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 集團
本章節 8521 字
更新於: 2022-08-26
「前代奉火者和你說了甚麼？」
狀似許久未休息的上司，頂著厚重黑眼圈瞅著自己。
根據總部的命令，我將隨小隊移防，在前線城市９７４集合。
離別前，上司匆匆召見了我，劈頭就是這問題。
我本能地起了戒心。
從他的氣勢看來，就算質疑為何知道我與艾瑪娜的談話，得到答案的機會也很低。
還是先試探對方的意圖好了。
「艾瑪娜說了非常多，您想知道哪件事？」
「別跟我裝傻。」
他點起根菸，不耐之情溢於言表。
「當然是關於前哨。就算在創造者面前怎麼低聲下氣，我還是這裡的指揮官。」
面對這番質問，我也無法繼續推拖。
隱隱地，自己也察覺到上司正面臨非比尋常的難題。
「她說要注意幽魂。」
「像海莉那樣能完全消滅守夜人的幽魂，將會頻繁地出現。」
上司投來更為銳利的目光。
「原因呢？」
「前代並未直接作出解釋……」
我停頓了片刻，決定傳達艾瑪娜最後的話語。
「她說我即便不再說謊，知道真相時，受到的傷害也不會減輕。」
這情報大概毫無用處。
誰都清楚自己活在深沉的謊裡，可是生命依然繼續。
若沒有直接壞處，這樣活過來亦無可厚非。
「……是這樣麼？」
上司的眼裡卻閃過一抹惆悵。
好似已經受夠這樣的世界。
印象中的他並非這樣纖細的人。
究竟發生了甚麼？
「院長失蹤了。」
我正要張口打岔，卻被他的瞪視逼得住嘴。
還有更糟的消息。
「這三天來，數個前哨回報見習生攻擊駐紮守夜人，雙方都有傷亡。」
「 接著，鄰近城市出現守夜人被幽魂附身，必須被消滅的狀況。」
「所以說，前代的預言已經成真了。」
他雙瞳中流露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挫折。
霎那間，我不明白上司的話語。
不是這情報有多複雜，是單純得讓人拒絕理解。
見習生攻擊守夜人。
然後守夜人互相殘殺。
少女的悲劇循環。
將樂園化為地獄的開端。
上司繼續以莫可奈何、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的語氣說。
「也難怪，被自己輔導的孩子殺死，想必會產生海莉那般扭曲的執念──」
「請等等！」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惡夢般地陳述。
「發生這樣的事，就算是創造者也不會坐視不管吧？」
直面危機的前哨就不必說了，指揮總部和創造者照理來說也會放下歧見，研擬策略才對。
「院長在這時候失蹤，難道──」
「他啊，竟然認真起來了呢。」
上司再次打斷我。
「難得總部與前哨達成共識，要創造者嚴肅看待此事。」
「然而，這要求依然被忽視了。」
「我從來沒見過那傢伙這麼慌張。」
「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然後笨到要拿這情報逼創造者行動。」
「反正還沒有人能為之前布雷蒂的實驗負責，就乾脆找他開刀了。」
上司嘲諷的口吻，宛如也奚落著自己。
取笑沒有反抗勇氣的自己。
我再次驚愕地啞口無言。
雖然指揮部與創造者的勾心鬥角早是檯面下的事實，檯面上仍務實地合作。
要維持守夜人部隊的運作，兩者缺一不可。
但此刻，即便面臨著這讓守夜人全面潰散的危局。
即便是對人類全體存續的威脅。
創造者依然維持著近乎敵意的倨傲。
「原本以為前代會留下線索，結果你也沒有答案啊。」
絲毫不給我喘息的機會，他驀地從座位起身，示意對話結束。
這場面談反正已經沒有意義了。
「說實話，我真覺得創造者和夢靨根本是一夥的，以消滅掉守夜人為目標。」
「您真這麼想？」
「──隨口說說而已。」
上司瞥了我一眼，同時將菸捻熄。
「我也尚未得知全部的真相，也許無知才是幸福的吧。」
「相比之下，總部對你還真仁慈呢。」
拋下謎樣的話語後，他在我身後關上了門。
「去看清世界的本質，然後痛不欲生吧，解夢人。」
＊
了解真相無疑是漫長的過程。
如艾瑪娜說得那樣，即便是無需說謊的場合，人還是習慣編織出方便、合乎己身認知的世界觀。
所有苦難便因這些話語而起。
但同樣地，與謊言對抗的勇氣與希望，也由話語開始。
人類開始的慘劇得由人類收拾。
就算無意欺騙，要看透事物的本質，依然是艱困的磨練。
何況直接為這虛假世界而戰的，還不是自己。
我往真實前進的每一步，都染著少女們斑斑的血跡。
我們都沒有時間了。
在９７４等著我們的是熟悉的身影。
穿著奉火者白袍的黛莉，端坐於長桌的一端，周遭圍繞著灰青色的閃焰。
沒有鋪張的排場，沒有紅茶與蛋糕，有的只是乾枯如灰燼的水泥色會議桌。
這裡畢竟不是前哨。
我們已經到了樂園之外。
黛莉仍在習慣自己的力量，以及前五代的奉火者傳承下來的記憶。
在清醒後，她隨即告知指揮部，表示有重大任務要交付給小隊。
總部會急忙要我撤出前哨，想必是要避免創造者再度攪局。
繼承奉火者身分的黛莉，很可能是解決此刻危機的關鍵。
剛經歷被姊姊附身的創傷，又突然肩負起調節人類與莉莉絲的使命，黛莉是怎麼想的呢？
艾瑪娜在她身上看見的潛能，究竟能發揮到甚麼作用？
「首先得和大家說聲抱歉，我沒有各位想要的解答。」
出乎意料地，黛莉開場的方式，是深深的鞠躬。
在抵達這兒的路上，我向小隊轉了述從上司哪聽來的一切。
正常來講，這些內容絕對是創造者緊緊隱瞞的機密，但我已保證不再說謊。
我們討論的結果是，唯有黛莉可能握有比總部還多的情報。
然而事與願違。
「看完歷代奉火者的記憶後，我仍不明白，見習生攻擊守夜人的原因為何。」
她沉重地宣布。
然而，她的表情卻不似準備放棄的落寞。
