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 謊言
本章節 9340 字
更新於: 2022-08-24
「各位聽我說。」
我看向疲倦但亢奮的小隊。
畢竟是擊退五個師的奇蹟勝利。
換作平時,這理當是讓人雀躍的事。
不,換作「平時」,我們要麼放棄了前哨,要麼早已陪前哨赴死。
奇蹟總超越常理,因而使人恐懼。
為了減緩這份恐懼,人們需要犧牲來合理化奇蹟。
所以今天,我必須犧牲海莉。
「奉火者說謊了。」
所有人的神色一變。
我感覺艾瑪娜又將手伸向自己的面具,或是長槍。
──別擔心,我明白自己的角色。
我會演好這齣戲的。
「在戰鬥開始前,我詢問了奉火者關於海莉的事。」
「她告訴我,成為幽魂的海莉已無法拯救,僅能喚回被吞噬的黛莉。」
「因此她沒有辦法確認黛莉的意願:黛莉若要活下來,就必須成為繼承人。」
「接著,為了接觸海莉,奉火者聲稱自己將給予其復仇的力量。」
克萊奧對我投來銳利的視線。
我對她做過承諾。
要讓黛莉以自己的意志,決定未來的路。
但事情發展隨後超出了掌控。
她會否原諒我接下來所說的呢?
「由於開戰在即,我判定有必要提及幽魂的存在,但又提供事情能完美解決的希望。」
「於是,我要求奉火者謊稱『會讓海莉成為繼承人』,以穩定士氣。」
克萊奧瞪大了眼,明顯未被說服。
也難怪,這故事根本漏洞百出。
若我決定要藉由讓黛莉成為奉火者來解決幽魂,沒道理不和克萊奧商量。
何況,如果真的是我策畫奉火者說謊,自己便無理由質疑她為何要「拯救」海莉。
怎樣聽起來,我說的都只是在幫奉火者收拾爛攤子而已。
但要確保大家的安全,我不得不這麼做。
她們會聽出我話裡的弦外之音嗎?
我必須讓儀式進行。
所以拜託,別在這時候與奉火者起衝突。
我不想連妳們都失去。
「在各位戰鬥時,海莉回到了機構。」
我繼續拙劣的故事。
「為保障見習生的安全,貝爾塔將奉火者緊急召喚了回來。」
雖然我也不明白艾瑪娜如何突然出現在前哨,仍得擺出一切都是自己計畫的樣子。
最後,我指向陷入昏厥的海莉。
「目前她已被制伏,只剩下簡短的儀式,便能讓黛莉成為下個奉火者──」
克萊奧在這時有了動作。
她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一陣重擊將我的視線往右下方扯去。
第二陣重擊將我從地面拋起,離地半公尺後撞在閘口硬冷的地板上。
克萊奧俯視著我,微微喘著氣。
「你這樣還算是解夢人嗎?」
她的話語因憤怒而顫抖。
「竟然利用我們對你的信任……」
啊啊。
看來克萊奧已經理解了呢。
還有樂朵,大概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冷靜點,克萊奧!」
袒護我的竟然是娥蘇拉。
或許是因為她還沒想通吧。
不過沒關係,這樣很適合她。
「我理解妳很憤怒,但這不是解夢人的錯──」
「這我當然知道!」
克萊奧吶喊著。
「因為如此……正因為如此,我才要這麼做。」
她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調頭往奉火者走去。
「開始進行儀式。」
「這樣可以嗎?」
艾瑪娜用關懷的眼神看著她。
那目光沒有半絲虛假,就和矛盾沒有所謂真假那般。
矛盾是違背邏輯的純粹,因此與邏輯同等完備。
「我們沒其他選擇。」
