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 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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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30
  布雷蒂的足尖輕觸水面,隨即因溪水的冰冷而抽了回來。

  「──!」

  不過她很快做了第二次嘗試。

  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緩緩地將小腿浸入清澈的小溪。

  「……」

  將機構的制服裙稍稍捲起,布雷蒂啪咑啪咑地踩著水,看似非常享受。


  「那邊的傢伙,本小姐感受到噁心的視線囉?」

  站在溪邊的娥蘇拉抱怨到。

  我僅以意識存在,不會造成任何麻煩才對。

  「喂,現在我們的意識是相通的,拜託你停下碎碎念──」


  「小娥看招!」

  「嗚哇?」


  率先下水的樂朵用翅膀掀出大大的水花,逼得娥蘇拉召喚出裝甲抵禦。

  然而莫提亞隨即從後發動突襲,將娥蘇拉往小溪撲去。

  在險些失去平衡的最後一刻,她設法掙脫了開來,制服下身卻也被打濕。

  「嘿嘿,娥蘇拉意外地不擅長躲避夢靨以外的攻擊呢。」

  「怎麼連妳也這樣!?可惡,別怪我反擊──」

  莫提亞輕鬆閃過娥蘇拉以雙拳振起的溪水。

  她的感知能力還是一流的呢。

  岸上的莫提亞於是和站在河中央、完全不在意制服泡水的樂朵展開夾擊

  娥蘇拉很快被四面八方的水花逼得走投無路。


  「克萊奧不是要大家別用力量嗎?會暴露行蹤的!」

  她嘗試以作戰為理由求饒,卻毫無結果。

  「有著樹木的掩護,這點程度的話沒關係唷。」

  「既然奉火者這麼說,我自然也沒意見。」

  克萊奧與黛莉坐在距離岸邊五公尺的野餐墊上,啜飲著大概是薄荷茶的飲品。

  在消滅來襲的敵人後,小隊降落在綿延雪原的森林帶,躲避夢靨的追擊。

  當然,我們沒瘋狂到要一路走至數千公裡外的燈塔,只是等待尋找我們的敵人返回巢穴。

  黛莉從記憶中繼承了關於地表環境的知識,因而採集起了可食用的植物。

  這不是為了補給,更像是她的興趣。

  據黛莉所言,她的力量要維持五位守夜人的生命綽綽有餘。所以在任務期間,小隊不會感到飢渴。

  雖然如此──


  「休息時間沒甚麼點心還真無趣呢。」

  玩鬧了幾分鐘後,樂朵喃喃地說。

  看來飢餓和嘴饞是兩碼事。

  「點心!」

  布雷蒂也眼睛閃閃發光的望著我。

  「本小姐需要食物安慰受傷的心靈……」

  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娥蘇拉躺在草地上說。

  嗚,這可難辦了。

  雖然稍懂黑魔法,要用真正的食材做料理,幾乎是不可能的。

  先別說我少得可憐的地表知識,這兒貌似也是地球寒冷荒蕪的一區,能採集的東西本來就不多。

  像麵粉、砂糖與奶油這類加工品,更不會長在樹上。

  何況我連形體也沒有,根本幫不上忙。


  「要不要試試看狩獵呢。」

  黛莉提議到。

  那也不知道能抓得到甚麼……

  嗯?

  狩獵?