還有改變現狀的可能。
即便那改變帶來的是希望或絕望，無人知曉。
「可是，我找到了創造者隱瞞的其他真相。」
黛莉環視小隊，語氣堅毅地說。
「奉火者不只我一個。」
她首先訴說我們所知的過去。
「夢靨入侵初期，人類分成了七個集團。」
「其中六個在第一次夢靨戰爭後，就因不敵夢靨孢子而覆滅。」
「只有我們這集團幸運獲得創造者的帶領，於地下重建了文明。」
那是我們再清楚不過的歷史。
人類被夢靨逼到如今局面的歷史。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接著，她完全顛覆了我們所知道的世界。
「每個集團其實都有『創造者』引導，成功躲藏到了地下。」
黛莉嚴肅地揭露世界真正的樣貌。
「當初會分為七個集團，是為了管理散落在地球各處的人類。」
「創造者們仍知道彼此存在，先是透過自動模組、再來是透過奉火者的力量，這五十年間秘密地往來。」
「我們所在的是地下世界，便是最晚成立的第七集團。」
震懾地，我思考著這事實的意涵。
深層那些傢伙竟然隱瞞其他人類的存在。
「那麼實際人類的數量，與守夜人部隊的數目……」
黛莉聽出了我的顧慮。
「是的，莉莉絲餽贈給人類的力量，也一視同仁地出現在所有集團。」
「若匯聚所有地下城市的力量，能動員的守夜人將至少有十萬名。」
十萬名守夜人。
相當於一千個師的戰力。
換句話說，第二次夢靨戰爭後，人類戰力提升的幅度遠超過指揮部以為的數字。
而且就算發起戰爭，夢靨將難以集中兵力壓制。
既然如此，為何各集團的創造者要假裝自己是人類唯一的希望？
為何不直接對地表發動反攻？
黛莉的解答很簡單，又讓人深深震驚。
「我的猜測是，創造者們懼怕權力受到挑戰。」
就因為如此？
我的驚駭完全寫在了臉上。
「和指揮部與創造者的鬥爭相若，最初的創造者恐怕是因彼此猜忌，才分為十個集團。」
黛莉繼續剖析著。
「儘管各創造者仍維持技術與情報的分享，卻很懼怕城市居民知道彼此的存在。」
「有比較就有高下，有高下就有不滿。」
黛莉以冷靜但不齒的語調說到。
「因此，在地下化的伊始，各創造者便協議將彼此抹消，已達到對城市的完全控制。」
「雖然各個集團在第二次夢靨戰爭中都險些被消滅，守夜人的出現最終也挽救了局面。」
最後，她解釋起為何奉火者成為唯一知道真相的存在。
「由於莉莉絲的力量被分配給了全部的人類，要維持守夜人的戰鬥力，各地的奉火者必須定期『交換』彼此的光芒。」
「創造者們亦知曉這點，才破例允許不同集團的奉火者接觸彼此。」
這時，我突然有了個疑惑。
集團間的聯絡到底是怎麼進行的呢？
據黛莉所述，在守夜人出現前，創造者便使用自動模組來交換情報。
那這些集團想必不是透過聯絡路線來維持通訊。
否則地下居民們很快會發現其他集團的存在。
那麼，創造者們使用的方法只能有一個。
注意到我的想法的黛莉，示意我開口。
我看向略帶不安的小隊，說出自己的結論。
「地表環境沒有想像中的惡劣。」
「你果然很敏銳呢，解夢人。」
黛莉將一份文件順著桌面滑到我的面前。
「這是我從記憶中拼湊的、我們集團所對應的地表地圖。」
這地圖的範圍長寬各約一千公里，但看不到海洋的邊界。
我嘗試將圖上的地貌與所知的地球對應，但徒勞無功。
除了大概能判讀的地貌外，圖上還有許多分成紅橙黃三色的同心圓。
「那是孢子污染的分佈。」
黛莉解釋到。
「就像解夢人說的那般，在這些圓圈外的區域，基本上已回到適宜人居的狀態了。」
她稍稍閉起雙目，回憶前代見過的景象。
「在奉火者接管各集團的聯絡後，便不時發現地表的聚落。」
「然而，作為讓奉火者繼續維持集團間交流的條件，創造者禁止與地上人類的接觸。」
奉火者眼裡燃起一絲憤怒。
「妳們有曾懷疑過，為何創造者總教導我們要收復地表，卻對地表狀況隻字未提？」
「為何我們得熟記夢靨來襲前地球的榮景，卻對人類如何開鑿了地下城市一無所知？」
「究竟地下城市是人類的保護傘還是牢籠？」
她並不打算回答這些懸問。
因為還有更迫切的問題有待解決。
「由於創造者對彼此的不信任，各集團的位置皆被視作機密。」
「因此，過去的聯絡都是在被稱作『燈塔』的會面點，由自動模組或奉火者來進行。」
這些傢伙的疑心病太重了吧。
我在心底再次感嘆。
淨是做些把事態複雜化的蠢事。
好像把彼此視為比夢靨更嚴重的威脅。
「但從兩年前開始，燈塔便無其他奉火者現身。」
「雖然守夜人尚未受到影響，各集團的奉火者再不會面，必會影響接下來的戰鬥。」
我不安地審視這資訊的意義。
這麼一來，我們的任務──
「我希望和你們一起探索地表、找出其他集團的下落。」
「找出創造者們拒絕看見的真實。」
「這世界比想像中的寬敞許多。」
「我希望各位，能陪我一起開拓那樣的世界。」
黛莉灰色的眸子中流露出殷切的懇求。
空氣似乎凝結了一瞬。
然後小隊一致達成了決議。
「能離開指揮部的那些渾蛋當然再好不過。」
娥蘇拉爽快地答應。
其他四人也表達同意。
我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其他人類的存在既是創造者掌握的機密，知道這消息後，小隊也不可能輕易回歸前哨。
院長嘗試用來威脅創造者的，恐怕就是這樣等級的情報吧。
「妳們確實明白，這任務的風險了嗎？」
黛莉凝視著守夜人們。
「我如果遭遇危機，貝爾塔還能將我傳送回地下，妳們卻不可能獲得任何救援。」
「守夜人的工作本來就是這樣。」
克萊奧淡然地說。
「一旦戰鬥開始，就無法指望小隊以外的支持。」
「我們的問題在別的地方。」
作為隊長，她已盤算起讓小隊獲得勝利的方式。
「接下來的作戰必然會長距離偵查，解夢人要如何配合小隊的行動？」
實在一針見血。
與戍守前哨時不同，這次作戰小隊不會待在定點，需要極高的機動性。
