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３５『搜索任務』
本章節 5545 字
更新於: 2021-12-27
「伊妮！芙妮！妳們在哪？」
「怎麼辦啊，附近的店家全部找過一遍了⋯⋯那兩個小鬼也太會躲了吧？」
打從雙胞胎失蹤已經過了十五分鐘，我立刻指揮Ｂ班展開搜索。
嗅覺敏銳的學生負責追蹤氣味；緋隼在空中支援；璃奈、碧和岩明四處奔走；擁有四隻手的村勇不停翻開垃圾桶或石頭等可以藏身的空間，將效率發揮到極致。
就算是力氣不大的朝希也跟著加入搜尋行列。
依靠緋隼的飛行能力以及「風之加護」增強視野，排除目標逃竄至外頭的可能性，她判斷伊妮跟芙妮還在商店街裡面。
範圍縮小了，似乎成為唯一的好消息。
「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老師要有信心。」璃奈在得知訊息的當下對我這麼說。
有那麼一瞬間，我居然產生只要自己來就行了的念頭，但那不過是想挽救形象的行為。
眾人很快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也沒去追究是誰的責任，將焦點放在搜尋雙胞胎上。自責不已的朝希稍微得到寬恕。然而川繪里的一臉冷靜，引來不少人質疑她根本不在意。
我內心很清楚，她比現場的任何人都還要內疚。
「老師！這片區域已經搜索完畢，請下達指示！」
幾名亞人男孩跑來向我稟報進展。
雖然是壞消息，但我必須扮演好導師的身分。
「重新再找一遍，肯定有什麼地方漏掉了。她們的體型嬌小，任何狹窄的縫隙坑洞都不能放過。」
「遵命！」男孩們仿照電視劇裡面的那樣敬禮，轉身高喊道：「這邊有新鮮出爐的甜甜圈，想大快朵頤的人快出來吧！」
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貢獻力量。
這時，我注意到角落有某人使盡吃奶力氣嘗試搬動眼前的箱子，它卻紋風不動。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跑過去幫對方移開障礙物。她和我一齊往那條被堵住的死巷口裡頭望去，除了幾隻逃竄的野貓外一無所獲。我目光一轉，看向身旁滿頭大汗的前輩。
「真是的，需要人伸出援手就喊一聲嘛。自己在那邊逞強根本沒意義。」雖然我好像沒資格講別人。
「謝謝⋯⋯」
「現在道謝做什麼？還沒到在公眾面前下跪辭職的時候呢，要是這件事沒處理好，搞不好會被抓去坐牢喔。」
「總感覺從你嘴裡說出來特別有信服力啊。」朝希的嗓音微微顫抖。
「如果不想把餘生都耗費在監獄中，加把勁吧。」
我拍拍她的肩膀後起身，準備趕往其他地方幫忙。
「找到了——！！」
一股聲音自高空傳來，響遍整條商店街。眾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
緋隼緩緩降落在地面，掀起一陣強風吹亂了瀏海，但我絲毫不在乎，直接詢問對方。
「她們在哪裡？」
「紅色建築物屋頂，左邊數過來第三棟。我這就去把她帶下來。」
「知道了⋯⋯妳也要注意安全啊。」
「放心。」拋給我一個充滿自信的微笑，緋隼再度拍動她的漆黑雙翼。
伴隨「唰」的一聲，緋隼瞬間消失在眼前。沒幾秒鐘的功夫她已經飛到那棟建築物的頂端。
於此同時，璃奈像是在祈禱一般雙手合十，眼神充滿盼望。
這久違的希望讓大家都鬆了口氣。
雖然過程遭遇不少挫折，甚至一度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事情總算出現轉機。
我環視周圍的學生，全員露出疲憊的笑容，和抹去額頭汗珠的朝希對上眼，她不禁跪倒在地。
「⋯⋯幸好她們都平安無事。」
「是啊，九尋同學。仔細說起來這都要感謝⋯⋯嗯？」
「老師，怎麼了嗎？」
