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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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12
那夜,夢靨出動的兵力共有一百四十個混成群。
在最後一刻修復預警模組的前哨與城市,精準地調派防衛,成功殲滅了敵人。
如果扣除預警模組的問題,這種規模的衝突,一年本就會發生幾次,不算完全的反常。
而參與這場戰役的兩百名守夜人中,有十幾人陣亡,亦算是合理範圍的數字。
比較其所避免的上萬殺戮面前,似乎是必要犧牲。
「即便不感情用事,我還是得說,守夜人還真不是人幹的差事呢。」
院長在戰鬥隔天的會議中說到。
「但能成功化險為夷,二位實在功不可沒。」
「指揮官,不如下個月我推薦你特別升遷吧?」
上司眼裡露出彷彿要即刻收復地球的光芒。
「如果是我能肩負起的職位的話──」
「前線城市974在此次戰鬥中損失了一半的守夜人,你升級後到那協助重建如何?」
「我仍閱歷不足,請讓我留在前哨多多磨練吧。」
他眼神裡的光輝霎時熄滅。
如果說守夜人的工作不好當,前哨的指揮官也頗有苦衷呢。
*
每個月,機構都會招收一批約百人的少女,讓她們換上黑底白邊的高雅制服,成為「見習生」。
在短短的一個月裡,新的守夜人會從中覺醒,並在制服加上象徵守夜人的紅色領結。
她們組成的小隊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駐紮於前哨,而前一隊的少女們則被派往其他城市。
這樣幾乎趕鴨子上架的訓練行程,也反映人類急切地想轉守為攻,從現在的定點防禦,到發起對地表之遠征。
從地下巢穴的數目推斷,從地底至地表的夢靨估計有五百個師。
也就是說,要有五萬名守夜人,才能與之抗衡。
現在地下城市的守夜人總數約有兩萬,而機構有五十多座。
即便機構訓練的效率有增長趨勢,近年來與夢靨的摩擦也加劇守夜人的消耗。到頭來每年增加的守夜人總數也是三千左右。
所以說,距離由人類主導的反攻時機,還有十年。
當然,因為對巢的環境不熟悉,以及後勤補給的問題,實際需要的守夜人遠不止這數字。
如果夢靨還能從地球外召喚援軍……不,繼續想下去就太絕望了。
還是著眼在當下比較實際。
雖然院長提到「不感情用事」是訓練守夜人、或說在地下城市生活的準則,矛盾的是,機構的存在便是要將人類曾有的豐沛「感情」帶給少女們。
諸如創作、表演、純理論科學、以及地上文明史等等,這些已成無用奢侈品的知識,是機構一個月密集課程的主軸。
因此,機構並非以既有的身體能力作為選拔標準,而是專挑具特殊才能的少女。
駐紮的守夜人也會在課程中分享實戰經驗,不過她們最重要的工作,還是由現任隊長來識別出被莉莉絲選上的少女。
守夜人的覺醒一般發生在訓練的尾聲,甚至是最後一日,所以課程的規劃甚少提早結束。
這也是為何機構的少女們,即便在一個月中培養出友誼,在沒有跡象判斷誰會被選上的情況下,所有人都是競爭對手。
如莫提亞所言,最後會成為守夜人的只有少數。
而那些絕大多數、沒被選上為守夜人的少女,月底便得告別這短暫的樂園,回到地下城市的殘酷現實。
今天授課的是克萊奧與娥蘇拉,而布雷蒂於機構外沿小溪散步著。
克萊奧對細節十分考究,她講述的戰鬥過程和我所讀過的夢毫不遜色。
