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 謊言

本章節 9340 字
更新於: 2022-08-24
  「各位聽我說。」

  我看向疲倦但亢奮的小隊。

  畢竟是擊退五個師的奇蹟勝利。

  換作平時,這理當是讓人雀躍的事。

  不,換作「平時」,我們要麼放棄了前哨,要麼早已陪前哨赴死。

  奇蹟總超越常理,因而使人恐懼。

  為了減緩這份恐懼,人們需要犧牲來合理化奇蹟。

  所以今天,我必須犧牲海莉。


  「奉火者說謊了。」

  所有人的神色一變。

  我感覺艾瑪娜又將手伸向自己的面具,或是長槍。

  ──別擔心,我明白自己的角色。

  我會演好這齣戲的。


  「在戰鬥開始前,我詢問了奉火者關於海莉的事。」

  「她告訴我,成為幽魂的海莉已無法拯救,僅能喚回被吞噬的黛莉。」

  「因此她沒有辦法確認黛莉的意願:黛莉若要活下來,就必須成為繼承人。」

  「接著,為了接觸海莉,奉火者聲稱自己將給予其復仇的力量。」

  克萊奧對我投來銳利的視線。

  我對她做過承諾。

  要讓黛莉以自己的意志,決定未來的路。

  但事情發展隨後超出了掌控。

  她會否原諒我接下來所說的呢?

  「由於開戰在即,我判定有必要提及幽魂的存在,但又提供事情能完美解決的希望。」

  「於是,我要求奉火者謊稱『會讓海莉成為繼承人』,以穩定士氣。」


  克萊奧瞪大了眼,明顯未被說服。

  也難怪,這故事根本漏洞百出。

  若我決定要藉由讓黛莉成為奉火者來解決幽魂,沒道理不和克萊奧商量。

  何況,如果真的是我策畫奉火者說謊,自己便無理由質疑她為何要「拯救」海莉。

  怎樣聽起來,我說的都只是在幫奉火者收拾爛攤子而已。

  但要確保大家的安全,我不得不這麼做。

  她們會聽出我話裡的弦外之音嗎?