我的臉色跟語氣驟變，璃奈和碧困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在她們頭頂上空緩緩降落的，是抱著失蹤人口的緋隼。
「你沒事吧？新谷，人都找到了，幹嘛繼續擺著一張臭臉？」
「不對⋯⋯事情不太對勁⋯⋯」
「你在碎碎念什麼？」
盯著順利降落的緋隼，我內心變得比剛才還要惶恐不安。
當所有人紛紛圍過去關心，唯獨自己留在原地。身旁的璃奈露出擔憂的表情。
朝希走上前想檢查雙胞胎是否有受傷。
「日下同學？」她碰了下緋隼的肩膀，發覺對方同樣渾身僵硬。
朝希無視周圍傳來的驚嘆聲，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僅僅只是一瞬，她也愣住了。
「⋯⋯怎麼會？」
伊妮蜷縮在緋隼懷中呼呼大睡，綠色瀏海底下的雙眸緊閉著，完全對四周發生的一切沒有警覺。
芙妮不見蹤影。
他們在屋頂上只找到妹妹伊妮，姊姊不在旁邊。
「——！」
眾人意識到這點，至今為止的緩和氛圍再度變調。
本以為可以就此劃下句點，卻迎來一個抹殺所有希望的局面。
「我看見她躲在角落，以為兩個人都⋯⋯可惡！」
語氣中充斥著對情況大意的懊惱，緋隼將伊妮交給朝希後二話不說再度升空——那是連空氣都會產生爆裂的速度。
不少人從失落的情緒中恢復，也有人變得鬱鬱不振，尤其是川繪里，璃奈把手搭在她肩上。
「一定要找到她⋯⋯」
我握緊僵硬的雙拳，嘴邊如此反覆唸道。
「老師？」
那瞬間，全身血液都沖上了腦門，我轉身邁開步伐，不顧身邊的一切。
「日下同學！我需要妳的協助！」我放聲喊道。在空中四處滑翔的緋隼立刻應答，穩穩地飛在自己身後。
我們倆沿著商店街——不，是外頭的世界跑去。
天空開始變得陰暗，宛如利刃的風勢不停掃過臉頰，路面也從原先的石磚逐漸變成堅硬粗糙的灰色水泥。那些昭和式建築早已拋在腦後。
冷不防地。
「唔哦——！？」
路面上的一灘積水害我重心不穩滑倒，膝蓋跟側肩狠狠撞上附近的交通立牌，發出「碰」一聲巨響。
受傷的部位感覺像一團火燃燒起來似的。
我顧不得那麼多，直接扯開黃色的封鎖線，繞過幾條巷子後，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條沒什麼車流量的斑馬線，再過去就是住宅區跟城鎮。
「這裡就是結界的邊緣嗎？」
陰鬱的天空同時也映照著心情。
但這種詩一般的心境沒在腦海待太久，我需要擴大搜尋範圍的辦法，任何手段都好。
「老師！從這邊的街道向右轉——！！」
這時，我忽然聽見來自上方的聲響。抬起頭，發現緋隼直接通過結界邊緣，絲毫不受阻礙。
「等等，妳可以穿過去？」我驚訝地問。按理說它感應到學生應該會發出警報。
「搞不好是故障了⋯⋯芙妮才趁機跑出去。」
「我猜也是⋯⋯」
沒有多加思考，我決定照著少女的指示做，果不其然在轉角處發現一雙熟悉的嬌小鞋子。
這確實是芙妮的鞋。可是她人呢？
面對我的疑惑，緋隼一時也答不上來，畢竟她的加護能力有限，跟那種專門搜尋獵物或敵人的特殊魔法不一樣，充其量只是比一般人感知到更多東西。
繼續待在原地也無濟於事，我將鞋子緊緊握於掌心跑了起來。
沿途有不少民眾投以疑惑的眼光，對著飛過家門口的緋隼指指點點。
突然間，我眼前冒出一輛由青色蜥蜴拉著的龍螈車，險些迎面撞上，我及時轉身避開。
「唔！咿嘎咿唔！唔喀！（你走路不長眼啊白癡？）」
我沒有理會大聲斥責的哥布林駕駛，最終來到河堤旁。
線索到這邊就斷了。
此時眼角餘光發現另一雙鞋子，它被丟棄在附近的草叢。芙妮那孩子似乎想躲避什麼，連鞋子都捨棄，也有可能是在追逐某樣東西，趁結界發生問題時溜出來。
我急忙環顧四周，沒有小吃攤或餐廳，幾乎到了人跡稀罕的地步。在沒有半點陽光的沉悶氛圍影響下，總感覺尋獲學生的機率微乎其微。
「日下同學，回報這邊的地形。」
「⋯⋯好、好的。」緋隼喘著氣一邊回應，聲音帶有明顯的疲憊，「河堤的東邊好像在施工，西邊有一間便利超商，但我不認為芙妮會跑去太吵雜的區域，所以⋯⋯往西邊的可能性更高。」