除非指揮部有甚麼厲害的科技可用，血肉之軀的自己是不可能追上守夜人的。
「這妳們就不用擔心了。」
黛莉自信地起身，奉火者長袍泛起灰青色的光芒。
「你有試過『夢遊』嗎，解夢人？」
＊
作風比艾瑪娜低調許多的黛莉，對優雅的事物仍頗有講究。
在城市９９１最高建築物的屋頂上，她張開鮮紅色的野餐墊。
雖然只有黑魔法做出的咖啡和巧克力，黛莉仍展現出比擬機構大會堂的儀態，享受午後的點心。
說是享受也不對。
她所凝望的，是自己姊姊戰死的地景。
９９１，對她而言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作為守夜人，作為奉火者。
她也希望這是一切能結束的地方。
黛莉的計畫簡單而大膽。
前往地表的作戰將從９９１開始。
儘管建造工作在一個月前的衝突中停擺，那裏仍是最接近地表的安全空間。
「解夢人，在發動能力時，你的意識會與守夜人的光融和，對吧？」
我點頭同意黛莉的敘述。
雖然我不用這種方式解釋自己的工作，但解夢的確就像這回事。
「透過我的力量，你的融合還能再更上一層樓。」
她將些許灰青色纏繞在我身上。
「我能把你變成幽魂。」
「咦？」
自己臉上的疑懼讓黛麗噗哧笑了出來。
「別擔心，這不會傷害你的小隊。」
「幫你的身體找到安全的地方存放後，我會讓你的意識『附身』到一位守夜人上。」
「被附身的守夜人會將你的意識與其他隊員共享，所以即便小隊分散，你還是可以決定要用誰的角度還觀察戰場。」
她簡潔地說明似乎天馬行空的作戰。
「風險是，若乘載你意識的守夜人在戰鬥中受傷，甚至是死亡，你也會受到波及。」
黛莉接著恢復嚴肅的口吻。
「至於被你『附身』的人選嘛……」
她將目光掃過每個隊員，然後停在其中一位少女上。
「莫提亞，可以拜託妳嗎？」
「唉？」
就這樣，莫提亞略顯尷尬地坐在野餐墊的一角。
我則認真研究著，黛莉是如何把黑魔法變出的咖啡煮得如此好喝。
其他四位守夜人則到四周勘查我在「夢遊」期間，能存放身體的地方。
之所以留下莫提亞，是要先嘗試我的意識能否與她的光融和。
若論光的契合度，總讓我解夢的克萊奧當然是首選。
樂朵擁有的豐沛力量，對長時間作戰也頗有助益。
但還是莫提亞的強大偵查力，最能讓我掌握小隊的狀況。
困擾她的，還是那難以相信自己的猶豫。
「我知道這樣是不行的！」
莫提亞高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的雙頰微微泛紅，似對與她個性不符的行為感到羞赧。
奉火者在這時用完了點心。
「黛莉……能麻煩妳一件事嗎？」
莫提亞轉向在奉火者白袍下的恬靜少女。
在我尚未明白她的企圖前，她便握住黛莉的左手。
奉火者只是微微一笑。
然後倏地以右手牽起我。
「不好意思，得請你幫忙了，解夢人。」
莫提亞對我投來堅毅的眼神。
她想交給我自己的記憶。
明白莫提亞的想法時，翠綠的光旋即充斥我的世界。
＊
莫提亞並未憧憬過守夜人。
在中層城市長大的她，沒有受到夢靨攻擊的直接危險，也不用賭上生命戰鬥。
和汲汲營營於擴張與征戰的淺層，或充滿權力陰謀的深層都不同，中層更像是兩層間的緩衝區，是指揮部與創造者勢力相對平衡處。
曾經是自動防禦模組研發的主要地點，中層現在是創造者們實驗夢靨孢子的場所，也是深層挑選新的政治盟友的地方。
簡單來說，如果在中層做出對戰爭有利的研究成果，便有機會前往深層，反之，被趕往淺層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然而，莫提亞是個平凡無奇的學生。
從學習表現看來，她與研究機構基本無緣，更別提立下足以進入深層的功績。
因此，她的家族把希望放在前往深層城市的第二個機會。
那便是成為守夜人。
雖然夢靨大多出沒在淺層，為了確保自身利益，深層城市仍將守夜人的約一成，也就是兩千人的兵力，留在遠離地表的前三區。
不少來自中層、理應不用與夢靨戰鬥的少女，也為了擠進那兩千人的窄門而踏入機構。
或者說，像莫提亞那般被推進了機構。
「我作為守夜人的潛質，也許就在我的平凡吧。」
回到現實的莫提亞，注視著滿目瘡痍的廢墟。
「當其他人都為了信念拚命作戰時，我只是因為『不想讓他人失望』而成為守夜人，總是懷疑著自己。」
「不對自己有所期待，充滿空無，在這時代也算是稀有技能了吧。」
召喚出翠綠的鐮刀，她看著武器上映出的身影。
那無疑是強大的、守護世界的守夜人。
莫提亞深切思考著。
「我知道自己的角色，也知道大家依賴著我。」
「可是光憑我，實在難以奮戰下去。」
有同伴在，她便能拚命回應這些期待。
這份羈絆是她唯一戰鬥的理由。
她卻擔心這理由仍不夠充分。
擔心自己會在真正的危急面前，喪失反抗的勇氣。
我該如何幫助她呢？
思考片刻後，我走到她身旁，一同俯瞰眼前這未完成就遭遺棄的城市。
「莫提亞，妳知道我是怎麼把布雷蒂從總部帶出來的嗎？」
對於這狀似不相干的話題，少女回以困惑的眼神。
「原先我以為會需要和指揮部周旋個幾日，才有辦法帶走布雷蒂。」
「結果，當我來到深層都市１００的研究單位時，總部卻像要把燙手山芋送走般地把布雷蒂推給了我。」
「難、難不成她攻擊了總部？」
面對曾經操弄她存在的罪魁禍首，這樣的憤怒恐怕是合理的吧。
但布雷蒂沒有採取報復。
一來是她的基因組成不會對夢靨外的東西產生攻擊反應，二來是與小隊的繫絆讓她明白到有更重要的事該做。
「布雷蒂沒做出任何威脅，只是堅持說，想回到小隊。」
「根據上司所言，僅憑那份堅持，便讓指揮部做出了妥協。」
我未能直接見識到布雷蒂那時的意志。
可以確定的是，那會是我的小聰明無法匹敵的強悍。
但那強悍，並非布雷蒂所獨有。
「莫提亞，妳也有同等的意志。」
