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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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18
距離攻擊開始還有七十分鐘。
前哨裡到處都找不著黛莉的蹤跡，所以我對在閘口集結的小隊道出了推測。
「那孩子是海莉。」
一時間，少女們沒領略我的意思。
所以我更詳細地解釋。
「我們以為是黛莉的孩子，其實是海莉。」
「然後，那些偵查裝置是為了找到失蹤的黛莉。」
克萊奧望著我的眼神像看臟腑被翻攪了一番。
來指揮部的路上，我快速翻閱了黛莉父母與前哨的通訊紀錄。
在訓練第一週的尾聲，他們表示黛莉有些奇怪。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無論是抱著甚麼心態將黛莉送來機構，他們對於女兒的狀況的確敏銳。
「我懷疑海莉並沒有在城市９９１的作戰中陣亡，反而繞回了前哨，並偽裝成黛莉。」
克萊奧張嘴想說甚麼，但被我立馬打斷。
「抱歉我得問這個。克萊奧，妳真的看見海莉戰死了嗎？」
「……不。」
「我最後看見的，是用盡力量的她朝混成群衝去。」
「後來淨化戰場時，我沒找到海莉，才推定她業已陣亡。」
克萊奧的神情同時摻雜著絕望與希望。
果然如此。
克萊奧察覺到的「潛能」，是貨真價實的守夜人力量。
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隊友的力量。
海莉在其他人面前保持黛莉的樣子。
但面對莫提亞時，還是露出自己的本性，所以才會對課程興趣缺缺。
隱瞞自己的身分，且執意以見習生的身分躲藏──這十幾天來，海莉是帶著甚麼想法，回到這將它當作棄子糟蹋的樂園呢？
會是報復嗎？
很有可能。我甚至懷疑預警模組的破壞她也有份。
作為不受指揮部控制的守夜人，她能輕易地透過管道，快速來往於第九區的城市間。
據克萊奧所述，海莉的家族在自動防禦模組式微後，曾嘗試轉型生產預警模組。
她大概自己摸索找出了以夢靨胞子干擾預警模組的技術。
她是那麼優秀的守夜人。
「不過，就算這瘋狂的猜想是真的好了──」
我把大家的注意力帶回現實。
「她是以甚麼方法偽裝成黛莉，真正的黛莉又在哪……說真的，我想不到。」
我承認自己的徹底敗北。
「在這件事上的誤判，我很抱歉。」
這股歉意是真的。
但也沒空多愁善感了。
確認小隊沒有人要發言後，我準備宣布對此次危機的因應。
「那麼關於現在的作戰──」
「我知道黛莉去哪兒了唷。」
奉火者不請自來地出現在閘口。
她的白袍豪氣地散發金亮的光芒。
「還有，作戰的事我和指揮部溝通好了，會全權由我負責。」
我不自覺地擺出狐疑的神情，以及計畫被打斷的焦躁。
「喲，如果你有讓一個小隊打贏五個師的方法，我洗耳恭聽。」
「不不，還有勞您了。」
方才自己想說的，只是個平庸的撤退計畫。
既沒有奇策也沒有奇蹟，我能做的只是讓小隊放棄前哨，想辦法活下去。
挫完我銳氣的奉火者走到小隊中央，隨侍在側的貝爾塔犀利地瞅了我一眼。
好似在說，你清醒點吧。
自己最近的情緒控制絕對變差了。
到底是為什麼在逞強呢？
「簡單來說，黛莉的光被海莉奪走了。」
奉火者做出用右手手掌包住左手拳頭的動作。
啪。宛如一張大嘴吞下弱小無助的獵物。
「海莉在城市９９１時，應該是戰鬥到只剩下自己的光了，不過是黑暗的光。」
她環視五位少女。
「各位可能有這種經驗吧。」
「力量用盡、身體一動也不動、意識都難以維持。」
「那是瀕臨死亡的感受，卻也是保護機制。」
「是妳們作為人類的身體，散發出的『停止戰鬥』的訊號。」
「因為妳們在那狀態，其實還能繼續使用力量。」
「即使已經耗盡莉莉絲的禮物，即使生命已經到達極限，還是想戰鬥的話──」
霎時，我意識到海莉發生了甚麼事。
以及奉火者企圖透露給小隊的事。
但說出那東西，可能奉火者違反「不干預指揮部」的承諾。
我準備開口警告，但貝爾塔再次瞪了我一眼，用視線將我的話塞回了喉嚨。
「那種強烈到拒絕死亡的意志，會使守夜人成為『幽魂』。」
奉火者沉著臉揭示。
「在戰鬥中本應失去生命的守夜人，因對力量的執念而無法死去，卻也無法活過來，於是尋覓著可以附身的對象──這就是幽魂。」
「所以說，我會選擇海莉作為繼承人，是為了把光還給黛莉。」
「海莉會在獲得我的光之後，就能讓黛莉重返這世界。」
「至於海莉會不會是稱職的奉火者，還得請貝爾塔判斷了。」
她指向自己的隨從。
「抱歉，又任性了一次。」
「您總是這樣，也不差這次。」
不苟言笑的貝爾塔推了推眼鏡，整理了下俐落短髮的瀏海。
「也是呢。那就拜託妳了。」
語畢，奉火者的目光移向走道盡頭。
出口的另端便是機構，那她所眷戀的樂園。
「好不容易回到這前哨，沒能如願悠哉地多吃點甜點，的確有些可惜。」
「不過，既然是為了我可愛的後輩，也就沒辦法啦。」
「為什麼？」
注意到時，我已經開口，以幾乎控訴的語調。
「您和那對姊妹素昧平生，為何要拯救她們呢？」
「明明有這麼多的守夜人在受苦，為何偏偏挑選她們兩人？」
我知道幽魂的事。
在前線作戰的守夜人，偶爾會感受到「有其他的光跑進自己身體裡」的奇異現象。
後來透過數據分析，歸納出這現象總發生於鄰近城市有守夜人戰死的一週內。
那所謂的光，於是被當作了陣亡守夜人的「幽魂」。