「了解。」我點點頭說，「妳在上面還有看見什麼嗎？」
我恰好經過一片樹林稀疏的小公園，繞進去查看一圈依然沒收穫。
「現在風向很不穩定，用『加護』也沒辦法看到多遠，我已經到極限了⋯⋯真的很抱歉，接下來可能幫不了老師⋯⋯」
正如緋隼所言，雲層越來越灰暗，空氣中散發著泥土的味道。這一切都是即將下大雨的徵兆。
我眺望遠方，大片濃厚的烏雲正漸漸逼近。
現在是六月上旬，京都市在這個時節總會迎來梅雨季。
跑到河堤邊，河水表面開始變得混濁，隱約能看見魚兒逃竄進石頭的身影。
如果那孩子不小心落水——我握住欄桿的手加重力道。剛才一路衝過來的幹勁消散在潮濕的氣息中。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快思考、快思考、快思考啊——
這時緋隼緩緩在旁邊的草地降落，走向我這邊。水珠散佈在臉龐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液或淚水。
「對不起⋯⋯明明我最有機會追上她⋯⋯」
「————」
沉默不語，因為我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最初是我做的判斷，是我說她們還在商店街⋯⋯都是我的錯。」緋隼緊緊咬住下唇。
她曾說過自己渴望增強實力，好回報養育恩人。
如今卻連失蹤的同班同學都找不到。
其中的挫折感可想而知。
「別說了。」我背靠著欄桿，發現彼此都是同病相憐，我好恨這樣無助的自己。
「⋯⋯什麼？」
「別再說下去了。」
與其給對方虛假的慰藉，不如趁早讓她認清現實。
「班上的學生吵成一團，芙妮又走失，我讓所有人失望了。靠著幼稚的念頭苦撐到最後，什麼都沒達成⋯⋯」
「才不是這樣！」
緋隼發自內心的喊叫讓我措手不及，一時傻愣在原地。
「還沒到放棄的時候吧，難道老師之前展現的那些覺悟，真的都是在作秀？只是講我們想聽的話？」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我也無能為⋯⋯」
「不要再騙人了！」顛覆平時冷靜的形象，緋隼用幾乎要哭出來的微弱語氣喊著，「不管是師傅也好⋯⋯你這傢伙也好⋯⋯為什麼，都要在最後關頭放棄？」
「讓我一個人靜靜⋯⋯」
如今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非常醜陋。
看見這樣落魄的自己，緋隼深深吸了口氣。
緊接著。
「——！？」
衝擊。
剎那間，視野染成一片白色，再來是右臉頰被硬物擊中的猛烈觸感，我整個人不支倒地。
趴在地上彷彿連空氣都要從肺裡抽乾，不停咳嗽。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就在剛才，緋隼紮紮實實地揍了自己一拳。
我無法正眼看向對方，哪怕她渾身都在顫抖，連用雙手撐起身體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一邊無意識地抓著泥土洩恨，同時被自己的懦弱深深打擊。
◈
『——放棄吧。』
某個虛幻的聲音在腦中迴響。
『——對不起，辜負了各位。』
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不已。
那些未履行的約定、那些早已無法挽回的局面。
在心靈即將潰堤的瞬間——
「老師！你快看！」
緋隼的聲音再度響起，打斷了黏稠污泥般的思緒。
雖然已經不抱希望，我仍把目光轉向對方指的位置。
有個幼小身軀在橋梁底下呼呼大睡。
「難不成⋯⋯？」
「是芙妮！我們找到她了！」
因為陰影跟草叢的掩蓋，加上霧氣愈發濃郁才導致我沒發現。
那孩子大概是跑累了想躲太陽，索性鑽到橋底下休息。
我們彷彿又重新看見了希望。
但這份喜悅並沒有持續太久——
滴答，滴答。
幾粒雨滴直直落在我的手背以及頭髮上，預告著危機來臨。
