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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6『Boy's talk』

本章節 5312 字
更新於: 2022-08-17
  (戶外教學的前幾天)

  「⋯⋯喂,岩明。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這裡是位於學生宿舍一樓的浴室,設備齊全,兩名少年在略顯空曠的更衣室聊著天。

  「什麼事?」岩明頭也沒回地問。

  脫下被汗水浸溼的衣服,露出線條分明的肌肉。以他這個年紀照理說不可能練成這麼壯,多虧體內的亞人血統加持。另一邊,拿著罐裝爽身粉往腋下擦的俊輝繼續說:

  「你會不會覺得,班上的女生跟『那傢伙』關係有點太好了?」

  聞言,岩明挑起半邊的眉毛,嘴角微微上揚。

  「你害怕心儀對象被老師搶走?」

  「什——!?才、才不是,你別亂說!」

  聽見這可笑的想法,俊輝使勁地搖頭。他對班上的女孩子沒有半點興趣,雖然偶爾會開某些胸部和大腿的玩笑,但不是認真的。

  「我是指那個玩扮家家酒的男人⋯⋯不管九尋同學或誰產生什麼誤解,想跟他增進感情,這些都跟我無關!」

  嘴巴上說著不在意,雙手卻不知不覺把整罐爽身粉倒光。真是的,有夠浪費,這個品牌超貴耶。

  確實,俊輝非常討厭那個男人,上課總是喜歡聊一些莫名其妙、引人作嘔的白日夢。某些學生認為他跟先前的人類老師不同,把大家視為同伴,而不是來自異世界的怪胎,但那根本是一派胡言。

  他花這麼多時間照顧亞人,說穿了,跟那些半途而廢的傢伙一樣都是為了錢。

  「要是⋯⋯我把學校背後的真相說出來,他還敢待在這裡嗎?會不會夾著尾巴逃跑?」

  「你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我記得上次是把頭髮偷偷燒光來著。」

  在岩明的認知當中,新谷老師絕對不是壞蛋,應該說智商不足以計畫任何陰謀,但也稱不上是朋友。俊輝剛剛的提議讓他陷入沉思。

  「不過,你到現在都還沒去做,代表目前的生活還是有值得你留戀的事吧?」

  「值得⋯⋯留戀?」

  「雖然食物的味道有時候很奇怪,上課也超級無聊。比起在收留所的那段日子⋯⋯啊。」

  話才說到一半,岩明忽然愣住,連忙縮起肩膀道歉。

  「我好像搞砸了。」

  「⋯⋯什麼?」

  「請原諒我,這張嘴有時候不懂得看場合。之前跟日下同學吵架也是⋯⋯對不起啊,在你面前抱怨收留所很爛什麼的⋯⋯」

  「喔,原來是指那個。」

  望著有些不好意思的岩明,俊輝恍然大悟,眼神變得比幾分鐘前更加冷淡。

  「事實上,那個時候的事我不太記得了。」

  「⋯⋯那種事能這麼輕易就遺忘?」

  「有些亞人足夠幸運,住在政府收留所或寄養家庭之類的地方,我沒有那樣的機會。或許生活在地獄般的環境,大腦會自動刪除一些記憶吧。」

  對此,岩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呆呆地望著俊輝走進淋浴間。此時他才意會到,對方因為體內火元素過剩的關係從未用水洗澡,趕緊拿著毛巾跟上去。

  六年前,炎哲俊輝在被傳送來這個世界時,歲數跟班上的大家差不多,之後的境遇卻截然不同——整整三年的光陰,俊輝受困在某個地下設施,被迫扮演人類的「娛樂」項目。這是他剛入學時不經意透露出來的情報,岩明大概是唯一知曉這件事的學生。

  他曾經遭受的待遇,那些記憶,不可能隨著時間消磨殆盡,卻故意說不記得了。

  此刻——岩明看見的不是平常那位愛打嘴砲的同學,而是一個滿臉淚痕、獨自縮在陰暗角落的孩子,等著別人伸出援手。

  曾經天真無邪的他已然不復存在。

  岩明也不是白癡。他身邊的那些同學並非第一批。此前來來去去的亞人孩童,岩明記得每一位的臉孔跟名字。狗人種的秋森同學,對自己的亞人特徵很排斥,甚至嘗試用剪刀除去尾巴和獸耳;梅實同學,言行舉止都十分優雅的少女,某天忽然逃學不知去向,新聞說警察在某座公園裡找到她的一部份衣物;銀之助同學,喜歡鑽研禁術黑魔法,直到他意外傷及路人被送往其他地方⋯⋯此外還有數十位男女,皆因為各種理由遭到退學。