「黛莉更沒有。」
克萊奧冷冷地說,然後示意小隊集合。
當我終於找回力氣,掙紮起身時,貝爾塔已經讓海莉平躺在艾瑪娜的腳邊,為五名守夜人環繞。
「其實儀式在軍團級Ω被摧毀後就開始了。」
艾瑪娜輕描淡寫地解釋到。
「這儀式需要妳們先接收我的力量,再交給黛莉,像是傳送過程的中繼站。」
「因此我已經先向小隊輸送了部分力量,來加速儀式的進行。」
小動作真的很多啊,這位奉火者。
嘛,反正很快就是「前代」奉火者了。
我倚著牆觀看這以殺死海莉為目標的儀式。
「繼承開始後,就會一口氣進行到結束。」
金色的光芒籠罩住艾瑪娜。
「所以這是最後一次談話了。」
依然戴著那完美的面具,她優雅地環視眾人。
「雖然只有幾天,和各位相處的時間很開心,也很抱歉添了這麼多麻煩。」
「妳們很快會面對比今天嚴苛百倍的挑戰。」
「然而,今天小隊展現的團隊默契,證明妳們絕對能在逆境中找出獲勝先機。」
接著,她的眼神停在我身上。
「我祝你們武運昌隆。」
「願莉莉絲與你們同在。」
下一刻,她的聲音化成了火與光,飛濺四周。
巨大的能量撞擊守夜人組成的圓圈,再反彈加速,像被無形的結界包圍著。
火在障壁中越燒越烈,光也在反彈中益發刺眼,又宛如通過稜鏡,分散為束股斑斕的色。
那就是莉莉絲力量完全展現的樣子。
彷若能撕開任何黑暗的熱度,於結界內糾結為原先的白熾。
最後,光芒以鑿穿大地的勁頭,打入海莉體內。
迸發的閃焰讓我閉上了眼。
再次睜眼時,海莉……不,是黛莉的身體,被灰青的光暈所籠罩。
她有著與海莉一樣的面目,但髮色稍微淺了些。
那是人類未來六年間,與莉莉絲唯一的橋梁。
全新的奉火者。
*
若是在今天的作戰之前,這或許會是幅壯麗的景色吧。
我卻僅感覺到無力,甚至是厭煩。
艾瑪娜並不偽善。
她的存在沒有所謂表裡不一,只執行著她作為奉火者的義務。
但面對她超出人類常理的行為模式,我深深覺得被玩弄在鼓掌之間。
這樣是沒辦法守護小隊的。
不,我在想甚麼呢。
身為解夢人,我的工作應該是──
「全員退避!」
莫提亞的尖叫劃破閘口。
我轉頭向看向閘門。
黑夜。
死亡的顏色。
彷彿要把人的理智污髒般,延伸、發散、匯聚又彼此摻雜的黑,與黑之下的觸角和腹肢,猛爆地擠開閘門。
為什麼我還醒著?
心頭浮現這愚蠢的疑問時,貝爾塔抓住了我。
──被發現了啊。
她似乎說了這樣的話。
接著她以無法想像的力氣,把自己扔到了黛莉身旁的地上。
下一刻,蟲群洪水似地要將我們衝碎。
然後把自己撞碎在黛莉周遭突然出現的屏障。
這是奉火者無意識啟動的能力?
夢靨在屏障上一波接一波地衝撞撕咬著。
雖然傷害不了我們絲毫,閉塞刮擦的悶聲卻宛如從體內升起,造成一陣陣劇烈的反胃。
在黑色的潮湧間,我依稀看見了兩隻殘破不堪,但仍硬生生撞開閘門的營級Ω。
敵人的殘黨。
精神干擾的機能因身體受創而減退了嗎?
不,從剛才海莉闖入前哨後,通訊系統就一片死寂的這點看來,精神干擾五分鐘前就開始了。
海莉很可能也故技重施地攻擊了預警模組,我因此沒收到指揮部的任何命令。
那麼,我能保持清醒到現在,大概是因為儀式的影響。
既然繼承儀式已經結束,現在的我將會──
注意到這時,那熟悉的昏沉感驀地襲來。
更多的α前仆後繼地衝過閘門。
殘黨大概有六個混成群。
前哨的三十個閘口,有幾個被突破了呢?
那些機構的孩子們有時間避難嗎?
模糊的視線裡,我看見小隊嘗試在我周遭形成條防線,拖著幾乎用盡力量的身子,拚命戰鬥著。
那我呢?