  「您是認真的?」

  「嗯,因為都來到地表了。」

  奉火者的表情完全沒有玩笑的意味。

  「我感覺附近有些野生動物,克萊噢,要過來看看嗎?」

  而少女們的反應也出乎我的意料。

  「不妨一試。」

  克萊奧俐落地起身,布雷蒂亦步亦趨地跟上。

  「那我來試試看抓魚~」

  樂朵從容回到了溪裡,手中握著宛如魚叉的箭矢。

  「好奇怪呢,明明應該是很亂來的行為,心裡卻意外地沒甚麼阻力。」

  莫提亞有些害羞地說到,召喚出翠綠的鐮刀。

  很快地,岸上只剩下我一人。


  *


  其實我應該跟上去看看的。

  不知為何,心底某處卻產生了磁鐵同極相斥般的抵抗。

  猶豫再三後,我決定待在累癱的娥蘇拉身旁。

  「怎麼了,難道解夢人認為咱們這麼嬌生慣養,不能自己張羅食物?」

  讀到我心思的少女,對我投來奇異的眼神。

  賴在這兒的妳沒資格這麼說吧。

  不過,若連娥蘇拉也去狩獵,我就不得不參與其中了,畢竟我的意識得跟隨守夜人移動。

  「還是說,你覺得我們會因奪走活物的生命而不安?」

  「我倒是沒自命清高到那種地步。」

  說到奪去生命,至今我們殺死的夢靨大概也如山高。

  為了進食而殺生,與為了自衛而殺生,雖然不同,但也非貴賤之分。

  我以為,只要不是為了玩樂而殺,便是盡了基本的道德。

  畢竟若夢靨對地球的破壞沒想像中嚴重,稍微汲取些許自然的珍藏亦無傷大雅。

  我在意的,委實是別的事。


  「我心裡十分不安。」

  「喲,你這樣厚臉皮的人也會不安?」

  娥蘇拉從草地上坐起。

  「因為來到地表,所以害怕了?」

  「部分是的。」

  在全然未知的環境作戰,理當會提心吊膽。

  雖然討厭指揮部,有個龐大的組織在背後撐腰的感覺還是踏實些。

  這就是艾瑪娜所說的鄉願吧。

  但也不盡然如此。

  「另一部分,是對妳們感到不安。」

  「本小姐可是到哪裡都會用盡全力地咬爛對手唷?」

  娥蘇拉將雙臂像排利牙般交疊在胸口。

  「我懷疑的並非你們的作戰能力。」

  儘管做不出表情,我的話語該是悵然的吧。

  積雲逐漸來到森林上空,將大地籠罩於一層陰翳。

  稠密的針葉樹冠下旋即變得宛若薄暮。


  「面對在何時何地都能作戰的妳們,我懷疑著自己。」

  「要克服各種難關,守夜人的能力必然會不斷改變著。」

  ──幾乎和夢靨一樣。

  這樣失禮的話我沒說出口,但娥蘇拉能感受到我的思緒。

  少女肩負的生存競爭是何等殘酷。

  為了變強,她們總付出巨大的犧牲。

  海莉正是因為拒絕放棄戰鬥,才在讓小隊全滅的威脅前,選擇了黑暗。

  「所以,我想著如何趕上妳們。」

  即便不停否認,解夢人的存在就是個騙子。

  將守夜人的現實任意扭曲,編織出讓少女不停戰鬥的夢。

  以謊言美化虛假的世界,從絕望中杜撰出希望。

  在決定不再說謊後,我其實很迷惘。

  我究竟做得到甚麼呢?


