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少女所獻上的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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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12
  榭瑟洛的即位,是有別於歷代公王的戰前即位。也因為如此,公宮沒有舉辦宴會,民間亦沒有舉行祭典。
  不過,現在的多爾茲蘭德軍有著從未有過的高昂士氣。這全賴榭瑟洛在即位儀式上作出的演說。
  在即位之後,他一次也沒有坐上王座,便作為軍隊的統帥領軍出征。
  面對法皇領的侵略,最優秀的防守地點當然是多爾茲蘭德城。既有城牆,也保存了裝備及食糧,能夠集中所有兵力作籠城戰。
  但榭瑟洛只把這作為最終手段。籠城戰勢必會讓戰火波及平民,這是他絕對想避免的。
  軍隊現正前往的地點,是在包圍多爾茲蘭德的群山之中,唯一較為平緩的通路。
  走那條路前往多爾茲蘭德要繞很遠路,一般來說翻越一、兩個山頭,也比使用那條路快。
  但法皇領現時行軍使用的,是巨大的載人器具。
  蒸汽機動要塞<神聖長城>──它車輪的特殊設計,讓其巨大的軀體能夠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可是那還是有其限度,起伏太大的地形它無法通過,能讓它走的路就只有那一條。
  早在一星期之前,榭瑟洛已派出部隊作迎擊法皇領的準備,現時則是率領本隊與其會合。
  榭瑟洛在馬車裡面打開地圖,在腦中再次模擬作戰流程。
  同樣的事他已經做了很多遍,但不論是他還是多爾茲蘭德的士兵,今次也是初次參與戰爭。
  經驗不足是怎樣也沒法子,只好通過更多準備多少作彌補。雖然過份憂慮並非好習慣,但小心謹慎還是必須。
  「薇雅大人,會覺得太抖嗎?會不會不舒服?」
  「嗯,沒問題。謝謝妳的關心,愛莉須。」
  在車廂中,銀髮與栗髮的少女們就坐在榭瑟洛的正對面。
  沒錯,格妮薇雅和愛莉須也跟隨著自己一起出征。不只她們,阿斯卡隆也作為「榭瑟洛的坐騎」跟了過來。因為車廂容納不了有翼龍獸的身軀,所以牠現在正躺於車頂。
  阿斯卡隆的存在,最終果然還是穿幫了。
  牠沒有擅自四處跑,但本身騎士團還是有人員能進出王家區域。知情人口風再緊,這麼大的一隻龍獸也是瞞不住。尤其榭瑟洛還曾經在光天化日下,騎著阿斯卡隆去迎救受刺客襲擊的格妮薇雅和愛莉須。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阿斯卡隆的事瞞不下去的同時,也是榭瑟洛不得不向國民公告法皇領對自國宣戰之時。
  兩件事相比之下,後者的深切性和衝擊對人們更大,榭瑟洛才得以將阿斯卡隆用「作為坐騎飼養的有翼龍獸」為理由混了過去。
  「……榭瑟洛大人,果然您對我們跟來還是不高興嗎?」
  眼見榭瑟洛浮現出複雜的表情,格妮薇雅問道。
  「現在要前往的是戰場,我當然不想妳們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榭瑟洛照直回答。