擁有這情報的我，卻也未想到海莉是用這種方式，侵蝕了黛莉。反而遵循指揮部的方針，將資訊保密以避免小隊的不安。
結果奉火者不單將這秘密公開，還擅自解決了問題。
這般平白無故的善意，令我感到排斥，或說忌妒。
然而，奉火者的選擇卻也有無比私人的理由。
「其實，我選擇這個前哨並非毫無根據。」
她認真地看向我。
「我就是在前哨５１成為守夜人的。」
我頓時啞口無言。
難怪她會說自己「回到」了這前哨，並把大家視為後輩。
去質疑奉火者的動機完全是無理取鬧。
端詳著面有慚色的我，奉火者只是語帶笑意地說。
「現在的小隊有解夢人你的支持，很幸福呢。」
「……我會盡力讓她們幸福下去的。」
仍因為慚愧而詞窮，我於是重複奉火者所用的字。
半晌後，才發現自己又說出不妙的發言了。
直到最後都被她耍得團團轉啊。
接著，奉火者驀地來到克萊奧面前。
在她尚未反應過來時，擁抱了她。
「辛苦妳了呢。」
「妳成為守夜人短短三週，便碰上了這麼多事。」
「但至少，那對姊妹的事我會處理好。」
克萊奧咬緊了牙關。
我這才發現，她正無聲地哭泣著。
「都是因為我的懦弱，如果當初我和海莉一起走的話──」
「那麼妳就不會在這裡帶領小隊了。」
奉火者溫柔地說。
「只要活著，我們都在做選擇。」
「而選擇活下去，絕對不是件錯事。」
她用指尖拭去滑落克萊奧臉頰的淚水。
「所以，想想之後和海莉見面時，要說甚麼吧。」
「這樣就是我能做的全部──」
警報再度響起。
「注意，修正接觸時間為二十分鐘。」
「使者大人，我相信您一定有完美的作戰計畫，不然我只能實施焦土作戰了。」
上司直白敘述此刻的危局。
焦土作戰──也就是在前哨守不住的狀況下，以核彈自毀來牽制夢靨。
先前他給我的鑰匙的便有著這功能。
奉火者的回應是往閘口走去。
「解夢人，你的小隊借我用用。」
守夜人們望向我，而我給出了許可。
如果是她的話，也許真能擊退能把前哨直接踏平的敵人。
「我正想再大鬧一次呢，現在出發剛好能在精神干擾發動前迎擊。」
她召喚出金色的裝甲與長槍，然後展開膜狀的翅膀。
難道她要在通訊圈外迎擊敵人？
「安心好了，我會將聲音與影像傳回來。」
「難得能維持清醒，你們好好觀察我的動作。」
奉火者高高躍起，飛入黑暗中。
五位少女隨後跟上，釋放出自己的光芒。
紅、橙、藍、褐、綠。
以及奉火者朝陽似地耀眼金黃。
「既然是最後一次戰鬥，我就說說我的名字吧。」
在閘門關上前，她轉過頭來。
「我叫艾瑪娜。」
「看好了──」
沐浴在滿天金光下，她傲氣地說。
「莉莉絲的力量是這樣用的。」
＊
作為最靠近地表的一區，第九區有將近七千名的守夜人──亦即人類總兵力的三分之一。
如果由五名守夜人能對抗一個營換算，這防禦力量足以抵擋七十個師。
但事實不是如此。
每當四個以上的師級部隊同時行動，軍團級的Ω便會出面指揮。
屆時Ω上至軍團、下至營級，將不再隱形：畢竟軍團級Ω全長動輒超過三百公尺，在管道內已經沒有藏匿的空間與必要。
相反地，軍團級Ω有著堅實的防護罩，很大程度上干擾了守夜人集中攻擊Ω的戰略。
在無法快速瓦解敵人指揮的狀況下，混成群的纏鬥能力因之明顯提升。
距離上次軍團級的戰鬥，已經過了十五年。那時的數據顯示，一個軍團下轄的師能拖住近一百四十位守夜人。
所以第九區能應付的戰力應修正成五十個師。
「六十個師，十五個軍團。」
在奉火者踏出閘口後沒多久，上司和我更新戰況。
「不單是第九區，八區和七區的城市也有過半數發出了警報。」
他停頓了一陣。
我知道他想說甚麼。
然而，身為人類，在恐懼面前總是會先自我懷疑，企圖自圓其說。
不是的，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不可能是這樣。
因為──
「這該不會是，第三次夢靨戰爭的前鋒吧？」
「恐怕是的。」
「……願莉莉絲大人眷顧人類。」
上司竟然禱告起來了。
自從夢靨降臨後，戰鬥與死亡便離不開人類；或者說，在夢靨來臨前人類便不停爭鬥著。
但那些戰鬥都是控制內的小打小鬧。
儘管無法溝通，雙方都大抵摸清彼此的底細，只發起對方經受得起的攻擊。
要徹底消滅對手的戰爭，這三十年來並未發生。
直到現在。
「比起和遙不可及的莉莉絲禱告，不如好好看著接下來的戰鬥。」
艾瑪娜將聲音接上了前哨的通訊系統，痛斥了我們一頓。
「其他城市得自己想辦法，但既然我在這兒，就代表戰鬥還沒結束。」
在她傳來的影像中，軍團級Ω已映入視野。
兩組巨大金字塔結合般的八面體，要把管道撐裂般地前進著。
為其打頭陣的，是踩踏與振翅聲幾乎炸裂耳膜的夢靨。
整股部隊如黑色的潮湧，彷彿要將世界吞沒。
「莫提亞，感知敵人分佈。」
艾瑪娜下令。
這命令根本是胡來。
過去莫提亞在尋找Ω時，都需要接近五分鐘才能偵查完營級夢靨的組成。
現在的敵人規模是營級的一百倍。
偵查完後，前哨大概被嚼得連殘渣都不剩了。
「注意敵人的動向，而非其位置。」
艾瑪娜做出指引。
「把營級的Ω當成一隻α，五個師就只是一個混成群而已。」
「！」
莫提亞的眼神變了。
她將翠綠的鐮刀舉起，屏氣凝神，然後釋放自己的力量。
「樂朵。」
艾瑪娜繼續她的指揮。
「將莫提亞的偵測結果共享給小隊。」
「克萊奧、娥蘇拉和布雷蒂，至隊形外側，將力量集中──」
「不是為了攻擊個別敵人，把武器想像成自己的光，想像成燈塔，要照穿這片黑暗。」
作為奉火者，她給出一連串的忠告。
但時間很快就用完了。
五萬隻的蟲群朝小隊襲來。