由於隊長也負責選拔下個小隊,隨著課程進入中段,圍繞在她身旁、想加深她印象的見習生也很多,即便到頭來決定誰會成為守夜人的,還是神明一般高深莫測的莉莉絲。
娥蘇拉的授課則偏向吹捧自己的的英姿,儘管教育性質不高,在少女們間倒非常有人氣。
我還未看過布雷蒂授課,但她彷彿毫未被地下化的人類所污染的氣質,早傳遍了機構。
據莫提亞所言,在訓練期間是樂朵先和「好像特別需要照顧」的娥蘇拉交起了朋友,然後娥蘇拉注意到了讓自己操心的布雷蒂。
宛如食物鏈一樣呢。
若娥蘇拉在這兒,一定會對我跟著布雷蒂散步而抱怨連連吧。
此刻前哨模擬的天氣是溫帶地區的夏季,早晚雖有涼意,正午時分仍稍嫌炎熱。
討厭日曬的布雷蒂撐著藍色的洋傘,是樂朵和娥蘇拉在訓練尾聲合力完成的。實際狀況是樂朵負責所有製作,而娥蘇拉負責不對過程造成妨礙。
布雷蒂似乎並不介意我的陪伴,但也沒有想和我搭話的意思。
直到她注意到小徑上的某個東西而停下腳步。
「蜜蜂。」
唉?我看向她所指的方向。
一隻看來墜落沒多久的蜜蜂,突兀的倒在道路中央。
牠的翅膀斷裂,帶毒針的腹部被撕開,六足缺了三足。
這就奇怪了。
我好奇的不是這蜜蜂的死,而是牠曾經活過。
儘管前哨能複製狀似自然的地貌,重建整個地表的生態系仍是力猶未逮。
因此機構周圍的造景並無其他動物,連植物也多是「黑魔法」編織出來的贗品。
最近有新的動物實驗計畫嗎?我心想。
「這是布雷蒂第一次看見蜜蜂?」
「上課時在虛擬實境看過。」
她悄悄地蹲下,望著那一動也不動地黃色身軀。
總是平整潔淨的制服裙襬輕觸地面,不落凡塵的雪白長髮卻將她與這世界分了開來。
將她與這世界的其他生命,分了開來。
「那麼……」
布雷蒂偏過頭問到。
「牠死了嗎?」
我想起樂朵昨天宣告的、我所隱瞞的秘密。
其中之一與布雷蒂的身分有關。
與她為何感受不到死有關。
──人會不希望彼此死亡,是因為恐懼自己的死。
雖然沒有明講,上次和娥蘇拉談話時,我做了這樣的假設。
並且以布雷蒂希望娥蘇拉活下去為理由,讓她願意坦露自己的心聲。
然而,死對布雷蒂而言只是資訊,而非實質的存在。
例如二加二等於四。
世界上並沒有所謂「二」或「四」存在,只有二個或四個的物體。
同理,布雷蒂知道世界上有死亡的人與物,卻感受不到「死」本身的意涵。
「我想是的。」
看著那地的蜜蜂,我緩緩地說。
「那麼,牠死前害怕嗎?」
我思索了片刻。
「人類難以明白其他生物的感情,所以我不清楚。」
「牠的死和人類的死,並不一樣囉?」
「可以這麼說。或者,牠們的生命和人類的生命不同。」
至少,人類是如此定義自己和其他生命的距離。
所有活物的存在,都立基於其他活物的生與死之上。
還活著的便依其能力活下去,將死的便痛痛快快地去死。
一切自然,沒有所謂眾生平不平等的問題。
但人類的情感與價值,為生死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於是生命必須比較。
自己與他人的。
人類與其他生物的。
地球與夢靨的。
「這孩子很像布雷蒂呢。」
莫名地,白髮少女如此斷言。
「和牠一樣,布雷蒂不用尋找生命的意義。」
「布雷蒂不知道死的可怕。」
「死如果是『再也沒有生命』的意思,那麼死的話,布雷蒂也感覺不到可怕了。」
「對感覺不到的東西,布雷蒂不知道該怎麼辦。」
正午的暖陽將萬物照出短短的影子,強烈的光與光之下的黑暗,讓人想到死與生的聯繫。
那對布雷蒂而言,沒甚麼特別的聯繫。
「解夢人說過,人都怕死,因此不希望自己喜歡的人死。」