我不能戰鬥。
我無法當她們的擋箭牌。
我連為她們聲援都做不到。
只能讓意識隨著Ω的牽引而下墜。
下墜。
下墜……
*
再次清醒時,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指揮總部傳來的通訊。
霎那間,我不明白那訊息的意義。
接著我聽見娥蘇拉的哭聲。
不是那種要吸引人注意的求救,也非那種壓抑之後的過度反應。
單純是因傷心而哭。
因失落而哭。
是拒絕接受現實的抗議,也是對自己清楚明白的現實的控訴。
世界根本不會搭理她的淚水。
所以才不是因世界的殘忍而哭,是為生活在這殘忍世界的少女們所哭。
「布雷蒂給大家添麻煩了嗎?」
白髮少女張口提問。
鮮血便從她嘴裡淌出。
布雷蒂很困惑。
她困惑於自己體會的痛楚。
口中滿是腥味的噁心。
為什麼她會這麼冷?
為什麼大家會這麼傷心?
她直覺地想握住在一旁的娥蘇拉的手。
告訴她別哭了。
大家都活下來了。
布雷蒂保護了大家、擋下了攻擊。
奇怪。
娥蘇拉仍哭著。
布雷蒂碰不到她。
是被娥蘇拉討厭了嗎?
不對,是自己的身體討厭起了布雷蒂。
所以才生氣地離開,遠遠地散落在前哨的各處。
像上次和解夢人一起看到的蜜蜂那樣。
「布雷蒂,要死了呢。」
少女喃喃地說。好像在陳述,啊,下雨了呢。
「嗯。」
娥蘇拉只能應聲。
她不可能改變現實。
奇蹟和希望,都是有力量者操縱的謊。
她沒又那種力量。
「布雷蒂,好好戰鬥了唷。」
「嗯。」
所以她只能應聲。
「放心。」
少女的聲音微弱卻堅定。
「布雷蒂,最喜歡大家了。」
她雪白的髮逐漸為鮮血浸潤。
浸潤在一旦獻出就收不回的生命裡。
「所以不會變成幽魂。
「所以不希望大家死去。」
「布雷蒂、喜歡這個世界。」
「喜歡娥蘇拉在的世界。」
「……」
很快地,娥蘇拉已經連應聲也做不到了。
哭泣紊亂了她的呼吸,將話語都疼痛地哽住。
白髮少女似乎還有最後的話沒說。
「不用、傷心。」
「布雷蒂……是……」
她想說甚麼?
可笑地,我心底的警鐘即刻大響。
到這個場合,我還想著保守指揮部的秘密。
不過布雷蒂並沒有將之說出口。
那責任依舊屬於我。
因為我的謊言成真了。
──布雷蒂不希望妳死。
兩周前我如此對娥蘇拉說。
而現在,娥蘇拉抱著少女逐漸冷卻的軀骸,讓腥紅染遍她的制服。
莫提亞把臉埋進克萊奧的身子,淚水沾濕了領結。
克萊奧邊安慰她,邊注視著在眾人稍遠處、靜靜地望著這幕的樂朵。
如果真的有神,祂一定想懲罰我吧。
娥蘇拉的確沒錯。
解夢人的職業大概真的是騙子。
和奉火者相若,我必須給人「希望」。
奉火著的依據是她的力量,我的依據則是「他人的」力量。
我總利用著這些少女的堅強與溫柔。
騙子最害怕的,不是謊言被拆穿,因而被苛責或孤立。
騙子總能繼續說謊,直到生命的終結。
之所以能說謊,是因為謊言下還有所謂的真實。
若沒有真實,就連騙子都當不了,只能是活在幻覺裡的笨蛋。
所以,對騙子真正的懲罰,是讓謊言成真。
讓所謂的真實也被謊言玷汙,謊言於是摧毀了自己的基礎。
我思考著總部方才傳來的那段訊息。
虧娥蘇拉在幾刻前還袒護我。
聽見我坦白時,她一定會很憤怒吧。
打我也好,咬我也罷。
別擔心,這種程度而已。
與妳們所承受的痛苦相比,億分之一都不到。
*
八十個師。
這是那夜的戰役中,夢靨出動的總兵力。
第九區損失城市十三座,約四百萬人口,絕大多死於以核彈自毀居住區的焦土作戰。
幸好創造者沒放任淺層毀滅,將總兵力的七成,也就是一萬五千名守夜人,派往了戰場。
守夜人戰死二千人,是個慘勝。
