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 崩壞
本章節 9546 字
更新於: 2022-08-30
布雷蒂的足尖輕觸水面,隨即因溪水的冰冷而抽了回來。
「──!」
不過她很快做了第二次嘗試。
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緩緩地將小腿浸入清澈的小溪。
「……」
將機構的制服裙稍稍捲起,布雷蒂啪咑啪咑地踩著水,看似非常享受。
「那邊的傢伙,本小姐感受到噁心的視線囉?」
站在溪邊的娥蘇拉抱怨到。
我僅以意識存在,不會造成任何麻煩才對。
「喂,現在我們的意識是相通的,拜託你停下碎碎念──」
「小娥看招!」
「嗚哇?」
率先下水的樂朵用翅膀掀出大大的水花,逼得娥蘇拉召喚出裝甲抵禦。
然而莫提亞隨即從後發動突襲,將娥蘇拉往小溪撲去。
在險些失去平衡的最後一刻,她設法掙脫了開來,制服下身卻也被打濕。
「嘿嘿,娥蘇拉意外地不擅長躲避夢靨以外的攻擊呢。」
「怎麼連妳也這樣!?可惡,別怪我反擊──」
莫提亞輕鬆閃過娥蘇拉以雙拳振起的溪水。
她的感知能力還是一流的呢。
岸上的莫提亞於是和站在河中央、完全不在意制服泡水的樂朵展開夾擊
娥蘇拉很快被四面八方的水花逼得走投無路。
「克萊奧不是要大家別用力量嗎?會暴露行蹤的!」
她嘗試以作戰為理由求饒,卻毫無結果。
「有著樹木的掩護,這點程度的話沒關係唷。」
「既然奉火者這麼說,我自然也沒意見。」
克萊奧與黛莉坐在距離岸邊五公尺的野餐墊上,啜飲著大概是薄荷茶的飲品。
在消滅來襲的敵人後,小隊降落在綿延雪原的森林帶,躲避夢靨的追擊。
當然,我們沒瘋狂到要一路走至數千公裡外的燈塔,只是等待尋找我們的敵人返回巢穴。
黛莉從記憶中繼承了關於地表環境的知識,因而採集起了可食用的植物。
這不是為了補給,更像是她的興趣。
據黛莉所言,她的力量要維持五位守夜人的生命綽綽有餘。所以在任務期間,小隊不會感到飢渴。
雖然如此──
「休息時間沒甚麼點心還真無趣呢。」
玩鬧了幾分鐘後,樂朵喃喃地說。
看來飢餓和嘴饞是兩碼事。
「點心!」
布雷蒂也眼睛閃閃發光的望著我。
「本小姐需要食物安慰受傷的心靈……」
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娥蘇拉躺在草地上說。
嗚,這可難辦了。
雖然稍懂黑魔法,要用真正的食材做料理,幾乎是不可能的。
先別說我少得可憐的地表知識,這兒貌似也是地球寒冷荒蕪的一區,能採集的東西本來就不多。
像麵粉、砂糖與奶油這類加工品,更不會長在樹上。
何況我連形體也沒有,根本幫不上忙。
「要不要試試看狩獵呢。」
黛莉提議到。
那也不知道能抓得到甚麼……
嗯?
狩獵?