黑色的海嘯不給少女們一絲機會，直接將她們微不足道的光芒吞噬。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對，應該說我的眼睛本該看不見、也無法瞭解面前的景象。
那是能輕易讓意識崩潰的黑暗。
守夜人的光芒呢？
奉火者的指引呢？
我只感受到夢靨翅膀與腹肢凌虐空氣與大地的聲響。
感受到置身怪物體內的恐懼。
絕對的絕望。
「就說了。」
「別在本小姐面前張牙舞爪啊！」
娥蘇拉的雙拳如一對尖牙，將夢靨貫穿、撕裂。
如果這世界來到了怪物腹中，那也罷。
娥蘇拉要從怪物的肚子裡，從內而外地咬出一條路。
「──」
布雷蒂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從小隊的下方撐開娥蘇拉創造的破口。
並不仰賴飛行的她，嬌小的身軀一如抹暗褐色影子，踩著蜂擁而上的敵人前進。
面對想淹沒小隊的蟲群，布雷蒂擠進牠們之間，手裡的短刀將夢靨的身軀連同管道一齊切碎。
想踩平這世界可沒那麼容易。
因為布雷蒂會趕在那之前，用比腹肢更為鋒利的刀刃劃過世界，讓夢靨無一片立足之地。
「維持隊形！按照莫提亞感知的路線，從敵人最薄弱的地方衝出去！」
克萊奧從上方喊到。
艾瑪娜在下完第一波命令後，便把指揮權還給了克萊奧。
彷彿考驗她似的，艾瑪娜並不參與戰鬥，而是不斷將力量導入自己的長槍。
克萊奧旋即明白奉火者的意圖。
──她打算獨自打破軍團級Ω的防護罩。
「莫提亞，軍團級Ω還有多遠？」
「直線距離兩公里！」
但現在別說直線前進，小隊要不被敵人推回前哨都有些困難。
需要有其他降低敵人密度的方式。
娥蘇拉與布拉蒂即便每秒擊殺十數隻個體，包圍網也會在下一刻補上。
敵人彷彿無窮無盡，小隊的力量卻極為有限。
她們需要的，不只是在包圍中生存的技巧，更是在惡劣條件下得勝的方式。
於是克萊奧做出了決定。
「樂朵，瞄準附近的營級Ω。」
「要把牠們趕到哪裡？」
「這裡。」
「……交給我。」
明白到克萊奧的計畫，樂朵拍著大大的藍色翅膀，移動到小隊前方。
她的弓矢並非單純的武器。
被她擊中的夢靨短時間內會被吸引到身旁，因此一直以來，她都負責牽制敵人的空中部隊。
不過這次，樂朵的任務不是將敵人趕走，而是用牠們來當擋箭牌。
雖然對Ω發動能力還是第一次，她毫不猶豫的拉開了弓。
一隻全長約四十公尺的營級Ω出現在視野左下角。
──就選這孩子了。
樂朵鬆開右手。
宛若繫著藍色絲帶的箭矢牢牢命中正八面體的稜角，將她的力量注入夢靨體內，深邃的黑暗中於焉有了晦澀不明的光。
這樣就夠了。
長弓從樂朵手中消失。
她要凝神控制這隻龐然巨物。
來了。
彷彿被無形力量箝制的八面體急遽上升，從娥蘇拉打開的破口中進入了包圍圈。
克萊奧即刻將大劍刺入Ω體內。
「全員注意！收緊隊形！」
「我們要突破了！」
她邊計算著敵人的動向，邊把力量集中在大劍尾端，然後宛如犄角似地，頂著Ω的身軀撞開敵人組成的厚牆。
沉悶的血肉撞擊血肉的聲音響徹管道。
直線距離兩公里。
用盡全力將蟲群推開的克萊奧在心底複誦著。
三十秒，只要稱三十秒就好。
可是雙臂傳來的沉重讓她覺得三秒鐘都撐不到。
驀地，手中的重量減輕了。
仍舊是要將全身壓垮的負荷。
但承受這負擔的，不只有她一人。
赤紅的大劍旁出現了把綠色的鐮刀。
「既然已不需要偵查，就讓我來幫忙吧。」
莫提亞以罕有的自信說到。
「布雷蒂也要幫忙！」
白髮少女從兩人間冒出，將二把短刀疊在兩人的武器上。
「不把敵人咬碎，拿來當盾牌？這麼有趣的是本小姐怎麼可能缺席。」
娥蘇拉把右臂砸向Ω的身體。
「小娥又在逞強了對吧？不過今天就讓妳打得夠！」
樂朵開懷地笑著，以後背抵住娥蘇拉，奮力拍翅推著她前行。
她知道娥蘇拉的左手在剛才的戰鬥中受傷了。
但現在，小隊沒餘裕省下任何一分的戰力。
五道光芒交匯為一束。
三秒過去。
五秒。
十秒。
二十秒……
「奉火者！」
克萊奧喊到。
佔滿整個管道空間的軍團級Ω佇立於眼前。
那崴峨群山似的外貌彷彿將牢不可破。
其表面懸浮的半透明防護罩加深了守夜人的無力感。
在這樣的龐然巨物前，莉莉絲的力量有甚麼用呢？
──就讓你見識看看吧。
完程蓄能的艾瑪娜，金黃色的翅膀伸展至極致，手中的長槍直指那威脅前哨的敵人。
乘載著五道光的力量，她以守夜人的武器為跳板，一口氣凌空躍起。
察覺到威脅的Ω，馬上召喚了近一個旅的部隊想擋住這攻擊。
「不會讓你躲掉的！」
艾瑪娜大喝，金色光芒輕易了穿透了黑暗，繼續往目標射去。
接著是令人屏息的一刻。
空間好似扭曲了。
軍團級Ω的防護罩是片透明柔軟的薄膜，能藉由改變自己的形狀吸收各式攻擊，包含在五公里內落下的核彈。
以萬鈞之勢突刺的光，將防護罩擠壓、擰扭、然後連同Ω一齊拋起，釘死在管道的頂部，狀似彈性到達極限的橡膠。
即便如此，突擊也未結束。
艾瑪娜的後頭，色彩斑斕的第二道光芒緊追而上。
守夜人與奉火者的力量合流成一股耀眼的虹。
被拉扯至極限的防護罩開始龜裂。
極高頻的震顫傳遍地下，數百隻Ω甚至為這震波直接搗碎。
「喝啊啊啊啊啊──」
六個化成光的聲音交織。
於黑暗中合一。
於黑暗中綻放。
＊
「噁心。」
少女的嗓音把光切開。
「噁心噁心噁心噁心！」
伴隨著軍團級Ω崩解的轟隆巨響，海莉意念出現在通訊系統。
系統中我感受不到守夜人們的力量。
由奉火者維持的、小隊與前哨間的通訊已被切斷。