  無預警地,娥蘇拉朝我走進。

  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更確切地說,是想拉開視點與少女的距離。

  但她的速度更快。

  她穿過了我。

  或者說,佔據了我所在的位置。


  然後將右拳砸進我們身旁的樹幹裡。

  「嘿啊啊啊啊啊啊啊!」

  搭配戰吼似的咆嘯。


  鈍物撞擊鈍物的悶響,與娥蘇拉的吶喊,彷彿從體內直接迴盪。

  我的視點頃刻向下墜去。

  如果有身體的話,我一定會跪倒在地吧。


  「怎樣,清醒點沒?」

  娥蘇拉睥睨著我。

  「真是的,你還在糾結這種事?」

  「可惜現在不能咬你一頓,聽你窩囊的聲音就生氣。」

  雲尚未散去。

  森林仍在陰影下,幾如黑夜。

  但娥蘇拉渾身纏繞著光。

  並非以光驅散了黑暗,而是與黑暗共存的光。

  那是我所憧憬也永遠無法企及的、守夜人的強大。

  「你又不是守夜人,幹嘛老和我們比較呢?」

  娥蘇拉卻對我的想法不以為然。

  「作為解夢人,就好好用自己的方式作戰啊!」


  娥蘇拉的論證讓我頓時語塞。

  我的謊言即是黑暗。

  為了要離開黑暗,我拚命追逐守夜人的光。

  可是,燭火也有因冷風搖曳的時候。

  我不能永遠仰賴她們的明燈。

  自己必須有在黑暗中戰鬥、但不被黑暗吞噬的方法。


  「……又一次被妳給激勵了呢。」

  「真是的,本小姐的工作是戰鬥,不是心靈導師啊。」

  將橙色雙馬尾甩了甩,娥蘇拉往森林深處走去。

  「既然閒著,不如來拾些柴薪。」

  她的語氣流露異常的認真。

  「這是戰鬥前的最後一頓正餐了。」

  克萊奧究竟能獵到甚麼呢?

  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我陪娥蘇拉遁入了陰影。


  *


  我還真後悔沒辦法把身體帶出地下。

  娥蘇拉生好火後,小隊恰好滿載而歸。

  樂朵與莫提亞抓了五條肥美的鮮魚,以及活跳跳的溪蝦。

  克萊奧和布雷蒂則獵得兩隻野兔,並蒐集了大量的香料,還有能從根部提取鹽分的植物。

  配上黛莉不知用甚麼方法攜帶的餐具與炊具,我們來到地表的首個夜晚轉瞬變成了野味佳餚的晚宴。

  無法享用美食的我呆呆站在小隊的兩公尺外,望著熊熊燃燒的營火。

  火焰還真是不可思議呢。

  凝望搖曳變化的形體、感受沉穩渾厚的熱度、以及嗅聞木炭淡淡的煙燻,即便是徒有意識的我,也體驗到某種與自然的連結。

  這不是什麼地下世界的黑科技,僅是將隨手可得的能量轉化與釋放。

  我近乎催眠地注視著烈焰,沒注意到黛莉坐到了我身旁。


  「解夢人真是矛盾呢。」

  她乍然開口,不過語氣並非批判,更像在確認。

  「大概是如此。」我微微頷首。「但能告訴我,您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奉火者認真思考了片刻。