「您是認真的?」
「嗯,因為都來到地表了。」
奉火者的表情完全沒有玩笑的意味。
「我感覺附近有些野生動物,克萊噢,要過來看看嗎?」
而少女們的反應也出乎我的意料。
「不妨一試。」
克萊奧俐落地起身,布雷蒂亦步亦趨地跟上。
「那我來試試看抓魚~」
樂朵從容回到了溪裡,手中握著宛如魚叉的箭矢。
「好奇怪呢,明明應該是很亂來的行為,心裡卻意外地沒甚麼阻力。」
莫提亞有些害羞地說到,召喚出翠綠的鐮刀。
很快地,岸上只剩下我一人。
*
其實我應該跟上去看看的。
不知為何,心底某處卻產生了磁鐵同極相斥般的抵抗。
猶豫再三後,我決定待在累癱的娥蘇拉身旁。
「怎麼了,難道解夢人認為咱們這麼嬌生慣養,不能自己張羅食物?」
讀到我心思的少女,對我投來奇異的眼神。
賴在這兒的妳沒資格這麼說吧。
不過,若連娥蘇拉也去狩獵,我就不得不參與其中了,畢竟我的意識得跟隨守夜人移動。
「還是說,你覺得我們會因奪走活物的生命而不安?」
「我倒是沒自命清高到那種地步。」
說到奪去生命,至今我們殺死的夢靨大概也如山高。
為了進食而殺生,與為了自衛而殺生,雖然不同,但也非貴賤之分。
我以為,只要不是為了玩樂而殺,便是盡了基本的道德。
畢竟若夢靨對地球的破壞沒想像中嚴重,稍微汲取些許自然的珍藏亦無傷大雅。
我在意的,委實是別的事。
「我心裡十分不安。」
「喲,你這樣厚臉皮的人也會不安?」
娥蘇拉從草地上坐起。
「因為來到地表,所以害怕了?」
「部分是的。」
在全然未知的環境作戰,理當會提心吊膽。
雖然討厭指揮部,有個龐大的組織在背後撐腰的感覺還是踏實些。
這就是艾瑪娜所說的鄉願吧。
但也不盡然如此。
「另一部分,是對妳們感到不安。」
「本小姐可是到哪裡都會用盡全力地咬爛對手唷?」
娥蘇拉將雙臂像排利牙般交疊在胸口。
「我懷疑的並非你們的作戰能力。」
儘管做不出表情,我的話語該是悵然的吧。
積雲逐漸來到森林上空,將大地籠罩於一層陰翳。
稠密的針葉樹冠下旋即變得宛若薄暮。
「面對在何時何地都能作戰的妳們,我懷疑著自己。」
「要克服各種難關,守夜人的能力必然會不斷改變著。」
──幾乎和夢靨一樣。
這樣失禮的話我沒說出口,但娥蘇拉能感受到我的思緒。
少女肩負的生存競爭是何等殘酷。
為了變強,她們總付出巨大的犧牲。
海莉正是因為拒絕放棄戰鬥,才在讓小隊全滅的威脅前,選擇了黑暗。
「所以,我想著如何趕上妳們。」
即便不停否認,解夢人的存在就是個騙子。
將守夜人的現實任意扭曲,編織出讓少女不停戰鬥的夢。
以謊言美化虛假的世界,從絕望中杜撰出希望。
在決定不再說謊後,我其實很迷惘。
我究竟做得到甚麼呢?
無預警地,娥蘇拉朝我走進。
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更確切地說,是想拉開視點與少女的距離。
但她的速度更快。
她穿過了我。
或者說,佔據了我所在的位置。
然後將右拳砸進我們身旁的樹幹裡。
「嘿啊啊啊啊啊啊啊!」
搭配戰吼似的咆嘯。
鈍物撞擊鈍物的悶響,與娥蘇拉的吶喊,彷彿從體內直接迴盪。
我的視點頃刻向下墜去。
如果有身體的話,我一定會跪倒在地吧。
「怎樣,清醒點沒?」
娥蘇拉睥睨著我。
「真是的,你還在糾結這種事?」
「可惜現在不能咬你一頓,聽你窩囊的聲音就生氣。」
雲尚未散去。
森林仍在陰影下,幾如黑夜。
但娥蘇拉渾身纏繞著光。
並非以光驅散了黑暗,而是與黑暗共存的光。
那是我所憧憬也永遠無法企及的、守夜人的強大。
「你又不是守夜人,幹嘛老和我們比較呢?」
娥蘇拉卻對我的想法不以為然。
「作為解夢人,就好好用自己的方式作戰啊!」
娥蘇拉的論證讓我頓時語塞。
我的謊言即是黑暗。
為了要離開黑暗,我拚命追逐守夜人的光。
可是,燭火也有因冷風搖曳的時候。
我不能永遠仰賴她們的明燈。
自己必須有在黑暗中戰鬥、但不被黑暗吞噬的方法。
「……又一次被妳給激勵了呢。」
「真是的,本小姐的工作是戰鬥,不是心靈導師啊。」
將橙色雙馬尾甩了甩,娥蘇拉往森林深處走去。
「既然閒著,不如來拾些柴薪。」
她的語氣流露異常的認真。
「這是戰鬥前的最後一頓正餐了。」
克萊奧究竟能獵到甚麼呢?