「明明有這麼強的能力，為什麼妳當時沒出現在９９１？」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大家都死了？」
她朝不存在此處的奉火者質問。
方才我也提過相同的問題。
──因為這裡是自己待過的前哨，所以偏袒這邊的孩子。
艾瑪娜用這樣的理由說服了我。
因為我是這般偏心、卻故作清高的人類。
所以猜測她想保留這塊人心。
然而海莉知道，這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為什麼妳要裝得一副很在意前哨的樣子？」
海莉的嗓音在閘口響徹。
我注視著全身為黑暗纏繞的少女。
顯然地，在小隊離開閘口時，海莉同時溜進了前哨。
她雙手各持一支鐮刀，比莫提亞的武器小了個尺寸，但更為銳利。
其刀鋒黯淡冷寂，彷若咒詛著生命的燈火。
那咒詛毋寧源自於痛苦。
聽足世間的謊言後，想藉著毀滅世界，以毀滅自己的痛苦。
而那謊言是──
「妳所選擇的繼承者，是黛莉，而不是我。」
海莉的鐮刀在閘口拖行，嘶喊般地摩擦著毫無溫度的地面。
「妳壓根不在乎我是否毀滅前哨，只是想用奉火者的力量把我引出來。」
「騙子、騙子、該死的騙子！」
不知是否聽見她控訴的艾瑪娜保持著沉默，沒有回話，更無辯白。
「把這身體當作給莉莉絲的禮物，妳以為就能贖罪麼？」
「那些被妳殺死的孩子們，就只是戰爭中必要的犧牲麼？」
她在我面前一公尺停住，偏過頭，雙目無神地問到。
「噁心。」
「黛莉成為奉火者後，我便會直接消失。」
「但我還不想呢。我要繼續恨這個世界，就這麼簡單。」
黑色鐮刀直直指向毫無防備的我。
「所以請你們都去死吧──」
在少女衝向我的那刻，貝爾塔扔出了某樣紅色的物體。
守夜人的領結。
然後一陣金光炸裂，擋在我和海莉之間。
「喲，感謝妳願意來這兒自投羅網，省得我把妳從第九區揪出來的麻煩了。」
艾瑪娜的聲音漠然而冷靜。
「妳一旦被惹火後，行為模式真是單純呢。」
先前像小隊傾訴的感情宛若一張天衣無縫的面具，在無需偽裝的此刻，輕巧地摘了下來。
若說海莉在面具下隱藏的是絕望的黑暗，艾瑪娜的則是黑暗的反面：並非光，而是缺乏影子、違反常識的存在。
那張臉不似人類。
並非是面無表情或面目扭曲，而是一種不似任何事物的曖昧。
彷彿不是人類的物件，驀地要求被視為人類那般，讓人感到陌異。
「所以咱們坦誠相見吧。」
艾瑪娜的長槍猛力一挑，把鐮刀玩具似地彈飛，嵌在了閘門上頭。
「作為幽魂的妳就會乖乖消失，黛莉會成為比我優秀的奉火者，而我會回到莉莉絲的身邊。」
海莉將另一把鐮刀連同纏附的黑暗砍向奉火者。
「……還在說這種噁心的事，別說妳真的相信莉莉絲啊。」
黑暗包裹住奉火者片刻，又轉瞬為金色的光芒刺穿。
「我是不相信啊。」
艾瑪娜微笑，儘管我無法從中辨識出任何情緒。
「只有人類需要相信。」
「我呢，只是執行計畫。」
金鐵交鳴的霎那。
海莉的鐮刀應聲碎裂。
趁著這空隙，艾瑪娜一把扣住海莉的喉嚨。
「可不能傷到這身體呢。」
長槍從她手中消失。
「但也不能讓孩子們看到我這樣……」
艾瑪娜瞥向我，感覺像支杯子的杯口中吐出了人類的眼球。
「解夢人，你會幫我保密吧？」
她捏緊海莉喉頭的手，比死還要不容質疑。
海莉會消失。
這點是既定事實。
「……您打算做甚麼？」
若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黛莉，那麼只要說自己會讓成為幽魂的海莉「安息」即可。
就算是克萊奧，也會接受這樣的提案。
畢竟她不會希望海莉被執念束縛，還傷害起黛莉。
到底為什麼要說謊？
「答案很簡單。」
「之所以宣稱海莉會成為奉火者，是為了把她引回前哨。」
艾瑪娜將失去意識的海莉扔在地上。
貝爾塔隨即將方才召喚出奉火者的領結別在少女胸口，大概是作為臨時的拘束裝置。
「在我來到前哨５１前，便注意到黛莉的潛能。」
「沒想到，自己選定的繼承人，卻被突然出現的幽魂吃乾抹盡。」
搖著頭的艾瑪娜露出不屑的神情。
「會宣稱協助她復仇，對她破壞預警模組的行為視而不見，都是為了讓她乖乖留在前哨，等到我做足儀式的準備。」
「結果在這波攻擊開始前，她竟然臨時反悔，溜之大吉。不過幸好也沒跑遠，仍注意著前哨的一舉一動。這就是好奇心殺死貓的例證吧。」
我沒看過貓，但聽說地上人類曾把牠們當神在侍奉。
「總之，要把她引回來，我演了這齣戲。」
「聽到我口口聲聲說為她和黛莉著想，果然讓她大發雷霆了。」
這是甚麼亂來的作戰。
「當初和貝爾塔提出這計畫時，可是被狠狠罵了一頓呢。」
讀出我心思似地，奉火者聳聳肩。
「那麼黛莉呢？她有打算當繼承人嗎？」
「她的意願不在考量範圍。」
那回答的語氣是幾乎讓我顫抖的冰冷。
「海莉又該怎麼辦？您剛剛還給了克萊奧希望──」
「謊言也是希望的一種。」
艾瑪娜瞪著我。
「你該最清楚的不是嗎，解夢人？」
我感覺自己的血液快將凍結。
「你的小隊再過一分鐘會回到前哨。」
「屆時，我會即刻執行轉移奉火者身分的儀式，離開這世界。你也就不用再堤防我了。」
「至於我剛剛說的謊……」
她瞇起眼睛，像在審視待宰的獵物。
「你會幫我處理好，對吧？」
「這樣一來，大家都不會有事。」
她沒有威脅的意思。
她沒有任何意思。
她只是命令。以莉莉絲之名。
以神之名。
「你不是要讓大家幸福嗎？」
奉火者戴回人類的面具，以毫無雜質的笑容看向我。
「我『相信』你唷，解夢人。」
──「相信」嗎？
只有人類才需要相信。
但我能不能相信自己呢？