  我必須讓儀式進行。

  所以拜託,別在這時候與奉火者起衝突。

  我不想連妳們都失去。


  「在各位戰鬥時,海莉回到了機構。」

  我繼續拙劣的故事。

  「為保障見習生的安全,貝爾塔將奉火者緊急召喚了回來。」

  雖然我也不明白艾瑪娜如何突然出現在前哨,仍得擺出一切都是自己計畫的樣子。

  最後,我指向陷入昏厥的海莉。

  「目前她已被制伏,只剩下簡短的儀式,便能讓黛莉成為下個奉火者──」

  克萊奧在這時有了動作。

  她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一陣重擊將我的視線往右下方扯去。

  第二陣重擊將我從地面拋起,離地半公尺後撞在閘口硬冷的地板上。

  克萊奧俯視著我,微微喘著氣。

  「你這樣還算是解夢人嗎?」

  她的話語因憤怒而顫抖。

  「竟然利用我們對你的信任……」

  啊啊。

  看來克萊奧已經理解了呢。

  還有樂朵,大概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冷靜點,克萊奧!」

  袒護我的竟然是娥蘇拉。

  或許是因為她還沒想通吧。

  不過沒關係,這樣很適合她。

  「我理解妳很憤怒,但這不是解夢人的錯──」

  「這我當然知道!」

  克萊奧吶喊著。

  「因為如此……正因為如此,我才要這麼做。」

  她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調頭往奉火者走去。

  「開始進行儀式。」

  「這樣可以嗎?」

  艾瑪娜用關懷的眼神看著她。

  那目光沒有半絲虛假,就和矛盾沒有所謂真假那般。

  矛盾是違背邏輯的純粹,因此與邏輯同等完備。

  「我們沒其他選擇。」

  「黛莉更沒有。」

  克萊奧冷冷地說,然後示意小隊集合。


  當我終於找回力氣,掙紮起身時,貝爾塔已經讓海莉平躺在艾瑪娜的腳邊,為五名守夜人環繞。

  「其實儀式在軍團級Ω被摧毀後就開始了。」

  艾瑪娜輕描淡寫地解釋到。

  「這儀式需要妳們先接收我的力量,再交給黛莉,像是傳送過程的中繼站。」

  「因此我已經先向小隊輸送了部分力量,來加速儀式的進行。」

  小動作真的很多啊,這位奉火者。

  嘛,反正很快就是「前代」奉火者了。

  我倚著牆觀看這以殺死海莉為目標的儀式。

  「繼承開始後,就會一口氣進行到結束。」

  金色的光芒籠罩住艾瑪娜。

  「所以這是最後一次談話了。」


  依然戴著那完美的面具,她優雅地環視眾人。

  「雖然只有幾天,和各位相處的時間很開心,也很抱歉添了這麼多麻煩。」

  「妳們很快會面對比今天嚴苛百倍的挑戰。」

  「然而,今天小隊展現的團隊默契,證明妳們絕對能在逆境中找出獲勝先機。」

  接著,她的眼神停在我身上。

  「我祝你們武運昌隆。」

  「願莉莉絲與你們同在。」


  下一刻,她的聲音化成了火與光,飛濺四周。

  巨大的能量撞擊守夜人組成的圓圈,再反彈加速,像被無形的結界包圍著。

  火在障壁中越燒越烈,光也在反彈中益發刺眼,又宛如通過稜鏡,分散為束股斑斕的色。

  那就是莉莉絲力量完全展現的樣子。

  彷若能撕開任何黑暗的熱度,於結界內糾結為原先的白熾。

  最後,光芒以鑿穿大地的勁頭,打入海莉體內。

  迸發的閃焰讓我閉上了眼。


  再次睜眼時,海莉……不,是黛莉的身體,被灰青的光暈所籠罩。

  她有著與海莉一樣的面目,但髮色稍微淺了些。

  那是人類未來六年間,與莉莉絲唯一的橋梁。

  全新的奉火者。


  *


  若是在今天的作戰之前,這或許會是幅壯麗的景色吧。

  我卻僅感覺到無力,甚至是厭煩。

  艾瑪娜並不偽善。

  她的存在沒有所謂表裡不一,只執行著她作為奉火者的義務。

  但面對她超出人類常理的行為模式,我深深覺得被玩弄在鼓掌之間。

  這樣是沒辦法守護小隊的。

  不,我在想甚麼呢。

  身為解夢人,我的工作應該是──


  「全員退避!」


  莫提亞的尖叫劃破閘口。

  我轉頭向看向閘門。

  黑夜。

  死亡的顏色。

  彷彿要把人的理智污髒般,延伸、發散、匯聚又彼此摻雜的黑,與黑之下的觸角和腹肢,猛爆地擠開閘門。

  為什麼我還醒著?

  心頭浮現這愚蠢的疑問時,貝爾塔抓住了我。

  ──被發現了啊。

  她似乎說了這樣的話。

  接著她以無法想像的力氣,把自己扔到了黛莉身旁的地上。

  下一刻,蟲群洪水似地要將我們衝碎。


  然後把自己撞碎在黛莉周遭突然出現的屏障。

  這是奉火者無意識啟動的能力?

  夢靨在屏障上一波接一波地衝撞撕咬著。

  雖然傷害不了我們絲毫,閉塞刮擦的悶聲卻宛如從體內升起,造成一陣陣劇烈的反胃。

  在黑色的潮湧間,我依稀看見了兩隻殘破不堪,但仍硬生生撞開閘門的營級Ω。

  敵人的殘黨。

  精神干擾的機能因身體受創而減退了嗎?