「……如果我也能這麼覺得，就好了呢。」
少女將目光藏到鐮刀的鋒芒後，明顯不認同這判斷。
「我的意志實在沒有強大到──」
「不。」
無論她在倒影中看到怎樣的自己，我都想把我所知的莫提亞說給她聽。
那和守夜人的戰鬥無關。
是她們作為少女的純粹情誼。
「莫提亞並非是因為意志所以強大呀。」
我如此主張。
「既然這世界被重重的謊言包圍，無法擁有堅定的意志，或許才是正常的。」
「像我就是這般意志不堅的人。」
所以才總用漂亮的話語包裝殘忍的現實。
然而，莫提亞不一樣。
「就算無法成為堅強的人，妳也是讓其他人『變得堅強』的主因。」
「是其他人戰鬥下去的動力。」
「因此。」
背對著徒剩骨架的城市，我高聲宣布。
「沒有信念也沒關係。」
「沒辦法相信自己也沒關係。」
如果創造者連其他集團的存在都能抹消，誰知道他們還隱瞞著甚麼荒唐的事。
真正能依靠彼此的，還是只有這成立不過一個月，卻數度出生入死的小隊。
「只要莫提亞相信小隊，而隊員也都相信著妳，這樣就夠了。」
「如此一來，那些堅強的人所守護的世界，便有了意義。」
……原本我計畫在這兒打住。
繼續下去就有說謊的危險。
但聲音依然脫口而出。
「──我也相信著妳喔，莫提亞。」
好吧。
既然如此。
我必須將此話也變成真實。
莫提亞沉默了半晌。
然後她將鐮刀靠在肩上，連同自己的光芒一起，緊緊地抱在懷中。
「艾瑪娜說得很對。」
「前代奉火者？」
「是啊。」她懷念地說。「就是因為成為守夜人，才讓我遇見了大家。」
「艾瑪娜或許殘酷，但她是個溫柔的人。」
莫提亞的眼裡猶豫一掃而空。
「果然，我一直都知道。」
她將武器收起，留下柔和的綠光照亮我們所在的屋頂。
「我作為守夜人存在的理由。」
「以及我仍在追尋的解答」
「謝謝囉，解夢人。」
守夜人紅色的領結在她的胸口飛舞，如朝天空、朝自由飛去的翅膀。
是啊。
我們很快就要見識真正的天空了。
＊
小隊最終決定，將我的身體放在９９１先前用來防禦夢靨的避難空間。
數周前、克萊奧與海莉參與的保衛戰裡，工程團便是以此撤回城市９７４。
儘管聯絡路線在作戰中全毀，空間的安全和隱蔽性仍頗足夠，維生裝備也尚可運作。
於是，我便在避難空間裡睡去，將意識交給了莫提亞。
再次清醒時，我感受到了風。
那並非前哨裡由天氣系統做出的複製品。
氣流太過寒冷，幾乎要撕開我的肌膚。
不對，我已經將身體留在９９１了。
現在我體驗的，是守夜人的感官。
這麼一來──
你醒了啊，解夢人。
莫提亞的聲音於某處響起。
──等一下唷，我請奉火者將你的意識共享給大家。
頓時，我感覺被人抓住了軀幹。
像要將自己從虛無的深淵中拉出，我被帶到了這個世界。
地表的世界。
我正在飛行。
或說，被守夜人的意識牽引著，風箏般地穿越過雲層。
五道光芒，加上黛莉的灰青色火焰，於積雲中照出一條明路。
「你也睡太久了吧？本小姐都等得不耐煩了。」
娥蘇拉望向我，活力十足的招呼直接出現在意識裡。
那感覺好似樂朵先前使用的能力。
「奉火者讓我們可以直接和你通話唷～」
樂朵慵懶地解釋到。
所以說黛莉將自己的力量分給所有的守夜人了。
這就是「夢遊」啊。
真是奇妙的感覺。
即便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依然保有正常的感官，並能根據我的意思在小隊附近移動。
既然守夜人會朝我的方向看來，她們也清楚我的位置。
果然和幽魂很像呢。
「全員注意！二十秒內離開雲層！」
克萊奧厲聲喊到。
「敵人隨時可能出現，別放鬆警惕。」
她手中的大劍泛著赭色的鋒芒，擺出戒備的架式。
「記住，首要目標是抵達『燈塔』，避免無謂的交戰。」
視野漸次開闊。
我屏住了呼息。
──首先感受到的是片炫目的白光。
然後是更為酷寒的空氣。
少女們震撼地幾乎停下了飛行。
從離底表約五公里的高空，她們俯瞰著這地景。
那是一望無際的峽谷。
河川千年切割出的險峻山崖，以及雪原上反射日光的森林。
白色中隱隱探出的深綠與淺藍，為穹頂灑下的燦爛驕陽添上晶瑩的色澤。
這就是地球。
那人類直到失去才知道珍惜的豐饒之星。
不用守夜人的光芒，本就閃閃發亮的世界。
可是這也是夢靨的世界。
「敵襲！九點鐘方向，距離三公里！」
黛莉發出警告。
莫提亞隨即凝神開始偵查。
「規模……六、不對，八個混成群。」
那僅是燦爛天空中黑色的一點。
朝向小隊移動的速度卻快得致命。
根據創造者的紀錄，第一次戰爭時，α與β都有足以威脅人類戰鬥機的快速飛行個體。
看來夢靨依然表留著在地表作戰的能力。
而且彷彿早料到我們的出現那般。
「克萊奧，先解決這股部隊吧。」
「不，必須趕緊脫身。」
隊長重申避免接觸的方針。
換做一般情況，移動過程中意外遭遇小部隊，離開戰場實為上策。
目前狀況卻更為詭譎。
「這是陷阱。」
我的推論讓克萊奧咬緊了牙。
的確，在小隊離開雲層掩護厚，馬上遇到針對地表特化的部隊，絕對很反常。
敵人業已知道我們的存在。
即便採取打帶跑的策略，敵人的速度也在守夜人之上。
結果只會在纏鬥中，被越來越多的敵軍夾擊。
「消滅這波攻擊不難，問題是，要如何離開包圍網？」
克萊奧提出最關鍵的問題。
無論是打是逃，飛往燈塔的路上明顯設有更多埋伏。
──那不如以氣勢突圍。
克萊奧大概是這樣想。
但這恐怕就正中敵人下懷。
這兒可是對方的老巢。
硬碰硬，是不可能獲勝的。
「既然被對方先下一城，我們得採取完全出乎意料的戰略。」
我把想法傳達給眾人。
「在化解敵襲後，小隊將改變行進方式。」
黛莉旋即肯定的點頭。
果然艾瑪娜看上的，都是聰明的孩子。
「我們將利用自然環境為屏障。」
我看向下方廣袤的大地。
那是被創造者的謊言抹除的，其實在樂園外也真實存在的自然。
這裡是人類的故鄉。
