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在過去與心意之間（３）

　　隔天下午。

　　上完課的葉武來到校門口，發現灰雪已經站在那等他。

　　「……妳比我想得還要早出現。」

　　「是你晚到了，葉武。明明是你約我的，這樣可不行喔。」

　　灰雪雙手抱胸倚靠在校門旁，臉上依舊掛著招牌的冰冷表情。

　　……只是她臉頰好像泛著淡淡的紅暈，應該是看錯了吧。

　　「所以呢？你找我出來要做什麼？」

　　「嗯？我在訊息裡說得不夠清楚嗎？我想和妳一起買東西。」

　　「……就這樣？」

　　「就這樣。」

　　過於直白的回答讓灰雪不知該作何感想。

　　「上課的東西有點不夠用了，我想去書店補充一下。」

　　「那你自己去就好，幹嘛特地找我……」

　　「有個人一起總是比較熱鬧吧。我在學校又沒什麼朋友，筱茹姊他們也沒空，想想還能約出來的就是灰雪妳啦。」

　　「哼，結果你還是邊緣劍聖嘛。」

　　「妳也沒資格說我啦。話說我們好歹也一起上學幾天了，妳還在排斥我嗎。」

　　「我只是……不太習慣你主動約我。」

　　灰雪別過眼神，用手指把玩著淡紫色的髮絲說道。

　　「唉……好啦，如果妳不習慣的話就算了，不過我是真的很想找個人一起──尤其是跟灰雪妳。」

　　「欸……？」

　　灰雪臉上的紅暈似乎更加深了一分。

　　「呃……喔！是、是嗎，既然你都說到這地步了，那……我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你吧，啊哈哈哈。」