  他們通通不在了。

  目前最「資深」的學生只剩三個人。岩明、丸介和那位極度怕生的兔耳女孩,其他人都不知道這間學校的過去。

  這時,岩明總算追上俊輝的腳步,發現他開著水龍頭,人卻坐在一旁的板凳發呆。

  「喂,你沒事吧?」

  望著俊輝的背影,岩明嘗試伸出手,對方突然把披在身上的浴巾扔過來。明明相處了好幾個月,自己還是首次看到他踏進淋浴間。

  只見俊輝毫不畏懼地碰觸熱水,異色瞳閃爍著某種情緒。

  「醫生跟副院長都吩咐我盡量避免接觸水⋯⋯坦白說,我已經懶得管了。」

  裸露的背部徹底展現在岩明面前,沒有他那麼健壯,乍看之下十分慘白消瘦,多半是長期營養不良的遺留症狀,傷痕比任何亞人學生還要多。

  當接觸到水時,肌膚開始變得紅腫,同時也讓那道誇張的疤痕更加顯眼,底下還有一些烙印上去的文字。出於尊重,岩明趕緊移開目光,但是「縱火犯」「惡魔懷的種」等等的字眼難以忽略。岩明不敢說自己理解他的過去,至少知道被歧視的滋味。自己是牛頭人的後代,人類經常聯想到虛構作品裡的敏諾陶,所以就把他當成怪物、對他惡言相向。

  「⋯⋯不瞞你說,當初在廢墟裡撿到我的那個老女人是我唯一記得的好事。她以前很愛稱讚我的眼睛,即使告訴她這是火元素的副作用,依然不改親切的態度。就連不小心燒掉她種的菜,也盡全力安慰我。」

  俊輝露出淺笑,看得出是勉強維持理智,微微顫抖的雙手早已出賣他。

  「後來,她在買晚餐的時候被一群小混混纏上,我試過用電話報警,但因為貧民區缺電打不出去。為了保護她,我⋯⋯」

  說到這,淋在他身上的水都蒸發了,室內瞬間升起大量蒸氣。岩明擔心他又要失控,結果並沒有。俊輝關掉蓮蓬頭轉身望向他。

  「自從那次使用力量後,我無時無刻都會聽見一個聲音。起初只是碎碎念跟意義不明的句子,最近逐漸混入一種駭人的聲響。它知道我現在在幹嘛、吃了什麼當早餐,還會影響我的想法,我卻不清楚它從何而來,只能假裝聽不見。雖然目前靠藥物勉強抑制住了⋯⋯」

  「會不會是某種副作用?」

  「如果只是副作用,我也不必這麼提心吊膽的活著。倒是你呢?想站在『他們』那邊嗎?繼續當乖乖牌好學生?」

  對此,岩明默默地垂下眼簾。

  「你很清楚吧,來自異世界的後代,我們已經是最後一批。打從傳送門關閉的那刻起,亞人的人口數不再成長,即使結了婚,政府也會派人把那些孩子強行帶走。」

  以人類的法律來算,十八歲就算成年,然而許多亞人種的壽命非常長,即使外表看起來成熟,心智年齡搞不好才五、六歲。

  聽說在某些東歐國家,成年亞人幾乎全被派去開採珍稀礦物,或是強制加入軍隊。結果多數人無法活著回來,通通死於過勞以及糟糕的衛生環境。殘存的年長者、幼童以及重病患者,保守估計將會在十年內全部消失。

  「他們幹嘛限制亞人的人口成長⋯⋯?」

  「拜託,你不是待過收容所?告訴我,城市內每天有多少起因為年幼亞人引起的災害事故?」

  頓時,勾勒起不堪回憶的岩明陷入沉默。俊輝立刻接話道:

  「數也數不完。所以,與其繼續耗費心思來保護我們,一部分的官員和志工會為了賺外快,直接把孩子當成貨物賣掉。」

  換句話說,人類對亞人種的厭惡已經到達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那些人眼裡,自己不過就是賺錢工具。

  「經濟虧損沒有降低,世界各地的貧窮人口反而遽增,曾經象徵著『新希望』的亞人也很快就要滅絕。到時候,人類會團結一致嗎?還是繼續把錯和責任推給其他物種?」

  不可能,這個社會必定會消失——岩明能理解對方的意思。

  他很少去主動辱罵人類,可是對於那些愚蠢的決策決定,總會感到無比憤怒。究竟是怎樣心思扭曲的生物,有辦法稱霸整顆星球的同時又不願意去面對現實?

  「我猜等大家畢業後,政府就會騙我們去替那群蠢貨賣命。所謂的『民主』跟『人道』,到頭來只是冠冕堂皇的好聽話。除非災難已經發生,才會意識到自己犯錯。」

  岩明多少也明白那個道理。他不忍心去想像之後的結局,腦海中盡是可怕的未來。

  說實話,他挺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不是因為什麼夢想,僅僅是有了同伴、有了歸屬感,岩明不願接受朋友們會在幾年後離開自己,各奔東西。

  「我之所以跟你講這些,不是為了尋求慰藉,也不是在抱怨。我只是受不了那個聲音在耳邊迴響。無論來幾個自稱能改善一切的老師,都無法扭轉這點。屬於我們這群亞人後代的未來已經註定好了。」

  那瞬間,俊輝的嗓音變得宛如寒冰一般⋯⋯岩明曾經見過這樣的神情,沒錯,就是對方剛進校園的時候。他說自己絕對要想辦法逃脫這個監牢,不論得用上何種手段。

  如今,與眼神中的怒火呈現強烈對比,俊輝的嘴角微微扭曲,散發著一股危險的氣息。

  這副景象讓岩明寒毛直豎。

  這個充滿魔法與科學的現代國度即將崩塌,他們卻被迫在此飾演良好學生的角色。因為人類的貪婪和無知,那些被送進職場的數以萬計亞人,每天都在承受歧視的目光,幹活直到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利用價值為止。屆時,所有人都會被當成垃圾拋棄。

  此刻,岩明突然選擇開口。

  「萬一⋯⋯我只是在做個假設,萬一你錯了呢?那種結局除非人類真的像你所說那麼無可救藥,才有可能成真。」

  俊輝愣了一下,眼角抽動著。

  「天啊,我不敢相信我會這麼說⋯⋯聽著,我不是要替人類講好話,只是,我曾經見過人性值得讚揚的一面。如同當初照顧你的那位老太太,不是所有人類都非常壞。如果新谷老師也算在那類人之中,他還是有可能扭轉命運、帶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心懷希望不是壞事,有了恰當的工具跟人手,即使全世界都不看好,他們依然能創造出奇蹟。

  「我不能否定你的猜測,那種事的確有可能,儘管機率極低。」

  「既然如此⋯⋯」

  ——那就一起奮鬥吧。本來想這麼對他說,但岩明仔細想想還是覺得太難為情了,而且過於樂觀,於是稍微做了改動。

  「幫我監視那個男人,確保他是真心想幫助學生。說來慚愧,目前只有幾個人的力量十分薄弱⋯⋯但如果堅持下去,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抵達那個理想的未來,順便擺脫糾纏著你的聲音。」

  凡事都需要第一步,這是岩明選擇的對應方式。如果最後的結果證明行得通,搞不好還能傳到別的班級,乃至學校外的世界。

  「炎哲同學,再過幾年大家就要畢業了,所以一定要在那之前徹底摸清新谷真志這個人的底細⋯⋯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面對岩明展現出的覺悟,俊輝忍不住苦笑幾聲,將對方手裡的毛巾拿回來。語氣略顯無奈地說:

  「果然⋯⋯你們還是很愚蠢啊。」

  「誒?」

  「離開這間學校,然後呢?從此天下太平?認清現實吧,身為異世界居民的我們早就沒有什麼幸福了。」

  俊輝斬釘截鐵地說。

  「妄圖跟整個體制對抗,最後只會落得死亡的下場。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有多少人嘗試反抗?結果他們不是斷手斷腳,就是連腸子器官都流了出來,在痛苦與煎熬中斷氣,你以為我是第一次聽見這種大話?相比之下,那些被埋進亂葬崗的可憐蟲還更『幸福』呢。」