  即使榭瑟洛只會讓她們待在後方,可是在戰場會發生什麼事無人能料。
  「但人家和愛莉須商量過,不論榭瑟洛大人要去哪兒都一定要跟著去。」
  經格妮薇雅這麼一說,榭瑟洛將視線盯向了愛莉須。
  「小女子是榭瑟洛殿……陛下的專屬侍女,跟著陛下是天經地義的事。」
  「老實說我不覺得你哥會允許啊……」
  愛莉須跟著榭瑟洛的事,現在的凱爾並不知情。
  「……侍女是小女子的工作,就算是兄長也輪不到他說三道四。」
  「這話可別對你哥說啊,不然我的下場鐵定很慘……是說愛莉須妳叫不慣『陛下』可以不用勉強。」
  「請殿……陛下放心,小女子很快便會習慣的。」
  恭敬的口吻和平時一樣,但語氣卻有點在賭氣。
  「妳有時真是有夠頑固……算了。那、薇雅妳又真的好嗎?妳應該很清楚,我們將要戰鬥的敵人是妳的故鄉。」
  即使法皇的奧利金對她做的事無法饒恕,她也表明自己無法在法皇領得到幸福,但她並不像憎恨著自己的故鄉。
  「我……和愛莉須不同,必要時沒有自衛和保護榭瑟洛大人的能力,跟來也幫不上什麼忙。」
  「我不是這個意思。」
  「嗯,我知道。所以我跟過來,單純只是自己的任性而已。對於法皇領,我是沒有抱持怨恨……但我人也沒有好得會去同情。我只是在想,跟過來的話或許有什麼事是我能做的,我想去尋找那些事。不去思考,只是盲目地相信什麼……如此偷懶的人生,我已經活得很足夠了。」
  「……妳這麼說我根本就沒法把妳趕回去啊。」
  對一個好不容易擺脫受控制的人生,試著活出自己的人,榭瑟洛哪有辦法對她說「不」。
  就算心情上再想把兩人送回城,但兩人都沒有退讓的意思,榭瑟洛也只能投降。
  
      *
  
  花了三天行軍,榭瑟洛率領的二千多茲爾蘭德軍,與先行負責作戰爭準備的五百人部隊會合。
  這兒是兩座山中間的山坳地帶。
  多爾茲蘭德能夠動員的軍隊總人數約為三千人。榭瑟洛率領的軍隊與先行部隊會合後,手邊的軍隊人數約為二千五百人。為了以防萬一,他把五百人留了在城內。
  <神聖長城>的最大載員數約是三千人,法皇領聖軍的總數也大約是這個數量。
  如果法皇領傾盡全力,兵力上會比榭瑟洛手上的軍隊要多一些。數量上是有不利,但倒不是無法挽回的巨大差距。
  以<神聖長城>的移動速度,估計還有幾天才會到達這邊。
  榭瑟洛早已命人在山坳間以巨石做好阻塞工程。只要能把<神聖長城>的行進止住,那戰鬥的方法多的是。
  
  
  軍議結束,榭瑟洛走出了軍營。
  抵步的時候是中午,會合後與軍官和騎士們進行軍議一直到現在,天色已經漸現晚霞。
  冬季的日落很早,氣溫也比白天時更低。
  抬頭一看,有什麼冰冷的東西落到榭瑟洛臉上。
  那是從空中緩緩落下的雪。
  「下雪了啊……」
  如果雪積得夠厚,或許便能阻止<神聖長城>的進軍──不,這樣想有點太樂觀了。
  會選擇在冬季進軍,必定有考慮過會降雪。而且預歌最初的一句就是「伴隨著落雪的季節」,想必下雪是無法阻礙它的移動。
  比起這個,在這種天氣下火炮的效率會大打折扣呢……
  對付<神聖長城>那種龐然大物,只靠刀劍和弓箭始終不靠譜,榭瑟洛有把多爾茲蘭德為數不多的火炮運來這邊。
  他記住這件事作為下次軍議的議題,走回自己的營帳。
  作為一國之君兼領軍之將,榭瑟洛使用的營帳比其他士兵的來得大。
  「辛苦您了,榭瑟洛陛下。」