以這樣的比例,就算夢靨把在地球的五百個師都投入戰場,剩下的部隊也足夠抵擋。
對於指揮部,死亡並非有血肉之人的生離死別,不過是冰冷數據的堆砌與演算。
只要能贏得戰爭,就算守夜人全滅,也是必要的犧牲。
不如說,守夜人的死本來是她們義務的一部分。
戰役過後,小隊花了整天淨化受孢子汙染的前哨。
院長在入侵剛開始時,遍把見習生帶到了沿著聯絡路線建造的避難所,因此無人受傷。
那傢伙也有能幹的時候嘛。
機構很快便恢復了運作。
在課程的最後一週,有六位受夜人覺醒,為前哨51添了批生力軍。
夢靨的來襲次數,是剛好能作為教材的兩次營級部隊。
於克萊奧的監督下,新生的小隊進步快速,雖有許多不嫻熟的地方,基本具備了應付小規模衝突的能力。
我則和上司前往指揮總部辦了些事情。
布雷蒂被葬在前哨的墓園裡,領結別在十字架上,迎風飛舞。
比起戰勝五個師的奇蹟,指揮部更在意奉火者的交接。
黛莉在儀式後仍持續沉睡。
若能在奉火者甦醒前控制其力量,人類便朝發動第三次夢靨戰爭邁進了大大的一步。
──這是上司轉述的、總部主戰派的想法。
愚蠢。
我這麼覺得。
意圖控制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的下場,他們應該最清楚才對。
無論如何,總部的陰謀沒有得逞:接下的一週,黛莉周遭的屏障沒有消失的跡象,貝爾塔也用某種方式拒絕了創造者到訪前哨的請求。
同時,夢靨也未擴大戰事,好似明白現在的人類比三十年前強大許多。
……不,強大的只有守夜人。
人類面對未知的事物,一來則懼怕擔憂,二來則想控制剝削。
但成為守夜人的少女們,並不想控制莉莉絲的力量。
她們僅是接受了這超乎理解的力量,將之視為禮物與許諾。
這是她們強大的原因。
這也是她們總超出我意料的原因。
*
今天是機構課程的最終日,明天新生的小隊便會接管前哨51的防務。
於此同時,我將一位守夜人帶來了前哨。
或說帶回了前哨。
在機構的中庭,我開始漫長的自白。
「兩年前,指揮部瞞著創造者,發起了守夜人的複製計畫。」
「我是那計畫的負責人。」
想起當初作為研究員的自己,就覺得一陣惡寒。
那真是不得見光的歷史。
「為了提早為夢靨戰爭準備,指揮部想繞過耗時的機構培育,從守夜人的遺傳組成中,創造出生來便具莉莉絲力量的少女。」
「他們同時在複製體的遺傳因子中,加入了適合戰鬥的特質:冷靜、服從、無所畏懼。」
研究結果卻彷彿是莉莉絲對我們的嘲笑。
「花費巨額成本後,我們發現守夜人的力量並非來自於生理組成,而是生命經驗。」
「就和莉莉絲所說的,她賜與力量的標準是少女的人性,而非人類的存在本身。」
「機構所提供的虛假樂園,仍是唯一能穩定產生守夜人途徑。」
繞了一大圈,結論還是與三十年前一樣。
不太一樣的是,指揮部仍想測試這批「失敗作」能否像普通的少女一樣覺醒。
「在計畫停止前,有五百名複製體被派到了各個前哨。」
「前哨51在過去二十餘梯的見習生裡,也收了七名複製體。」
然後指揮部第二次失望了。
「這麼多複製體之中,只有一位成為了守夜人。」
「那就是布雷蒂。」
我將少女領至眾人面前。
「莫提亞。」
「樂朵。」
「克萊奧。」
「娥蘇拉。」
細小的聲音一一唱出隊友的名字。
布雷蒂撐著藍色的洋傘,面無表情,卻用無比熟悉的眼神凝視大家。
「最初派我來前哨51當解夢人,其實是為了觀察複製體的發展。」
趁小隊尚未反應過來時,我繼續回憶著。
「儘管其他複製體在計畫終止後皆被銷毀,布雷蒂藉由成為守夜人,證明了自己。」
所謂「銷毀」,不過是「謀殺」的另種說法。