  「即便解夢人曾對莫提亞宣稱『沒有信念也沒關係』,你仍擔心著這是不是謊言,也困擾著自己除了話語外,恐怕毫無貢獻。」

  她的回答乾脆得讓我有些沮喪。

  「……妳的分析很正確。」

  「嗯,我知道,畢竟現在我能讀到你的想法。」

  所以我變成了被「解夢」的一方?這感覺還真稀奇。

  特別將讀到的心思說出,也是奉火者要確認我是否有自知之明吧。

  「我正努力成為更光明磊落的人。」

  「這我也知道。」

  臉上浮現笑容的黛莉,將視線移往火焰。


  接著,她的神色轉為複雜。

  「其實你的矛盾與我很相似。」

  「愛逞強、說謊、對世界一無所知,又必須給大家希望。」

  黛莉嘆了口氣。

  「我應該是和艾瑪娜一樣冷酷的人吧。」

  「姊姊戰死後,儘管悲傷,我仍為能進入機構而欣喜。」

  「在來到前哨51的第一週,幾乎有了『姊姊的犧牲也值得』的想法。」

  「老實說,被她的幽魂附身時,我真覺得是報應呢。」

  她眼裡泛著曖昧的情愫。

  像悔恨著曾經的決定,也像掙扎著是否該放下一切。


  我思索著該如何回應。

  代替姊姊原諒或斥責她都不是選項。

  她需要的也非支持或鼓勵。

  「妳的想法並不奇怪」這樣直接的同理應該是最切合的。

  無論是姊姊的死,或被其幽魂附身,這些經歷都不是她能掌控的。

  所以說……

  我再度看像黛莉。

  ──不對。

  她的表情轉變了。

  黛莉眼裡顯現的,已不再是迷惘,更像是等待。

  等待我是否會擺出一貫地、自以為是的態度,將解答硬套到少女身上。

  作為奉火者,她正觀察著我。

  考驗尚未結束。

  確定我沒打算插話後,黛莉露出滿意的神色。

  然後跳到了個截然不同的話題上。

  接下來的對話才是關鍵。


  「歷代奉火者的記憶讓我對目前的旅途,充滿著既視感。」

  「從第七集團到燈塔的路程,基本上都有些模糊的印象。」

  「好似多年以前,我已經完成了這旅程那般。」

  黛莉在手掌上燃起團灰青的火焰。

  在紅澄澄的營火與她自身光芒的映照下,我彷若置身於那奉火者特有的記憶空間裡。

  一個世界最接近真相,卻也最殘酷的時刻。

  「但我還感應到了更之後的事。」

  「之後的事?」


  「在發現燈塔空無一人後,她決定直接造訪其他集團。」


  我倏地警醒。

  「您不是說各創造者將地下城市的位置藏匿起來了嗎?」

  「沒錯,所以前代花了許久,以第七級集團為中心來探索地表,最終找到了其他集團。」

  先前艾瑪娜說「生命中最後的兩年都花在聆聽莉莉絲的神諭上」,原來是這個意思?

  「那麼,為何艾瑪娜當時不去交換莉莉絲的光芒?」

  「我猜測,彼時其它集團的戰況過於激烈,讓前代也無法進入城市。」

  但那些創造者們卻直到最近才啟動求救訊號。

  這樣聽起來,集團間根本是敵對關係,就算被圍剿也不願求援。

  而如果連創造者也不得不公布自身位置,情況絕對凶多吉少。


  「說實話,貝爾塔沒有交付給我前代的全部記憶。」

  奉火者的聲音很低,幾乎為火焰燃燒的劈啪聲蓋過。

  「尤其是艾瑪娜最後一次前往燈塔的經驗,充滿著被刪改的空白。」

  「我想,要解決前哨面對的危機──見習生莫名攻擊守夜人──貝爾塔所隱藏的記憶,握有決定性的關鍵。」

  那位隨從恐怕也非普通人。我暗忖。

  黛莉甦醒後,貝爾塔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表示會在小隊完成任務後再次現身。

  與其說她是奉火者的隨從,更像艾瑪娜遺志的執行者。

  「您認為,貝爾塔……或者說,前代要求貝爾塔不完全將記憶交給您,有甚麼原因嗎?」

  「要我猜的話,可能是要避開創造者的監視吧。」

  她面色凝重地說。

  「她想必發現了比『其他集團仍存在』還更動搖世界的真相。」

  「……」

  一想到常識可能被再次打破,就讓我感到股惡寒。

  黛莉的臉上浮現抹苦笑。

  「既然她預言的災難已降臨,就代表當時她沒有足夠的力量根據情報做出行動。」

  「若直接把那真相交給我,恐怕會讓我不堪負荷,無法做出最有效的判斷。」

  「所以,我才決定與小隊一同離開前哨,見證艾瑪娜看過的真相。」


  言及此,黛莉將手中的火焰熄滅。

  月光正好與此時灑下,在草地上照出片迤邐的銀。

  「話說,你學會傾聽了呢。」

  她在月色下邁開步伐。

  「別急著為找你說話的孩子們,尋找解答。」

  「有時,她們需要的只是對象。」

  她走回守夜人的群體。

  我則仍留在營火旁,怔怔望著少女們。

  小隊並未察覺我們的對話,應該是奉火者的力量吧。

  「話語就是光。」

  「解夢人,對他人交付的光,請你好好珍惜,而非將光據為己有。」

  緊接著她莞爾一笑。

  「對了,關於我說的『矛盾』,你別擔心。」

  「我很清楚前代選擇我的理由。」

  「至於海莉──」

  她神祕地說到,將食指輕放於雙唇前。

  「我覺得我們還會在見面,到時有甚麼心結再來講開吧。」


  *


  黛莉的既視感無比準確。

  我們離開森林後,重複了六次飛行兩小時、休息十分鐘的急行軍。

  在跋涉了近三千公里後,四周的景物從雪地與森林,變成了更為蕭瑟冷寂的凍原。

  最終迎接我們的,是空無一物的燈塔。

  和字面上的概念相反,燈塔並非是甚麼高聳、用來指引遠方旅人的建物。

  為了確保隱匿性,它其實位於地下,功能更像是個臨時碉堡。

  除了透過奉火者的記憶外,要在整片荒原上找到這構造絕無可能。

  當精疲力竭的小隊稍作歇息時,黛莉迅捷地將手拂過沿燈塔潔白的牆面,像在尋找某個隱匿的記號似的。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急迫、近乎慌亂的態度。