「的確,死了就見不到大家,所以可怕。但不能見面,好像不是最難過的事。」
「例如今天娥蘇拉討厭布雷蒂,不願意見面,布雷蒂會更傷心。而哪天娥蘇拉真的死了,布雷蒂大概也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難過。」
「人類因為想活下去而給了死亡意義,那布雷蒂的生命,大概沒甚麼意義。」
她道出結論。
「這孩子大概就是和布雷蒂一樣,不特別害怕死亡,然後就死了呢。」
「這樣,很奇怪嗎?」
少女的話語,或許對其他人是奇異又殘忍的。
聽到別人說不在乎自己的死,可能會急著否定對方,用「如果妳死的話其他人會傷心」,來勸對方愛惜自己的生命。
這樣的理由卻對認定「死就是無」的布雷蒂毫無說服力。
何況,就解夢人的立場,有問題的僅是布雷蒂不會避開危險這點。
如果輔助裝置能讓她正常作戰,她對死的見解其實沒甚麼妨礙。
不如說,我很贊成她的想法。
和第一次與那孩子見面的時候想比,作為守夜人的布雷蒂其實已十分清楚生命的本質。
「布雷蒂並不奇怪唷。」
「很多人害怕自己的死亡,反而無法為他人的消失而難過。」
「布雷蒂不怕死,但也不會因此輕視他人的死。」
「他人的與自己的死,無從比較。」
「死與生,也無從比較。」
我所講的可能與布雷蒂的心思無關,是被她啟發的感想。
「很多人以為,讓不怕死的去死,怕死的就可以活下來了。」
「但最後,怕死的未必能活,不怕死的,也未必死得了。」
「何況,怕死的也未必很想活。」
「不去質疑死亡的恐懼或生命的意義,也是種活得踏實的表現吧。」
少女沉默地瞧著我,好似我說了個謎語。
「沒特別怕死」與「自己想去死」還是不一樣的。
布雷蒂表達的,毋寧是種活下去的哲學。
「所以說,盡力的活下去,與其他人締結緣分吧。」
我如此總結。
「從相遇中獲得幸福,然後在分離中悲傷。」
「不論那悲傷是深是淺,會看重與他人的緣分,本來就不容易。」
「布雷蒂把死看成分別就可以了。」
「……這樣,就可以了嗎?」
我靜靜地首肯。
「那麼,布雷蒂想活下去。」
白髮少女將眼神移回前方的路途。
「嗯,大家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們走過蜜蜂與它無意義的生與死。
還是著眼在當下吧。
*
「前哨有被入侵的跡象。」
「喲,注意到啦。」
入夜後,我向上司稟報這一日的發現。
「還以為你都在和可愛的女孩子玩而已。」
這樣說也沒錯。
此次的發現完全是個意外。
我將那隻身體已僵硬的蜜蜂放在辦公桌上。
「剛剛後勤部傳來檢驗報告了,是偽裝成有機物的偵查裝置,成分是99%去活性的夢靨孢子,其餘是電子零件。」
「所以又是黑魔法。」
上司拎起蜜蜂的翅膀,像要看破牠的構造似地端詳著。
我注意到他話語中的不對勁。
「依您所說,這已非第一個徵兆?入侵狀況到甚麼地步了?」
「呼──也就是像現在這樣要在意也不是、不在意也不是的階段吧。」
他將那偽裝成昆蟲的裝置捏碎,再把殘渣擲入垃圾桶。
「對方沒做出蒐集資料以外的舉動,蒐集的也非會影響前哨安全的訊息,主控電腦與預警模組並沒受到影響。」
「除了這蟲子之外,過去的三週在守夜人的領結、宿舍的假花、與大會堂的燭台都曾被混入偵查裝置。這些都是低風險的區域。」
感覺是跟蹤狂在做的事呢。
「您說三週……也就是從上個小隊還在前哨的時候,監聽就開始了?」
「應該是。不過解夢人,你知道最有趣的是甚麼嗎?」
上司以吊人胃口的語氣說。
「總部對於我的回報完全不理睬。」
怎麼可能?