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我陪娥蘇拉遁入了陰影。
*
我還真後悔沒辦法把身體帶出地下。
娥蘇拉生好火後,小隊恰好滿載而歸。
樂朵與莫提亞抓了五條肥美的鮮魚,以及活跳跳的溪蝦。
克萊奧和布雷蒂則獵得兩隻野兔,並蒐集了大量的香料,還有能從根部提取鹽分的植物。
配上黛莉不知用甚麼方法攜帶的餐具與炊具,我們來到地表的首個夜晚轉瞬變成了野味佳餚的晚宴。
無法享用美食的我呆呆站在小隊的兩公尺外,望著熊熊燃燒的營火。
火焰還真是不可思議呢。
凝望搖曳變化的形體、感受沉穩渾厚的熱度、以及嗅聞木炭淡淡的煙燻,即便是徒有意識的我,也體驗到某種與自然的連結。
這不是什麼地下世界的黑科技,僅是將隨手可得的能量轉化與釋放。
我近乎催眠地注視著烈焰,沒注意到黛莉坐到了我身旁。
「解夢人真是矛盾呢。」
她乍然開口,不過語氣並非批判,更像在確認。
「大概是如此。」我微微頷首。「但能告訴我,您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奉火者認真思考了片刻。
「即便解夢人曾對莫提亞宣稱『沒有信念也沒關係』,你仍擔心著這是不是謊言,也困擾著自己除了話語外,恐怕毫無貢獻。」
她的回答乾脆得讓我有些沮喪。
「……妳的分析很正確。」
「嗯,我知道,畢竟現在我能讀到你的想法。」
所以我變成了被「解夢」的一方?這感覺還真稀奇。
特別將讀到的心思說出,也是奉火者要確認我是否有自知之明吧。
「我正努力成為更光明磊落的人。」
「這我也知道。」
臉上浮現笑容的黛莉,將視線移往火焰。
接著,她的神色轉為複雜。
「其實你的矛盾與我很相似。」
「愛逞強、說謊、對世界一無所知,又必須給大家希望。」
黛莉嘆了口氣。
「我應該是和艾瑪娜一樣冷酷的人吧。」
「姊姊戰死後,儘管悲傷,我仍為能進入機構而欣喜。」
「在來到前哨51的第一週,幾乎有了『姊姊的犧牲也值得』的想法。」
「老實說,被她的幽魂附身時,我真覺得是報應呢。」
她眼裡泛著曖昧的情愫。
像悔恨著曾經的決定,也像掙扎著是否該放下一切。
我思索著該如何回應。
代替姊姊原諒或斥責她都不是選項。
她需要的也非支持或鼓勵。
「妳的想法並不奇怪」這樣直接的同理應該是最切合的。
無論是姊姊的死,或被其幽魂附身,這些經歷都不是她能掌控的。
所以說……
我再度看像黛莉。
──不對。
她的表情轉變了。
黛莉眼裡顯現的,已不再是迷惘,更像是等待。
等待我是否會擺出一貫地、自以為是的態度,將解答硬套到少女身上。
作為奉火者,她正觀察著我。
考驗尚未結束。
確定我沒打算插話後,黛莉露出滿意的神色。
然後跳到了個截然不同的話題上。
接下來的對話才是關鍵。
「歷代奉火者的記憶讓我對目前的旅途,充滿著既視感。」
「從第七集團到燈塔的路程,基本上都有些模糊的印象。」
「好似多年以前,我已經完成了這旅程那般。」
黛莉在手掌上燃起團灰青的火焰。
在紅澄澄的營火與她自身光芒的映照下,我彷若置身於那奉火者特有的記憶空間裡。
一個世界最接近真相,卻也最殘酷的時刻。
「但我還感應到了更之後的事。」
「之後的事?」
「在發現燈塔空無一人後,她決定直接造訪其他集團。」
我倏地警醒。
「您不是說各創造者將地下城市的位置藏匿起來了嗎?」
「沒錯,所以前代花了許久,以第七級集團為中心來探索地表,最終找到了其他集團。」
先前艾瑪娜說「生命中最後的兩年都花在聆聽莉莉絲的神諭上」,原來是這個意思?