　　她把臉撇向一邊，像是很熱似的用手拚命搧著臉頰。

　　感覺她的語調好像上升了約兩到三階，不過葉武決定把這當成錯覺無視掉。

　　「那真是謝謝妳願意賞我臉。好啦，我們走吧。」

　　「看來你這傢伙偶爾也……啊，等我一下啦。」

　　葉武逕自邁開腳步，樣子終於比較正常的灰雪也緊跟在後。

　　就這樣，兩位昔日宿敵的放課後時光開始了。



§



　　兩人來到的目的地是車站前的大型書店──他們不久前曾經巧遇過一次的地方。

　　雖說名面上是書店，但這裡的商品種類其實很多樣，除了書以外文具用品或是其他生活小物都有販售。

　　「原子筆、立可帶……還有筆記本也買一本好了。妳有要買什麼嗎？灰雪。」

　　「不用，我只是來陪你的。」

　　「別這麼說，還是趁現在買些上課需要的東西吧，不然考試的時候出問題可就糟了。」

　　「風花都有幫我準備好，不需要你替我擔心。」

　　「這樣啊，有個侍從還真是不錯。」

　　「……」

　　也不知道這話是褒是貶。今天的葉武感覺比平時更難看透。

　　灰雪決定暫時別多想，四處看看轉移心思。

　　這時，店內的小說區塊有個東西引起了灰雪的注意。

　　這間店會把近期內熱銷的作品製成排行榜張貼在牆面上，以達到宣傳行銷的效果，現在那張排行榜上有個灰雪再熟悉不過的作品。

　　「喔，《勇者的初戀》上暢銷排行了啊。」

　　葉武不知何時來到身邊，順著灰雪的視線看過去說道。

　　沒錯，前些日子上市的《勇者的初戀》第四集，如今就在暢銷榜上第五名的位置。

　　喜歡的作品登上榜，灰雪的眼中閃爍著難以掩蓋的喜悅。

　　「說起來，第四集妳看完了嗎？」

　　「這還用說，買回去當天就熬夜看完了。」

　　「熬夜看啊……妳真的很喜歡呢。」

　　「事到如今也不用我多說吧。而且第四集那麼精采，一看就停不下來了。」

　　「喔，我知道，劇情展開很出人意料，作者的寫法也很動人。」

　　「對吧！埃莉絲困於身為魔王的過去，而抱著贖罪的心態走進黑暗，路克也在勇者的使命與自己的心意之間掙扎，兩個人的情感糾結描寫的細膩，看得我都為他們感到心疼了。」

　　「但他們最後也都成功克服了自己的心魔，看得也是感到高興啊。」

　　「嗯嗯，決戰時他們兩人心意相通，重新站在一起的那個段落真的是讓人熱血沸騰！還有最後互相告白的橋段，就算只有文字也能感受到那個甜蜜的氣氛，配上插圖就更棒了！」

　　「是啊，這集真的有很多讓人興奮的橋段，我看完之後甚至有點睡不著。」

　　「我可是完全睡不著覺呢。雖然這集看起來告一段落了，不過結尾又埋下新的伏筆，我已經開始期待下一集了啊。還有就是……欸……」

　　說到一半灰雪才發現，葉武正用種像是在關愛似的表情看著她。

　　「……你那種不良少年眼神配這表情怪不協調的。」

　　「喂，妳這話說得有點傷人喔。」

　　眼神兇惡又不是我自願的。

　　「沒事用那種表情看人幹嘛，感覺很怪欸。」

　　「有必要說成這樣嗎！」

　　「我只是認為你該有點自己眼神很兇惡的自覺。」

　　「我有自覺啊，所以才開始戴眼鏡了。」

　　「眼神這麼兇，或許很適合加入龍魔會。」

　　「說什麼鬼話，黑山之戰都過多久了。還有我才不會加入龍魔會。」

　　不知不覺又變成了平常的鬥嘴，這種模式什麼時候才能有改善的一天啊。

　　葉武暗自嘆氣，把話題拉回正軌。

　　「表情的問題就不說了……我只是覺得妳真的很喜歡小說啊，如果平常可以多露出一點這種笑容就好了，看起來比較可愛。」

　　「什麼啊，這種話可不能隨便對女生說。」

　　灰雪有些害羞的撇過眼。

　　「我只是喜歡像小說裡那樣的戀愛故事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望向排行榜上的小說封面輕輕說著。「能夠跨越黑暗的過去，與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攜手克服困難走向幸福，聽起來就很美好吧。」

　　「……是啊，聽起來的確很棒。」

　　「不過……小說終究是小說，現實還是沒辦法那麼美好吧。」

　　「灰雪？」

　　似乎是有所觸動，灰雪的神情和語氣都漸漸往下沉。

　　「我是『龍姬』，妖怪組織龍魔會的公主……我這種人，真的能像小說裡那樣獲得幸福嗎……」

　　她的話聽起來像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希望誰能聽到。

　　好似獨自一人在空蕩的教堂內祈禱──

　　然而那模樣只出現短短幾秒鐘，灰雪很快恢復了原本的神情。

　　「抱歉，突然說了些奇怪的話，剛才那些當我沒說過吧，哈哈。機會難得，我也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要買好了～～」