閘門在此時打開了。
五道熠熠生輝的光芒回到前哨。
一座所有皆假，卻也璀璨真誠的樂園。
為了維持這座樂園，我必須繼續偽裝下去。
前哨裡到處都找不著黛莉的蹤跡，所以我對在閘口集結的小隊道出了推測。
「那孩子是海莉。」
一時間，少女們沒領略我的意思。
所以我更詳細地解釋。
「我們以為是黛莉的孩子，其實是海莉。」
「然後，那些偵查裝置是為了找到失蹤的黛莉。」
克萊奧望著我的眼神像看臟腑被翻攪了一番。
來指揮部的路上，我快速翻閱了黛莉父母與前哨的通訊紀錄。
在訓練第一週的尾聲，他們表示黛莉有些奇怪。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無論是抱著甚麼心態將黛莉送來機構，他們對於女兒的狀況的確敏銳。
「我懷疑海莉並沒有在城市９９１的作戰中陣亡，反而繞回了前哨，並偽裝成黛莉。」
克萊奧張嘴想說甚麼，但被我立馬打斷。
「抱歉我得問這個。克萊奧，妳真的看見海莉戰死了嗎？」
「……不。」
「我最後看見的，是用盡力量的她朝混成群衝去。」
「後來淨化戰場時，我沒找到海莉，才推定她業已陣亡。」
克萊奧的神情同時摻雜著絕望與希望。
果然如此。
克萊奧察覺到的「潛能」，是貨真價實的守夜人力量。
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隊友的力量。
海莉在其他人面前保持黛莉的樣子。
但面對莫提亞時，還是露出自己的本性，所以才會對課程興趣缺缺。
隱瞞自己的身分，且執意以見習生的身分躲藏──這十幾天來，海莉是帶著甚麼想法，回到這將它當作棄子糟蹋的樂園呢？
會是報復嗎？
很有可能。我甚至懷疑預警模組的破壞她也有份。
作為不受指揮部控制的守夜人，她能輕易地透過管道，快速來往於第九區的城市間。
據克萊奧所述，海莉的家族在自動防禦模組式微後，曾嘗試轉型生產預警模組。
她大概自己摸索找出了以夢靨胞子干擾預警模組的技術。
她是那麼優秀的守夜人。
「不過，就算這瘋狂的猜想是真的好了──」
我把大家的注意力帶回現實。
「她是以甚麼方法偽裝成黛莉，真正的黛莉又在哪……說真的，我想不到。」
我承認自己的徹底敗北。
「在這件事上的誤判，我很抱歉。」
這股歉意是真的。
但也沒空多愁善感了。
確認小隊沒有人要發言後，我準備宣布對此次危機的因應。
「那麼關於現在的作戰──」
「我知道黛莉去哪兒了唷。」
奉火者不請自來地出現在閘口。
她的白袍豪氣地散發金亮的光芒。
「還有，作戰的事我和指揮部溝通好了，會全權由我負責。」
我不自覺地擺出狐疑的神情，以及計畫被打斷的焦躁。
「喲，如果你有讓一個小隊打贏五個師的方法，我洗耳恭聽。」
「不不，還有勞您了。」
方才自己想說的，只是個平庸的撤退計畫。
既沒有奇策也沒有奇蹟，我能做的只是讓小隊放棄前哨，想辦法活下去。
挫完我銳氣的奉火者走到小隊中央，隨侍在側的貝爾塔犀利地瞅了我一眼。
好似在說，你清醒點吧。
自己最近的情緒控制絕對變差了。
到底是為什麼在逞強呢？
「簡單來說，黛莉的光被海莉奪走了。」
奉火者做出用右手手掌包住左手拳頭的動作。
啪。宛如一張大嘴吞下弱小無助的獵物。
「海莉在城市９９１時，應該是戰鬥到只剩下自己的光了，不過是黑暗的光。」
她環視五位少女。
「各位可能有這種經驗吧。」
「力量用盡、身體一動也不動、意識都難以維持。」
「那是瀕臨死亡的感受，卻也是保護機制。」
「是妳們作為人類的身體，散發出的『停止戰鬥』的訊號。」
「因為妳們在那狀態，其實還能繼續使用力量。」
「即使已經耗盡莉莉絲的禮物，即使生命已經到達極限，還是想戰鬥的話──」
霎時，我意識到海莉發生了甚麼事。
以及奉火者企圖透露給小隊的事。
但說出那東西，可能奉火者違反「不干預指揮部」的承諾。
我準備開口警告，但貝爾塔再次瞪了我一眼，用視線將我的話塞回了喉嚨。
「那種強烈到拒絕死亡的意志，會使守夜人成為『幽魂』。」
奉火者沉著臉揭示。
「在戰鬥中本應失去生命的守夜人，因對力量的執念而無法死去，卻也無法活過來，於是尋覓著可以附身的對象──這就是幽魂。」
「所以說，我會選擇海莉作為繼承人，是為了把光還給黛莉。」
「海莉會在獲得我的光之後，就能讓黛莉重返這世界。」
「至於海莉會不會是稱職的奉火者，還得請貝爾塔判斷了。」
她指向自己的隨從。
「抱歉，又任性了一次。」
「您總是這樣，也不差這次。」
不苟言笑的貝爾塔推了推眼鏡，整理了下俐落短髮的瀏海。
「也是呢。那就拜託妳了。」
語畢，奉火者的目光移向走道盡頭。
出口的另端便是機構，那她所眷戀的樂園。
「好不容易回到這前哨，沒能如願悠哉地多吃點甜點，的確有些可惜。」
「不過，既然是為了我可愛的後輩，也就沒辦法啦。」
「為什麼？」
注意到時，我已經開口，以幾乎控訴的語調。
「您和那對姊妹素昧平生，為何要拯救她們呢？」
「明明有這麼多的守夜人在受苦，為何偏偏挑選她們兩人？」
我知道幽魂的事。
在前線作戰的守夜人，偶爾會感受到「有其他的光跑進自己身體裡」的奇異現象。
後來透過數據分析，歸納出這現象總發生於鄰近城市有守夜人戰死的一週內。
那所謂的光，於是被當作了陣亡守夜人的「幽魂」。
擁有這情報的我，卻也未想到海莉是用這種方式，侵蝕了黛莉。反而遵循指揮部的方針，將資訊保密以避免小隊的不安。
結果奉火者不單將這秘密公開，還擅自解決了問題。
這般平白無故的善意，令我感到排斥，或說忌妒。