「那麼,為何艾瑪娜當時不去交換莉莉絲的光芒?」
「我猜測,彼時其它集團的戰況過於激烈,讓前代也無法進入城市。」
但那些創造者們卻直到最近才啟動求救訊號。
這樣聽起來,集團間根本是敵對關係,就算被圍剿也不願求援。
而如果連創造者也不得不公布自身位置,情況絕對凶多吉少。
「說實話,貝爾塔沒有交付給我前代的全部記憶。」
奉火者的聲音很低,幾乎為火焰燃燒的劈啪聲蓋過。
「尤其是艾瑪娜最後一次前往燈塔的經驗,充滿著被刪改的空白。」
「我想,要解決前哨面對的危機──見習生莫名攻擊守夜人──貝爾塔所隱藏的記憶,握有決定性的關鍵。」
那位隨從恐怕也非普通人。我暗忖。
黛莉甦醒後,貝爾塔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表示會在小隊完成任務後再次現身。
與其說她是奉火者的隨從,更像艾瑪娜遺志的執行者。
「您認為,貝爾塔……或者說,前代要求貝爾塔不完全將記憶交給您,有甚麼原因嗎?」
「要我猜的話,可能是要避開創造者的監視吧。」
她面色凝重地說。
「她想必發現了比『其他集團仍存在』還更動搖世界的真相。」
「……」
一想到常識可能被再次打破,就讓我感到股惡寒。
黛莉的臉上浮現抹苦笑。
「既然她預言的災難已降臨,就代表當時她沒有足夠的力量根據情報做出行動。」
「若直接把那真相交給我,恐怕會讓我不堪負荷,無法做出最有效的判斷。」
「所以,我才決定與小隊一同離開前哨,見證艾瑪娜看過的真相。」
言及此,黛莉將手中的火焰熄滅。
月光正好與此時灑下,在草地上照出片迤邐的銀。
「話說,你學會傾聽了呢。」
她在月色下邁開步伐。
「別急著為找你說話的孩子們,尋找解答。」
「有時,她們需要的只是對象。」
她走回守夜人的群體。
我則仍留在營火旁,怔怔望著少女們。
小隊並未察覺我們的對話,應該是奉火者的力量吧。
「話語就是光。」
「解夢人,對他人交付的光,請你好好珍惜,而非將光據為己有。」
緊接著她莞爾一笑。
「對了,關於我說的『矛盾』,你別擔心。」
「我很清楚前代選擇我的理由。」
「至於海莉──」
她神祕地說到,將食指輕放於雙唇前。
「我覺得我們還會在見面,到時有甚麼心結再來講開吧。」
*
黛莉的既視感無比準確。
我們離開森林後,重複了六次飛行兩小時、休息十分鐘的急行軍。
在跋涉了近三千公里後,四周的景物從雪地與森林,變成了更為蕭瑟冷寂的凍原。
最終迎接我們的,是空無一物的燈塔。
和字面上的概念相反,燈塔並非是甚麼高聳、用來指引遠方旅人的建物。
為了確保隱匿性,它其實位於地下,功能更像是個臨時碉堡。
除了透過奉火者的記憶外,要在整片荒原上找到這構造絕無可能。
當精疲力竭的小隊稍作歇息時,黛莉迅捷地將手拂過沿燈塔潔白的牆面,像在尋找某個隱匿的記號似的。
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急迫、近乎慌亂的態度。
幾分鐘後,她驀地在一個平凡無奇的角落坐下,長袍宛若張大網覆蓋住同樣蒼白的地磚。
然後點燃了自己的火焰。
剎那間,回應著奉火者的力量,房間中央方出現球形的全息投影。
上頭有著若干閃爍的紅點,與一個白色的星號。
「這是……各個集團的地圖?」
創造者們極力隱瞞的東西,竟然就藏在燈塔。
「不。」
黛莉的語氣有些動搖。
她的舉止透露,來到燈塔讓原先被鎖住的記憶一一解開。
「這些是求救訊號。」
「是只有在各創造者面臨集團即將覆滅的危機時,才將自己的位置標記出的最後手段。」
「星號應是我們所在的燈塔,而發出訊號的集團共有……」
我數著紅點的數目。
六個。
「奉火者,我們離開991後有收到任何異常的消息嗎?」
她搖了搖頭。
所以說,除了我們的第七集團,其他創造者皆陷入了被迫求援的險境。
我和黛莉交換了個眼神。
當初,艾瑪娜花兩年時間才找到其他城市,代表那時求救訊號尚未啟動。
在那之後只經過了一個多月。
期間究竟發生了甚麼?
……會是比見習生攻擊守夜人更可怕的事嗎?