  他裝出戲謔似的笑容,但是,語氣彷彿在強忍著淚水。

  岩明很明顯感覺到對方內心的絕望。

  「⋯⋯你們想怎麼搞都隨便,別把我牽扯進這場癡人說夢的遊戲。」

  留下這句刺耳的話,俊輝沒等對方出聲挽留,踏著沉重的步伐離開淋浴間。

  其實,當初得知有魔法使要分派到自己的班級,岩明感到十分害怕。他聽說過很多故事,其中以某位放火燒死一整棟公寓的平民的男孩最著名。地方媒體甚至給他取了「炎魔」這樣一個聳動的稱號。

  如同身為魔族混血的鬼咲淵羅月,由於體質特殊,她經常不自主地吸取大氣中的魔力、危及到身邊的人。這些是他們天生就具備的能力。

  然而,有些例子是後天形成的——火元素。比其他元素都更危險,擅長使用這項能力的人其實不多。那位燒毀公寓的少年正是佼佼者,政府機構還給他取了「炎哲俊輝」如此諷刺的名字,似乎不想讓他遺忘過去犯下的罪刑。每當老師點名時,一次又一次的,那位少年想到所有被自己害死的靈魂。也難怪他腦海中會出現奇怪的聲音。

  雖然是為了保護某人才發動能力,現場除了他之外,全部生命體都燒成焦炭。

  包括那位老太太,岩明後來才知曉這件悲劇。

  這讓他回想起一件往事——

  某天,另一位有魔法使天賦的學生在做實驗時,疑似計算有誤,意外把自己右邊的耳朵炸掉。

  當時班級沒有這麼多學生,川繪里也還沒轉進來就讀,在場沒有半個人會治癒魔法,岩明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躺在地上哀號,手腳痛苦地抽蓄。

  「趕快去聯絡老師!」俊輝出面了,他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

  他緩緩靠近受傷的學生,用眼神示意岩明過來幫忙。

  原先進入呆滯狀態的岩明這才回過神,趕緊過去協助。他壓住受傷學生的雙手,看著岩明毫不猶豫地點燃手指,「啪!」一小竄火焰瞬間冒出。

  這時他才明白對方想幹嘛。

  「我知道你很痛,不用勉強回答,接下來你必須忍耐。我會救你的。」

  耳部特徵已經分辨不出來,鼻腔聞到的全是腥臭味,岩明強忍著反胃想吐的感覺。一旁的俊輝依舊保持冷靜,使用火焰幫傷口止血,彷彿這種場面他再熟悉不過。

  「求求⋯⋯你,傷口好燙,快幫我⋯⋯不要離開⋯⋯!」

  「放心,我哪裡都不會去。」

  俊輝輕聲安慰著,就算白色制服被對方沾滿鮮血的手緊緊握住,瞳孔也不曾有一絲動搖。岩明頓時對這位傳聞中的「炎魔」感到刮目相看。

  ——就是那個小鬼害死了無數人。時常會聽到新聞或大人們這麼說,岩明反而不再懼怕他。

  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他始終沒忘記當初救人的那份心情。哪怕意外奪走過性命,也無法阻止俊輝上前幫助受傷的學生。岩明很清楚他心裡的疙瘩難以復原,所以才用玩笑話跟輕浮的態度來遮掩,這傢伙的靈魂還在遙遠的彼方徘徊,被曾經捉住並虐待他的人嘲弄著。

  不過,對岩明來說呢?每天在學校接受大量教育,卻不曉得未來該何去何從,真的有比較好嗎?

  共同努力的邀約被俊輝拒絕後,他打從心底感到迷惘。

  能夠拯救那位少年的英雄,不會是自己。只要待在這間學校,對方永遠不可能擺脫亡靈的追殺。

  只求學生們心目中的救星、僅存不多的希望——名為新谷真志的那個人真的有辦法帶領大家前往理想之地,一個亞人不再受到欺壓的世界。

  然而,能夠拯救老師心靈的人又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