  不,從剛才海莉闖入前哨後,通訊系統就一片死寂的這點看來,精神干擾五分鐘前就開始了。

  海莉很可能也故技重施地攻擊了預警模組,我因此沒收到指揮部的任何命令。

  那麼,我能保持清醒到現在,大概是因為儀式的影響。

  既然繼承儀式已經結束,現在的我將會──


  注意到這時,那熟悉的昏沉感驀地襲來。

  更多的α前仆後繼地衝過閘門。

  殘黨大概有六個混成群。

  前哨的三十個閘口,有幾個被突破了呢?

  那些機構的孩子們有時間避難嗎?

  模糊的視線裡,我看見小隊嘗試在我周遭形成條防線,拖著幾乎用盡力量的身子,拚命戰鬥著。

  那我呢?

  我不能戰鬥。

  我無法當她們的擋箭牌。

  我連為她們聲援都做不到。

  只能讓意識隨著Ω的牽引而下墜。

  下墜。

  下墜……


  *


  再次清醒時,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指揮總部傳來的通訊。

  霎那間,我不明白那訊息的意義。

  接著我聽見娥蘇拉的哭聲。

  不是那種要吸引人注意的求救,也非那種壓抑之後的過度反應。

  單純是因傷心而哭。

  因失落而哭。

  是拒絕接受現實的抗議,也是對自己清楚明白的現實的控訴。

  世界根本不會搭理她的淚水。

  所以才不是因世界的殘忍而哭,是為生活在這殘忍世界的少女們所哭。


  「布雷蒂給大家添麻煩了嗎?」

  白髮少女張口提問。

  鮮血便從她嘴裡淌出。

  布雷蒂很困惑。

  她困惑於自己體會的痛楚。

  口中滿是腥味的噁心。

  為什麼她會這麼冷?

  為什麼大家會這麼傷心?

  她直覺地想握住在一旁的娥蘇拉的手。

  告訴她別哭了。

  大家都活下來了。

  布雷蒂保護了大家、擋下了攻擊。


  奇怪。

  娥蘇拉仍哭著。

  布雷蒂碰不到她。

  是被娥蘇拉討厭了嗎?

  不對,是自己的身體討厭起了布雷蒂。

  所以才生氣地離開,遠遠地散落在前哨的各處。

  像上次和解夢人一起看到的蜜蜂那樣。


  「布雷蒂,要死了呢。」

  少女喃喃地說。好像在陳述,啊,下雨了呢。

  「嗯。」

  娥蘇拉只能應聲。

  她不可能改變現實。

  奇蹟和希望,都是有力量者操縱的謊。

  她沒又那種力量。

  「布雷蒂,好好戰鬥了唷。」

  「嗯。」

  所以她只能應聲。

  「放心。」

  少女的聲音微弱卻堅定。


  「布雷蒂,最喜歡大家了。」


  她雪白的髮逐漸為鮮血浸潤。

  浸潤在一旦獻出就收不回的生命裡。

  「所以不會變成幽魂。

  「所以不希望大家死去。」

  「布雷蒂、喜歡這個世界。」

  「喜歡娥蘇拉在的世界。」


  「……」

  很快地,娥蘇拉已經連應聲也做不到了。

  哭泣紊亂了她的呼吸,將話語都疼痛地哽住。

  白髮少女似乎還有最後的話沒說。

  「不用、傷心。」

  「布雷蒂……是……」

  她想說甚麼?