布雷蒂的姊妹們在見識完虛偽的樂園後,便前往了地獄。
我創造的地獄。
「只知道戰鬥的少女,是無法接受莉莉絲的力量的。」
「支持、信賴彼此的小隊,才是莉莉絲所憐愛的生命。」
諷刺的是,若守夜人透過羈絆獲得力量,這力量也逼得她們去戰鬥,逼得她們赴死。
「我因此得出結論:指揮部設計的戰鬥特質,是讓這些複製體無法成為守夜人的根源。」
「因為娥蘇拉的善意,布雷蒂才能領略到生命的本質,並獲得莉莉絲的眷顧。」
故事即將進入尾聲。
「布雷蒂的存在,讓指揮部對複製計畫再次燃起興趣,留下了一位複製體。」
現實正要開始。
「布雷蒂於上周確實戰死了。」
「然而,另一位複製體突然繼承了布雷蒂的記憶與力量。」
這就是總部那通訊息的真相。
「指揮部也不瞭解箇中機制,只推測或許莉莉絲把所有複製體,都當成了布雷蒂看待。」
一個生命的殞落,導致另一個生命的誕生。
還真是奇妙啊。
「無論如何,我將布雷蒂帶回了小隊。」
「畢竟,這孩子正是如此期望的。」
白髮少女輕輕點頭。
她胸口別著的,是從墓園取回的紅色領結。
她的耳上已無需我所贈與的輔助裝置。
死過一次的布雷蒂,已經知道死亡的意義。
而現在的她回到了小隊,想必會更為熾熱的擁抱生命吧。
可以的話,我想繼續待在她身邊。
但我的去留,還得由少女們來決定。
「那麼,這就是我所隱瞞的全部了。」
「關於未來的事,請各位直言說出妳們的看法。」
布雷蒂走到娥蘇拉旁邊,握住她的手。
我則退後了兩步。
這是我最後的審判。
身為騙子的我、踐踏她們存在的我,是時候面對報應了。
良久的靜默之後。
作為隊長,克萊奧緩緩地開口。
「──謝謝。」
甚麼?
「我永遠、永遠無法原諒你對布雷蒂做過的事。」
赭色長髮隨她的話語晃動著,勾勒出不可動搖的決絕。
「但同樣的,憑我的力量,也永遠、永遠無法和布雷蒂再次見面。」
閉上雙眼,她從後方擁抱了娥蘇拉與布雷蒂。
不是為了強忍淚水,是想全心感受對方的體溫。
「所以贖罪吧,解夢人。」
克萊奧直視我的雙目。
「這是由你這騙子開始的故事。」
「那麼,就負起責任來。」
娥蘇拉也說出對我的判決。
「本小姐總有一天要找指揮部的人算帳。」
「要把這糟糕的世界咬得像樣些。」
她露出一如既往的好強。
「但現在,解夢人,你要接受這份謝意,也接受帶領我們的責任。」
瞪大的眼瞳裡煥發的,是要求我接受自己、並做出改變的堅持。
「──我也希望解夢人活下去唷。」
最後加入的,是細小而明晰,將我心底的躊躇一掃而空的聲音。
布雷蒂罕見地,以「我」自稱。
因為現在,她說的生命,屬於自己以外的他人。
那是和自己的命同等重要,卻在她掌控範圍外的生命。
所以說,活下去。
這是布雷蒂帶著第一人稱主詞所宣告的,一句禱詞與判決。
活下去。
繼續活下去吧。
作為解夢人。
五位少女的神情透露出同樣的意念。
接受這一切。
我的謊。
我的罪。
我的逞強。
接受一切。
然後對一切負責。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樂朵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大家相信你。
所以請你別再說謊了。
……相應的,我也會對你坦白。
所以,吶,讓故事繼續下去。
那怕是比夢還飄渺的希望。
我反思著自己的罪愆。
那些被我創造又殺害的複製體們。
總部不斷想控制莉莉絲力量的自負與愚蠢。
創造者貪戀權力,掌握一切又對一切事不關己的顢頇。
布雷蒂未來會受到的監視與操弄。