我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瞪大雙眼。
芙妮所躺的地方並不是堅硬土地，而是一種叫做低漥地的區域。特性是當水量上漲時會全數淹沒，因此那邊的水草長得特別茂盛。
我曾經聽克萊希爾提到這附近有個水庫出水口，專門用來排放山上暴漲的河水，避免低窪地區遭殃。實際上的名稱忘記了，那不重要。
「⋯⋯老、老師！？」
我二話不說跨越欄桿衝下去，緋隼伸手想拉住自己的衣袖卻來不及。緊接著，她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警報聲。
推斷來源是施工地那邊的鐵製閘門。
該死，再跑快一點啊！
距離女童的位置還有一段路，我將雙手當成擴聲器大喊道：
「芙妮，趕快離開那裡！芙妮！妳聽見沒？」
同一時間，我感受到地面微微震動，雨勢也越下越大，無可避免地增加了傳遞警告的難度。
眼睛因為雨水滲入刺痛著，大吼時嘴角滲出血沫，多半是被緋隼揍了一拳的緣故。
我將殘存的力氣灌注到雙腿上拚命向前跑。
偏偏在這時，身後傳來令血液停止流動的可怕聲響，以及緋隼用盡全力呼喊自己的名字。我完全無視那些，希望趕在潮水來臨前牽住對方的手。
只要握到她的手的話——
「——！」
然後，我確實牽到了，與那溫暖的手掌彼此交疊。
芙妮迷迷糊糊地起身，揉著雙眼，用那對懶散的眼睛望向我這邊。
「一切都會沒事的，老師在這裡。」
「⋯⋯壽司？」
聽不懂我在講什麼的芙妮歪起腦袋。
「妳為什麼要跑來這種地方？」
「有不好的東西偷溜進去了，氣味很臭。」
「氣味？」我不解地眨著眼睛，望向對方手指的位置。
那是一個地下水道，入口處疑似遭到某種外力撕扯開來，鐵欄桿嚴重扭曲。
望著芙妮瑟瑟發抖的模樣，我心中頓時產生一股似曾相識的不安感。
「老師——！！」
就在我大口喘著氣，由於短時間內的激烈奔跑讓心臟瘋狂跳動的同時，耳邊捕捉到一個聲音。
「新谷老師！你們快點離開那——」
彷彿要突破天際的嘶吼聲，究竟包含了怎樣的情緒呢？
「唔！？」
下個瞬間，背後傳來強烈到幾乎要震出內臟的衝擊。
再也壓抑不住的兇猛河水一鼓作氣爆發了出來。
我墜入黑暗與混沌之中，眼睛完全無法張開，想吸口氣卻被異物嗆得難受，身體徹底隨波逐流。
那種喪失了一切感官以及方向感的恐懼，時隔許久再度侵蝕著神智。
對了，芙妮⋯⋯
必須確認她的安危。
我試圖握緊手掌，驚恐地發現沒有任何紮實的觸感，只有碎石子和黏稠的水草。
碰！
額頭撞擊到某塊堅硬物體，可能是鵝卵石。痛楚如同閃電般流竄全身，意識瞬間流失一大半。
——自己要像這樣死去了嗎？
失去應該保護的對象、將學生的信賴徹底踐踏，與其變成這副可惡的模樣，不如就此沉眠河底。
書中描述的溺水橋段都是騙人的。
根本沒有所謂的走馬燈，只有耳邊因為水流灌進去撕扯著腦袋，以及氣浪互相碰撞的聲音。
感官一點一滴地消散。
突然間，有道漆黑身影掠過眼角。
『——撐住。』
等等，好像有誰的聲音在呼喚著自己。
『——老師，請跟隨我的聲音。』
我很確定那個聲音並非幻覺，而是從黑暗深淵的某處傳來。
背後有股被人推著上升的感覺。
不停上升、不停上升、不停上升——
對方將我帶上岸。
『——元素之母．請求賜予汝之威能．《痊癒光輝》——』
剎那，一股暖意隔著眼皮傳達至胸腔，彷彿被呵護般的舒適感讓身體短暫地獲得解放。
我勉強睜開雙眼，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容。
然而，又是那麼地陌生。
「妳、妳是⋯⋯誰？」
臉頰兩側長著魚鰭一樣的東西，皮膚也不是人類該有的顏色，而是較為灰冷的淺藍色。那對艷紫眼眸參雜了些許魅惑氣息，讓人胸口直發癢。
「抱歉，讓老師看到這副模樣。」
「——！」
我想起來了。
那是在大多數幻想作品裡不可或缺的生物。
根據希臘傳說所述，她們居住在西西里島附近的島嶼，用自己天籟般的歌喉讓水手聽到失神，最終使航船觸礁沉沒。起初民間認為她們是美麗的海洋仙子，後來普遍被描述為邪惡的死亡精靈。