  可笑地,我心底的警鐘即刻大響。

  到這個場合,我還想著保守指揮部的秘密。

  不過布雷蒂並沒有將之說出口。

  那責任依舊屬於我。

  因為我的謊言成真了。

  ──布雷蒂不希望妳死。

  兩周前我如此對娥蘇拉說。

  而現在,娥蘇拉抱著少女逐漸冷卻的軀骸,讓腥紅染遍她的制服。

  莫提亞把臉埋進克萊奧的身子,淚水沾濕了領結。

  克萊奧邊安慰她,邊注視著在眾人稍遠處、靜靜地望著這幕的樂朵。


  如果真的有神,祂一定想懲罰我吧。

  娥蘇拉的確沒錯。

  解夢人的職業大概真的是騙子。

  和奉火者相若,我必須給人「希望」。

  奉火著的依據是她的力量,我的依據則是「他人的」力量。

  我總利用著這些少女的堅強與溫柔。

  騙子最害怕的,不是謊言被拆穿,因而被苛責或孤立。

  騙子總能繼續說謊,直到生命的終結。

  之所以能說謊,是因為謊言下還有所謂的真實。

  若沒有真實,就連騙子都當不了,只能是活在幻覺裡的笨蛋。

  所以,對騙子真正的懲罰,是讓謊言成真。

  讓所謂的真實也被謊言玷汙,謊言於是摧毀了自己的基礎。

  我思考著總部方才傳來的那段訊息。

  虧娥蘇拉在幾刻前還袒護我。

  聽見我坦白時,她一定會很憤怒吧。

  打我也好,咬我也罷。

  別擔心,這種程度而已。

  與妳們所承受的痛苦相比,億分之一都不到。


  *


  八十個師。

  這是那夜的戰役中,夢靨出動的總兵力。

  第九區損失城市十三座,約四百萬人口,絕大多死於以核彈自毀居住區的焦土作戰。

  幸好創造者沒放任淺層毀滅,將總兵力的七成,也就是一萬五千名守夜人,派往了戰場。

  守夜人戰死二千人,是個慘勝。

  以這樣的比例,就算夢靨把在地球的五百個師都投入戰場,剩下的部隊也足夠抵擋。

  對於指揮部,死亡並非有血肉之人的生離死別,不過是冰冷數據的堆砌與演算。

  只要能贏得戰爭,就算守夜人全滅,也是必要的犧牲。

  不如說,守夜人的死本來是她們義務的一部分。


  戰役過後,小隊花了整天淨化受孢子汙染的前哨。

  院長在入侵剛開始時,遍把見習生帶到了沿著聯絡路線建造的避難所,因此無人受傷。

  那傢伙也有能幹的時候嘛。

  機構很快便恢復了運作。

  在課程的最後一週,有六位受夜人覺醒,為前哨51添了批生力軍。

  夢靨的來襲次數,是剛好能作為教材的兩次營級部隊。

  於克萊奧的監督下,新生的小隊進步快速,雖有許多不嫻熟的地方,基本具備了應付小規模衝突的能力。

  我則和上司前往指揮總部辦了些事情。

  布雷蒂被葬在前哨的墓園裡,領結別在十字架上,迎風飛舞。


  比起戰勝五個師的奇蹟,指揮部更在意奉火者的交接。

  黛莉在儀式後仍持續沉睡。

  若能在奉火者甦醒前控制其力量,人類便朝發動第三次夢靨戰爭邁進了大大的一步。

  ──這是上司轉述的、總部主戰派的想法。

  愚蠢。

  我這麼覺得。

  意圖控制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的下場,他們應該最清楚才對。

  無論如何,總部的陰謀沒有得逞:接下的一週,黛莉周遭的屏障沒有消失的跡象,貝爾塔也用某種方式拒絕了創造者到訪前哨的請求。

  同時,夢靨也未擴大戰事,好似明白現在的人類比三十年前強大許多。

  ……不,強大的只有守夜人。

  人類面對未知的事物,一來則懼怕擔憂,二來則想控制剝削。

  但成為守夜人的少女們,並不想控制莉莉絲的力量。

  她們僅是接受了這超乎理解的力量,將之視為禮物與許諾。

  這是她們強大的原因。

  這也是她們總超出我意料的原因。


  *