以上種種,都讓我毫無資格做為她們的解夢人。
可是她們仍選擇了我。
我這謊話連篇、欠缺行為基準、充斥平庸之惡的混蛋。
──那麼,全力回應她們的選擇吧。
朝現實的光走去,即便那意味著穿越窒息的黑暗。
即便要我策畫反抗指揮部與創造者的作戰。
我也在所不惜。
朝向五位少女,我行了個禮。
莫提亞像想表達對我的支持般,趕忙回禮。
布雷蒂依然信任那創造並殺死她的我。
克萊奧與娥蘇拉的眼神表明,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樂朵呢,她已經說完自己該說的了。
剩下的就透過夢來解釋吧。
*
「沒想到會用這種形式再見呢。」
艾瑪娜在長桌的一頭啜飲著紅茶。
這次的紅茶非真也非假。
是全然不存在。
這裡是奉火者的世界。
在機構頂樓的花園,我觸碰了樂朵的翅膀。
藍色光輝中綻放的記憶,與過往我讀到的夢迥異。
首先是熟悉的,夢醒後的總結式資訊。
樂朵成長於城市974。
一座每周會受到數次旅級夢靨攻擊、飽經風霜的前線城市。
和其他與創造者階級無緣的居民相若,樂朵的人生被困在單調的生產規劃中,不停為第三次夢靨戰爭準備。
雖然人類中能戰鬥的只有守夜人,為了保障人口的成長,不停擴建地下城市仍有其必要。
糧食與建築原料便是最主要的戰鬥物資。
就像複製體實驗所證明的,只是單純地來到這世上的人類,無法被莉莉絲看上。
即便是淺層城市那般巨大可悲的水泥群,仍有著最低限度的商業與休閒活動。
樂朵便在這樣的環境中,發現了繪畫。
人類掙扎生存的年代,藝術若非是創造者的奢侈品,即是可笑的謊言。
樂朵卻對謊言情有獨鍾。
透過優異的天分,她與地下世界格格不入的美學,吸引到機構的注意。
在她即將出發的前一天,艾瑪娜接觸了樂朵。
「就和你發現的一樣,樂朵的光,有放大莉莉絲力量的效果。」
「因此她不單輕易地當上了守夜人,更在作戰中擔任重要的牽制與輔助角色。」
「同時也擔任替我監視你的角色。」
純白的記憶空間裡,艾瑪娜如此揭露。
這就是樂朵知道我祕密的原因。
「你參與的複製體計畫,有著破壞莉莉絲與人類約定的危險。」
「經過布雷蒂的覺醒、死亡與復甦,指揮部已經很接近莉莉絲力量的源頭了。」
她顯然早就預料到布雷蒂的死亡的可能。
「因此,我來到前哨不僅是要挑選繼承者,更是要確認你究竟有沒有資格帶領小隊。」
「要確認你,是否會為了小隊而戰。」
「為了小隊而拋棄你習以為常的事物。」
「這是我身為奉火者最後的工作。」
回到她所誕生的樂園,大概只是順便而已。
作為奉火者,她沒有耍性子的本錢。
既然生命來到盡頭,便得在火焰燃盡前處理好對莉莉絲的威脅。
而我就是那威脅。
「那麼,您在黛莉事件中故意說的謊,是為了測試我與小隊間的信賴關係?」
我鼓起勇氣問到。
「一半是的。在那部分,你勉強合格了。」
艾瑪娜將杯中的紅茶飲盡。
然後毫不諱言地說到。
「但另一半呢,你失敗得徹底。」
艾瑪娜把茶杯連同淺碟一同放回桌上。
「為何要幫我圓謊?」
那質問是如此的哀傷。
「那時,你大可要求我對守夜人公布真相的。」
「明明說謊的是我,你卻硬裝作『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把自己也變成了騙子。」
「這是為什麼?」
她完全道破我思考的盲點。
我啞口無言。
對啊。
為何我不請艾瑪娜解釋,她的謊言是為了把海莉引回前哨?
的確,黛莉仍會被迫成為奉火者,而海莉依然會被犧牲。
但至少小隊不需要接受我劣質的故事。
為何我還選擇幫艾瑪娜圓謊?
