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傷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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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18
  天際,身影如暴雨穿過雲層,急速的墬落在鄰近海面之時減緩,李小昭身子輕盈翻轉,腳尖如蜻蜓般輕點於海面之上。
  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周圍看不見盡頭,只有海天一線的藏色,腳下的水面清澈得如鏡子,倒映遠端的藍天白雲。
  蘭陽飛到李小昭身前,團團霧圍之後變成一名青色短髮的少年。
  他身著一襲青藍服飾,衣領繡有飛騰的古字紋,袖口延伸出一對漸層羽翅,腿部則被一雙鳥爪給取代。
  化為人形的蘭陽雖然高李小昭一顆頭,神態卻顯得有些誠惶誠恐。
  畢竟李小昭連指引者的結界都能打破,他怕自己再不識相點,下一個被打破的就是他的腦袋。
  李小昭也不廢話,直接問:「阿瀚在哪裡?」
  「店長正在『理解』故事。」
  「『理解』誰的故事?」
  蘭陽正思考該不該回答,李小昭就把拳頭抝得劈啪響。
  「蘭陽,趁我好說話時,好好交代清楚,我可以不追究剛才你把我擋在結界外的事情。」
  蘭陽非常非常委屈,略為刺耳的抱怨:「我只是執行我的工作。」
  李小昭瞇起眼,眼中的凌厲讓蘭陽瞬間軟腳跪了,本來還想噴幾句的閉緊緊,就像個做錯事正在跪算盤的丈夫,不敢再多說一句爭辯,老實的把林行洋請他轉交故事的事情給全盤托出。
  「亡靈的故事,這還真是頭一遭……」
  李小昭陷入沉思。
  死亡的靈魂不應該在修復之列──自世界而生,肉體死亡之後也回歸世界中心,再以不同的樣貌重複生與死的循環,這就是靈魂,也是生命,更是世界。
  但現在,林行洋肉體殞毀之後居然沒有回歸世界,而是徘徊其中,並將自身的故事轉交給指引者,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情況。
  「所以左瀚現在正在理解真正的『林行洋』的故事?」
  蘭陽點頭。
  「你應該有辦法連接到那個故事吧。」
  「那裡有通往店長正在閱讀的故事的路徑,只是故事有無數段落,我也沒辦法確定店長目前正在哪個片段裡。」
  他的任務是架起結界拒絕外界干擾,讓左瀚可以進入故事閱讀,至於故事中的世界,他只能指引途徑,沒辦法去探究中心。
  順著蘭陽羽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有海天一線,看不見其他事物,或許要靠近才看得見蹊蹺吧。
  「帶路吧。」
  蘭陽拍動雙翅,帶領李小昭前往通道入口。
  越接近,李小昭也看出端倪,前方某塊區段的景色帶有光影錯位般的扭曲。
  蘭陽向前觸碰,一扇老巷裡常見的紅鐵門憑空出現在兩人面前。
  「居然是紅鐵門,感覺真不祥。」
  「啪。」
  紅色鐵門向內開了一個小縫,只是門裡空間昏暗,無法清楚看見裡面有些什麼。
  「總覺得越來越奇怪了。」
  李小昭嘴上說著詭異,眼中卻沒任何畏懼,冷淡的就像在看低層次的廢棄物,或許是眼神太冷,又或許是李小昭氣壓迫人,紅鐵門似乎抖了下,還滲出了彷彿流汗般的紅油漆。
  「呵,會怕就好。」
  被話語一刺激,紅鐵門突然向內大開,幽黑環境啪啪啪的亮起一盞盞路燈,柔和燈光指引前進的路徑,鐵門嘎吱嘎吱的搖晃,似乎在討拍拍。
  「算你識相。」
  李小昭走進小路,道路蜿蜒,每走一步就亮起一盞燈,路的兩邊是無法看透的黑暗空間,而他所在這的條小路,黑暗中唯一的景色。
  走了好一段路都還沒到達盡頭,李小昭顯得有些不耐煩,正打算叫蘭陽開闢捷徑時,一支成人高的自動鉛筆突然從旁邊彈出來,直挺挺的擋在路中央。
  故事裡本來就會有各種象徵物出現,對於自動鉛筆的出現,李小昭顯得相當冷靜。
  「好筆不擋路,如果不想被扔進回收桶,就閃邊,我很忙。」
  自動鉛筆東扭西扭,在地上寫出鬼畫符般的圖,看起來像圖又像字,寫完之後筆尖指向李小昭,似乎要李小昭猜猜看。
  她完全不想跟自動鉛筆浪費時間,正要繞過去,自動鉛筆又翻了一圈擋在她面前,很執著要李小昭參與遊戲,這樣的舉動也讓李小昭有些火大,正要抓住自動鉛筆,沒想到這自動鉛筆靈活得很,左彎右拐,輕輕鬆鬆就閃過她的手。
  一個人不行,就兩個人上!