  今天是機構課程的最終日,明天新生的小隊便會接管前哨51的防務。

  於此同時,我將一位守夜人帶來了前哨。

  或說帶回了前哨。


  在機構的中庭,我開始漫長的自白。

  「兩年前,指揮部瞞著創造者,發起了守夜人的複製計畫。」

  「我是那計畫的負責人。」

  想起當初作為研究員的自己,就覺得一陣惡寒。

  那真是不得見光的歷史。

  「為了提早為夢靨戰爭準備,指揮部想繞過耗時的機構培育,從守夜人的遺傳組成中,創造出生來便具莉莉絲力量的少女。」

  「他們同時在複製體的遺傳因子中,加入了適合戰鬥的特質:冷靜、服從、無所畏懼。」

  研究結果卻彷彿是莉莉絲對我們的嘲笑。

  「花費巨額成本後,我們發現守夜人的力量並非來自於生理組成,而是生命經驗。」

  「就和莉莉絲所說的,她賜與力量的標準是少女的人性,而非人類的存在本身。」

  「機構所提供的虛假樂園,仍是唯一能穩定產生守夜人途徑。」

  繞了一大圈,結論還是與三十年前一樣。

  不太一樣的是,指揮部仍想測試這批「失敗作」能否像普通的少女一樣覺醒。

  「在計畫停止前,有五百名複製體被派到了各個前哨。」

  「前哨51在過去二十餘梯的見習生裡,也收了七名複製體。」

  然後指揮部第二次失望了。

  「這麼多複製體之中,只有一位成為了守夜人。」

  「那就是布雷蒂。」


  我將少女領至眾人面前。


  「莫提亞。」

  「樂朵。」

  「克萊奧。」

  「娥蘇拉。」


  細小的聲音一一唱出隊友的名字。

  布雷蒂撐著藍色的洋傘,面無表情,卻用無比熟悉的眼神凝視大家。


  「最初派我來前哨51當解夢人,其實是為了觀察複製體的發展。」

  趁小隊尚未反應過來時,我繼續回憶著。

  「儘管其他複製體在計畫終止後皆被銷毀,布雷蒂藉由成為守夜人,證明了自己。」

  所謂「銷毀」,不過是「謀殺」的另種說法。

  布雷蒂的姊妹們在見識完虛偽的樂園後,便前往了地獄。

  我創造的地獄。

  「只知道戰鬥的少女,是無法接受莉莉絲的力量的。」

  「支持、信賴彼此的小隊,才是莉莉絲所憐愛的生命。」

  諷刺的是,若守夜人透過羈絆獲得力量,這力量也逼得她們去戰鬥,逼得她們赴死。

  「我因此得出結論:指揮部設計的戰鬥特質,是讓這些複製體無法成為守夜人的根源。」

  「因為娥蘇拉的善意,布雷蒂才能領略到生命的本質,並獲得莉莉絲的眷顧。」


  故事即將進入尾聲。

  「布雷蒂的存在,讓指揮部對複製計畫再次燃起興趣,留下了一位複製體。」

  現實正要開始。

  「布雷蒂於上周確實戰死了。」

  「然而,另一位複製體突然繼承了布雷蒂的記憶與力量。」

  這就是總部那通訊息的真相。

  「指揮部也不瞭解箇中機制,只推測或許莉莉絲把所有複製體,都當成了布雷蒂看待。」

  一個生命的殞落,導致另一個生命的誕生。

  還真是奇妙啊。

  「無論如何,我將布雷蒂帶回了小隊。」

  「畢竟,這孩子正是如此期望的。」

  白髮少女輕輕點頭。

  她胸口別著的,是從墓園取回的紅色領結。

  她的耳上已無需我所贈與的輔助裝置。

  死過一次的布雷蒂,已經知道死亡的意義。

  而現在的她回到了小隊,想必會更為熾熱的擁抱生命吧。

  可以的話,我想繼續待在她身邊。

  但我的去留,還得由少女們來決定。


  「那麼,這就是我所隱瞞的全部了。」

  「關於未來的事,請各位直言說出妳們的看法。」

  布雷蒂走到娥蘇拉旁邊,握住她的手。

  我則退後了兩步。

  這是我最後的審判。

  身為騙子的我、踐踏她們存在的我,是時候面對報應了。

  良久的靜默之後。

  作為隊長,克萊奧緩緩地開口。


  「──謝謝。」


  甚麼?