  才剛踏入營帳裡,愛莉須便上前迎接自己。
  她接過榭瑟洛脫下的那件厚重防寒大衣,而在榭瑟洛坐下椅子的同時,格妮薇雅為他端上剛泡好的熱茶。
  「榭瑟洛大人,請用。」
  「謝了。」
  喝了一口茶後,榭瑟洛大大地嘆了一口氣,讓身體沈到椅背。
  「榭瑟洛大人很累的樣子呢……」
  「畢竟包括我在內,大家都不習慣戰爭。雖然今天只是更新情報和交換了點意見,但單是那樣也很費神。」
  多爾茲蘭德有定期進行軍事演習,但演習和實際情況果然還是有很大差別。
  加上今次是在冬季進行的戰爭。歷史上不是沒有發生過冬季戰爭,但例子並不多。
  與其他季節相比,冬季的行軍和戰鬥對人類來說實在太過嚴峻。法皇領能夠在冬季進行長距離進軍,也是多虧<神聖長城>才能辦到。
  對上那種新式運輸工具,先人的智慧無法提供出應對方法。
  如果凱爾在的話……不,但依靠一個不在這兒的人也不是辦法。
  「說到這個……法皇領進軍的速度感覺比小女子想像中要慢。那個……之前榭瑟洛陛下和薇雅大人去視察的時候,只是用了一天來回不是嗎?」
  把防寒大衣掛好的愛莉須問。
  距離榭瑟洛與格妮薇雅一同目睹<神聖長城>前進,已經過了一個月。那時是冬季剛開始,現在已經踏入深冬。
  「那孩子畢竟是用飛的,速度和走陸路是無法相比呢。」
  格妮薇雅看了眼盤身於營帳一角的阿斯卡隆,只見牠發出聲音有點得意地回應。
  阿斯卡隆的行進路線是空中,沒有任何阻礙的直線距離,再加上單論速度牠也比任何快馬還要更快。
  「就算不用阿斯卡隆來比較,<神聖長城>本身就只能挑一條很遠的路來走。」
  雖然說多爾茲蘭德與法皇領之間被群山阻隔,但還是有一些供人和馬車行走的山間道路。
  只是,那些路<神聖長城>巨大的身軀無法通過。以它有辦法行走的路來計算,單是移動距離便是阿斯卡隆飛行的直線距離好幾倍。
  「除此之外,也有別的原因吧。」
  「「別的原因?」」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齊聲問道。
  「<神聖長城>是個劃時代的運輸工具,但投入的新技術太多了,不穩定因素或許比我們所想的更多。據斥候的報告,<神聖長城>有數次在行駛中途停下。」
  蒸汽驅動、有著特殊設計,用帶子一樣的東西連接起來的車輪……<神聖長城>是各種新技術的結晶。
  但越是新的技術,使用經驗便越少,總是會出現各種無法想定的狀況。
  「我們行軍時的路線寧願多走些路,也會挑平坦易走的路,而不是距離短而難走的路,這個原因妳們知道嗎?」
  「是因為要減輕士兵們的負擔嗎?」
  「還有就是減輕運輸工具的負擔……是這樣嗎?」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先後回答。
  「嗯,妳們兩個都說得對。士兵的體力還可以用休息時間來回復,但運輸工具壞掉是不會自己修復的。我想法皇領一樣要考慮這個問題。」
  <神聖長城>會有如蛇一樣行走。
  蛇是因為身體構造是那樣,但<神聖長城>卻不是。雖然非常巨大,但單以行走構造來說,<神聖長城>和使用輪子的車是無異的。
  能夠越過凹凸不平的地面不代表沒有負擔。尤其是高低起伏多的地形,恐怕它並不擅長。所以它才得選擇易於行走的路,有如蛇一樣彎曲身體走行。