  幾分鐘後,她驀地在一個平凡無奇的角落坐下,長袍宛若張大網覆蓋住同樣蒼白的地磚。

  然後點燃了自己的火焰。


  剎那間,回應著奉火者的力量,房間中央方出現球形的全息投影。

  上頭有著若干閃爍的紅點,與一個白色的星號。

  「這是……各個集團的地圖?」

  創造者們極力隱瞞的東西,竟然就藏在燈塔。

  「不。」

  黛莉的語氣有些動搖。

  她的舉止透露,來到燈塔讓原先被鎖住的記憶一一解開。

  「這些是求救訊號。」

  「是只有在各創造者面臨集團即將覆滅的危機時,才將自己的位置標記出的最後手段。」

  「星號應是我們所在的燈塔,而發出訊號的集團共有……」

  我數著紅點的數目。

  六個。

  「奉火者,我們離開991後有收到任何異常的消息嗎?」

  她搖了搖頭。

  所以說,除了我們的第七集團,其他創造者皆陷入了被迫求援的險境。


  我和黛莉交換了個眼神。

  當初,艾瑪娜花兩年時間才找到其他城市,代表那時求救訊號尚未啟動。

  在那之後只經過了一個多月。

  期間究竟發生了甚麼?

  ……會是比見習生攻擊守夜人更可怕的事嗎?

  「克萊奧,讓小隊休息五小時。」

  奉火者下令到。

  「明天進行相同的行軍,目標第四集團。」

  那是距離燈塔最近,位在五千公裡外的城市。

  先前冒險的興奮已為憂懼所取代。

  這場旅程的命運必然多舛。


  *


  不對勁。

  這五千公里的跋涉、近乎二十小時的飛行,路上卻沒遇到任何敵人。

  其實在從森林移動到燈塔時,我便對期間沒有敵襲感到奇怪。

  為何敵人有辦法設伏在地下與地表的聯絡處,卻無法在我們飛過雪原時攔截?

  更詭異的狀況還在後頭。

  「奉火者,請問前代的記憶裡有關於巢穴的紀錄嗎?」

  克萊奧在我們來到燈塔與第四集團的中點時問到。

  「並沒有。」

  ──原先我以為那是貝爾塔取走的記憶。

  黛莉在意識裡向我解釋。

  可是現實卻恰恰相反。

  別說巢穴了,連綿無盡的大地上沒有一絲夢靨的痕跡。

  在地下城市源源不斷襲來的蟲群,彷彿像清醒後便不留痕跡的噩夢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隊倒有飛過看似人類聚落的村莊,但從高空中無法確認其規模與性質,也因為怕耽擱而未做停留。

  ……另外一層擔憂則是,若真的與對方接觸,小隊會不會反而被當成入侵的怪物。


  在種種不安累積到極限時,奉火者開口了。

  「各位。」

  她的嗓子有些乾燥,不知道是長時間飛行,或是為她的猜想而感到緊張。

  「來到地表後,一切的經驗都與我們過去所學、或我從記憶中看到的大相逕庭。」

  「由於我僅能知道過去二十年間的過往,因此對這件事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黛莉抿緊了下唇。