  「我永遠、永遠無法原諒你對布雷蒂做過的事。」

  赭色長髮隨她的話語晃動著,勾勒出不可動搖的決絕。

  「但同樣的,憑我的力量,也永遠、永遠無法和布雷蒂再次見面。」

  閉上雙眼,她從後方擁抱了娥蘇拉與布雷蒂。

  不是為了強忍淚水,是想全心感受對方的體溫。

  「所以贖罪吧,解夢人。」

  克萊奧直視我的雙目。

  「這是由你這騙子開始的故事。」

  「那麼,就負起責任來。」


  娥蘇拉也說出對我的判決。

  「本小姐總有一天要找指揮部的人算帳。」

  「要把這糟糕的世界咬得像樣些。」

  她露出一如既往的好強。

  「但現在,解夢人,你要接受這份謝意,也接受帶領我們的責任。」

  瞪大的眼瞳裡煥發的,是要求我接受自己、並做出改變的堅持。


  「──我也希望解夢人活下去唷。」

  最後加入的,是細小而明晰,將我心底的躊躇一掃而空的聲音。

  布雷蒂罕見地,以「我」自稱。

  因為現在,她說的生命,屬於自己以外的他人。

  那是和自己的命同等重要,卻在她掌控範圍外的生命。

  所以說,活下去。

  這是布雷蒂帶著第一人稱主詞所宣告的,一句禱詞與判決。

  活下去。

  繼續活下去吧。

  作為解夢人。


  五位少女的神情透露出同樣的意念。

  接受這一切。

  我的謊。

  我的罪。

  我的逞強。

  接受一切。

  然後對一切負責。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

  樂朵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大家相信你。

  所以請你別再說謊了。

  ……相應的,我也會對你坦白。

  所以,吶,讓故事繼續下去。

  那怕是比夢還飄渺的希望。


  我反思著自己的罪愆。

  那些被我創造又殺害的複製體們。

  總部不斷想控制莉莉絲力量的自負與愚蠢。

  創造者貪戀權力,掌握一切又對一切事不關己的顢頇。

  布雷蒂未來會受到的監視與操弄。

  以上種種,都讓我毫無資格做為她們的解夢人。

  可是她們仍選擇了我。

  我這謊話連篇、欠缺行為基準、充斥平庸之惡的混蛋。


  ──那麼,全力回應她們的選擇吧。

  朝現實的光走去,即便那意味著穿越窒息的黑暗。

  即便要我策畫反抗指揮部與創造者的作戰。

  我也在所不惜。

  朝向五位少女,我行了個禮。

  莫提亞像想表達對我的支持般,趕忙回禮。

  布雷蒂依然信任那創造並殺死她的我。

  克萊奧與娥蘇拉的眼神表明,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樂朵呢,她已經說完自己該說的了。