  頻繁地停下前進,想必也是有其不得不為之的原因。
  
      *
  
  <神聖長城>正停止行駛。
  下屬很快便前來告知奧利金此事,但<神聖長城>主要的設計者便是他,即使下屬不來,他也早就知道原因。
  再說,發生同樣狀況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自己也能猜到。
  <神聖長城>的體積無法在一般道路上行走,而能夠讓牠行走於坑坑窪窪的地面,是因為其車輪的特殊構造。
  那是叫作「履帶」的技術。
  這並非奧利金的發明,是一個在他國依然處於反覆試驗的東西。奧利金以自己獨門的方式將其理解和製作。
  雖然成品不是說用不了,但耐久性卻不怎麼好。
  大致的問題點在哪兒他是知道的。<神聖長城>所使用的履帶,是以木材和金屬交疊構成。
  木材比金屬輕便,但再堅固的木材也難以支撐<神聖長城>的重量,損耗的頻率比預期中來得頻繁。
  計算上全金屬構成是最好的,但法皇領保有的金屬存量並沒那麼多。而且金屬雖然堅硬,但也有著相應的重量。<神聖長城>要是變得更重,速度將會更慢。
  <神聖長城>的動力來自多台蒸汽發動機。蒸汽動力是奧利金身為學者的專攻領域,為了配合<神聖長城>也作出了多番改良,但和完美還有非常遠的距離。
  現在使用的蒸汽機是能驅動<神聖長城>,但對機器的負荷卻很大,因過熱而必須停駛是等閒事。
  履帶損耗需要交換,蒸汽機過熱亦要冷卻。<神聖長城>投入了眾多劃時代的技術,但技術卻存在著問題。
  那些問題在時間許可的情況下可以一一修正,但可惜奧利金就是欠缺時間。
  話雖如此──現在的遲延尚在他計劃的許可範圍之內。
  奧利金抬頭看向上方。他所待的這一節廂體,是身為法皇的他的「御座」,頭上有著一大片彩繪玻璃。
  有色玻璃的採光還算良好,但要看見外面的景色倒是有些困難。奧利金只知道外面正下著雪。
  ──還不算遲。
  只要在白雪紛飛的季節中令一切有著落,那就還來得及。
  
      *
  
  吃過晚飯後不久,阿斯卡隆已經在營帳的一角捲縮身體睡著。
  雖然時間還沒有很晚,但格妮薇雅從剛才開始便屢次忍著打呵欠。
  不習慣的環境和行軍容易使人疲累,其實不只是格妮薇雅,榭瑟洛自己也是一樣。
  這兒並非公宮,沒有消遣時間的事可以做。而且帶出來的物資很有限,就算是油燈用的油也是保貴資源,能節省便應盡量節省。
  榭瑟洛向格妮薇雅和愛莉須提議早點休息,兩人也沒有異議。
  「既然如此,便作就寢的準備吧。榭瑟洛陛下,請您轉過去別看這邊。」
  「呃……為什麼?」
  對於愛莉須的這個要求,榭瑟洛想不出原因。
  愛莉須像是早就知道一樣嘆了口氣。
  「莫非陛下是想盯著小女子和薇雅大人更換睡衣嗎?」
  啊……原來如此。
  的確,格妮薇雅和愛莉須還穿著侍女的衣服。
  「妳們要換衣服的話我就先去外面好了。」
  榭瑟洛正想走出營帳──
  「榭瑟洛大人,外面可是在下著雪。」
  但只是把營帳打開一點,便感受到刺骨的寒氣。
  軍用──而且是主帥所用的營帳很結實,保溫性也很足夠,但也正因如此,內外的溫度差距比榭瑟洛想像中還要大。
  「就算穿了大衣,待在外面也是會凍僵的。陛下現在病倒可就不得了,請別那樣做。」
  「不……妳們兩個女孩子在有男人的地方換衣服就覺得可以嗎?」