  「蘭陽,把這支筆抓住!」
  「喔!」
  蘭陽直往自動鉛筆撲去,在他即將抓到自動鉛筆時,自動鉛筆的筆尖突然往下一壓,下一秒,反彈噴上空中。
  目標落空,來不及剎車的蘭陽整個人往前撲倒,頭還喀到地板,頭昏眼花的晃著腦袋。
  「身為這個故事的指引者,也太沒用了。」
  李小昭脫下自己的外套朝上揮甩,小小的斗篷膨脹到數倍大,前襟就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朝自動鉛筆飛奔而去,見斗篷朝自己衝來,自動鉛筆趕緊逃跑,在一陣高速追逐中,斗篷大迴轉,直接閃到自動鉛筆前方,來不及停下的自動鉛筆只能跌進斗篷的黑口,衣襟封死,斗篷傳出吞嚥的聲音。
  被吞下的自動鉛筆還在反抗,不甘願自己就此落敗,但斗篷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的,不管自動鉛筆怎麼戳撞,就是戳不破一個口。
  斗篷吋吋縮小,裡面的衝撞力道也越來越減弱,直到最後,斗篷恢復成最初的大小,就像個包巾袋飄到李小昭面前,衣襟打開,一支正常大小的自動鉛筆也落到李小昭的掌心之中。
  此時的自動鉛筆一動也不動,跟剛才完全不一樣,李小昭往筆尾按壓了下,筆芯被推出一小截──看起來就像普通的文具。
  李小昭低頭在細細觀察了下地上的圖形,她挪動腳步,轉了方位再看一次,終於將圖案中暗藏的關鍵給找著。
  「原來如此。」
  她將自動鉛筆拋給地上的蘭陽。
  蘭陽手忙腳亂地接下自動鉛筆。
  「你看看它是不是鑰匙。」
  有些故事必須依靠鑰匙前往故事核心,有些故事則不需要,全看故事的主人的個性,就像有些人會把日記本特地上鎖,有些人則不會是一樣的道理,通常這些上鎖的人,他們的故事也會同樣需要一把鑰匙,因為他們想保護他們的日記、想保護他們的故事。
  故事裡出現的每樣物品都有它存在的意義,這支筆或許是林行洋對於寫作熱情的具現,也是通往故事的關鍵。
  蘭陽專注探索自動鉛筆蘊含的能量,無限光圈輪迴的轉換中,他找到了絲團的中心,並用羽尖觸碰,光芒閃耀,自動鉛筆變成一條細線,彷彿有生命般的自動扭轉、纏繞,碰地變成一把金色的鑰匙。
  鑰匙表面有磨損痕跡,凹洞沾了黑色的汙垢。
  李小昭拿起鑰匙,一本巨大的書籍也出現在兩人面前。
  那是一本精緻的白皮精裝書,書的封面有張相當漂亮的水彩插畫──星空下兩道嬌小背影佇立,緊緊牽握的雙手透漏情感。
  圖畫的側邊有個鑰匙孔。
  李小昭走上前,將鑰匙插進鑰匙孔,順時針扭轉。
  「啪喀。」
  圖畫中的人物突然鮮活地動起來,兩人一前一後牽著手向前奔跑,似乎還可以聽見嬉鬧笑聲,直到身影消失在遠端,硬質封面向外翻,露出故事真正的入口。
  夜面之中有條通道,通道的盡頭可見某道閃爍的光輝。
  蘭陽的眼睛流轉光芒,與在外面不同,他能清楚感受到這本故事的諸多片段與走向,還有身在片段中的其他靈魂。
  「店長。」
  蘭陽找到了左瀚的位置,彷彿磁鐵般受到吸引,他沿著通道一路向前飛,李小昭也在後頭緊追,兩人一前一後跨出黑暗的空間──
  「轟隆!」
  巨大閃雷劃破天際,狂風掀起高聳的浪花。
  「!」
  腳底一陣虛浮,李小昭怎樣也想不到,迎接她竟是萬哩高空──這該死的故事入口居然在半空中!