我想這麼問,但他的神色中沒有驚訝,僅有無奈。
「我和院長的討論結果是,這是創造者對前哨的監督。」
「監督?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
「創造者大概以為,只有透過這方式才能牽制前哨的勢力吧──好像我們有空參與他們和指揮部的權力鬥爭一樣。」
他的語氣充滿不屑。
「因此,就算監聽被發現他們也不在乎,甚至能用不理睬報告的方式來施加壓力。」
「說白點,就是『只要我喜歡有甚麼不可以,打我啊笨蛋』的無賴表現。」
上司所挑明的真相讓我大感震驚。
雖有耳聞創造者對守夜人的猜忌,以及與總部的緊張關係,但在前哨大部分的居民並非守夜人,而是機構裡與常人無異的少女啊。
「那些見習生或許才是監聽目標。」
像讀出我的心思般,上司如此點明。
「她們許多來自彼此角力的創造者階級,機構藉由把這些少女們聚集起來,也無意間產生了人類間情報戰的前線。」
「例如誰在訓練期間為了增加自己被選上的可能而勾心鬥角,以及守夜人企圖干擾指揮部運作、以被分配到較安全的城市等等。」
「我相信,機構中也有被派來以挖創造者階級隱私為目標的孩子。」
他的推斷幾乎將機構所建造的樂園形象,摧毀得一乾二淨。
嘆了口氣後,他把問題拉回我對前哨安危的擔憂上。
「所以我認為,竊聽的傢伙們應該不會破壞前哨訓練守夜人與預警的功能。畢竟,那些人的生活也是靠前哨的作戰才得以維持。」
「咱們這些小公務員的工資真不好賺呢。」
我難得這麼同意上司的話。
*
從上司的推論看來,這些偵查裝置是混在補給品中抵達前哨的。
若對方能買通相關人員,直接在前哨進行偵查,能取得的情報鐵定更多。
「現在還沒甚麼對應策略,你就多注意點,看對方有無逾矩的舉動吧。」
「還有──你要怎麼和守夜人說明是你的事,別把我扯進來。」
意思是說,他讓我全權負責監聽的問題。
這對我來說正好。
在和院長要了幾份相關文件後,我感覺自己已很接近謎團的真相。
「克萊奧,方便談一下嗎?」
是時候把兩個問題同時解決了。
克萊奧有著晨跑的習慣,算是自主鍛鍊的一環。
她赭色的髮綁成一束馬尾,在耀眼的晨光中左右舞動著。
當然,對於守夜人超乎常理的力量,這類鍛鍊的意義多是維持內心平和,而非真正的增強體力。
但對於欠缺運動的我來說,要跟上她委實不容易。
或許有其他和克萊奧獨處的機會,不過當機立斷一直是我的座右銘。
……而現在我發覺量力而為也很重要。
儘管她在得知我要跟隨後明顯放慢了速度,結束一趟八公里的慢跑仍讓我有種全身散架的感覺。
回到機構的操場時還不到七點,除了我們倆外只有零星幾個自主訓練的見習生。
「解夢人,陪養運動的習慣對解夢也會有幫助。」
看著我氣喘吁吁的模樣,已經盥洗好、換回機構制服的克萊奧正經地勸告。
「為了接受莉莉絲的力量,你得好好提升作為人類的身體素質。」
「所以,我還在前哨的這段期間,每天早晨五點半在機構門口集合。」
累癱的我無法反駁,只能狼狽地接受她的提案。
這次談話的代價也太高了吧。
「所以,你找我的事情是甚麼?」
終於輪到我的回合了。