  剩下的就透過夢來解釋吧。


  *


  「沒想到會用這種形式再見呢。」

  艾瑪娜在長桌的一頭啜飲著紅茶。

  這次的紅茶非真也非假。

  是全然不存在。

  這裡是奉火者的世界。


  在機構頂樓的花園,我觸碰了樂朵的翅膀。

  藍色光輝中綻放的記憶,與過往我讀到的夢迥異。

  首先是熟悉的,夢醒後的總結式資訊。


  樂朵成長於城市974。

  一座每周會受到數次旅級夢靨攻擊、飽經風霜的前線城市。

  和其他與創造者階級無緣的居民相若,樂朵的人生被困在單調的生產規劃中,不停為第三次夢靨戰爭準備。

  雖然人類中能戰鬥的只有守夜人,為了保障人口的成長,不停擴建地下城市仍有其必要。

  糧食與建築原料便是最主要的戰鬥物資。

  就像複製體實驗所證明的,只是單純地來到這世上的人類,無法被莉莉絲看上。

  即便是淺層城市那般巨大可悲的水泥群,仍有著最低限度的商業與休閒活動。

  樂朵便在這樣的環境中,發現了繪畫。

  人類掙扎生存的年代,藝術若非是創造者的奢侈品,即是可笑的謊言。

  樂朵卻對謊言情有獨鍾。

  透過優異的天分,她與地下世界格格不入的美學,吸引到機構的注意。

  在她即將出發的前一天,艾瑪娜接觸了樂朵。


  「就和你發現的一樣,樂朵的光,有放大莉莉絲力量的效果。」

  「因此她不單輕易地當上了守夜人,更在作戰中擔任重要的牽制與輔助角色。」

  「同時也擔任替我監視你的角色。」

  純白的記憶空間裡,艾瑪娜如此揭露。

  這就是樂朵知道我祕密的原因。

  「你參與的複製體計畫,有著破壞莉莉絲與人類約定的危險。」

  「經過布雷蒂的覺醒、死亡與復甦,指揮部已經很接近莉莉絲力量的源頭了。」

  她顯然早就預料到布雷蒂的死亡的可能。

  「因此,我來到前哨不僅是要挑選繼承者,更是要確認你究竟有沒有資格帶領小隊。」

  「要確認你,是否會為了小隊而戰。」

  「為了小隊而拋棄你習以為常的事物。」

  「這是我身為奉火者最後的工作。」


  回到她所誕生的樂園,大概只是順便而已。

  作為奉火者,她沒有耍性子的本錢。

  既然生命來到盡頭,便得在火焰燃盡前處理好對莉莉絲的威脅。

  而我就是那威脅。


  「那麼,您在黛莉事件中故意說的謊,是為了測試我與小隊間的信賴關係?」

  我鼓起勇氣問到。

  「一半是的。在那部分,你勉強合格了。」

  艾瑪娜將杯中的紅茶飲盡。

  然後毫不諱言地說到。

  「但另一半呢,你失敗得徹底。」

  艾瑪娜把茶杯連同淺碟一同放回桌上。


  「為何要幫我圓謊?」


  那質問是如此的哀傷。

  「那時,你大可要求我對守夜人公布真相的。」

  「明明說謊的是我,你卻硬裝作『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把自己也變成了騙子。」

  「這是為什麼?」

  她完全道破我思考的盲點。

  我啞口無言。

  對啊。

  為何我不請艾瑪娜解釋,她的謊言是為了把海莉引回前哨?

  的確,黛莉仍會被迫成為奉火者,而海莉依然會被犧牲。

  但至少小隊不需要接受我劣質的故事。

  為何我還選擇幫艾瑪娜圓謊?

  難不成是她使用奉火者的力量、對我的意識……


  「解夢人,你尚未鑑識過真正的意識操縱。」

  艾瑪娜駁斥了我為自己所找的藉口。

  「雖然言語強硬,我也沒做出進一步的威脅,可是你完全屈服於權威。」

  「因為你的心底並沒有信念。」

  「這和樂朵戳破你心中隱藏的秘密時,你隨即屈服的原因相同。」

  「一方面你無法抵抗上級強迫你說謊的要求,另一方面也無法承受保守秘密的重擔。」

  她眼裡展示的,是近乎同情的感慨。

  「這也算是意料之內的事。」

  「你總是自命清高地合理化謊言,才便宜了既得利益者。」

  接著,那份同情轉變為厭惡。


  「你的威脅,正來自於那鄉願的個性。」

  「對操弄孩子們的指揮部反感,卻也自詡為保護者,想獨自解決她們碰上的問題。」

  「只有這樣的你,才會在殺死複製體後,又擺出副正派的態度與孩子們嬉戲。」

  艾瑪娜痛恨地瞅著我。

  然而,那股恨意也指向自己。

  「我們都是在孩子的屍身上前行的人渣。」

  無法反駁的我只能低頭認錯。

  這就是我。

  是必須改變的我。

  只有道歉沒用。

  行動起來。

  但面對已經要消失的奉火者,我只能道歉。

  就像對於過去的錯,人可以彌補,也僅能從當下開始補救。

  過去本身卻遠遠超越了救贖的範圍。

  如同克萊奧說的,她永遠不會原諒我。

  所以才要記著過去的過錯,並往未來走去。


  艾瑪娜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現實往往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糟。」