  前幾天沒有下雪,她們都是在榭瑟洛離開馬車的空檔,在車上更換衣服。為免發生什麼尷尬的狀況,還叫了阿斯卡隆把風。
  「只要陛下不偷窺就沒什麼不可以了。」
  「對啊,基本上人家還是很相信榭瑟洛大人的。」
  兩名少女這麼說,榭瑟洛也哼不出半句話,只有搔著頭背向她們,叫她們趕快把衣服換好。
  榭瑟洛緊閉上雙眼,使盡全副精神不去在意兩人褪下身上衣物的聲音。
  雖然榭瑟洛沒想過要出手,但身為一個年輕男性,面對這種狀況還是很消磨理性……他實在很希望這兩人能夠多理解一點。
  「好……我們換好衣服了,榭瑟洛大人。」
  聽到格妮薇雅叫自己,榭瑟洛才總算能夠回頭。
  她和愛莉須都已經換好了寬鬆,但布料還算厚的睡裙。
  「那請榭瑟洛陛下先到床上就寢……」
  營帳內的床只有一張。而這當然是為榭瑟洛而準備的。簡單組裝的床說不上很舒適,但怎樣也比鋪幾張毛毯睡在地上來得強。
  「不,妳們兩個才是給我睡到床上。」
  雖然是單人床,但格妮薇雅和愛莉須都長得挺小隻,兩人一起睡也不會很擠。這幾天在馬車上睡覺時,她們都像姊妹一樣互相依偎著睡,想必也不會對同睡一張床有排斥。
  「咦?那榭瑟洛大人要睡哪兒?」
  「我鋪個毛毯睡在地上就行了。」
  自己怎麼說也是個男性,身體比兩人強壯。士兵們集體在營帳中,都是用毛毯包起自己就睡。
  「怎麼可以,榭瑟洛大人可是一國的主君……」
  「……嚴格來說薇雅妳是我這個主君的客人啊。」
  和她本來的身份無關,榭瑟洛並未忘記待客之道。
  「人家現在只是榭瑟洛大人您的侍女喔。」
  「……妳要是那麼想,就更應該好好聽我說話。」
  為了減省設置太多營帳的功夫,這兩天她們和榭瑟洛都是直接坐在馬車上睡。
  雖然以行軍來說是很合理,但坐著睡無法睡得很好。現在能夠落地休息,榭瑟洛希望她們可以睡得舒服一點。原本榭瑟洛就打算把床讓給她們,才會叫她們住在自己的營帳裡。
  「那榭瑟洛陛下,就請容許我們恭敬不如從命了。」
  「咦……愛莉須,這樣好嗎?」
  「薇雅大人,這沒有法子。再不聽陛下說的,他便會很不高興了。」
  「不愧是愛莉須,妳很明白我。」
  以榭瑟洛的權限,其實要多準備一個有床的營帳給兩人也並非不可。然而身為侍女的她們獲得優待,必定會有將兵感到不滿。
  不限於軍隊,位高權重者必須盡量做到公平。
  而且,讓兩人離開自己身邊也很不安。格妮薇雅和愛莉須也是年輕女性,榭瑟洛是想去相信自己的士兵,但他沒法確保每個士兵也有著應有的品格。
  榭瑟洛在地上鋪好毛毯,再把另一張毛毯蓋在身上躺下。
  愛莉須弄熄了油燈,與格妮薇雅一起睡到床上,蓋上棉披。
  「如果有士兵進來看到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不太妙?」
  在變得黑漆漆的營帳中,格妮薇雅這樣問著。
  把主子丟在地上,兩名侍女佔據了床舖……以畫面來說實在不算太好看。
  「沒事不會有人在未通知下進來啦……真的有那時候由我解釋就好。」
  雖然說真有什麼事緊急事情發生,也不會有人在意這麼一點事就是了。
  「榭瑟洛大人也一起睡在床上就不用作什麼解釋了。」
  「這床睡不了三個人吧。而且兩個年輕女孩和一個男人同床共寢,到時要解釋的事只會更多吧。」
  「事到如今陛下您在說什麼?」