伸出援手的神祕女孩正是「賽連女妖」。
而且還是自己認識的某位學生。
可是，如今的我發不出任何聲音，當然也無法弄清楚對方的身分。
「——答應我，你會保守住這個秘密。」
隨著少女那對桃色唇瓣闔上，我的意識開始墜落。
「怎麼辦啊，附近的店家全部找過一遍了⋯⋯那兩個小鬼也太會躲了吧？」
打從雙胞胎失蹤已經過了十五分鐘，我立刻指揮Ｂ班展開搜索。
嗅覺敏銳的學生負責追蹤氣味；緋隼在空中支援；璃奈、碧和岩明四處奔走；擁有四隻手的村勇不停翻開垃圾桶或石頭等可以藏身的空間，將效率發揮到極致。
就算是力氣不大的朝希也跟著加入搜尋行列。
依靠緋隼的飛行能力以及「風之加護」增強視野，排除目標逃竄至外頭的可能性，她判斷伊妮跟芙妮還在商店街裡面。
範圍縮小了，似乎成為唯一的好消息。
「我們一定會找到她的，老師要有信心。」璃奈在得知訊息的當下對我這麼說。
有那麼一瞬間，我居然產生只要自己來就行了的念頭，但那不過是想挽救形象的行為。
眾人很快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也沒去追究是誰的責任，將焦點放在搜尋雙胞胎上。自責不已的朝希稍微得到寬恕。然而川繪里的一臉冷靜，引來不少人質疑她根本不在意。
我內心很清楚，她比現場的任何人都還要內疚。
「老師！這片區域已經搜索完畢，請下達指示！」
幾名亞人男孩跑來向我稟報進展。
雖然是壞消息，但我必須扮演好導師的身分。
「重新再找一遍，肯定有什麼地方漏掉了。她們的體型嬌小，任何狹窄的縫隙坑洞都不能放過。」
「遵命！」男孩們仿照電視劇裡面的那樣敬禮，轉身高喊道：「這邊有新鮮出爐的甜甜圈，想大快朵頤的人快出來吧！」
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貢獻力量。
這時，我注意到角落有某人使盡吃奶力氣嘗試搬動眼前的箱子，它卻紋風不動。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跑過去幫對方移開障礙物。她和我一齊往那條被堵住的死巷口裡頭望去，除了幾隻逃竄的野貓外一無所獲。我目光一轉，看向身旁滿頭大汗的前輩。
「真是的，需要人伸出援手就喊一聲嘛。自己在那邊逞強根本沒意義。」雖然我好像沒資格講別人。
「謝謝⋯⋯」
「現在道謝做什麼？還沒到在公眾面前下跪辭職的時候呢，要是這件事沒處理好，搞不好會被抓去坐牢喔。」
「總感覺從你嘴裡說出來特別有信服力啊。」朝希的嗓音微微顫抖。
「如果不想把餘生都耗費在監獄中，加把勁吧。」
我拍拍她的肩膀後起身，準備趕往其他地方幫忙。
「找到了——！！」
一股聲音自高空傳來，響遍整條商店街。眾人的視線都被吸引過去。
緋隼緩緩降落在地面，掀起一陣強風吹亂了瀏海，但我絲毫不在乎，直接詢問對方。
「她們在哪裡？」
「紅色建築物屋頂，左邊數過來第三棟。我這就去把她帶下來。」
「知道了⋯⋯妳也要注意安全啊。」
「放心。」拋給我一個充滿自信的微笑，緋隼再度拍動她的漆黑雙翼。
伴隨「唰」的一聲，緋隼瞬間消失在眼前。沒幾秒鐘的功夫她已經飛到那棟建築物的頂端。
於此同時，璃奈像是在祈禱一般雙手合十，眼神充滿盼望。
這久違的希望讓大家都鬆了口氣。
雖然過程遭遇不少挫折，甚至一度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事情總算出現轉機。
我環視周圍的學生，全員露出疲憊的笑容，和抹去額頭汗珠的朝希對上眼，她不禁跪倒在地。
「⋯⋯幸好她們都平安無事。」
「是啊，九尋同學。仔細說起來這都要感謝⋯⋯嗯？」
「老師，怎麼了嗎？」
我的臉色跟語氣驟變，璃奈和碧困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在她們頭頂上空緩緩降落的，是抱著失蹤人口的緋隼。