  還來不及咒罵,身體便往下墬落,她努力想找到平衡,卻因為氣流遲遲找不到一個穩定點。
  「碰!」
  李小昭直接摔進傢具與雜物構成的垃圾山裡。
  「啊、真是!」
  李小昭艱難的從垃圾山裡爬出來,臉色臭到極點,她抬頭朝半空中一臉恍神的蘭陽喊:「蘭陽!」
  蘭陽就像是沒聽見她的聲音,眼睛直朝某處盯著瞧,李小昭瞇起眼,挖出一支馬桶刷,直接往上扔──
  「咚!」馬桶刷不負所望的直接砸中蘭陽的腦袋。
  迎頭痛擊讓蘭陽回過神,他揉著後腦哀怨的降落到李小昭面前。
  「妳幹嘛打我。」
  「不打你,你能清醒?」李小昭嗤了聲,問:「阿瀚在哪裡?」
  「剛才有感應到,被妳打了一下感應就斷掉了。」
  這話說得有些哀怨,對,他就是要說沒能感應到都是李小昭的問題,不是他不給力。
  「連自己引導的故事都沒辦法自由活動,還真是好棒棒呢。」
  「又不是我的問題,我是負責引路,根本就不負責進入故事。」
  「你也不負責把不該出現的故事混進來給阿瀚。」
  被戳中痛點,蘭陽只能乖乖閉上嘴。
  冷冷瞪著蘭陽一眼,李小昭望向它方,這裡看起來就像某個被廢棄的荒野鄉下,雖然有三合院,但瓦不遮頂,四處都是被拋棄的味道,連她腳下的這座垃圾山也是,這裡讓人感覺非常不好。
  「你剛才感應到阿瀚的方向在哪裡?」
  蘭陽指向荒野綿延的遠端。
  雖然飄渺,但他確實有感覺到左瀚氣息,只是那力量太過薄弱,夾在這世界原有的氣味中變得很不起眼,也因為被李小昭打斷,只能大概抓到方位,卻無法判斷到底確切位置在哪。
  「去看看。」
  在李小昭的指示下,蘭陽用腳爪抓住李小昭的雙肩往前飛去,打雷閃電的天空在經過某個界線時轉為晴朗,廢棄的荒野連接到一片祥和的海平面,前端是珊瑚砂構成的白色沙灘。
  兩邊就像完全不同的世界,一邊是凶險世界,一邊卻是白色淨土。
  蘭陽將李小昭放在沙灘上。
  與剛才的烏雲密布不一樣,這裡滿天星斗,長長的銀河跨過夜空,遠處還可看見連接內陸的跨海大橋的照明燈。
  每個片段都是不同的記憶呈現,有的是真實的記憶,有的是記憶深刻的情緒顯徵,像剛才那片荒野,以及這裡讓人感受安詳的海邊,都是不同的片段,但哪邊是真實記憶,哪邊是情緒幻化,非故事主人的她也分不出來。
  「找找看阿瀚在哪吧。」

  左瀚不知道,他前腳剛離開上一個片段,李小昭和蘭陽後腳就踏進去了,因為他正跟著林行洋前往其他片段,閱讀林行洋用他那短暫的一生,所寫成的故事。
  無數片段構成故事的開端,左瀚踏過光的花瓣,走過無數隻字片語,每個字彙都包含不同的情感,有開心、難過、懊悔、憤怒、無奈、惆悵,而這些情緒都是圍繞著「愛」這個字眼所組成。
  ──那是一個幸福的開端。
  文字在半空浮現,開始講述過往的故事。
  無雲遮蔽的晴朗深夜,人影圍繞在手術台周圍,在醫師熟練的技術下,男嬰從孕婦的肚子被抱出。
  接過雙胞胎的第一個嬰兒,助手用吸管吸出口鼻多餘的羊水,氧氣被吸入肺部,器官的活動促使嬰兒發出來到世上的第一聲哭喊。
  「還有一個。」
  在醫生與助手忙碌的動作下,另一名男嬰也傳出哭聲。
  宏亮的哭聲,是生命的喜悅,也是為了活下去而做的掙扎。
  小小的臉龐有些紅皺,看著被抱到身旁的雙胞胎,一臉疲憊的女子露出溫柔笑意──懷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是如此的惹人憐愛。
  一旁陪伴生產的男子見雙胞胎平安出世,抱著女子露出幸福的笑容。