　　說完，她立刻轉過身，自顧自地在店內閒晃起來。

　　「……」

　　然而……葉武總覺得那背影多了分寂寞的味道。



§



　　葉武和灰雪在店裡逛了好一陣子，差不多把整間店都繞過一圈。等他們離開書店，太陽已經下山了，於是兩人順便在附近的小餐廳解決晚餐，過晚上八點才踏上歸途。

　　名義上只是採買，但幾乎已經等同於約會了。

　　「啊～～滿足了，偶爾像這樣在下課後到處晃晃也不錯啊，對吧，灰雪。」

　　「什麼到處，我們也就去了一個地方。」

　　「那下次再一起去更多地方吧，這樣才像個青春洋溢的大學生吧。」

　　「還有下次啊。」

　　灰雪無奈地回應情緒莫名高亢的葉武，但嘴角還是帶有些微的笑意。

　　「不過你說得對，這樣出來確實挺不錯的。」

　　「對吧，所以下次有機會再一起逛吧。」

　　「我考慮考慮。」

　　答案跟上次問類似問題時不一樣了啊，葉武微笑著想。

　　兩人一邊閒聊，一邊往回程的車站走去。

　　「結果……」

　　突然間，灰雪喃喃地出了聲。

　　「你找我出來到底想做什麼？葉武。」

　　「做什麼？不就買買東西，順便吃個晚餐嗎。」

　　「…………」

　　「別那樣看我啦，就說……」

　　本來葉武想再重複一遍之前說過的答案，但看見灰雪眼中那抹名為「認真」的光澤後，話語就在喉頭停了下來。

　　「唉，這該怎麼說呢……」

　　葉武有些無奈地抓頭，輕嘆一口氣後說道。

　　「之前發生了不少事，搞得這幾天心神不寧的吧，所以我才想出來晃晃舒緩一下心情。」

　　「舒緩心情？」

　　「沒錯。」葉武遙望起街道的景色。「黑山之戰結束後，我就常到這些地方來閒逛，算是我為數不多的一點興趣吧。只要來這體驗和平的日常，感覺就能讓心情穩定下來。」

　　看起來和以前給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樣。

　　「哼……原來是這樣。」

　　明明是「劍聖」，舒緩心情的方法卻意外平靜，又或者這是戰鬥結束後出現的變化嗎。灰雪腦中閃過了無關緊要的感想。

　　「我大概知道你出來的理由了，不過又為什麼要找我一起？」

　　「這我說過了吧，我想和灰雪妳一起啊。」

　　「欸？」

　　明明是同一句話，灰雪卻覺得聽起來跟之前不太一樣。

　　想到這，她的臉又忍不住紅了起來。

　　「別、別耍我啊，到現在還說這種話。」

　　「沒在耍妳，這句是真心話，去看電影那次就有這種感覺了，跟妳待在一起我其實挺開心的。而且──這也是為了灰雪妳啊。」

　　「為了……我？」

　　「妳也被『刃』的事情搞得很心煩意亂吧，稍微看一下就知道了。」

　　灰雪無話可說，因為那的確是事實。

　　葉武竟然連這點都想到了嗎？

　　「……不對！這樣就更奇怪了啊，幹嘛為了我做這種事？我可是……」

　　「曾經是敵人嗎？這也說過吧，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但是……！」

　　灰雪似乎還想辯駁些什麼，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沉寂數秒，她先是低下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接著才緩緩開口。

　　「但是，我是『龍姬』喔……」

　　「灰雪……？」

　　「我是大妖怪黑龍王的女兒，龍魔會的公主，是對曾經人類造成威脅的妖怪喔。想起這點，你還能悠哉地說那種話嗎。」

　　葉武察覺到不對勁。

　　灰雪細微的聲音，帶著顫抖。

　　「我是多麼可怕的妖怪，葉武你應該最清楚吧。」

　　「那……」

　　那當然，我們都在戰場上打過多少次了──葉武當下想到這個回答，但他沒說出口。

　　總覺得說出口了，灰雪就會離他而去。

　　「為什麼你還能對我這麼好？明明我以前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情，待在那種可怕的組織裡。」

　　「不，所以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啊。妳現在想過和平的日子對吧，那麼……」

　　「是過去的事情，但也是事實吧。」

　　「……」

　　「我想過上和平的日子，這個願望仍然不變。但是……遇到了『刃』我才重新回想起來，自己是什麼樣的妖怪。」

　　「……」

　　「我是龍魔會的『龍姬』……曾經只會戰鬥和破壞的我，真的可以待在這裡嗎……」

　　與平時高冷的姿態截然不同，此刻的灰雪顯得渺小又失落。

　　葉武這才終於理解──

　　為什麼灰雪總是擺著冷漠的面容？為什麼總是不願對他人表露情感？

　　──因為灰雪害怕去愛人。

　　黑山之戰結束，龍魔會潰敗，灰雪應該可以棄暗投明，擺脫組織的陰影，走上屬於自己的人生，至少葉武原本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他大錯特錯。