「克萊奧,讓小隊休息五小時。」
奉火者下令到。
「明天進行相同的行軍,目標第四集團。」
那是距離燈塔最近,位在五千公裡外的城市。
先前冒險的興奮已為憂懼所取代。
這場旅程的命運必然多舛。
*
不對勁。
這五千公里的跋涉、近乎二十小時的飛行,路上卻沒遇到任何敵人。
其實在從森林移動到燈塔時,我便對期間沒有敵襲感到奇怪。
為何敵人有辦法設伏在地下與地表的聯絡處,卻無法在我們飛過雪原時攔截?
更詭異的狀況還在後頭。
「奉火者,請問前代的記憶裡有關於巢穴的紀錄嗎?」
克萊奧在我們來到燈塔與第四集團的中點時問到。
「並沒有。」
──原先我以為那是貝爾塔取走的記憶。
黛莉在意識裡向我解釋。
可是現實卻恰恰相反。
別說巢穴了,連綿無盡的大地上沒有一絲夢靨的痕跡。
在地下城市源源不斷襲來的蟲群,彷彿像清醒後便不留痕跡的噩夢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隊倒有飛過看似人類聚落的村莊,但從高空中無法確認其規模與性質,也因為怕耽擱而未做停留。
……另外一層擔憂則是,若真的與對方接觸,小隊會不會反而被當成入侵的怪物。
在種種不安累積到極限時,奉火者開口了。
「各位。」
她的嗓子有些乾燥,不知道是長時間飛行,或是為她的猜想而感到緊張。
「來到地表後,一切的經驗都與我們過去所學、或我從記憶中看到的大相逕庭。」
「由於我僅能知道過去二十年間的過往,因此對這件事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黛莉抿緊了下唇。
「我推測,這裡並不是地球。」
沉默。
打破沉默的只有不停刮過小隊陣型的風聲。
以及下方水草叢生的溼地。
與上方偶有捲雲飄過的晴空。
──會認為這樣的景色不是地球,只能說是瘋狂。
黛莉卻堅持這推論的可能性。
「如果這裡真的是地球,創造者沒有不讓人類回歸地表的原因。」
「就算再怎麼著迷於城市的控制權,既然情況已危及到要發出求救訊號,為何不乾脆移居地表?」
「會不會是地下城市更容易防禦──」
克萊奧想反駁,但黛莉面不改色地繼續推論。
「目前我們觀測的結果是,只有『地下』存在著夢靨。」
「問題來了:當初夢靨是如何出現,人類又是如何來到地下的呢?」
無人答得上來。
黛莉於是說出她的進一步猜想。
「我猜測這兒其實是地球外、人類殖民的星球,夢靨則是這星球的原生種。」
「地表雖看似地球,卻不適合大部分的人類居住;同時,夢靨身上帶著某種資源,讓人類不單在地下生存,更穩定地擴張。」
她注視著小隊。
「那資源就是夢靨孢子。」
「憑人類的科技,怎樣想都不太可能再短短幾十年把上億人口遷往地下吧?」
「能立即開發出將外星生物轉化為資源的科技,也不太合理。」
回應眾人詫異的目光,她做出總結。
「如果我們把各集團想像成相互競爭的宇宙拓殖公司,本來就計畫開發這星球擁有的孢子資源,那麼欺騙人類待在地底、不停與夢靨爭鬥的狀況就說得通了。」
奉火者尖銳地將我們所知的世界,以話語徹底割裂扯碎。
最後,她收起方才的鋒芒,承認這推論的各種漏洞。
「當然,以上都是臆測。」
「用『黑魔法』技術產生的物資要如何與地球交易,以及指揮部在地下城市的角色等,都無法好好解釋。」
「最重要的是,莉莉絲的存在。」
她灰青色的火焰明滅不定。
「若然人類才是這星球的入侵者,莉莉絲幫助人類的理由會是甚麼呢?」
比她開口前更凝重的死寂降臨在小隊間。
──莉莉絲是拯救世界的神明大人。
這是我們的信條。
無論指揮部如何狡詐,創造者如何顢頇,守夜人們都有著超然的地位。
因為莉莉絲將光帶到黑暗籠罩的地球,給了萬物重生的希望。
然而,若這裡不是地球,若我們的神只為人類服務,守夜人的力量,還可能是正義嗎?