「你沒事吧？新谷，人都找到了，幹嘛繼續擺著一張臭臉？」
「不對⋯⋯事情不太對勁⋯⋯」
「你在碎碎念什麼？」
盯著順利降落的緋隼，我內心變得比剛才還要惶恐不安。
當所有人紛紛圍過去關心，唯獨自己留在原地。身旁的璃奈露出擔憂的表情。
朝希走上前想檢查雙胞胎是否有受傷。
「日下同學？」她碰了下緋隼的肩膀，發覺對方同樣渾身僵硬。
朝希無視周圍傳來的驚嘆聲，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僅僅只是一瞬，她也愣住了。
「⋯⋯怎麼會？」
伊妮蜷縮在緋隼懷中呼呼大睡，綠色瀏海底下的雙眸緊閉著，完全對四周發生的一切沒有警覺。
芙妮不見蹤影。
他們在屋頂上只找到妹妹伊妮，姊姊不在旁邊。
「——！」
眾人意識到這點，至今為止的緩和氛圍再度變調。
本以為可以就此劃下句點，卻迎來一個抹殺所有希望的局面。
「我看見她躲在角落，以為兩個人都⋯⋯可惡！」
語氣中充斥著對情況大意的懊惱，緋隼將伊妮交給朝希後二話不說再度升空——那是連空氣都會產生爆裂的速度。
不少人從失落的情緒中恢復，也有人變得鬱鬱不振，尤其是川繪里，璃奈把手搭在她肩上。
「一定要找到她⋯⋯」
我握緊僵硬的雙拳，嘴邊如此反覆唸道。
「老師？」
那瞬間，全身血液都沖上了腦門，我轉身邁開步伐，不顧身邊的一切。
「日下同學！我需要妳的協助！」我放聲喊道。在空中四處滑翔的緋隼立刻應答，穩穩地飛在自己身後。
我們倆沿著商店街——不，是外頭的世界跑去。
天空開始變得陰暗，宛如利刃的風勢不停掃過臉頰，路面也從原先的石磚逐漸變成堅硬粗糙的灰色水泥。那些昭和式建築早已拋在腦後。
冷不防地。
「唔哦——！？」
路面上的一灘積水害我重心不穩滑倒，膝蓋跟側肩狠狠撞上附近的交通立牌，發出「碰」一聲巨響。
受傷的部位感覺像一團火燃燒起來似的。
我顧不得那麼多，直接扯開黃色的封鎖線，繞過幾條巷子後，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條沒什麼車流量的斑馬線，再過去就是住宅區跟城鎮。
「這裡就是結界的邊緣嗎？」
陰鬱的天空同時也映照著心情。
但這種詩一般的心境沒在腦海待太久，我需要擴大搜尋範圍的辦法，任何手段都好。
「老師！從這邊的街道向右轉——！！」
這時，我忽然聽見來自上方的聲響。抬起頭，發現緋隼直接通過結界邊緣，絲毫不受阻礙。
「等等，妳可以穿過去？」我驚訝地問。按理說它感應到學生應該會發出警報。
「搞不好是故障了⋯⋯芙妮才趁機跑出去。」
「我猜也是⋯⋯」
沒有多加思考，我決定照著少女的指示做，果不其然在轉角處發現一雙熟悉的嬌小鞋子。
這確實是芙妮的鞋。可是她人呢？
面對我的疑惑，緋隼一時也答不上來，畢竟她的加護能力有限，跟那種專門搜尋獵物或敵人的特殊魔法不一樣，充其量只是比一般人感知到更多東西。
繼續待在原地也無濟於事，我將鞋子緊緊握於掌心跑了起來。
沿途有不少民眾投以疑惑的眼光，對著飛過家門口的緋隼指指點點。
突然間，我眼前冒出一輛由青色蜥蜴拉著的龍螈車，險些迎面撞上，我及時轉身避開。
「唔！咿嘎咿唔！唔喀！（你走路不長眼啊白癡？）」
我沒有理會大聲斥責的哥布林駕駛，最終來到河堤旁。
線索到這邊就斷了。
此時眼角餘光發現另一雙鞋子，它被丟棄在附近的草叢。芙妮那孩子似乎想躲避什麼，連鞋子都捨棄，也有可能是在追逐某樣東西，趁結界發生問題時溜出來。
我急忙環顧四周，沒有小吃攤或餐廳，幾乎到了人跡稀罕的地步。在沒有半點陽光的沉悶氛圍影響下，總感覺尋獲學生的機率微乎其微。
「日下同學，回報這邊的地形。」
「⋯⋯好、好的。」緋隼喘著氣一邊回應，聲音帶有明顯的疲憊，「河堤的東邊好像在施工，西邊有一間便利超商，但我不認為芙妮會跑去太吵雜的區域，所以⋯⋯往西邊的可能性更高。」
「了解。」我點點頭說，「妳在上面還有看見什麼嗎？」
我恰好經過一片樹林稀疏的小公園，繞進去查看一圈依然沒收穫。