  ──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幸福的一家人,是他與弟弟來到世上的第一刻感受到氛圍。
  孩子的出生,帶給每個家庭不同的意義。
  並不是每對夫妻都能開心迎接孩子的到來,有滿腔的喜悅,也有因現實而煩惱的憂愁,但無可否認,當孩子離開母體來到世上的那一瞬間,所有母親的心中肯定都揚起一絲喜悅,懷胎十月的辛苦得以塵埃落定、生命的傳承與延續。
  他是如此的堅信不移──至少在最初的歲月中,母親給予他的感覺就是一名溫柔的女子。
  剛出生時,模糊的視力無法看清周遭,但聲音卻能清楚聽到,然而,讓他映象深刻的並不是母親的聲音,而是與他一起出生的弟弟的呼吸聲。
  直到眼睛能辨識物體,他所看的第一眼,也是躺在他身旁的弟弟。
  與他身形體貌相仿的弟弟,擁有明亮的大眼,那雙深邃的黑眼倒映著他的臉,他好奇的觸摸身旁的弟弟,卻因為沒辦法控制力道變成打了對方一下,不清不重的攻擊讓弟弟瞬間癟嘴,本以為對方會嚎啕大哭,結果卻受到對方的反擊,小小的手掌啪的打在他臉上,出奇不意的反擊讓他愣住了。
  ──他居然被弟弟賞巴掌了!?
  實在讓人太不爽快,為了扳回一城,他決定回擊,誰知道剛舉起手,弟弟嘴一癟,立刻嚎啕大哭,而這哭聲也引來大人的注目,母親抱起弟弟拍背哄著,父親則拿著搖鈴邊逗邊安撫,當他看見趴在母親肩頭朝他望來的水汪眼眸時,他只有一個想法──真賊。
  ──真的很賊,林煦洋那傢伙。
  文字彷彿伴隨著林行洋無奈的笑聲,左瀚能感受到,林行洋對於林煦洋並不像文字描述的那樣討厭,反而相當喜愛,用無奈包裝的愛意。
  雖然剛開始相處不順,但越長越大,他和林煦洋卻變得離不開對方,不論是吃飯、睡覺、刷牙洗臉或是上學,就像連體嬰似的一起行動,走到哪都手牽著手,母親與父親還曾經開玩笑的說兄弟感情好到這樣以後如果結婚該怎麼辦。
  後來他和林煦洋分開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們吵架,而是因為父母的離婚。
  那時他年紀太小,不懂為什麼父母要分開。
  ──既然結婚就不要分開,如果打算分開,為什麼一開始還要結婚呢?
  複雜的問題讓他腦袋亂嗡嗡,看著不知所措的林煦洋,他不知道該怎麼整理自己的情緒,卻還是得擔任起哥哥的責任,安撫林煦洋不安的心情。
  也許在他半夜醒來時聽見難得回家一趟的父親與母親的吵架聲、時不時傳出摔碎碗盤的聲音,還有偶爾會在父親不在時出現在家裡的陌生叔叔,他就知道父親與母親會迎來分開的那天。
  當兩人簽下離婚協議書時,母親要求他的扶養權,而父親則帶走林煦洋,雖然他和母親還住在原本的房子,但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離婚之後,母親變了。
  與母親過從甚密的叔叔從某天之後便不再出現,而母親則開始沉迷於酒精,當他拿出九十分的考卷時,母親會詢問他林煦洋考的成績,只要林煦洋考的成績比他高,母親就會把他關在房間要求他認真背書,她常常說……
  「我們只剩下彼此,行洋,你不是最愛媽媽嗎?那就為了我,努力變得優秀,贏過所有人,讓你爸知道,離開這個家是他最大的錯誤!」
  從那時候開始,他所做的事情,都變成母親與他人的比較,他拚命的唸書、連睡覺的時間都省下來,在學校與補習班兩邊跑。
  ──好累。
  他不敢鬆懈自己,連周末也是關在家裡將精神耗在課本上,只因為母親說他不應該把時間耗在娛樂。
  ──好累。