我調整好呼吸,思考如何開場。
──果然直截了當的方式比較適合我。
「克萊奧,能告訴我妳隱瞞某位見習生資質的原因嗎?」
少女的臉上浮現紊亂的心緒。
半是祕密被揭露的詫異,半是不用再保守秘密的釋懷。
但她隨即回到平時的自信與泰然。
「你的證據是?」
雖然她的反應已大致證明我的猜想,一些推理還是必要的。
「昨天我發現了藏在機構的偵查裝置,於是調查了監聽是何時開始,以及同時期機構有甚麼值得留意的事。」
雖然最早讓我起疑心的是樂朵的提醒──這我當然不能說。
「三週前,也就是上梯訓練的最後一週,妳成了守夜人。這與頭兩個裝置出現的時間相符。」
「所以我就猜測,會不會是城市有人懷疑妳的入選,而展開了偵查。」
克萊奧皺起眉頭。
「這和你的指控有甚麼關係?或許有這樣的巧合,但城市想監聽前哨的原因五花八門,何況在最後一週覺醒也算常見的事。」
──像這樣武斷的理由行不通唷,解夢人。
她的目光如此表示。
別急,這還只是開始。
「不過,在訓練中期就覺醒的見習生,可就相當稀少了呢。」
我加重了語氣,表示接下來的論據才是重點。
昨晚從院長那兒拿到的情報這時就派上用場了。
「這梯的見習生,有位資質遠遠超群的孩子,第一週就達到了快要覺醒的水平。」
「然而,當其他人的淺能依然穩定上升,那孩子的數據卻在前三日突兀地降低,而新的偵查裝置也在三天前出現。這就奇怪了。」
克萊奧仍沒有動搖。
「成長突然停滯的見習生很普遍,不能以此斷定我刻意隱瞞她的潛力。」
沒錯,這不能當作我指控她的證據。
但要證明監聽與見習生有關,倒是綽綽有餘。
「妳知道還有其他巧合嗎?克萊奧?」
「那位見習生的姊姊,是妳的同期生。」
我闡明整件事的關聯性。
克萊奧的眼神稍微有了變化。
「所以,這孩子的監護人大概把你的入選、姊姊的落選、與妹妹紀錄的反常,當成了機構內的陰謀,才重啟監控的吧。」
「如此一來,偵查裝置出現的時間點,以及城市的監聽意圖,都說得通了。」
少女淺淺一笑。
──這方向不錯,但還不夠。
她的眼神彷彿這麼說。
「就算城市真因這樣的『懷疑』而展開監聽,也不能說是我特意壓低了那孩子的實力。」
克萊奧對我展開致命的回擊。
「到底來說,守夜人的資質只能由守夜人來確認,其他人僅能臆測。」
「解夢人難道不相信我,作為守夜人與隊長的判斷嗎?」
不愧是隊長呢,馬上注意到我的兩難。
若只是懷疑她隱瞞見習生的能力,找其他隊員幫忙確認即可。
可是,這等於是懷疑克萊奧作為隊長的品格,甚至造成小隊間的不信任。
既然我是私下來找她商談,就代表其他守夜人尚未涉入此事,也代表,並非守夜人的我沒資格對見習生的狀況說三道四。
所以我祭出殺手鐧。
「妳能力的性質改變了。」
「這三天來,我在解夢時感受到不屬於這小隊的力量。」
我堅定地望著想躲開我視線的克萊奧。
「原先我也以為是錯覺……在讀取妳的記憶時,我都會看到些許灰色的光點,好似視野上了一層濾鏡般。」
「現在我篤定,那是新的守夜人的力量。」
「是只屬於她的,獨一無二的,光的顏色。」
接著我切回了主題。
「所以,請告訴我妳這麼做的理由。」
並用另一個猜想來加強我的論據。