*
抵達第四集團入口時,莫提亞倏然顫抖了起來。
感知極為敏銳的她,已深深為地下城是漫出的血腥味震懾。
那不僅僅是人類的血。
還是積累許久未淨化的孢子的腐臭。
「這次偵查以聯絡到創造者為目標,迅速脫離。」
語畢,克萊奧便以大劍劃開通往地下城市的入口。
小隊首先通過了五個空蕩蕩的巢。
從沒有守夜人屍體的這點看來,並非是城市突擊了巢穴,而是夢靨傾巢而出、對人類發動了總攻。
透過奉火者的力量,黛莉快速地掌握第四集團的城市分佈。
這裡共分為六區,依城市規模看來約有五千萬人口、一萬名守夜人。
可是她幾乎感受不到任何人類。
倒是偵測到滿滿的輻射。
「……遇見生還者的機會很低。」
黛莉在穿過連接巢與城市的管道時說。
這是無比殘忍的話語,但總得有人坦承。
「克萊奧,若創造者全滅,我覺得應該以尋找守夜人或奉火者為目標。」
畢竟,這次遠征的主要目標還是取得其他集團的光。
如果這集團……不、如果第七集團外的人類皆被消滅,增強本身城市的防禦才是重點。
但那些創造者為何不逃到沒有夢靨的地表?
黛莉先前的提問在我心頭縈繞不去。
彷若無止盡延伸的管道到了盡頭。
「──」
莫提亞倒抽口氣,幾乎要吐了出來。
這不是地獄。
艾瑪娜說的地獄是惡意的集合體,是我們這樣的作惡者,應得的報應。
眼前的景象更為純粹。
屠殺。
不帶恨意、不帶私情,僅是系統地、直截地、徹底地將目標消滅。
那目標是人類。
或說曾經是人類的事物。
這城市連啟動焦土作戰的時間也沒有,便徹底陷落。
預警模組很可能已受干擾,許多居民並未前往避難,而是直接失去意識,倒在街道上。
然後被夢靨大軍踩過。
居住區與廠房也被β的強酸開出大洞,裡頭流出的是被溶解液化的肢體。
夢靨方面也有大量傷亡,至少有數個師在這兒被擊殺。
守夜人要麼全數戰死,要麼已徹往深層城市。
由於我的意識是由莫提亞維持,她心底的波動不停傳至我的感官。
……還撐得住嗎?
「可以。」
莫提亞說。
她的口吻和過去直面死亡時,顯現的沉靜相似。
不過這次,她沒有露出往常那想讓我放心的笑容。
*
由於夢靨的管道早已突破城市間的防線,反倒讓小隊避開因焦土作戰而充斥輻射的區域,直接往深層前進。
根據敵我雙方的屍體狀況看來,殲滅戰大概持續了一週。
孢子的濃度隨小隊往地底的下降而增高,將管道幾乎堆積成了夢靨屍骸產生的海洋。
種種把人逼瘋的景象,卻在小隊來到創造者所在的深層城市後,煙消雲散。
夢靨孢子消失了。
可能是這構造與外界的隔離較為完善,孢子汙染尚未接近此區。
但腥味依然不散。
整潔的建物與街道間,遍布血跡與戰鬥的痕跡。
但這些傷害不似為夢靨導致。
死者過為完整,像是被利器直接擊中,且是在對方還有意識的狀況下造成的傷害。
彷彿這些人生前,一同朝某個目標發起了不要命的衝鋒。
更詭異的是,現場沒有夢靨的屍骸。
小隊戰戰兢兢地前進著。
在搜索完戰況最激烈的街區後,小隊來到扇為屍體卡住的大門前。
「裏頭有守夜人的氣息。」
黛莉沉著臉說到。
少女們將武器握好,準備隨時可能爆發的戰鬥。
小隊也大致猜到總部發生了甚麼。
──守夜人與一般民眾相互殘殺了起來。
沒人敢詢問這般慘劇的理由。
在見習生與幽魂的肆虐後,集團的悲慘尾聲便是守夜人與人類間的殘殺嗎?