難不成是她使用奉火者的力量、對我的意識……
「解夢人,你尚未鑑識過真正的意識操縱。」
艾瑪娜駁斥了我為自己所找的藉口。
「雖然言語強硬,我也沒做出進一步的威脅,可是你完全屈服於權威。」
「因為你的心底並沒有信念。」
「這和樂朵戳破你心中隱藏的秘密時,你隨即屈服的原因相同。」
「一方面你無法抵抗上級強迫你說謊的要求,另一方面也無法承受保守秘密的重擔。」
她眼裡展示的,是近乎同情的感慨。
「這也算是意料之內的事。」
「你總是自命清高地合理化謊言,才便宜了既得利益者。」
接著,那份同情轉變為厭惡。
「你的威脅,正來自於那鄉願的個性。」
「對操弄孩子們的指揮部反感,卻也自詡為保護者,想獨自解決她們碰上的問題。」
「只有這樣的你,才會在殺死複製體後,又擺出副正派的態度與孩子們嬉戲。」
艾瑪娜痛恨地瞅著我。
然而,那股恨意也指向自己。
「我們都是在孩子的屍身上前行的人渣。」
無法反駁的我只能低頭認錯。
這就是我。
是必須改變的我。
只有道歉沒用。
行動起來。
但面對已經要消失的奉火者,我只能道歉。
就像對於過去的錯,人可以彌補,也僅能從當下開始補救。
過去本身卻遠遠超越了救贖的範圍。
如同克萊奧說的,她永遠不會原諒我。
所以才要記著過去的過錯,並往未來走去。
艾瑪娜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現實往往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糟。」
「但人卻下意識地說謊,認為只要將世界稍微弄髒一些,那『髒污』以外的世界,便會是自己所想的完美模樣」
她的口吻像在訴說千古未解的謎語。
「有時,接受失去也是必須的。」
「諸多悲劇的源頭,乃因為人拒絕相信,並非完美的現實,其實才有完美結果的可能。」
「最後再給你個忠告吧。」
純白的空間稍微晃動了一陣。
這短暫地、超脫生死界線的會面,也即將結束。
「幽魂很快會成為比夢靨還嚴重的問題。」
艾瑪娜嚴肅地宣布。
「奉火者其實和幽魂類似,就是莉莉絲的力量與肉身脫節的產物。」
「若守夜人是獲得莉莉絲力量的人類,奉火者是本質更接近純粹光芒的存在。」
她從座位起身,雙眼仍未離開我。
「也因此才能直接承受莉莉絲的光,將之分配給見習生們。」
「貝爾塔能將我召喚到地下城市的任意位置,也是類似的原理。」
「這樣難以捉摸的特性,亦展現在幽魂身上。」
在我右方,一道漆成黑色的木門陡然出現。
「你大概知道吧?創造者基本上不把幽魂當一回事。」
艾瑪娜開始朝門走去。
「雖然指揮部曾多次要創造者調查幽魂的機制,卻都被用『不符合損益成本』否決。」
「的確,絕大多數被附身的孩子,都會在短時間內『康復』,用自己的光消滅幽魂。」
「但像海莉的狀況也非完全不可能:守夜人死亡時的執念越強,其幽魂也會更加難纏。」
她以肅穆的神情說出預言。
「接下來,像海莉那樣的孩子,將會越來越多。」
艾瑪娜輕觸門把。
然後再度拋出謎一般的話語。
「解夢人,不再說謊,不代表你知道真相時,所受的傷害會少些。」
我緊張地隨她一齊站起。
她想表達甚麼?
究竟還有哪些真相是被隱瞞的?
我急著想追問。
口中冒出的卻是另一個,此刻我更在意的問題。
「您要去哪裡?」
莉莉絲該不會就在那扇門後頭吧。
「呵,像我這樣的人,還能去哪裡?」
艾瑪娜凜然一笑。
「當然是地獄,解夢人。」
門的另一側傳來令人作嘔的刮擦聲。
振翅與爬行的聲音。
夢靨。
奉火者唯一的歸宿。
對守夜人的苦難視而不見的代價。
「我給了那些孩子力量,也給了她們苦難。」
「現在,是我還債的時候了。」
她拉開那扇門。
一個瀰漫死亡氣息的身子從門內探出。
被黑暗纏繞的海莉抓住了艾瑪娜。
我幾乎被嚇得叫出聲來。
「再見啦。」
艾瑪娜愜意地笑了笑,便隨門一齊消失。
*
從夢中醒來時,樂朵正靠在我肩上睡著。
前哨模擬的晚風吹過樂朵的側臉,和她周圍依稀浮現的,天藍色的光亮。
半蜷起的翅膀彷彿條輕薄柔軟的絨毯,讓疲憊感頓時湧上。
自己恐怕很快就要追隨艾瑪娜的腳步了。
地獄嗎。
或許值得期待呢。
可是在此之前,我們得在這世界戰鬥。
拖著疲憊的身子戰鬥。
那麼,稍微小睡一下也沒關係吧。
就算是莉莉絲也會同意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