟上。
走出一段距離後，她回過頭，瞧見加百列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臉上仍帶著笑，眼神卻異常犀利。
這個人……
艾格妮絲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在這個時機出現，究竟代表了什麼？
雲翳密布，今夜是個無星之夜。
亞斯卓一馬當先，擠進人群，東閃西鑽地朝廣場另一側前進。
廣場的那一端已架起幾盞巫火燈籠，燈罩下的燭光以巫術增強，格外耀眼，明燦燦地照亮一名身穿教廷制服袍的男人。
在燈籠照不到的陰影處，隱約能瞧見他身後站著村裡的牧師，以及領主派出的代理人與幾名僕役。
「準備得還真充分。」亞斯卓低聲說道，「領主八成早就收到消息了。」
儘管走在前頭的亞斯卓不會看見，艾格妮絲依舊默然點頭。
像巫火燈籠這種施加了巫術的物品雖然方便，卻不是平民百姓負擔得起的，除了巫師或女巫之外，會使用的大多是富商貴族。這裡高懸的燈籠無疑是領主所有，再瞧領主代理人緊跟在教廷使者身後的模樣，教廷無疑事先和杜拉瓦村的領主打過了招呼。
杜拉瓦村規模不大，只有區區兩、三百人，多數都是樸實的農家。難得有村外的大人物光降此地，用不著領主召集所有居民，大家奔走相告，紛紛湧來廣場上看熱鬧，周遭瀰漫著好奇而浮躁的氣氛。
「教廷的人長這個樣子啊……」
「真年輕。」
「這種有頭有臉的人，特地跑到我們村莊幹什麼？鐵定沒好事。」
「不是說也有黎凡特商會的人嗎？」
「哎呀，預言師也來了。」
有幾個村民注意到艾格妮絲，親切地打了招呼，艾格妮絲也微笑回禮。然而不管她再怎麼嘗試，臉上的笑總感覺緊繃僵硬。
笑不出來。
預言正逐步化為現實，這也代表她最不願意麵對的戰役即將拉開帷幕。
穿著黑色教廷袍的男子雙手負在背後，站在一個簡易的小木台上。亞斯卓、艾格妮絲與柯文擠到能將他看清的距離便停了下來，安分地躲在人群之中，艾格妮絲趁機打量這位教廷代表人。
男子確實相當年輕。他的長相稱得上俊秀，膚色蒼白，英挺的鼻樑，配上一頭微捲的深褐色頭髮，宛若一尊石膏像。但他眼角微微下垂，雙唇緊抿，兩邊嘴角往下撇，散發正經中帶著陰沉的氣質。
艾格妮絲不喜歡他。
在燈籠的火光映照之下，他的教廷袍染上了暗紅的色彩，難以分辨原有的色調。艾格妮絲瞇起眼，試著分辨袍子上代表位階的紋章。似乎不是司鐸，但也不像主教……
男子忽然輕咳一聲。
領主顯然也設置了能傳遞聲音的魔法陣，男子不過是喉頭微動，聲響便清清楚楚傳播至各個角落，原本人聲鼎沸的廣場頓時一肅，只剩些許窸窣的耳語。
「懼怕吧，杜拉瓦村之民。」
男人的嗓音清冷淡漠，剛硬如劍。
「叛徒潛藏於你們的村落之中。」
僅剩的低語化為死寂。
眾人呆呆凝視著教廷使者。
「你們應當懼怕。躲藏在杜拉瓦村的叛徒非同小可，此人不僅背叛教廷，更背叛人類，乃是人類之敵。如今正是你們為教廷奉獻一己之力的時機。張大你們的雙眼，留意任何可疑之處，令叛徒無處可藏，向神證明你們的虔誠之心。」
男子停頓片刻，這才再度開口。
「躲藏在杜拉瓦村的叛徒，人稱墮落聖女。」
艾格妮絲屏住呼吸。身邊的一名婦人伸出雙手掩住了嘴，另一個小男孩緊緊抓著親人的衣角。
男子的嗓音毫無波瀾，維持相同的節奏平穩述說，絲毫不受人群的騷動影響。
「人人皆知，墮落聖女與屍鬼一族勾結為惡，有她所在之處必有屍鬼。」
他朗聲說道，同時緩緩掃視民眾，眼神銳利，即便是相隔遙遠的人，也會感覺到彷彿被他的視線直直穿透。
「我是異端調查官丹尼洛，奉教廷之命追查墮落聖女的行蹤。根據可靠情報，墮落聖女曾在杜拉瓦村一帶出沒。我前來此地，正是為了使罪人得到應有的神裁。」
某個方向傳出「燒了魔女！」的咆哮，接連幾個人大聲響應。
丹尼洛從容地默然靜候，直到叫嚷聲停歇，才繼續說道：
「墮落聖女生性狡猾，擁有惡魔賦予的異能，容貌千變萬化；今日是清純無辜的少女，明日或許就化身為風姿綽約的寡婦。正因如此，教廷遲遲未能找到墮落聖女的藏身之處。然而，我們從未放棄。我要在此向墮落聖女呼告。」
丹尼洛緩緩掃視整個廣場，目光凜然。
清冷的語調彷彿轉化為銳利的尖冰，一字字敲進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自首吧。只要妳還在杜拉瓦村，妳必定無處可逃。證據就是──」
他伸出右手，掌心朝天，上頭浮著一個精巧的儀器。那是以黃銅製成的球體，直徑不超過兩顆拳頭，外殼鏤空，殼中有幾個指針正緩緩轉動。
「──這具探巫儀，終將讓妳無所遁形。」
「什麼東西？從來沒聽過。」亞斯卓小聲道。