所以，我們要以人類的方式戰鬥。
「各位，難得來到了地表，不如一起散個步吧？」
我如此提議。
狀似許久未休息的上司，頂著厚重黑眼圈瞅著自己。
根據總部的命令，我將隨小隊移防，在前線城市９７４集合。
離別前，上司匆匆召見了我，劈頭就是這問題。
我本能地起了戒心。
從他的氣勢看來，就算質疑為何知道我與艾瑪娜的談話，得到答案的機會也很低。
還是先試探對方的意圖好了。
「艾瑪娜說了非常多，您想知道哪件事？」
「別跟我裝傻。」
他點起根菸，不耐之情溢於言表。
「當然是關於前哨。就算在創造者面前怎麼低聲下氣，我還是這裡的指揮官。」
面對這番質問，我也無法繼續推拖。
隱隱地，自己也察覺到上司正面臨非比尋常的難題。
「她說要注意幽魂。」
「像海莉那樣能完全消滅守夜人的幽魂，將會頻繁地出現。」
上司投來更為銳利的目光。
「原因呢？」
「前代並未直接作出解釋……」
我停頓了片刻，決定傳達艾瑪娜最後的話語。
「她說我即便不再說謊，知道真相時，受到的傷害也不會減輕。」
這情報大概毫無用處。
誰都清楚自己活在深沉的謊裡，可是生命依然繼續。
若沒有直接壞處，這樣活過來亦無可厚非。
「……是這樣麼？」
上司的眼裡卻閃過一抹惆悵。
好似已經受夠這樣的世界。
印象中的他並非這樣纖細的人。
究竟發生了甚麼？
「院長失蹤了。」
我正要張口打岔，卻被他的瞪視逼得住嘴。
還有更糟的消息。
「這三天來，數個前哨回報見習生攻擊駐紮守夜人，雙方都有傷亡。」
「 接著，鄰近城市出現守夜人被幽魂附身，必須被消滅的狀況。」
「所以說，前代的預言已經成真了。」
他雙瞳中流露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挫折。
霎那間，我不明白上司的話語。
不是這情報有多複雜，是單純得讓人拒絕理解。
見習生攻擊守夜人。
然後守夜人互相殘殺。
少女的悲劇循環。
將樂園化為地獄的開端。
上司繼續以莫可奈何、甚至有些自暴自棄的語氣說。
「也難怪，被自己輔導的孩子殺死，想必會產生海莉那般扭曲的執念──」
「請等等！」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惡夢般地陳述。
「發生這樣的事，就算是創造者也不會坐視不管吧？」
直面危機的前哨就不必說了，指揮總部和創造者照理來說也會放下歧見，研擬策略才對。
「院長在這時候失蹤，難道──」
「他啊，竟然認真起來了呢。」
上司再次打斷我。
「難得總部與前哨達成共識，要創造者嚴肅看待此事。」
「然而，這要求依然被忽視了。」
「我從來沒見過那傢伙這麼慌張。」
「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然後笨到要拿這情報逼創造者行動。」
「反正還沒有人能為之前布雷蒂的實驗負責，就乾脆找他開刀了。」
上司嘲諷的口吻，宛如也奚落著自己。
取笑沒有反抗勇氣的自己。
我再次驚愕地啞口無言。
雖然指揮部與創造者的勾心鬥角早是檯面下的事實，檯面上仍務實地合作。
要維持守夜人部隊的運作，兩者缺一不可。
但此刻，即便面臨著這讓守夜人全面潰散的危局。
即便是對人類全體存續的威脅。
創造者依然維持著近乎敵意的倨傲。
「原本以為前代會留下線索，結果你也沒有答案啊。」
絲毫不給我喘息的機會，他驀地從座位起身，示意對話結束。
這場面談反正已經沒有意義了。
「說實話，我真覺得創造者和夢靨根本是一夥的，以消滅掉守夜人為目標。」
「您真這麼想？」
「──隨口說說而已。」
上司瞥了我一眼，同時將菸捻熄。
「我也尚未得知全部的真相，也許無知才是幸福的吧。」
「相比之下，總部對你還真仁慈呢。」
拋下謎樣的話語後，他在我身後關上了門。
「去看清世界的本質，然後痛不欲生吧，解夢人。」
＊
了解真相無疑是漫長的過程。
如艾瑪娜說得那樣，即便是無需說謊的場合，人還是習慣編織出方便、合乎己身認知的世界觀。
所有苦難便因這些話語而起。
但同樣地，與謊言對抗的勇氣與希望，也由話語開始。
人類開始的慘劇得由人類收拾。
就算無意欺騙，要看透事物的本質，依然是艱困的磨練。
何況直接為這虛假世界而戰的，還不是自己。
我往真實前進的每一步，都染著少女們斑斑的血跡。
我們都沒有時間了。
在９７４等著我們的是熟悉的身影。
穿著奉火者白袍的黛莉，端坐於長桌的一端，周遭圍繞著灰青色的閃焰。
沒有鋪張的排場，沒有紅茶與蛋糕，有的只是乾枯如灰燼的水泥色會議桌。
這裡畢竟不是前哨。
我們已經到了樂園之外。
黛莉仍在習慣自己的力量，以及前五代的奉火者傳承下來的記憶。
在清醒後，她隨即告知指揮部，表示有重大任務要交付給小隊。
總部會急忙要我撤出前哨，想必是要避免創造者再度攪局。
繼承奉火者身分的黛莉，很可能是解決此刻危機的關鍵。
剛經歷被姊姊附身的創傷，又突然肩負起調節人類與莉莉絲的使命，黛莉是怎麼想的呢？
艾瑪娜在她身上看見的潛能，究竟能發揮到甚麼作用？
「首先得和大家說聲抱歉，我沒有各位想要的解答。」
出乎意料地，黛莉開場的方式，是深深的鞠躬。
在抵達這兒的路上，我向小隊轉了述從上司哪聽來的一切。
正常來講，這些內容絕對是創造者緊緊隱瞞的機密，但我已保證不再說謊。
我們討論的結果是，唯有黛莉可能握有比總部還多的情報。
然而事與願違。
「看完歷代奉火者的記憶後，我仍不明白，見習生攻擊守夜人的原因為何。」
她沉重地宣布。
然而，她的表情卻不似準備放棄的落寞。
還有改變現狀的可能。
即便那改變帶來的是希望或絕望，無人知曉。
「可是，我找到了創造者隱瞞的其他真相。」
黛莉環視小隊，語氣堅毅地說。
「奉火者不只我一個。」
她首先訴說我們所知的過去。