  「我推測,這裡並不是地球。」


  沉默。

  打破沉默的只有不停刮過小隊陣型的風聲。

  以及下方水草叢生的溼地。

  與上方偶有捲雲飄過的晴空。

  ──會認為這樣的景色不是地球,只能說是瘋狂。

  黛莉卻堅持這推論的可能性。

  「如果這裡真的是地球,創造者沒有不讓人類回歸地表的原因。」

  「就算再怎麼著迷於城市的控制權,既然情況已危及到要發出求救訊號,為何不乾脆移居地表?」

  「會不會是地下城市更容易防禦──」

  克萊奧想反駁,但黛莉面不改色地繼續推論。

  「目前我們觀測的結果是,只有『地下』存在著夢靨。」

  「問題來了:當初夢靨是如何出現,人類又是如何來到地下的呢?」

  無人答得上來。


  黛莉於是說出她的進一步猜想。

  「我猜測這兒其實是地球外、人類殖民的星球,夢靨則是這星球的原生種。」

  「地表雖看似地球,卻不適合大部分的人類居住;同時,夢靨身上帶著某種資源,讓人類不單在地下生存,更穩定地擴張。」

  她注視著小隊。

  「那資源就是夢靨孢子。」

  「憑人類的科技,怎樣想都不太可能再短短幾十年把上億人口遷往地下吧?」

  「能立即開發出將外星生物轉化為資源的科技,也不太合理。」

  回應眾人詫異的目光,她做出總結。

  「如果我們把各集團想像成相互競爭的宇宙拓殖公司,本來就計畫開發這星球擁有的孢子資源,那麼欺騙人類待在地底、不停與夢靨爭鬥的狀況就說得通了。」

  奉火者尖銳地將我們所知的世界,以話語徹底割裂扯碎。


  最後,她收起方才的鋒芒,承認這推論的各種漏洞。

  「當然,以上都是臆測。」

  「用『黑魔法』技術產生的物資要如何與地球交易,以及指揮部在地下城市的角色等,都無法好好解釋。」

  「最重要的是,莉莉絲的存在。」

  她灰青色的火焰明滅不定。

  「若然人類才是這星球的入侵者,莉莉絲幫助人類的理由會是甚麼呢?」

  比她開口前更凝重的死寂降臨在小隊間。

  ──莉莉絲是拯救世界的神明大人。

  這是我們的信條。

  無論指揮部如何狡詐,創造者如何顢頇,守夜人們都有著超然的地位。

  因為莉莉絲將光帶到黑暗籠罩的地球,給了萬物重生的希望。

  然而,若這裡不是地球,若我們的神只為人類服務,守夜人的力量,還可能是正義嗎?


  *


  抵達第四集團入口時,莫提亞倏然顫抖了起來。

  感知極為敏銳的她,已深深為地下城是漫出的血腥味震懾。

  那不僅僅是人類的血。

  還是積累許久未淨化的孢子的腐臭。

  「這次偵查以聯絡到創造者為目標,迅速脫離。」

  語畢,克萊奧便以大劍劃開通往地下城市的入口。


  小隊首先通過了五個空蕩蕩的巢。

  從沒有守夜人屍體的這點看來,並非是城市突擊了巢穴,而是夢靨傾巢而出、對人類發動了總攻。

  透過奉火者的力量,黛莉快速地掌握第四集團的城市分佈。

  這裡共分為六區,依城市規模看來約有五千萬人口、一萬名守夜人。

  可是她幾乎感受不到任何人類。

  倒是偵測到滿滿的輻射。

  「……遇見生還者的機會很低。」

  黛莉在穿過連接巢與城市的管道時說。

  這是無比殘忍的話語,但總得有人坦承。

  「克萊奧,若創造者全滅,我覺得應該以尋找守夜人或奉火者為目標。」

  畢竟,這次遠征的主要目標還是取得其他集團的光。

  如果這集團……不、如果第七集團外的人類皆被消滅,增強本身城市的防禦才是重點。

  但那些創造者為何不逃到沒有夢靨的地表?