「這和妳希望『所有人要一起活下去』的堅持有關,對吧?」
克萊奧彷彿還想反駁我的理論。
然而,她自己也說守夜人是判斷其他守夜人的唯一基準。
那麼我身為解夢人,自有聲稱讀到特定性質的「夢」的權利了。
……即便剛剛的內容有一半是鬼扯。
甚麼灰色的光、不屬於小隊的力量之類的,都是胡謅出來的。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在解夢過程中也讀到了克萊奧的不安。
那是除了戰鬥以外,關於過去的不安。
這些就是我全部的手牌。
若她依然不願意坦承,自己也無計可施了。
「那對姊妹的名字是海莉與黛莉。」
但看來我賭對了。
克萊奧輕柔地,以追憶的口吻說到。
「在第一次夢靨戰爭後,她們的家族透過生產自動防禦模組,成為最初的創造者之一。」
「可是,守夜人的崛起使她們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
「畢竟主流的說法,是把第二次夢靨戰爭的慘敗歸咎於自動防禦模組,而將之後的反攻歸功於守夜人們。」
「海莉與黛莉的父母,又是來自這家族中較弱勢的一支。」
「於是,她們姊妹從小即被灌輸,要透過成為守夜人來復興家族。」
這故事聽起來十分熟悉。
來到機構的見習生,有多少是單純嚮往守夜人的呢?大概沒有。
這個時代,城市早把成為守夜人當成少女應盡的義務。
就算最後獲得力量的人少之又少,擁有資質的孩子們幾乎無例外被送往了機構。
但後續發展完全超出我的意料。
「於是,我和海莉一起被選為了守夜人。」
克萊奧的雙目散發著同等真摯的懷念與痛苦。
「院長因為有他的立場,所以才沒和你提及吧。」
「這是隱藏在我們這梯見習生的秘密。」
官方的資料中,並沒有海莉成為守夜人的紀錄。
這只意味著一件事。
「妳們在訓練的最後一週參與了作戰,然後海莉不幸地……」
「與幸不幸運無關。那是人為的。」
她的語氣很平靜。
平靜地帶著將朝陽凍結的殺機。
我頓時住嘴。
「……抱歉,我反應過度了。」
「不,是我的發言不慎。」
稍微平復情緒後,克萊奧接續下去。
「那時,我們的前哨沒有解夢人,而指揮官也必須聽從總部的命令。」
這我有聽說。
解讀守夜人的記憶一直是作戰的一環,專業的解夢人職位卻是過去十年的新發展。
起先,指揮部以及創造者對於安排一位和小隊密切接觸的非作戰人員,很不以為然。
一來這動搖了指揮部的權威,二來這可能影響守夜人的專業性──換言之,解夢人可能因為偏袒自己的小隊而干預作戰。
直到現在,解夢人仍非城市或前哨的必備職位。
我也是前哨51的首位解夢人。
「上批小隊的人數是四人。」
「在我們被選為守夜人的兩天後,預警模組偵測到了一支九個混成群的攻勢。」
「考量到小隊人數較少,指揮部命令我和海莉加入戰鬥。」
這聽起來是合乎常理的判斷。我暗忖。
克萊奧的語氣卻暗示著,事態將迅速惡化。
「在夢靨損失五個混成群,進行第一次撤退後,總部下達了直接命令。」
「我和海莉被要求前往興建中的城市991,協防預計半小時出現的旅級夢靨。」
──指揮部是白癡嗎?