「是黎凡特。」艾格妮絲醒悟道。那大概是黎凡特的……
彷彿聽見了她的話，丹尼洛朗聲道：「這具儀器由黎凡特商會所開發，能夠偵測邪魔之力。憑藉探巫儀，我絕對會將墮落聖女逼入絕境。」
縱使沒人聽過什麼是探巫儀，廣場上依然應聲爆出歡呼，好像人人都認定那就是拯救世界的鑰匙。艾格妮絲身旁方才面露緊張的婦人此時按住胸口，臉上燃起希望。
亞斯卓、柯文和她只是呆站在人群中，阻絕在四周雀躍的情緒之外，格格不入。柯文的臉色有些發青。
「不可能。」亞斯卓說。他從小在萊雅身邊耳濡目染，對人類巫術十分熟悉，甚至超越一些普通巫師。「『偵測邪魔之力』的說法完全沒道理，如果要偵測特定種類的魔力，首先要定義──」
「如果是黎凡特商會，那就可能做得到。」柯文嗓音緊繃。「他們可是開發了生之水的人，旗下還集結了大批優秀巫師。」
「但是──」
丹尼洛就在此時揚聲說道，蓋過了亞斯卓的話：
「我將在杜拉瓦村停留七日。」
冷峻的嗓音如水波般向外擴散，傳遞森森寒意。
「虔誠的杜拉瓦村之民，如果你事奉神、敬服神，如果你相信神的正義，請與我同在。留意任何可疑的人物，細察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記住，墮落聖女所在之地必有屍鬼，而我們不會容忍人類之敵的存在。
「假如你掌握任何線索，教堂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這是──
艾格妮絲一陣毛骨悚然。
這是在變相鼓勵大家互相監視。
她焦慮地再度瞥向柯文，只見柯文的額頭已滲出一層薄汗，臉色白得出奇。他轉頭環顧四周人群，動作相當細微，像是生怕被天敵給注意到一般。
艾格妮絲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柯文毫無心理準備，驚跳了一下，回頭望見是她，才略略鬆了口氣。
「我好像不該過來聽的，」他咽了咽口水，「我想吐。」
話才說完，他整個人便微微一晃，亞斯卓及時抓住他的手臂扶住了他。艾格妮絲憂心地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額頭。
「你有帶傳送魔法陣的符咒嗎？」她問。
柯文搖頭，「我走回去就好，可能只是這裡太悶了。」他望向亞斯卓，「艾格妮絲就麻煩你了。」
亞斯卓默然點頭。
「啊，等等……」
艾格妮絲開口，但柯文已經推開人群，獨自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往前一步，隨即被一旁的村人給擋住了去路。
糟糕，看不到他了。艾格妮絲的心臟撲通一跳。不行，要趕緊追上去，柯文要待在她身邊才可以──
「我送妳回去吧？妳好像很擔心。」
亞斯卓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回過頭，迎上亞斯卓敏銳的目光，頓時有些不確定這名同族少年觀察到了什麼。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搖搖頭。
沒什麼。今天只是第一夜而已，柯文還很安全。他不會有事的。
她得把教廷使者要說的話聽完才行。
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大家紛紛對著調查官禱告起來，彷彿只要在調查官面前證明自己足夠虔誠，就不會受到絲毫懷疑。
──啊，求神庇佑！
──我們讚美神，崇敬神。
──求神驅逐杜拉瓦村的黑暗！
各種禱詞此起彼落，織成一片蜂鳴，覆蓋整座廣場。在祈禱聲中，異端調查官丹尼洛嗓音清朗：
「各位無私奉獻的信徒，還請放心，神定會保佑各位。七日後，無論是墮落聖女或屍鬼，教廷都將令其現形。」
艾格妮絲看向亞斯卓。他的側臉無動於衷，分辨不出任何情緒，宛若戴上了比平時更厚重的面具，整個人不自然地文風不動，連指尖也沒抽一下。
彷彿要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神是公正的。在第七日夜晚，我將在此公開進行審判，讓神親自鑑定嫌疑者的清白。神之眼能穿透一切假象，若你清白無辜，必將全身而退；不敬神的人類之敵，必將當場遭受天罰。
「願榮耀歸於神。」
幾句話聽來輕巧，卻為往後七日定下了聖戰的基調，隨之而來的歡呼與祝禱鋪開了艾格妮絲的戰場。
她深吸一口氣。