  「但人卻下意識地說謊,認為只要將世界稍微弄髒一些,那『髒污』以外的世界,便會是自己所想的完美模樣」

  她的口吻像在訴說千古未解的謎語。

  「有時,接受失去也是必須的。」

  「諸多悲劇的源頭,乃因為人拒絕相信,並非完美的現實,其實才有完美結果的可能。」


  「最後再給你個忠告吧。」

  純白的空間稍微晃動了一陣。

  這短暫地、超脫生死界線的會面,也即將結束。

  「幽魂很快會成為比夢靨還嚴重的問題。」

  艾瑪娜嚴肅地宣布。

  「奉火者其實和幽魂類似,就是莉莉絲的力量與肉身脫節的產物。」

  「若守夜人是獲得莉莉絲力量的人類,奉火者是本質更接近純粹光芒的存在。」

  她從座位起身,雙眼仍未離開我。

  「也因此才能直接承受莉莉絲的光,將之分配給見習生們。」

  「貝爾塔能將我召喚到地下城市的任意位置,也是類似的原理。」

  「這樣難以捉摸的特性,亦展現在幽魂身上。」

  在我右方,一道漆成黑色的木門陡然出現。

  「你大概知道吧?創造者基本上不把幽魂當一回事。」

  艾瑪娜開始朝門走去。

  「雖然指揮部曾多次要創造者調查幽魂的機制,卻都被用『不符合損益成本』否決。」

  「的確,絕大多數被附身的孩子,都會在短時間內『康復』,用自己的光消滅幽魂。」

  「但像海莉的狀況也非完全不可能:守夜人死亡時的執念越強,其幽魂也會更加難纏。」

  她以肅穆的神情說出預言。

  「接下來,像海莉那樣的孩子,將會越來越多。」

  艾瑪娜輕觸門把。

  然後再度拋出謎一般的話語。

  「解夢人,不再說謊,不代表你知道真相時,所受的傷害會少些。」

  我緊張地隨她一齊站起。

  她想表達甚麼?

  究竟還有哪些真相是被隱瞞的?

  我急著想追問。

  口中冒出的卻是另一個,此刻我更在意的問題。


  「您要去哪裡?」


  莉莉絲該不會就在那扇門後頭吧。

  「呵,像我這樣的人,還能去哪裡?」

  艾瑪娜凜然一笑。

  「當然是地獄,解夢人。」

  門的另一側傳來令人作嘔的刮擦聲。

  振翅與爬行的聲音。

  夢靨。

  奉火者唯一的歸宿。

  對守夜人的苦難視而不見的代價。

  「我給了那些孩子力量,也給了她們苦難。」

  「現在,是我還債的時候了。」

  她拉開那扇門。

  一個瀰漫死亡氣息的身子從門內探出。

  被黑暗纏繞的海莉抓住了艾瑪娜。

  我幾乎被嚇得叫出聲來。

  「再見啦。」

  艾瑪娜愜意地笑了笑,便隨門一齊消失。


  *


  從夢中醒來時,樂朵正靠在我肩上睡著。

  前哨模擬的晚風吹過樂朵的側臉,和她周圍依稀浮現的,天藍色的光亮。

  半蜷起的翅膀彷彿條輕薄柔軟的絨毯,讓疲憊感頓時湧上。

  自己恐怕很快就要追隨艾瑪娜的腳步了。

  地獄嗎。

  或許值得期待呢。

  可是在此之前,我們得在這世界戰鬥。

  拖著疲憊的身子戰鬥。

  那麼,稍微小睡一下也沒關係吧。

  就算是莉莉絲也會同意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