然而，奉火者的選擇卻也有無比私人的理由。
「其實，我選擇這個前哨並非毫無根據。」
她認真地看向我。
「我就是在前哨５１成為守夜人的。」
我頓時啞口無言。
難怪她會說自己「回到」了這前哨，並把大家視為後輩。
去質疑奉火者的動機完全是無理取鬧。
端詳著面有慚色的我，奉火者只是語帶笑意地說。
「現在的小隊有解夢人你的支持，很幸福呢。」
「……我會盡力讓她們幸福下去的。」
仍因為慚愧而詞窮，我於是重複奉火者所用的字。
半晌後，才發現自己又說出不妙的發言了。
直到最後都被她耍得團團轉啊。
接著，奉火者驀地來到克萊奧面前。
在她尚未反應過來時，擁抱了她。
「辛苦妳了呢。」
「妳成為守夜人短短三週，便碰上了這麼多事。」
「但至少，那對姊妹的事我會處理好。」
克萊奧咬緊了牙關。
我這才發現，她正無聲地哭泣著。
「都是因為我的懦弱，如果當初我和海莉一起走的話──」
「那麼妳就不會在這裡帶領小隊了。」
奉火者溫柔地說。
「只要活著，我們都在做選擇。」
「而選擇活下去，絕對不是件錯事。」
她用指尖拭去滑落克萊奧臉頰的淚水。
「所以，想想之後和海莉見面時，要說甚麼吧。」
「這樣就是我能做的全部──」
警報再度響起。
「注意，修正接觸時間為二十分鐘。」
「使者大人，我相信您一定有完美的作戰計畫，不然我只能實施焦土作戰了。」
上司直白敘述此刻的危局。
焦土作戰──也就是在前哨守不住的狀況下，以核彈自毀來牽制夢靨。
先前他給我的鑰匙的便有著這功能。
奉火者的回應是往閘口走去。
「解夢人，你的小隊借我用用。」
守夜人們望向我，而我給出了許可。
如果是她的話，也許真能擊退能把前哨直接踏平的敵人。
「我正想再大鬧一次呢，現在出發剛好能在精神干擾發動前迎擊。」
她召喚出金色的裝甲與長槍，然後展開膜狀的翅膀。
難道她要在通訊圈外迎擊敵人？
「安心好了，我會將聲音與影像傳回來。」
「難得能維持清醒，你們好好觀察我的動作。」
奉火者高高躍起，飛入黑暗中。
五位少女隨後跟上，釋放出自己的光芒。
紅、橙、藍、褐、綠。
以及奉火者朝陽似地耀眼金黃。
「既然是最後一次戰鬥，我就說說我的名字吧。」
在閘門關上前，她轉過頭來。
「我叫艾瑪娜。」
「看好了──」
沐浴在滿天金光下，她傲氣地說。
「莉莉絲的力量是這樣用的。」
＊
作為最靠近地表的一區，第九區有將近七千名的守夜人──亦即人類總兵力的三分之一。
如果由五名守夜人能對抗一個營換算，這防禦力量足以抵擋七十個師。
但事實不是如此。
每當四個以上的師級部隊同時行動，軍團級的Ω便會出面指揮。
屆時Ω上至軍團、下至營級，將不再隱形：畢竟軍團級Ω全長動輒超過三百公尺，在管道內已經沒有藏匿的空間與必要。
相反地，軍團級Ω有著堅實的防護罩，很大程度上干擾了守夜人集中攻擊Ω的戰略。
在無法快速瓦解敵人指揮的狀況下，混成群的纏鬥能力因之明顯提升。
距離上次軍團級的戰鬥，已經過了十五年。那時的數據顯示，一個軍團下轄的師能拖住近一百四十位守夜人。
所以第九區能應付的戰力應修正成五十個師。
「六十個師，十五個軍團。」
在奉火者踏出閘口後沒多久，上司和我更新戰況。
「不單是第九區，八區和七區的城市也有過半數發出了警報。」
他停頓了一陣。
我知道他想說甚麼。
然而，身為人類，在恐懼面前總是會先自我懷疑，企圖自圓其說。
不是的，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不可能是這樣。
因為──
「這該不會是，第三次夢靨戰爭的前鋒吧？」
「恐怕是的。」
「……願莉莉絲大人眷顧人類。」
上司竟然禱告起來了。
自從夢靨降臨後，戰鬥與死亡便離不開人類；或者說，在夢靨來臨前人類便不停爭鬥著。
但那些戰鬥都是控制內的小打小鬧。
儘管無法溝通，雙方都大抵摸清彼此的底細，只發起對方經受得起的攻擊。
要徹底消滅對手的戰爭，這三十年來並未發生。
直到現在。
「比起和遙不可及的莉莉絲禱告，不如好好看著接下來的戰鬥。」
艾瑪娜將聲音接上了前哨的通訊系統，痛斥了我們一頓。
「其他城市得自己想辦法，但既然我在這兒，就代表戰鬥還沒結束。」
在她傳來的影像中，軍團級Ω已映入視野。
兩組巨大金字塔結合般的八面體，要把管道撐裂般地前進著。
為其打頭陣的，是踩踏與振翅聲幾乎炸裂耳膜的夢靨。
整股部隊如黑色的潮湧，彷彿要將世界吞沒。
「莫提亞，感知敵人分佈。」
艾瑪娜下令。
這命令根本是胡來。
過去莫提亞在尋找Ω時，都需要接近五分鐘才能偵查完營級夢靨的組成。
現在的敵人規模是營級的一百倍。
偵查完後，前哨大概被嚼得連殘渣都不剩了。
「注意敵人的動向，而非其位置。」
艾瑪娜做出指引。
「把營級的Ω當成一隻α，五個師就只是一個混成群而已。」
「！」
莫提亞的眼神變了。
她將翠綠的鐮刀舉起，屏氣凝神，然後釋放自己的力量。
「樂朵。」
艾瑪娜繼續她的指揮。
「將莫提亞的偵測結果共享給小隊。」
「克萊奧、娥蘇拉和布雷蒂，至隊形外側，將力量集中──」
「不是為了攻擊個別敵人，把武器想像成自己的光，想像成燈塔，要照穿這片黑暗。」
作為奉火者，她給出一連串的忠告。
但時間很快就用完了。
五萬隻的蟲群朝小隊襲來。
黑色的海嘯不給少女們一絲機會，直接將她們微不足道的光芒吞噬。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對，應該說我的眼睛本該看不見、也無法瞭解面前的景象。