很多人不知道，預言師並非全知。縱使艾格妮絲口吐預言，她所掌握的未來依然只是殘篇斷簡，難以織成連貫的樣貌。這世上難以預料的因子太多，其實只需要一點微小的變化，就能令她的預言白費。
所以，艾格妮絲的預言並非百發百中。差得遠了。
但這卻也是她的希望所在。只要未來仍有變數，她就有扭轉局勢的機會。
丹尼洛退下小木台，在領主代理人和僕役的簇擁之下，高高抬起下巴，走向教堂。
艾格妮絲與亞斯卓藏在人群當中，兩人心照不宣地靜候其他村民散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雖然萊雅的幻形水提供了效力極強的偽裝，然而聽了剛才那番話，他們的神經都有些緊繃。
人類之敵。
雖然調查官的主要目標是墮落聖女，但若是他們身為「屍鬼」的真面目被揭穿，教廷自然不可能白白放過他們。
廣場上的人終於減少到艾格妮絲能夠喘息的程度，亞斯卓和她互望一眼，挪動腳步。就在此時，一個出乎意料的嗓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不好意思，可以問個路嗎？」
艾格妮絲也沒想到自己的反應會這麼大。
那嗓音出現在她的右方，她失聲驚叫，本能地向左退開，撞上了亞斯卓，亞斯卓連忙扶住她的手臂，她這才看清出聲的是誰。
她從沒見過這個人。
對方的金髮非常耀眼，這是她的第一印象。立體的五官，纖細的輪廓線條，令人油然生出想要呵護他的慾望。他的衣著雖不華麗卻頗有質感，顯然不是杜拉瓦村的居民，而是來自大城市。
「抱歉嚇到妳，沒事吧？」
眼前的陌生人上前一步，看來是想關心艾格妮絲，她反射性地隨之後退一步。陌生人見狀，識相地停在原地，亞斯卓則主動擋在艾格妮絲身前。
「我們沒事。」他簡短地說，「你要問什麼？」
「啊。」陌生人搔了搔後腦勺，「請問旅店要怎麼走？」
亞斯卓替他指了方向，又以最簡單扼要的方式說了路線，神情中毫不掩飾「快滾」之意。陌生人卻彷彿渾然不覺，看了艾格妮絲半晌，猶豫地開口：「真的很不好意思，請務必讓我賠罪。」
「不用了──」艾格妮絲連忙答道，但他依然堅持往下說。
「接下來幾天我都會去教堂，如果妳有任何需要，我很樂意幫忙。我略懂巫術……」
「教堂？」亞斯卓打岔。艾格妮絲瞄了他一眼，察覺他愈發臉色不善。
也對，往後幾天，教堂等同於異端調查官的根據地。會去教堂的人，想必都跟調查官有些關係──
「是的，我是調查官的助手加百列，請多指教。」他露出爽朗的笑容，主動遞出手來。「你們放心，調查官一定會揪出墮落聖女的狐狸尾巴，讓杜拉瓦村恢復應有的平靜。」
「知道了。」亞斯卓假裝沒看見加百列那隻手，拉著艾格妮絲打算繞開他。「我們走吧，艾格妮絲。」
「等等。」加百列冷不防道。
亞斯卓和艾格妮絲還沒意會過來，加百列忽然傾身向前，往亞斯卓靠了過去。
「咦？」艾格妮絲不自覺發出疑惑的聲音。
只見金髮男子湊近亞斯卓頸間，使勁嗅了兩下。
這個舉動實在太異於常人，就連亞斯卓也愣了一剎那才反應過來，臉色一變，不客氣地把加百列推開。加百列順勢後退幾步，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卻像是活生生變了個人。
方才的開朗和善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奇異的笑意。
「嗯，很熟悉。是熟悉的氣味。」他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輝。
「什麼意思？」亞斯卓怒聲說。
她瞥見亞斯卓手指抽動，不禁緊張起來。那是他亮刀前的習慣動作。
然而加百列毫無懼色，像是完全沒感覺到亞斯卓的戒備，輕巧地聳了聳肩。
「我只能告訴你，我的鼻子是很靈的。不過嘛……」他壓低聲音，「味道畢竟代表不了什麼，對不對？在調查官面前，氣味根本沒辦法當作證據。只有探巫儀測出來的數值才算數。」
他將頭一偏，定睛凝視亞斯卓，雙眼眨也不眨。
「你們就把這當成善意的提醒吧。」
「那還真是多謝了。」
「不要這麼生氣嘛。你叫什麼名字──」
沒等加百列說完，亞斯卓拉著艾格妮絲繞過他就走。或許是因為怒氣，亞斯卓的步伐跨得比平時更大更急，艾格妮絲只得加快腳步跟上。
走出一段距離後，她回過頭，瞧見加百列站在原地目送著他們，臉上仍帶著笑，眼神卻異常犀利。
這個人……
艾格妮絲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在這個時機出現，究竟代表了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