「夢靨入侵初期，人類分成了七個集團。」
「其中六個在第一次夢靨戰爭後，就因不敵夢靨孢子而覆滅。」
「只有我們這集團幸運獲得創造者的帶領，於地下重建了文明。」
那是我們再清楚不過的歷史。
人類被夢靨逼到如今局面的歷史。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接著，她完全顛覆了我們所知道的世界。
「每個集團其實都有『創造者』引導，成功躲藏到了地下。」
黛莉嚴肅地揭露世界真正的樣貌。
「當初會分為七個集團，是為了管理散落在地球各處的人類。」
「創造者們仍知道彼此存在，先是透過自動模組、再來是透過奉火者的力量，這五十年間秘密地往來。」
「我們所在的是地下世界，便是最晚成立的第七集團。」
震懾地，我思考著這事實的意涵。
深層那些傢伙竟然隱瞞其他人類的存在。
「那麼實際人類的數量，與守夜人部隊的數目……」
黛莉聽出了我的顧慮。
「是的，莉莉絲餽贈給人類的力量，也一視同仁地出現在所有集團。」
「若匯聚所有地下城市的力量，能動員的守夜人將至少有十萬名。」
十萬名守夜人。
相當於一千個師的戰力。
換句話說，第二次夢靨戰爭後，人類戰力提升的幅度遠超過指揮部以為的數字。
而且就算發起戰爭，夢靨將難以集中兵力壓制。
既然如此，為何各集團的創造者要假裝自己是人類唯一的希望？
為何不直接對地表發動反攻？
黛莉的解答很簡單，又讓人深深震驚。
「我的猜測是，創造者們懼怕權力受到挑戰。」
就因為如此？
我的驚駭完全寫在了臉上。
「和指揮部與創造者的鬥爭相若，最初的創造者恐怕是因彼此猜忌，才分為十個集團。」
黛莉繼續剖析著。
「儘管各創造者仍維持技術與情報的分享，卻很懼怕城市居民知道彼此的存在。」
「有比較就有高下，有高下就有不滿。」
黛莉以冷靜但不齒的語調說到。
「因此，在地下化的伊始，各創造者便協議將彼此抹消，已達到對城市的完全控制。」
「雖然各個集團在第二次夢靨戰爭中都險些被消滅，守夜人的出現最終也挽救了局面。」
最後，她解釋起為何奉火者成為唯一知道真相的存在。
「由於莉莉絲的力量被分配給了全部的人類，要維持守夜人的戰鬥力，各地的奉火者必須定期『交換』彼此的光芒。」
「創造者們亦知曉這點，才破例允許不同集團的奉火者接觸彼此。」
這時，我突然有了個疑惑。
集團間的聯絡到底是怎麼進行的呢？
據黛莉所述，在守夜人出現前，創造者便使用自動模組來交換情報。
那這些集團想必不是透過聯絡路線來維持通訊。
否則地下居民們很快會發現其他集團的存在。
那麼，創造者們使用的方法只能有一個。
注意到我的想法的黛莉，示意我開口。
我看向略帶不安的小隊，說出自己的結論。
「地表環境沒有想像中的惡劣。」
「你果然很敏銳呢，解夢人。」
黛莉將一份文件順著桌面滑到我的面前。
「這是我從記憶中拼湊的、我們集團所對應的地表地圖。」
這地圖的範圍長寬各約一千公里，但看不到海洋的邊界。
我嘗試將圖上的地貌與所知的地球對應，但徒勞無功。
除了大概能判讀的地貌外，圖上還有許多分成紅橙黃三色的同心圓。
「那是孢子污染的分佈。」
黛莉解釋到。
「就像解夢人說的那般，在這些圓圈外的區域，基本上已回到適宜人居的狀態了。」
她稍稍閉起雙目，回憶前代見過的景象。
「在奉火者接管各集團的聯絡後，便不時發現地表的聚落。」
「然而，作為讓奉火者繼續維持集團間交流的條件，創造者禁止與地上人類的接觸。」
奉火者眼裡燃起一絲憤怒。
「妳們有曾懷疑過，為何創造者總教導我們要收復地表，卻對地表狀況隻字未提？」
「為何我們得熟記夢靨來襲前地球的榮景，卻對人類如何開鑿了地下城市一無所知？」
「究竟地下城市是人類的保護傘還是牢籠？」
她並不打算回答這些懸問。
因為還有更迫切的問題有待解決。
「由於創造者對彼此的不信任，各集團的位置皆被視作機密。」
「因此，過去的聯絡都是在被稱作『燈塔』的會面點，由自動模組或奉火者來進行。」
這些傢伙的疑心病太重了吧。
我在心底再次感嘆。
淨是做些把事態複雜化的蠢事。
好像把彼此視為比夢靨更嚴重的威脅。
「但從兩年前開始，燈塔便無其他奉火者現身。」
「雖然守夜人尚未受到影響，各集團的奉火者再不會面，必會影響接下來的戰鬥。」
我不安地審視這資訊的意義。
這麼一來，我們的任務──
「我希望和你們一起探索地表、找出其他集團的下落。」
「找出創造者們拒絕看見的真實。」
「這世界比想像中的寬敞許多。」
「我希望各位，能陪我一起開拓那樣的世界。」
黛莉灰色的眸子中流露出殷切的懇求。
空氣似乎凝結了一瞬。
然後小隊一致達成了決議。
「能離開指揮部的那些渾蛋當然再好不過。」
娥蘇拉爽快地答應。
其他四人也表達同意。
我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其他人類的存在既是創造者掌握的機密，知道這消息後，小隊也不可能輕易回歸前哨。
院長嘗試用來威脅創造者的，恐怕就是這樣等級的情報吧。
「妳們確實明白，這任務的風險了嗎？」
黛莉凝視著守夜人們。
「我如果遭遇危機，貝爾塔還能將我傳送回地下，妳們卻不可能獲得任何救援。」
「守夜人的工作本來就是這樣。」
克萊奧淡然地說。
「一旦戰鬥開始，就無法指望小隊以外的支持。」
「我們的問題在別的地方。」
作為隊長，她已盤算起讓小隊獲得勝利的方式。
「接下來的作戰必然會長距離偵查，解夢人要如何配合小隊的行動？」
實在一針見血。
與戍守前哨時不同，這次作戰小隊不會待在定點，需要極高的機動性。
除非指揮部有甚麼厲害的科技可用，血肉之軀的自己是不可能追上守夜人的。
「這妳們就不用擔心了。」
黛莉自信地起身，奉火者長袍泛起灰青色的光芒。
「你有試過『夢遊』嗎，解夢人？」