  好不容易他考了一百分,當他興高采烈地將考卷帶回家,拿給母親看,但喝得醉醺醺的母親根本半個字也看不下去,只是吐出一句「這算什麼,一直都考一百分才厲害」。
  他不記得他當時臉上是什麼表情,在橘黃光線下,看著迷迷糊糊睡著的母親,他默默地拿起客廳的毯子替母親蓋上,但當他回到房間時,他才發現手上的考卷早被他給揉爛了。
  ──我,真的好累。
  手機傳來訊息通知,是林煦洋約他見面,並說父親很想念他。
  他想起過去一家四口相處的畫面,他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卻是他獨自承受壓力與孤獨,除了哭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但他記得父親告訴過他,男生不能隨便哭,所以他又把眼淚給吞回去了。
  盯著手機上的文字許久,他終於傳了答覆。
  母親不喜歡他和林煦洋和父親有交集,從離婚後他就沒再見過父親,就算在學校見到林煦洋,也是不鹹不淡的交談,所以這次的額外見面,他只能瞞著母親。
  他、林煦洋和父親三人久違的在餐廳一起吃飯,看著父親對林煦洋的關懷,他突然感到有些忌妒。
  為什麼當初被父親帶走的不是他?
  他好恨,又慶幸。
  ──還好煦洋過得很幸福,不用承受我現在承擔的這一切。
  母親給予他的壓力越大,他便找更多的機會偷偷和林煦洋還有父親見面,至少在短暫的時間裡,他能重新感受到屬於家人的溫暖,不會有人忽視他的努力,也不需要承擔自己承擔不起的壓力,靠著這小小的時光,他在破爛的心填補無數的補土。
  ──至少還能撐下去,再撐一陣子吧。
  他不停的安慰自己、不停地說服自己,他買了很多筆記本,寫下一篇篇的故事,那是他情緒的舒壓,只要寫作,他就能沉浸在他所創造的幻想世界裡,在那個世界裡,他是強大的勇士,對抗加諸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不義,他對抗魔王,他擁有母親的關懷,最重要的是,在那個世界中……
  ──他的家庭是幸福的。
  他重拾小時候的寫作夢想,並和林煦洋一起經營部落格,發表自己的作品,在網路世界裡,他交到許多擁有共同夢想的朋友。
  偶爾,自以為是的批評留言會讓他情緒低落。
  「寫得爛死了。」
  「如果主角不改成基涅爾我就拒看!」
  諸如此類的簡短留言就像為了刷存在感般的出現,林煦洋總是衝第一去和那些負面評價對嗆的人,其他朋友笑稱,林煦洋就像他的護花使者,哪裡有砲火他肯定是衝第一的擋,還反送對方一顆手榴彈。
  他哭笑不得,卻也不得不承認……
  ──有人與我站同一線的感覺真的很好。
  只是對他而言,幸福總是無法延續太久,他被母親發現他寫作的手稿,當他試圖告訴母親那些手稿對於他的意義,但母親卻不願聽,她否定他的努力與理想。
  「你不需要!行洋,等你以後考上好的大學,要寫作我絕對不反對,但現在你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裡,要是不小心被煦洋追過去怎麼辦,你必須為我爭一口氣,證明我們就算沒有你爸爸,我們也能過得比他們好!」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手稿被撕下塞進碎紙機,他氣到渾身發抖,卻也沒辦法反抗母親的作為。
  「行洋,我都是為你好,我除了你沒有別人了,你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
  他當時回答了什麼?