我咬緊壓關,在心底吶喊。
不,我沒資格這麼說。
自己替指揮部做過更糟糕的事。
然而,聽到總部做出這種違背常理的判斷,我仍忍不住憤怒。
「指揮官對此計畫是強烈反對的。」
「透過夢靨鑿出的管道,守夜人的確能在二十分鐘抵達991,但鄰近的城市974,經由一般的聯絡路線也能在三十五分鐘內趕到。」
「974有六十名經驗豐富的守夜人,興建991的工程團也有七位守夜人護衛。」
「換言之,991隻要抵擋五分鐘,便能獲得增援。若戰況真的不樂觀,工程團在失去意識的狀況下也能透過聯絡路線被送回974。」
「派我們這些剛覺醒的守夜人,消耗大量力量,飛行至991的作戰一點邏輯都沒有。」
我完全同意上司那時的判斷。
但我也已經知道結果了。
「這是指揮總部與創造者的斡旋,指揮官的意見完全被忽視了。」
「指揮部想確保前哨的安全,所以留下有經驗的四人。而創造者們不願意動用974的兵力,只想最快招集守夜人為自己的擴張計畫賣命。」
「同時間受到招集的,還有其他三座前哨剛覺醒的孩子們。」
像看著過去的戰友,她環顧空蕩蕩的周遭。那日的創傷依舊鮮明。
這也只是三週前的事啊。
「面對二十個混成群,我們有十八人。若是訓練有素的團隊,做到無傷勝利也非難事。」
「但我們大多毫無作戰經驗、直到前一刻還是見習生。」
克萊奧停頓了片刻。
接下來發生的事再清楚不過。
「我們失去了991,以及海莉在內的七名守夜人。」
「指揮部與海莉的父母協議,隱瞞她戰死的事,並以讓妹妹黛莉進入機構作為交換……真的是想要自己的孩子成為守夜人想到瘋了呢。」
她的回憶進入了尾聲。
臉上的痛苦為決意取代。
「有守夜人資質的孩子們該受到認可,但至少在這一月的虛偽樂園裡,我希望她們無須挑起戰鬥的重擔。」
「所以,我發了誓:一要讓小隊裡的所有人活下去,且不要讓見習生捲入戰鬥。」
克萊奧心中的「所有人」,無疑是指機構全體。
那些在樂園中,分秒為深淵凝望著的少女,與凝視深淵的守夜人,她都要牢牢守護。
第一堂課的鐘聲響起。
聽完克萊奧的自白,必須確認的事只剩一件。
「妳問過黛莉,想不想先成為守夜人嗎?」
「事情還不夠明白嗎?」
克萊奧的語氣充斥對我的失望。
──在知道這些荒謬的事後,怎麼還會希望黛莉提早成為守夜人?
讓她維持見習生的身分,才有辦法維持她的安全。
我當然了解這道理,但現實沒那麼簡單。
「妳能再瞞多久呢?」
我尖銳地問道。
「既然她的父母與指揮部達成了協議,在懷疑妳隱瞞黛莉能力的狀況下,必會要求其他守夜人來探明真相。」
「就算小隊都配合妳,只要他們請了其他城市的守夜人,不單是妳,整個前哨的信譽都會大受影響,指揮部也可能據此脅迫妳們參與不講理的作戰。」
想讓黛莉無憂無慮地活下去,卻危及小隊的安全,這絕非克萊奧的意圖。
作為解夢人,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去確認黛莉的想法吧。」
我如此提議。
「如果她決定繼續當見習生,我會想出隱藏她身分的辦法。」
「如果她決定成為守夜人,我也會讓指揮部無法強迫她進行胡來的作戰。」
「我會讓黛莉能以自己的意志,決定未來的道路。」
「這是我對妳的承諾。」
克萊奧凝視著我。那是識破所有謊言的視線。
正好,這次我不打算說謊。
*
「所以說,你打算怎麼辦?」
上司在機構外的樹下抽著菸,當然,是黑魔法做出來的贗品。
「不怎麼辦。」
我在草地坐下,舒展仍痠痛難耐的筋骨。
「沒有少女會拒絕成為守夜人,我只是要讓克萊奧對黛莉坦白,這樣對前哨的監視也會停止了吧。」
上司吐出口菸。
「就算你猜對好了,關於指揮部的事你打算怎麼辦?別說你真以為能幹預上級的命令。」
「這您就放心,到時我會再想辦法。」
「嘖,你這欺騙純潔少女的傢伙。」
他熄了菸,然後在通訊系統上說了些甚麼。
「──我知道了。」
接著他轉向我,擺出副看好戲的姿態。
「黛莉決定維持見習生的身分。」
「輪到你的表演了,解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