那是能輕易讓意識崩潰的黑暗。
守夜人的光芒呢？
奉火者的指引呢？
我只感受到夢靨翅膀與腹肢凌虐空氣與大地的聲響。
感受到置身怪物體內的恐懼。
絕對的絕望。
「就說了。」
「別在本小姐面前張牙舞爪啊！」
娥蘇拉的雙拳如一對尖牙，將夢靨貫穿、撕裂。
如果這世界來到了怪物腹中，那也罷。
娥蘇拉要從怪物的肚子裡，從內而外地咬出一條路。
「──」
布雷蒂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從小隊的下方撐開娥蘇拉創造的破口。
並不仰賴飛行的她，嬌小的身軀一如抹暗褐色影子，踩著蜂擁而上的敵人前進。
面對想淹沒小隊的蟲群，布雷蒂擠進牠們之間，手裡的短刀將夢靨的身軀連同管道一齊切碎。
想踩平這世界可沒那麼容易。
因為布雷蒂會趕在那之前，用比腹肢更為鋒利的刀刃劃過世界，讓夢靨無一片立足之地。
「維持隊形！按照莫提亞感知的路線，從敵人最薄弱的地方衝出去！」
克萊奧從上方喊到。
艾瑪娜在下完第一波命令後，便把指揮權還給了克萊奧。
彷彿考驗她似的，艾瑪娜並不參與戰鬥，而是不斷將力量導入自己的長槍。
克萊奧旋即明白奉火者的意圖。
──她打算獨自打破軍團級Ω的防護罩。
「莫提亞，軍團級Ω還有多遠？」
「直線距離兩公里！」
但現在別說直線前進，小隊要不被敵人推回前哨都有些困難。
需要有其他降低敵人密度的方式。
娥蘇拉與布拉蒂即便每秒擊殺十數隻個體，包圍網也會在下一刻補上。
敵人彷彿無窮無盡，小隊的力量卻極為有限。
她們需要的，不只是在包圍中生存的技巧，更是在惡劣條件下得勝的方式。
於是克萊奧做出了決定。
「樂朵，瞄準附近的營級Ω。」
「要把牠們趕到哪裡？」
「這裡。」
「……交給我。」
明白到克萊奧的計畫，樂朵拍著大大的藍色翅膀，移動到小隊前方。
她的弓矢並非單純的武器。
被她擊中的夢靨短時間內會被吸引到身旁，因此一直以來，她都負責牽制敵人的空中部隊。
不過這次，樂朵的任務不是將敵人趕走，而是用牠們來當擋箭牌。
雖然對Ω發動能力還是第一次，她毫不猶豫的拉開了弓。
一隻全長約四十公尺的營級Ω出現在視野左下角。
──就選這孩子了。
樂朵鬆開右手。
宛若繫著藍色絲帶的箭矢牢牢命中正八面體的稜角，將她的力量注入夢靨體內，深邃的黑暗中於焉有了晦澀不明的光。
這樣就夠了。
長弓從樂朵手中消失。
她要凝神控制這隻龐然巨物。
來了。
彷彿被無形力量箝制的八面體急遽上升，從娥蘇拉打開的破口中進入了包圍圈。
克萊奧即刻將大劍刺入Ω體內。
「全員注意！收緊隊形！」
「我們要突破了！」
她邊計算著敵人的動向，邊把力量集中在大劍尾端，然後宛如犄角似地，頂著Ω的身軀撞開敵人組成的厚牆。
沉悶的血肉撞擊血肉的聲音響徹管道。
直線距離兩公里。
用盡全力將蟲群推開的克萊奧在心底複誦著。
三十秒，只要稱三十秒就好。
可是雙臂傳來的沉重讓她覺得三秒鐘都撐不到。
驀地，手中的重量減輕了。
仍舊是要將全身壓垮的負荷。
但承受這負擔的，不只有她一人。
赤紅的大劍旁出現了把綠色的鐮刀。
「既然已不需要偵查，就讓我來幫忙吧。」
莫提亞以罕有的自信說到。
「布雷蒂也要幫忙！」
白髮少女從兩人間冒出，將二把短刀疊在兩人的武器上。
「不把敵人咬碎，拿來當盾牌？這麼有趣的是本小姐怎麼可能缺席。」
娥蘇拉把右臂砸向Ω的身體。
「小娥又在逞強了對吧？不過今天就讓妳打得夠！」
樂朵開懷地笑著，以後背抵住娥蘇拉，奮力拍翅推著她前行。
她知道娥蘇拉的左手在剛才的戰鬥中受傷了。
但現在，小隊沒餘裕省下任何一分的戰力。
五道光芒交匯為一束。
三秒過去。
五秒。
十秒。
二十秒……
「奉火者！」
克萊奧喊到。
佔滿整個管道空間的軍團級Ω佇立於眼前。
那崴峨群山似的外貌彷彿將牢不可破。
其表面懸浮的半透明防護罩加深了守夜人的無力感。
在這樣的龐然巨物前，莉莉絲的力量有甚麼用呢？
──就讓你見識看看吧。
完程蓄能的艾瑪娜，金黃色的翅膀伸展至極致，手中的長槍直指那威脅前哨的敵人。
乘載著五道光的力量，她以守夜人的武器為跳板，一口氣凌空躍起。
察覺到威脅的Ω，馬上召喚了近一個旅的部隊想擋住這攻擊。
「不會讓你躲掉的！」
艾瑪娜大喝，金色光芒輕易了穿透了黑暗，繼續往目標射去。
接著是令人屏息的一刻。
空間好似扭曲了。
軍團級Ω的防護罩是片透明柔軟的薄膜，能藉由改變自己的形狀吸收各式攻擊，包含在五公里內落下的核彈。
以萬鈞之勢突刺的光，將防護罩擠壓、擰扭、然後連同Ω一齊拋起，釘死在管道的頂部，狀似彈性到達極限的橡膠。
即便如此，突擊也未結束。
艾瑪娜的後頭，色彩斑斕的第二道光芒緊追而上。
守夜人與奉火者的力量合流成一股耀眼的虹。
被拉扯至極限的防護罩開始龜裂。
極高頻的震顫傳遍地下，數百隻Ω甚至為這震波直接搗碎。
「喝啊啊啊啊啊──」
六個化成光的聲音交織。
於黑暗中合一。
於黑暗中綻放。
＊
「噁心。」
少女的嗓音把光切開。
「噁心噁心噁心噁心！」
伴隨著軍團級Ω崩解的轟隆巨響，海莉意念出現在通訊系統。
系統中我感受不到守夜人們的力量。
由奉火者維持的、小隊與前哨間的通訊已被切斷。
「明明有這麼強的能力，為什麼妳當時沒出現在９９１？」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大家都死了？」
她朝不存在此處的奉火者質問。
方才我也提過相同的問題。
──因為這裡是自己待過的前哨，所以偏袒這邊的孩子。