  似乎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因為他的回答已經不重要了,母親想聽的並不是他的回答,而是他的妥協。
  後來林煦洋因為參加比賽而大放異彩,雖然那張照片是在他協助下拍攝的,但他卻無法感到開心,他的夢想被母親強硬的抹滅,林煦洋卻在所有人的支持下得以持續。
  站在台下看著校長授獎給與他長相一模一樣的林煦洋,聽著歡聲雷動的鼓掌,他感到茫然。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長久以來的重擔不停累積,他無法獲得喘息的空間,他疲憊到每天都想了斷自己,但想到只能依靠自己的母親,他只能放下那把割斷自己動脈的刀子,到浴室清洗自己手上的傷口,他將自己的負面情緒記錄在日記裡,一字一筆的瘋狂寫著,筆尖用力到幾乎磨破紙面,隨著字句的成型,他想起的是一直無法消抹的憤怒。
  那股憤怒幾乎燃燒他的骨髓,每天每夜的吞噬著他。
  他想咆嘯,卻得壓抑,他只能拚命捶打其他物體,靠著「痛」來消彌那股無法停下的火焰,只是不管他怎麼傷害自己,那怒火依然燒得猛烈。
  「行洋,你一定要比別人更優秀!媽媽煮了你喜歡吃的東西,吃完再繼續唸書,這次期中考,你一定要拿第一名。」
  再次聽見母親的話語,依然是這句百講不膩的詞句,桌上的菜色確實色香味俱全,但他卻覺得很想吐,他放下碗筷,一口也沒吃的離開廚房,關門隔絕母親不悅的咆哮。
  ──好想死。
  ──不能死。
  ──我,好累。
  負面的念頭一絲一節的纏繞,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已被這些痛苦綑綁得動彈不得,回想起跟著母親一起生活的這段日子,他用力搥打門板,一次又一次,直到門板凹了痕,木屑將他的手傷得血肉模糊,看著那大面積的傷口,他卻像被激起什麼靈感似的,他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笑到無法抑止,笑到心肺都疼痛不已,笑到地面都是他的眼淚斑駁。
  ──我,撐不下去了。
  生日那天,他接受林煦洋的提議,和他相約在外面慶祝,坐在餐廳裡,他溫和的看著林煦洋拿著新相機炫耀,那表情真的很耀眼,也很適合他。
  「行洋,這是我和爸爸一起送你的禮物,快打開來看看。」
  他接下紙袋打開,是一臺新款的筆記型電腦。
  「你現在用的那台電腦也很舊了,換一臺新的電腦,效能也會更好,你還能隨時隨地帶出門寫稿子,會方便很多。」
  他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一句「謝謝」。
  他曾經希望能有更方便的工具來支持他的夢想,但真正收到禮物後,卻絲毫沒有開心的感覺,因為這些事物對他來說已不再重要。
  離開餐廳後,他和林煦洋走在路上,林煦洋生氣蓬勃的開了很多話題,他卻像個死氣沉沉的木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旁邊呼嘯的車陣引起他的注意,甚至,他沒由來的感到興奮與愉悅。
  他停下腳步,用力抱住林煦洋,與他一起出生,卻過著與他截然不同的幸福人生的半身。
  面對突如其來的擁抱,林煦洋顯然有些錯愕,卻還是回應他的擁抱。
  「生日快樂,煦洋。」
  他聽見林煦洋帶著笑音的回答:「生日快樂,行洋。」
  他笑了笑,離開令人感到眷戀的懷抱,向後一退,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是如何,想必相當難看,但他還是想在最後,給自己的弟弟一個好印象,他努力擠出笑容,留下他在世上最後一句話。
  「別當好孩子,煦洋。」
  ──別變得跟我一樣,為了他人而活,為自己而活吧,努力讓自己過得幸福。
  他看見林煦洋錯愕的瞪大眼,驚慌失措的想要拉住他,聽見他大喊他的名字,他笑著闔上眼──
  「碰!」
  被車頭撞擊又落地,劇烈的痛楚蔓延全身,他卻感到非常的開心,他躺血泊中,他想放聲大笑卻笑不出來,被血染紅的視線中,他看見林煦洋倉皇爬向自己。
  ──對不起,讓你看見我最難堪的模樣,如果可以,我也很想活下去,但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對不起,煦洋。」
  他想說話,卻抵不過氣力的流失,最後,他還是沒能將話傳達給對方,也許這決定太過狼狽、也許這不是好的選擇,但對當時的他來說,這卻是唯一能獲得救贖的辦法。
  文字戛然而止,隨後慢慢消失,空間變回一片蒼白,光的男孩繞到左瀚面前,遞給他一本紅色書皮的日記本。
  「如果是你,一定知道該如何善用。」
  ──救救被他獨自遺留在這世界,活在妄想中的林煦洋,救救他深愛的弟弟。
  交付所託,男孩終於化為光點消失。
  左瀚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從故事中體會到的惆悵,注視著手上的日記本許久,他終於邁開步伐,走向故事的真正的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