  黛莉先前的提問在我心頭縈繞不去。

  彷若無止盡延伸的管道到了盡頭。


  「──」

  莫提亞倒抽口氣,幾乎要吐了出來。


  這不是地獄。


  艾瑪娜說的地獄是惡意的集合體,是我們這樣的作惡者,應得的報應。

  眼前的景象更為純粹。

  屠殺。

  不帶恨意、不帶私情,僅是系統地、直截地、徹底地將目標消滅。

  那目標是人類。

  或說曾經是人類的事物。

  這城市連啟動焦土作戰的時間也沒有,便徹底陷落。

  預警模組很可能已受干擾,許多居民並未前往避難,而是直接失去意識,倒在街道上。

  然後被夢靨大軍踩過。

  居住區與廠房也被β的強酸開出大洞,裡頭流出的是被溶解液化的肢體。

  夢靨方面也有大量傷亡,至少有數個師在這兒被擊殺。

  守夜人要麼全數戰死,要麼已徹往深層城市。

  由於我的意識是由莫提亞維持,她心底的波動不停傳至我的感官。

  ……還撐得住嗎?

  「可以。」

  莫提亞說。

  她的口吻和過去直面死亡時,顯現的沉靜相似。

  不過這次,她沒有露出往常那想讓我放心的笑容。


  *


  由於夢靨的管道早已突破城市間的防線,反倒讓小隊避開因焦土作戰而充斥輻射的區域,直接往深層前進。

  根據敵我雙方的屍體狀況看來,殲滅戰大概持續了一週。

  孢子的濃度隨小隊往地底的下降而增高,將管道幾乎堆積成了夢靨屍骸產生的海洋。

  種種把人逼瘋的景象,卻在小隊來到創造者所在的深層城市後,煙消雲散。


  夢靨孢子消失了。

  可能是這構造與外界的隔離較為完善,孢子汙染尚未接近此區。

  但腥味依然不散。

  整潔的建物與街道間,遍布血跡與戰鬥的痕跡。

  但這些傷害不似為夢靨導致。

  死者過為完整,像是被利器直接擊中,且是在對方還有意識的狀況下造成的傷害。

  彷彿這些人生前,一同朝某個目標發起了不要命的衝鋒。

  更詭異的是,現場沒有夢靨的屍骸。

  小隊戰戰兢兢地前進著。


  在搜索完戰況最激烈的街區後,小隊來到扇為屍體卡住的大門前。

  「裏頭有守夜人的氣息。」

  黛莉沉著臉說到。

  少女們將武器握好,準備隨時可能爆發的戰鬥。

  小隊也大致猜到總部發生了甚麼。

  ──守夜人與一般民眾相互殘殺了起來。

  沒人敢詢問這般慘劇的理由。

  在見習生與幽魂的肆虐後,集團的悲慘尾聲便是守夜人與人類間的殘殺嗎?