＊
作風比艾瑪娜低調許多的黛莉，對優雅的事物仍頗有講究。
在城市９９１最高建築物的屋頂上，她張開鮮紅色的野餐墊。
雖然只有黑魔法做出的咖啡和巧克力，黛莉仍展現出比擬機構大會堂的儀態，享受午後的點心。
說是享受也不對。
她所凝望的，是自己姊姊戰死的地景。
９９１，對她而言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作為守夜人，作為奉火者。
她也希望這是一切能結束的地方。
黛莉的計畫簡單而大膽。
前往地表的作戰將從９９１開始。
儘管建造工作在一個月前的衝突中停擺，那裏仍是最接近地表的安全空間。
「解夢人，在發動能力時，你的意識會與守夜人的光融和，對吧？」
我點頭同意黛莉的敘述。
雖然我不用這種方式解釋自己的工作，但解夢的確就像這回事。
「透過我的力量，你的融合還能再更上一層樓。」
她將些許灰青色纏繞在我身上。
「我能把你變成幽魂。」
「咦？」
自己臉上的疑懼讓黛麗噗哧笑了出來。
「別擔心，這不會傷害你的小隊。」
「幫你的身體找到安全的地方存放後，我會讓你的意識『附身』到一位守夜人上。」
「被附身的守夜人會將你的意識與其他隊員共享，所以即便小隊分散，你還是可以決定要用誰的角度還觀察戰場。」
她簡潔地說明似乎天馬行空的作戰。
「風險是，若乘載你意識的守夜人在戰鬥中受傷，甚至是死亡，你也會受到波及。」
黛莉接著恢復嚴肅的口吻。
「至於被你『附身』的人選嘛……」
她將目光掃過每個隊員，然後停在其中一位少女上。
「莫提亞，可以拜託妳嗎？」
「唉？」
就這樣，莫提亞略顯尷尬地坐在野餐墊的一角。
我則認真研究著，黛莉是如何把黑魔法變出的咖啡煮得如此好喝。
其他四位守夜人則到四周勘查我在「夢遊」期間，能存放身體的地方。
之所以留下莫提亞，是要先嘗試我的意識能否與她的光融和。
若論光的契合度，總讓我解夢的克萊奧當然是首選。
樂朵擁有的豐沛力量，對長時間作戰也頗有助益。
但還是莫提亞的強大偵查力，最能讓我掌握小隊的狀況。
困擾她的，還是那難以相信自己的猶豫。
「我知道這樣是不行的！」
莫提亞高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的雙頰微微泛紅，似對與她個性不符的行為感到羞赧。
奉火者在這時用完了點心。
「黛莉……能麻煩妳一件事嗎？」
莫提亞轉向在奉火者白袍下的恬靜少女。
在我尚未明白她的企圖前，她便握住黛莉的左手。
奉火者只是微微一笑。
然後倏地以右手牽起我。
「不好意思，得請你幫忙了，解夢人。」
莫提亞對我投來堅毅的眼神。
她想交給我自己的記憶。
明白莫提亞的想法時，翠綠的光旋即充斥我的世界。
＊
莫提亞並未憧憬過守夜人。
在中層城市長大的她，沒有受到夢靨攻擊的直接危險，也不用賭上生命戰鬥。
和汲汲營營於擴張與征戰的淺層，或充滿權力陰謀的深層都不同，中層更像是兩層間的緩衝區，是指揮部與創造者勢力相對平衡處。
曾經是自動防禦模組研發的主要地點，中層現在是創造者們實驗夢靨孢子的場所，也是深層挑選新的政治盟友的地方。
簡單來說，如果在中層做出對戰爭有利的研究成果，便有機會前往深層，反之，被趕往淺層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然而，莫提亞是個平凡無奇的學生。
從學習表現看來，她與研究機構基本無緣，更別提立下足以進入深層的功績。
因此，她的家族把希望放在前往深層城市的第二個機會。
那便是成為守夜人。
雖然夢靨大多出沒在淺層，為了確保自身利益，深層城市仍將守夜人的約一成，也就是兩千人的兵力，留在遠離地表的前三區。
不少來自中層、理應不用與夢靨戰鬥的少女，也為了擠進那兩千人的窄門而踏入機構。
或者說，像莫提亞那般被推進了機構。
「我作為守夜人的潛質，也許就在我的平凡吧。」
回到現實的莫提亞，注視著滿目瘡痍的廢墟。
「當其他人都為了信念拚命作戰時，我只是因為『不想讓他人失望』而成為守夜人，總是懷疑著自己。」
「不對自己有所期待，充滿空無，在這時代也算是稀有技能了吧。」
召喚出翠綠的鐮刀，她看著武器上映出的身影。
那無疑是強大的、守護世界的守夜人。
莫提亞深切思考著。
「我知道自己的角色，也知道大家依賴著我。」
「可是光憑我，實在難以奮戰下去。」
有同伴在，她便能拚命回應這些期待。
這份羈絆是她唯一戰鬥的理由。
她卻擔心這理由仍不夠充分。
擔心自己會在真正的危急面前，喪失反抗的勇氣。
我該如何幫助她呢？
思考片刻後，我走到她身旁，一同俯瞰眼前這未完成就遭遺棄的城市。
「莫提亞，妳知道我是怎麼把布雷蒂從總部帶出來的嗎？」
對於這狀似不相干的話題，少女回以困惑的眼神。
「原先我以為會需要和指揮部周旋個幾日，才有辦法帶走布雷蒂。」
「結果，當我來到深層都市１００的研究單位時，總部卻像要把燙手山芋送走般地把布雷蒂推給了我。」
「難、難不成她攻擊了總部？」
面對曾經操弄她存在的罪魁禍首，這樣的憤怒恐怕是合理的吧。
但布雷蒂沒有採取報復。
一來是她的基因組成不會對夢靨外的東西產生攻擊反應，二來是與小隊的繫絆讓她明白到有更重要的事該做。
「布雷蒂沒做出任何威脅，只是堅持說，想回到小隊。」
「根據上司所言，僅憑那份堅持，便讓指揮部做出了妥協。」
我未能直接見識到布雷蒂那時的意志。
可以確定的是，那會是我的小聰明無法匹敵的強悍。
但那強悍，並非布雷蒂所獨有。
「莫提亞，妳也有同等的意志。」
「……如果我也能這麼覺得，就好了呢。」
少女將目光藏到鐮刀的鋒芒後，明顯不認同這判斷。
「我的意志實在沒有強大到──」
「不。」
無論她在倒影中看到怎樣的自己，我都想把我所知的莫提亞說給她聽。