　　身為龍魔會的黑暗過去至今仍束縛著灰雪，使她下意識抗拒與人有所聯繫。

　　與龍魔會餘孽的重逢，更是放大她心中的這份黑暗。

　　即使戰鬥落幕，少女的心──她孤身一人的心，依舊停留在那個時刻，無法向前。

　　（結果，連這點都一樣嗎……）

　　葉武默默地在心中感概。

　　他不久前也是一樣，被過去所拉扯而無法坦率地踏出腳步。如今站在眼前的灰雪，就跟那時的他別無二致。

　　真是的，這女孩到底要跟自己像到什麼地步啊，明明就是敵人。

　　不過……就是因為如此相像，葉武才無法放下她吧。

　　正因為如此──現在他更不能放著灰雪不管，就算她是過去的宿敵。

　　「……是啊。」

　　葉武輕聲嘆氣，轉身對低著頭的灰雪開口。

　　「以前妳可是讓我吃了不少苦頭啊，揮劍的速度快到不行，攻擊力道重得不像話，那個黑焰更不用說，簡直就是犯規。」

　　「呵呵，果然你也這麼想吧，像我這種……」

　　「但我也知道，妳實際上是個喜歡看小說，而且有點少根筋的女孩子。」

　　「……欸？」

　　灰雪略為訝異的睜大眼。

　　「妳心底其實也很喜歡現在的日子吧，否則剛才就不會露出那種開心的表情。」

　　「但是……」

　　「對啦，要擺脫過去是很難的事情，我不久前也跟妳一樣，在想該怎麼面對現在的日子……但後來想想，還是自己的心情最重要啊。我今天之所以找妳出來，說穿了也是我想要這麼做而已，跟過去什麼的沒有關係。」

　　「…………」

　　「我明白過去沒辦法擺脫，但是……一直抓著過去不放未免太辛苦了。偶爾也稍微想想自己的心意吧。」

　　「自己的心意……」

　　想起昨天也聽過類似的話，灰雪不由得沉思起來。

　　坦白講，葉武這番話根本就沒道理。

　　身為龍魔會公主的不祥過往，哪是能用這些三言兩語帶過去的，事情才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

　　然而不知為何，灰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因為內心深處其實很想認同他的話嗎？還是因為別的理由？

　　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

　　「……抱歉，似乎變成我在說教了。」

　　「欸？」

　　這時，葉武換上了個不好意思的苦笑。

　　「雖然說了很多，不過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妳不想聽的話也沒關係。」

　　「……」

　　灰雪一楞一楞的望著葉武。

　　──為什麼他還願意對自己這麼溫柔？

　　明明是自己沒來由地對他傾吐情緒垃圾，他大可以說句「隨便妳」然後轉身走人，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明明他們是無數次刀刃相向的宿敵，為什麼──

　　葉武當然沒有聽見灰雪的這些心聲，只是靜靜的回過頭去。

　　「好啦，時間也不早了，差不多該回去……」



　　「──找到了。」



　　瞬間。

　　冰冷的氣息掃過意識。

　　回過神來，周圍的空間已經被結界所覆蓋，閒雜人等的身影消失，斑斕光彩的街道染上黑暗的違和感。

　　「……！」

　　葉武與灰雪兩人立刻繃緊了神經。

　　原因無他，這情景實在太過熟悉，前幾天才發生過一次。

　　像是呼應兩人的直覺──身旁傳來了冷冽的嗓音。



　　「我還有事情要找妳，灰雪公主。」



　　「刃」帶著無可忽視的存在感，緩緩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