艾瑪娜用這樣的理由說服了我。
因為我是這般偏心、卻故作清高的人類。
所以猜測她想保留這塊人心。
然而海莉知道，這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為什麼妳要裝得一副很在意前哨的樣子？」
海莉的嗓音在閘口響徹。
我注視著全身為黑暗纏繞的少女。
顯然地，在小隊離開閘口時，海莉同時溜進了前哨。
她雙手各持一支鐮刀，比莫提亞的武器小了個尺寸，但更為銳利。
其刀鋒黯淡冷寂，彷若咒詛著生命的燈火。
那咒詛毋寧源自於痛苦。
聽足世間的謊言後，想藉著毀滅世界，以毀滅自己的痛苦。
而那謊言是──
「妳所選擇的繼承者，是黛莉，而不是我。」
海莉的鐮刀在閘口拖行，嘶喊般地摩擦著毫無溫度的地面。
「妳壓根不在乎我是否毀滅前哨，只是想用奉火者的力量把我引出來。」
「騙子、騙子、該死的騙子！」
不知是否聽見她控訴的艾瑪娜保持著沉默，沒有回話，更無辯白。
「把這身體當作給莉莉絲的禮物，妳以為就能贖罪麼？」
「那些被妳殺死的孩子們，就只是戰爭中必要的犧牲麼？」
她在我面前一公尺停住，偏過頭，雙目無神地問到。
「噁心。」
「黛莉成為奉火者後，我便會直接消失。」
「但我還不想呢。我要繼續恨這個世界，就這麼簡單。」
黑色鐮刀直直指向毫無防備的我。
「所以請你們都去死吧──」
在少女衝向我的那刻，貝爾塔扔出了某樣紅色的物體。
守夜人的領結。
然後一陣金光炸裂，擋在我和海莉之間。
「喲，感謝妳願意來這兒自投羅網，省得我把妳從第九區揪出來的麻煩了。」
艾瑪娜的聲音漠然而冷靜。
「妳一旦被惹火後，行為模式真是單純呢。」
先前像小隊傾訴的感情宛若一張天衣無縫的面具，在無需偽裝的此刻，輕巧地摘了下來。
若說海莉在面具下隱藏的是絕望的黑暗，艾瑪娜的則是黑暗的反面：並非光，而是缺乏影子、違反常識的存在。
那張臉不似人類。
並非是面無表情或面目扭曲，而是一種不似任何事物的曖昧。
彷彿不是人類的物件，驀地要求被視為人類那般，讓人感到陌異。
「所以咱們坦誠相見吧。」
艾瑪娜的長槍猛力一挑，把鐮刀玩具似地彈飛，嵌在了閘門上頭。
「作為幽魂的妳就會乖乖消失，黛莉會成為比我優秀的奉火者，而我會回到莉莉絲的身邊。」
海莉將另一把鐮刀連同纏附的黑暗砍向奉火者。
「……還在說這種噁心的事，別說妳真的相信莉莉絲啊。」
黑暗包裹住奉火者片刻，又轉瞬為金色的光芒刺穿。
「我是不相信啊。」
艾瑪娜微笑，儘管我無法從中辨識出任何情緒。
「只有人類需要相信。」
「我呢，只是執行計畫。」
金鐵交鳴的霎那。
海莉的鐮刀應聲碎裂。
趁著這空隙，艾瑪娜一把扣住海莉的喉嚨。
「可不能傷到這身體呢。」
長槍從她手中消失。
「但也不能讓孩子們看到我這樣……」
艾瑪娜瞥向我，感覺像支杯子的杯口中吐出了人類的眼球。
「解夢人，你會幫我保密吧？」
她捏緊海莉喉頭的手，比死還要不容質疑。
海莉會消失。
這點是既定事實。
「……您打算做甚麼？」
若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黛莉，那麼只要說自己會讓成為幽魂的海莉「安息」即可。
就算是克萊奧，也會接受這樣的提案。
畢竟她不會希望海莉被執念束縛，還傷害起黛莉。
到底為什麼要說謊？
「答案很簡單。」
「之所以宣稱海莉會成為奉火者，是為了把她引回前哨。」
艾瑪娜將失去意識的海莉扔在地上。
貝爾塔隨即將方才召喚出奉火者的領結別在少女胸口，大概是作為臨時的拘束裝置。
「在我來到前哨５１前，便注意到黛莉的潛能。」
「沒想到，自己選定的繼承人，卻被突然出現的幽魂吃乾抹盡。」
搖著頭的艾瑪娜露出不屑的神情。
「會宣稱協助她復仇，對她破壞預警模組的行為視而不見，都是為了讓她乖乖留在前哨，等到我做足儀式的準備。」
「結果在這波攻擊開始前，她竟然臨時反悔，溜之大吉。不過幸好也沒跑遠，仍注意著前哨的一舉一動。這就是好奇心殺死貓的例證吧。」
我沒看過貓，但聽說地上人類曾把牠們當神在侍奉。
「總之，要把她引回來，我演了這齣戲。」
「聽到我口口聲聲說為她和黛莉著想，果然讓她大發雷霆了。」
這是甚麼亂來的作戰。
「當初和貝爾塔提出這計畫時，可是被狠狠罵了一頓呢。」
讀出我心思似地，奉火者聳聳肩。
「那麼黛莉呢？她有打算當繼承人嗎？」
「她的意願不在考量範圍。」
那回答的語氣是幾乎讓我顫抖的冰冷。
「海莉又該怎麼辦？您剛剛還給了克萊奧希望──」
「謊言也是希望的一種。」
艾瑪娜瞪著我。
「你該最清楚的不是嗎，解夢人？」
我感覺自己的血液快將凍結。
「你的小隊再過一分鐘會回到前哨。」
「屆時，我會即刻執行轉移奉火者身分的儀式，離開這世界。你也就不用再堤防我了。」
「至於我剛剛說的謊……」
她瞇起眼睛，像在審視待宰的獵物。
「你會幫我處理好，對吧？」
「這樣一來，大家都不會有事。」
她沒有威脅的意思。
她沒有任何意思。
她只是命令。以莉莉絲之名。
以神之名。
「你不是要讓大家幸福嗎？」
奉火者戴回人類的面具，以毫無雜質的笑容看向我。
「我『相信』你唷，解夢人。」
──「相信」嗎？
只有人類才需要相信。
但我能不能相信自己呢？
閘門在此時打開了。
五道熠熠生輝的光芒回到前哨。
一座所有皆假，卻也璀璨真誠的樂園。
為了維持這座樂園，我必須繼續偽裝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