那和守夜人的戰鬥無關。
是她們作為少女的純粹情誼。
「莫提亞並非是因為意志所以強大呀。」
我如此主張。
「既然這世界被重重的謊言包圍，無法擁有堅定的意志，或許才是正常的。」
「像我就是這般意志不堅的人。」
所以才總用漂亮的話語包裝殘忍的現實。
然而，莫提亞不一樣。
「就算無法成為堅強的人，妳也是讓其他人『變得堅強』的主因。」
「是其他人戰鬥下去的動力。」
「因此。」
背對著徒剩骨架的城市，我高聲宣布。
「沒有信念也沒關係。」
「沒辦法相信自己也沒關係。」
如果創造者連其他集團的存在都能抹消，誰知道他們還隱瞞著甚麼荒唐的事。
真正能依靠彼此的，還是只有這成立不過一個月，卻數度出生入死的小隊。
「只要莫提亞相信小隊，而隊員也都相信著妳，這樣就夠了。」
「如此一來，那些堅強的人所守護的世界，便有了意義。」
……原本我計畫在這兒打住。
繼續下去就有說謊的危險。
但聲音依然脫口而出。
「──我也相信著妳喔，莫提亞。」
好吧。
既然如此。
我必須將此話也變成真實。
莫提亞沉默了半晌。
然後她將鐮刀靠在肩上，連同自己的光芒一起，緊緊地抱在懷中。
「艾瑪娜說得很對。」
「前代奉火者？」
「是啊。」她懷念地說。「就是因為成為守夜人，才讓我遇見了大家。」
「艾瑪娜或許殘酷，但她是個溫柔的人。」
莫提亞的眼裡猶豫一掃而空。
「果然，我一直都知道。」
她將武器收起，留下柔和的綠光照亮我們所在的屋頂。
「我作為守夜人存在的理由。」
「以及我仍在追尋的解答」
「謝謝囉，解夢人。」
守夜人紅色的領結在她的胸口飛舞，如朝天空、朝自由飛去的翅膀。
是啊。
我們很快就要見識真正的天空了。
＊
小隊最終決定，將我的身體放在９９１先前用來防禦夢靨的避難空間。
數周前、克萊奧與海莉參與的保衛戰裡，工程團便是以此撤回城市９７４。
儘管聯絡路線在作戰中全毀，空間的安全和隱蔽性仍頗足夠，維生裝備也尚可運作。
於是，我便在避難空間裡睡去，將意識交給了莫提亞。
再次清醒時，我感受到了風。
那並非前哨裡由天氣系統做出的複製品。
氣流太過寒冷，幾乎要撕開我的肌膚。
不對，我已經將身體留在９９１了。
現在我體驗的，是守夜人的感官。
這麼一來──
你醒了啊，解夢人。
莫提亞的聲音於某處響起。
──等一下唷，我請奉火者將你的意識共享給大家。
頓時，我感覺被人抓住了軀幹。
像要將自己從虛無的深淵中拉出，我被帶到了這個世界。
地表的世界。
我正在飛行。
或說，被守夜人的意識牽引著，風箏般地穿越過雲層。
五道光芒，加上黛莉的灰青色火焰，於積雲中照出一條明路。
「你也睡太久了吧？本小姐都等得不耐煩了。」
娥蘇拉望向我，活力十足的招呼直接出現在意識裡。
那感覺好似樂朵先前使用的能力。
「奉火者讓我們可以直接和你通話唷～」
樂朵慵懶地解釋到。
所以說黛莉將自己的力量分給所有的守夜人了。
這就是「夢遊」啊。
真是奇妙的感覺。
即便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依然保有正常的感官，並能根據我的意思在小隊附近移動。
既然守夜人會朝我的方向看來，她們也清楚我的位置。
果然和幽魂很像呢。
「全員注意！二十秒內離開雲層！」
克萊奧厲聲喊到。
「敵人隨時可能出現，別放鬆警惕。」
她手中的大劍泛著赭色的鋒芒，擺出戒備的架式。
「記住，首要目標是抵達『燈塔』，避免無謂的交戰。」
視野漸次開闊。
我屏住了呼息。
──首先感受到的是片炫目的白光。
然後是更為酷寒的空氣。
少女們震撼地幾乎停下了飛行。
從離底表約五公里的高空，她們俯瞰著這地景。
那是一望無際的峽谷。
河川千年切割出的險峻山崖，以及雪原上反射日光的森林。
白色中隱隱探出的深綠與淺藍，為穹頂灑下的燦爛驕陽添上晶瑩的色澤。
這就是地球。
那人類直到失去才知道珍惜的豐饒之星。
不用守夜人的光芒，本就閃閃發亮的世界。
可是這也是夢靨的世界。
「敵襲！九點鐘方向，距離三公里！」
黛莉發出警告。
莫提亞隨即凝神開始偵查。
「規模……六、不對，八個混成群。」
那僅是燦爛天空中黑色的一點。
朝向小隊移動的速度卻快得致命。
根據創造者的紀錄，第一次戰爭時，α與β都有足以威脅人類戰鬥機的快速飛行個體。
看來夢靨依然表留著在地表作戰的能力。
而且彷彿早料到我們的出現那般。
「克萊奧，先解決這股部隊吧。」
「不，必須趕緊脫身。」
隊長重申避免接觸的方針。
換做一般情況，移動過程中意外遭遇小部隊，離開戰場實為上策。
目前狀況卻更為詭譎。
「這是陷阱。」
我的推論讓克萊奧咬緊了牙。
的確，在小隊離開雲層掩護厚，馬上遇到針對地表特化的部隊，絕對很反常。
敵人業已知道我們的存在。
即便採取打帶跑的策略，敵人的速度也在守夜人之上。
結果只會在纏鬥中，被越來越多的敵軍夾擊。
「消滅這波攻擊不難，問題是，要如何離開包圍網？」
克萊奧提出最關鍵的問題。
無論是打是逃，飛往燈塔的路上明顯設有更多埋伏。
──那不如以氣勢突圍。
克萊奧大概是這樣想。
但這恐怕就正中敵人下懷。
這兒可是對方的老巢。
硬碰硬，是不可能獲勝的。
「既然被對方先下一城，我們得採取完全出乎意料的戰略。」
我把想法傳達給眾人。
「在化解敵襲後，小隊將改變行進方式。」
黛莉旋即肯定的點頭。
果然艾瑪娜看上的，都是聰明的孩子。
「我們將利用自然環境為屏障。」
我看向下方廣袤的大地。
那是被創造者的謊言抹除的，其實在樂園外也真實存在的自然。
這裡是人類的故鄉。
所以，我們要以人類的方式戰鬥。
「各位，難得來到了地表，不如一起散個步吧？」
我如此提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