「現在風向很不穩定，用『加護』也沒辦法看到多遠，我已經到極限了⋯⋯真的很抱歉，接下來可能幫不了老師⋯⋯」
正如緋隼所言，雲層越來越灰暗，空氣中散發著泥土的味道。這一切都是即將下大雨的徵兆。
我眺望遠方，大片濃厚的烏雲正漸漸逼近。
現在是六月上旬，京都市在這個時節總會迎來梅雨季。
跑到河堤邊，河水表面開始變得混濁，隱約能看見魚兒逃竄進石頭的身影。
如果那孩子不小心落水——我握住欄桿的手加重力道。剛才一路衝過來的幹勁消散在潮濕的氣息中。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快思考、快思考、快思考啊——
這時緋隼緩緩在旁邊的草地降落，走向我這邊。水珠散佈在臉龐上早已分不清是汗液或淚水。
「對不起⋯⋯明明我最有機會追上她⋯⋯」
「————」
沉默不語，因為我不知道該講些什麼。
「最初是我做的判斷，是我說她們還在商店街⋯⋯都是我的錯。」緋隼緊緊咬住下唇。
她曾說過自己渴望增強實力，好回報養育恩人。
如今卻連失蹤的同班同學都找不到。
其中的挫折感可想而知。
「別說了。」我背靠著欄桿，發現彼此都是同病相憐，我好恨這樣無助的自己。
「⋯⋯什麼？」
「別再說下去了。」
與其給對方虛假的慰藉，不如趁早讓她認清現實。
「班上的學生吵成一團，芙妮又走失，我讓所有人失望了。靠著幼稚的念頭苦撐到最後，什麼都沒達成⋯⋯」
「才不是這樣！」
緋隼發自內心的喊叫讓我措手不及，一時傻愣在原地。
「還沒到放棄的時候吧，難道老師之前展現的那些覺悟，真的都是在作秀？只是講我們想聽的話？」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我也無能為⋯⋯」
「不要再騙人了！」顛覆平時冷靜的形象，緋隼用幾乎要哭出來的微弱語氣喊著，「不管是師傅也好⋯⋯你這傢伙也好⋯⋯為什麼，都要在最後關頭放棄？」
「讓我一個人靜靜⋯⋯」
如今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非常醜陋。
看見這樣落魄的自己，緋隼深深吸了口氣。
緊接著。
「——！？」
衝擊。
剎那間，視野染成一片白色，再來是右臉頰被硬物擊中的猛烈觸感，我整個人不支倒地。
趴在地上彷彿連空氣都要從肺裡抽乾，不停咳嗽。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就在剛才，緋隼紮紮實實地揍了自己一拳。
我無法正眼看向對方，哪怕她渾身都在顫抖，連用雙手撐起身體的力氣都使不上來。
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一邊無意識地抓著泥土洩恨，同時被自己的懦弱深深打擊。
◈
『——放棄吧。』
某個虛幻的聲音在腦中迴響。
『——對不起，辜負了各位。』
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不已。
那些未履行的約定、那些早已無法挽回的局面。
在心靈即將潰堤的瞬間——
「老師！你快看！」
緋隼的聲音再度響起，打斷了黏稠污泥般的思緒。
雖然已經不抱希望，我仍把目光轉向對方指的位置。
有個幼小身軀在橋梁底下呼呼大睡。
「難不成⋯⋯？」
「是芙妮！我們找到她了！」
因為陰影跟草叢的掩蓋，加上霧氣愈發濃郁才導致我沒發現。
那孩子大概是跑累了想躲太陽，索性鑽到橋底下休息。
我們彷彿又重新看見了希望。
但這份喜悅並沒有持續太久——
滴答，滴答。
幾粒雨滴直直落在我的手背以及頭髮上，預告著危機來臨。
我像意識到什麼似的瞪大雙眼。
芙妮所躺的地方並不是堅硬土地，而是一種叫做低漥地的區域。特性是當水量上漲時會全數淹沒，因此那邊的水草長得特別茂盛。
我曾經聽克萊希爾提到這附近有個水庫出水口，專門用來排放山上暴漲的河水，避免低窪地區遭殃。實際上的名稱忘記了，那不重要。
「⋯⋯老、老師！？」