  「不,為了證明妳們的清白是必要的吧?」
  榭瑟洛話才剛說出口,便聽到愛莉須嘆了一口氣。
  「……陛下您是一位年輕的男性,而小女子和薇雅大人是年輕的女性。」
  愛莉須很鄭重地說著理所當然的事。
  「是這樣沒錯……?」
  到底她為何要特地說這個,榭瑟洛毫無頭緒。
  「所以說從旁人的目光看上去,小女子和薇雅大人都是陛下帶在身邊侍寢的對象。」
  侍寢──這當然不是單單睡在一塊的意思。
  「咦、等等。沒有人會對愛莉須這麼想吧?」
  愛莉須擔當自己的侍女已經很多年,大家都應該知道兩人沒發展出那種關係。
  「陛下……一直都有人這麼想的,只是大家很少說出來而已。」
  「真的假的……」
  愛莉須冷靜得不像談論自己的事。
  「小女子才是想說這句話的人……榭瑟洛陛下明明頭腦很好,為什麼在這種事上就是如此遲鈍?」
  「……好吧,今次是我不好。看來回公宮後要想辦法好好澄清這件事。」
  「小女子覺得很難。陛下的即位儀式,指名了小女子和薇雅大人篩演仙女,單是這樣就引起很多人的遐想了。」
  「呃……總覺得很對不起妳們……」
  會指名她們兩人,是因為榭瑟洛信得過她們。而她們在即位儀式上,也作出了榭瑟洛想像以上的貢獻。
  對於指名她們為儀式上的仙女,榭瑟洛從沒有感到後悔──在此刻之前。
  「接受指名的是我和愛莉須,榭瑟洛大人沒有必要道歉的。」
  「不……怎麼說……妳們就沒所謂嗎?被誤解是個隨便的女孩子,對妳們沒有好處吧?要找結婚對象也會變得很難吧。」
  「結婚嗎……小女子是沒有想過這回事。」
  「以年齡來說,愛莉須妳也差不多是時候想想了吧。」
  至於那個溺愛妹妹的老哥是否願意讓她嫁人……這件事姑且先不討論。
  「在婚事方面,比起小女子,陛下才更應好好考慮不是嗎?」
  就榭瑟洛的立場,很難反駁愛莉須的話。
  作為國家唯一的王族,榭瑟洛有培育繼承人的責任,婚姻的重要性與一名侍女不能同日而語。
  「……薇雅又有什麼想法?」
  「總覺得最近陛下說不過小女子時,都會向薇雅大人那邊逃,小女子覺得迢有些狡猾。」
  其實榭瑟洛也有自覺,但他還是決定無視愛莉須的抱怨。
  「啊哈哈……我的話……對呢,我也和愛莉須一樣,沒有想過要結婚,所以就算有這麼點誤解也不打緊。」
  「以前的妳或許很難想到那些吧,不過今後可就不同了。」
  「也……是呢。」
  與<預歌聖女>這身份訣別的薇雅,現在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也不一定是成家立室,妳不就說過想找自己能做的事嗎?那麼,思考一下有什麼是自己『想做』的也不壞吧。」
  「想做的事……」
  「就當是我給妳的功課,在睡著之前好好想一下吧。」
  「……好的,榭瑟洛大人。順便一問,若果解不開大家對愛莉須和人家的誤會,大人您會負責嗎?」
  「……我收回上一句話,妳什麼都別想現在就給我睡。」
  格妮薇雅帶著笑意地回答了一聲「是的」。對話便到此終止,不久之後,床上傳來兩名少女有如呢喃,平靜的呼吸聲。
  榭瑟洛將這當作搖藍曲,閉上雙眼緩緩步入夢鄉。
  
      *
  
  天剛亮的清早,愛莉須和格妮薇雅還在床上互相依偎睡得很香。
  愛莉須一直以來都比自己早起,但現在她還沒有醒過來的跡象。雖然沒有表露於言行之中,但不習慣的行軍生活看來還是讓她挺累的。