  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眾人的心臟。

  我尤其感受到莫提亞的恐慌。

  走過的殺戮現場與未知的威脅,已將她逼到崩潰邊緣。

  連帶地,我的意識亦出現混亂。

  周遭的環境都顯得無比遙遠。

  聲音、觸感與視覺都漸次模糊。

  我想說些安定她心神的話。

  ──但比起語言,行動更有效。

  彷彿要將累積的壓力釋放似地,克萊奧將入口大力劈開。

  煙塵中浮現個人影。

  莫提亞提著月牙般的鐮刀高高躍起。

  樂朵將箭架上弦,拽滿了弓。

  娥蘇拉與布雷蒂化為二道褐與橘的光朝其襲去。


  那人毫不閃躲。

  所有攻擊停在她面前的五公分處,像被無形的力量禁錮住。

  絲線。

  土黃色的絲線遍佈這房間,並纏繞住守夜人們的肢體與武器。

  那是對方的能力。


  「貴安,我是麗可,是第四集團的奉火者。」

  置身繭內的少女,禮貌地向五位守夜人致意到。

  她渾身散發的是淡茶色的火光。

  將眾人的拘束解開後,她輕巧地從繭中跳出。

  「我還以為會是『亞當』呢,結果是第七集團啊。」

  彷彿等待的人並未出現,她略落寞地皺起眉頭。

  然而她的表情仍不若憂慮,更像覺得現狀饒富興味。

  門外濃厚的死意好似無關緊要的背景。


  這個人並不正常。

  我戒備地端詳著她。

  麗可的衣著與機構制服類似,不過是以紫色為底。

  她茶色長髮外披著層透明的薄紗,宛如儀式的禮服。

  火炎纏繞她的周遭,彰顯著她奉火者的身分。


  「唉唷,別這麼劍拔弩張的嘛。」

  麗可將自身的絲線轉化為七張座椅,優雅地邀請眾人坐下。

  小隊不為所動。

  「嘖,妳們真無趣唉。」

  她兀自一人坐下。

  「來找我的既然不是亞當,代表妳們的戰爭才正要開始。」

  「亞當究竟是誰?」

  黛莉代表第七集團提問。

  「嗯~~就我們的角度看來,戰爭是結束啦。給指揮部領導的下場,大概就是這樣。」

  而麗可擺明沒回答的打算。

  黛莉於是換了個問題。

  「那守夜人呢?」

  茶髮少女的雙目殘酷而朦朧。

  「都.被.殺.光.了.唷。」

  她一字一字地說出現實。

  「……還有生還者嗎?一般民眾呢?」

  黛莉嘗試找出這絕望處境中,仍能挽救的希望。

  「民眾?妳真說了個有趣的詞呢。」

  對方的神情彷若聽到了侮辱人的笑話。

  那是海莉也曾露出的面目。

  「奉火者啊,妳的世界無知得令我羨慕。」

  麗可站起,但即刻被小隊擋住了去路。

  「喲,妳們的敵人可不是我。」

  她朝守夜人的身後望去。

  「是牠們吧?」


  莫提亞率先轉過身,面相大門。

  「前方五白米,十個混成群!」

  麗可愉悅地瞇起眼睛。

  淡茶色的火焰靜靜地燃燒。

  「混成群?」

  「不對不對。」

  她將頂上的薄紗扯下,手中驀地出現把絲線組成的矛。

  「仔細看好。」

  湊到莫提亞的耳邊,她如魅惑的惡魔般低語。

  「那真的是夢靨嗎?」

  「告訴我,妳看到的是.甚.麼?」

  莫提亞不安地想閃躲。

  克萊奧第一時間嘗試將兩人分開。

  但她揮起的大劍停在空中。

  「!」

  她們都看見了。

  而我也是。


  在我面前是兩件不能並存的「東西」。


  腹肢刮擦與翅膀勃動的聲音。

  然後轉變為尖叫奔跑的聲音。

  滿布剛毛的大螯。

  同時也是擺動的雙手。

  兩隻腿。

  接這是八隻腳。

  口器。

  最後是人臉。


  莫提亞將鐮刀落在了地上,開始嘔吐。


  這裡是地獄嗎?

  這裡不是。

  地獄是邏輯的展現,是為罪惡判下應得懲罰之地。

  這裡有的是瘋狂:並非是邏輯的對立面,而是將常理與謬論攪亂、錯置、褻瀆的恐怖。

  這是夢靨。


  「怎樣?那就妳想見的生還者唷?」

  麗可繞過呆在原地的小隊,將迫近的那「東西」的頭部以長矛貫穿。

  莫提亞潰散的理智,讓我的世界逐步顫抖碎裂。

  夢遊即將結束。

  「那麼,得請寄身蟲先生帶個話呢。」

  麗可猛地朝我這方向看來。

  「和貝爾塔說,我打算接受亞當的提案。」

  她嫣然一笑,並將扎進肉身的矛奮力一轉。

  飛起的眼球。

  斷裂的觸鬚。

  莫提亞求救似地超我伸出了手。


  但那不是手。

  沒有手指、關節或臂膀。

  沒有指甲、肌理與骨骼。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器官。


  ──不再說謊,不代表你知道真相時,所受的傷害會少些。

  腦海中迴盪起艾瑪娜臨走前的話語。


  我目睹的是支滿布鉤刺的腹肢。

  一隻蟲在我眼前張開了翅膀。

  泛著徹底癲狂的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