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眾人的心臟。
我尤其感受到莫提亞的恐慌。
走過的殺戮現場與未知的威脅,已將她逼到崩潰邊緣。
連帶地,我的意識亦出現混亂。
周遭的環境都顯得無比遙遠。
聲音、觸感與視覺都漸次模糊。
我想說些安定她心神的話。
──但比起語言,行動更有效。
彷彿要將累積的壓力釋放似地,克萊奧將入口大力劈開。
煙塵中浮現個人影。
莫提亞提著月牙般的鐮刀高高躍起。
樂朵將箭架上弦,拽滿了弓。
娥蘇拉與布雷蒂化為二道褐與橘的光朝其襲去。
那人毫不閃躲。
所有攻擊停在她面前的五公分處,像被無形的力量禁錮住。
絲線。
土黃色的絲線遍佈這房間,並纏繞住守夜人們的肢體與武器。
那是對方的能力。
「貴安,我是麗可,是第四集團的奉火者。」
置身繭內的少女,禮貌地向五位守夜人致意到。
她渾身散發的是淡茶色的火光。
將眾人的拘束解開後,她輕巧地從繭中跳出。
「我還以為會是『亞當』呢,結果是第七集團啊。」
彷彿等待的人並未出現,她略落寞地皺起眉頭。
然而她的表情仍不若憂慮,更像覺得現狀饒富興味。
門外濃厚的死意好似無關緊要的背景。
這個人並不正常。
我戒備地端詳著她。
麗可的衣著與機構制服類似,不過是以紫色為底。
她茶色長髮外披著層透明的薄紗,宛如儀式的禮服。
火炎纏繞她的周遭,彰顯著她奉火者的身分。
「唉唷,別這麼劍拔弩張的嘛。」
麗可將自身的絲線轉化為七張座椅,優雅地邀請眾人坐下。
小隊不為所動。
「嘖,妳們真無趣唉。」
她兀自一人坐下。
「來找我的既然不是亞當,代表妳們的戰爭才正要開始。」
「亞當究竟是誰?」
黛莉代表第七集團提問。
「嗯~~就我們的角度看來,戰爭是結束啦。給指揮部領導的下場,大概就是這樣。」
而麗可擺明沒回答的打算。
黛莉於是換了個問題。
「那守夜人呢?」
茶髮少女的雙目殘酷而朦朧。
「都.被.殺.光.了.唷。」
她一字一字地說出現實。
「……還有生還者嗎?一般民眾呢?」
黛莉嘗試找出這絕望處境中,仍能挽救的希望。
「民眾?妳真說了個有趣的詞呢。」
對方的神情彷若聽到了侮辱人的笑話。
那是海莉也曾露出的面目。
「奉火者啊,妳的世界無知得令我羨慕。」
麗可站起,但即刻被小隊擋住了去路。
「喲,妳們的敵人可不是我。」
她朝守夜人的身後望去。
「是牠們吧?」
莫提亞率先轉過身,面相大門。
「前方五白米,十個混成群!」
麗可愉悅地瞇起眼睛。
淡茶色的火焰靜靜地燃燒。
「混成群?」
「不對不對。」
她將頂上的薄紗扯下,手中驀地出現把絲線組成的矛。
「仔細看好。」
湊到莫提亞的耳邊,她如魅惑的惡魔般低語。
「那真的是夢靨嗎?」
「告訴我,妳看到的是.甚.麼?」
莫提亞不安地想閃躲。
克萊奧第一時間嘗試將兩人分開。
但她揮起的大劍停在空中。
「!」
她們都看見了。
而我也是。
在我面前是兩件不能並存的「東西」。
腹肢刮擦與翅膀勃動的聲音。
然後轉變為尖叫奔跑的聲音。
滿布剛毛的大螯。
同時也是擺動的雙手。
兩隻腿。
接這是八隻腳。
口器。
最後是人臉。
莫提亞將鐮刀落在了地上,開始嘔吐。
這裡是地獄嗎?
這裡不是。
地獄是邏輯的展現,是為罪惡判下應得懲罰之地。
這裡有的是瘋狂:並非是邏輯的對立面,而是將常理與謬論攪亂、錯置、褻瀆的恐怖。
這是夢靨。
「怎樣?那就妳想見的生還者唷?」
麗可繞過呆在原地的小隊,將迫近的那「東西」的頭部以長矛貫穿。
莫提亞潰散的理智,讓我的世界逐步顫抖碎裂。
夢遊即將結束。
「那麼,得請寄身蟲先生帶個話呢。」
麗可猛地朝我這方向看來。
「和貝爾塔說,我打算接受亞當的提案。」
她嫣然一笑,並將扎進肉身的矛奮力一轉。
飛起的眼球。
斷裂的觸鬚。
莫提亞求救似地超我伸出了手。
但那不是手。
沒有手指、關節或臂膀。
沒有指甲、肌理與骨骼。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器官。
──不再說謊,不代表你知道真相時,所受的傷害會少些。
腦海中迴盪起艾瑪娜臨走前的話語。
我目睹的是支滿布鉤刺的腹肢。
一隻蟲在我眼前張開了翅膀。
泛著徹底癲狂的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