  欣賞兩人的睡臉是很賞心悅目,可惜的是榭瑟洛沒太多空閒時間。
  榭瑟洛與阿斯卡隆走出了營帳。他有小心注意,免得弄醒兩人。阿斯卡隆也一樣,知道兩名少女睡得香甜,行走起來的腳步也比平時來得輕。
  從昨天開始下了一整晚的雪,還未有停下的跡象。然而降雪量並不多,所以也不會使人舉步維艱。
  在營帳之外,榭瑟洛替阿斯卡隆裝上騎乘具。
  榭瑟洛將會擔任斥候,前去觀察<神聖長城>的前進狀況。
  這不是該由一軍之將擔當的任務,士兵和隨行的騎士當然不贊同,但榭瑟洛把這些聲音壓了下來。
  能飛在空中的阿斯卡隆可以無視難走的地形,速度亦比馬匹更快。觀察、回傳敵軍的狀況,運用牠會有極大的優勢。
  而能夠──應該說阿斯卡隆願意給騎乘的人,除了格妮薇雅外就只有榭瑟洛。
  軍務上的工作,榭瑟洛不可能讓格妮薇雅來做,那餘下的人選就只有自己。
  「好了,那麼就速去速回吧。阿斯卡隆,出發了。」
  阿斯卡隆以哮聲回應騎在牠背上的榭瑟洛,蹬地拍翼騰空飛昇。
  下雪不免會影響視野,幸好<神聖長城>的軀體非常巨大顯眼,榭瑟洛沒花太多時間便找到其位置。
  榭瑟洛降落到一個山頭,取出望遠鏡從遠方進行觀察。比起上次直接見到,今次它所在的位置更近。
  白色的身軀,彷彿與雪融合在一起,<神聖長城>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前進。
  關於<神聖長城>的構造,探子得手並回報的資料並不算齊全。
  法皇領購入的大量金屬,恐怕都是花了在它身上。若果其全身皆由金屬製成,那使用常規的刀劍弓箭,甚至火槍火炮,恐怕都難以給予它什麼重大傷害。
  但以榭瑟洛推斷,<神聖長城>應該不至於堅不可破。
  ──最大的原因是重量。
  要是全部用金屬製作,重量會十分可觀。再加上裝載的人員和物資……就算說奧利金.該撒曆亞的專門領域是蒸汽機,但要驅動如此巨大的鐵塊還是不太可能。
  技術是會進步的,假以時日或許真的做得到,但那要靠不斷的嘗試和累積,不會眨眼間便成功。
  那巨大的軀體,大概有接近一部是用輕巧的木材製成。
  雖然只是樂觀的猜測,但<神聖長城>大概是在多方妥協之下製成的產物。
  榭瑟洛從掛在阿斯卡隆身上的包包中取出地圖,在腦中盤算<神聖長城>的位置和距離。
  「照這個速度……正式開戰會是兩天後吧。」
  持續觀察了好一陣子,把得到的資料記錄好,榭瑟洛便與阿斯卡隆一同踏上歸途。多虧有阿斯卡隆,他回到營地時還未到中午。
  「……下雪的天空還真是有夠冷。辛苦你了,阿斯卡隆,午餐我會多給你準備一點的。」
  從阿斯卡隆身上跳下,榭瑟洛拍了拍牠的脖子。
  這時,有著淡銀髮色的少女──格妮薇雅朝向他跑過來。
  「──榭瑟洛大人!」
  「薇雅?」
  因為跑得太急,她一時間維持不住平衡,被雪拌倒向前摔。
  榭瑟洛連忙上前,在格妮薇雅摔倒前把她扶住。
  「跑那麼急很危險啊。」
  「對、對不起……但比起這個,榭瑟洛大人,您沒有事吧?有沒有哪邊受傷了?」
  格妮薇雅神色慌張地確認。
  榭瑟洛出發時她還未醒來,但昨天榭瑟洛有說過自己要借用阿斯卡隆前去進行偵察。
  偵察是在遠處進行,本身不是什麼危險任務,這些事格妮薇雅也是知道的。
  所以,她現時的慌張程度並不尋常。