我二話不說跨越欄桿衝下去，緋隼伸手想拉住自己的衣袖卻來不及。緊接著，她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警報聲。
推斷來源是施工地那邊的鐵製閘門。
該死，再跑快一點啊！
距離女童的位置還有一段路，我將雙手當成擴聲器大喊道：
「芙妮，趕快離開那裡！芙妮！妳聽見沒？」
同一時間，我感受到地面微微震動，雨勢也越下越大，無可避免地增加了傳遞警告的難度。
眼睛因為雨水滲入刺痛著，大吼時嘴角滲出血沫，多半是被緋隼揍了一拳的緣故。
我將殘存的力氣灌注到雙腿上拚命向前跑。
偏偏在這時，身後傳來令血液停止流動的可怕聲響，以及緋隼用盡全力呼喊自己的名字。我完全無視那些，希望趕在潮水來臨前牽住對方的手。
只要握到她的手的話——
「——！」
然後，我確實牽到了，與那溫暖的手掌彼此交疊。
芙妮迷迷糊糊地起身，揉著雙眼，用那對懶散的眼睛望向我這邊。
「一切都會沒事的，老師在這裡。」
「⋯⋯壽司？」
聽不懂我在講什麼的芙妮歪起腦袋。
「妳為什麼要跑來這種地方？」
「有不好的東西偷溜進去了，氣味很臭。」
「氣味？」我不解地眨著眼睛，望向對方手指的位置。
那是一個地下水道，入口處疑似遭到某種外力撕扯開來，鐵欄桿嚴重扭曲。
望著芙妮瑟瑟發抖的模樣，我心中頓時產生一股似曾相識的不安感。
「老師——！！」
就在我大口喘著氣，由於短時間內的激烈奔跑讓心臟瘋狂跳動的同時，耳邊捕捉到一個聲音。
「新谷老師！你們快點離開那——」
彷彿要突破天際的嘶吼聲，究竟包含了怎樣的情緒呢？
「唔！？」
下個瞬間，背後傳來強烈到幾乎要震出內臟的衝擊。
再也壓抑不住的兇猛河水一鼓作氣爆發了出來。
我墜入黑暗與混沌之中，眼睛完全無法張開，想吸口氣卻被異物嗆得難受，身體徹底隨波逐流。
那種喪失了一切感官以及方向感的恐懼，時隔許久再度侵蝕著神智。
對了，芙妮⋯⋯
必須確認她的安危。
我試圖握緊手掌，驚恐地發現沒有任何紮實的觸感，只有碎石子和黏稠的水草。
碰！
額頭撞擊到某塊堅硬物體，可能是鵝卵石。痛楚如同閃電般流竄全身，意識瞬間流失一大半。
——自己要像這樣死去了嗎？
失去應該保護的對象、將學生的信賴徹底踐踏，與其變成這副可惡的模樣，不如就此沉眠河底。
書中描述的溺水橋段都是騙人的。
根本沒有所謂的走馬燈，只有耳邊因為水流灌進去撕扯著腦袋，以及氣浪互相碰撞的聲音。
感官一點一滴地消散。
突然間，有道漆黑身影掠過眼角。
『——撐住。』
等等，好像有誰的聲音在呼喚著自己。
『——老師，請跟隨我的聲音。』
我很確定那個聲音並非幻覺，而是從黑暗深淵的某處傳來。
背後有股被人推著上升的感覺。
不停上升、不停上升、不停上升——
對方將我帶上岸。
『——元素之母．請求賜予汝之威能．《痊癒光輝》——』
剎那，一股暖意隔著眼皮傳達至胸腔，彷彿被呵護般的舒適感讓身體短暫地獲得解放。
我勉強睜開雙眼，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容。
然而，又是那麼地陌生。
「妳、妳是⋯⋯誰？」
臉頰兩側長著魚鰭一樣的東西，皮膚也不是人類該有的顏色，而是較為灰冷的淺藍色。那對艷紫眼眸參雜了些許魅惑氣息，讓人胸口直發癢。
「抱歉，讓老師看到這副模樣。」
「——！」
我想起來了。
那是在大多數幻想作品裡不可或缺的生物。
根據希臘傳說所述，她們居住在西西里島附近的島嶼，用自己天籟般的歌喉讓水手聽到失神，最終使航船觸礁沉沒。起初民間認為她們是美麗的海洋仙子，後來普遍被描述為邪惡的死亡精靈。
伸出援手的神祕女孩正是「賽連女妖」。
而且還是自己認識的某位學生。
可是，如今的我發不出任何聲音，當然也無法弄清楚對方的身分。
「——答應我，你會保守住這個秘密。」
隨著少女那對桃色唇瓣闔上，我的意識開始墜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