  「我沒事也沒受傷……總之薇雅,妳先冷靜。」
  榭瑟洛雙手搭在格妮薇雅肩膀上安撫著她。
  這時榭瑟洛才留意到她的衣服上有積雪,淡銀色的頭髮也被融雪弄濕了一點。
  「對……呢。抱歉,榭瑟洛大人……」
  格妮薇雅臉上不太有血色,不知是在室外待得太久,還是與她那麼慌張的原因有關。
  愛莉須在這時走了過來。與格妮薇雅相比,她看起來冷靜得多。
  「愛莉須,有發生什麼事嗎?」
  榭瑟洛一邊幫格妮薇雅拍掉身上的雪,一邊向愛莉須詢問。
  「關於這個……先回營帳再說請問可以嗎?榭瑟洛陛下。」
  「我明白了。薇雅,妳先和愛莉須在營帳等著,我向士兵們把事說好便會回來。」
  「好的……」
  小聲回答的格妮薇雅,果然還是一臉驚魂未定。
  
      *
  
  格妮薇雅正坐在折疊桌前,阿斯卡隆亦已拆掉騎乘具坐在她身邊。
  「薇雅,有冷靜一點了嗎?」
  向下屬交待好偵察結果的榭瑟洛回到營帳,他把防寒大衣交了給愛莉須,在格妮薇雅的對面坐下。
  「是的……剛才那麼慌亂,還望榭瑟洛大人您恕罪。」
  「那種事不要緊,我只想知道是什麼令妳那麼慌張而已。」
  「陛下,那是因為……」
  把榭瑟洛的大衣掛好,愛莉須馬上走了過來。
  「愛莉須,沒問題的,讓我自己來說吧。」
  「……我知道了,那麼小女子去沖泡陛下和薇雅大人的茶。」
  這麼說完的愛莉須去了角落取茶具沏茶。
  而格妮薇雅亦在這時開始訴說:
  「……我作了一個夢。」
  接著,她向榭瑟洛解釋夢中的內容。說是解釋,內容倒沒有很長,當中最關鍵的僅有一件事。
  「在夢中我身受重傷嗎……」
  「嗯……我還真是滑稽呢,明明打從一開始我便沒有什麼超凡的力量。」
  格妮薇雅的預歌──她一直以為是預歌的東西,只是受到外界因素影響,單純的夢境。這榭瑟洛已經做過了實驗。
  她也已經明白,自己作的夢並無法預見未來。可是一直身為法皇領的預歌聖女,預歌的意識在她之中根深柢固。
  夢境就只是夢境,一般人不會如此介懷。但對格妮薇雅而言,即使心裡明白……或許也難以就此釋懷。
  在她至今為止的人生,預歌聖女這身份和預歌所佔的份量並不輕。這之間的關係,不是一句「理解了」便能完全斬斷。
  「習慣這東西一時三刻也改不了,就像愛莉須有時還是會把我叫作『殿下』一樣。」
  「……雖然是事實,但小女子覺得陛下這麼說是在故意欺負小女子。」
  正在以熱水沖泡茶葉的愛莉須抗議了一句。
  看著兩人的一唱一和,格妮薇雅臉上總算是浮現出笑臉。
  「嗯……榭瑟洛大人、愛莉須,謝謝您們。」
  「也不用為這麼點小事道謝就是了。話說回來,有件事我想問問薇雅妳。」
  「問我……嗎?」
  「對。我先說了,不想答的話直接說就好,畢竟這事不會比妳的心情重要。」
  「只要是我答得了的事,我是不介意回答……請問是什麼事?」
  愛莉須在這時替兩人端來熱茶。
  榭瑟洛先是喝了一口茶潤喉,再問:
  「奧利金.該撒曆亞……他在妳眼中是個怎樣的人?」
  「奧利金法皇猊下……嗎?」
  聽了榭瑟洛的問題,格妮薇雅思考了好一會兒,大概是在腦中整頓自己的所想。
  「印象中……他是一個挺為嚴格的人,不論是對自己,還是對屬下。說實話,在公式場合以外,我和法皇猊下碰面的次數不多,也沒怎麼談過話……所以他為人到底怎樣我也不太說得準。不過……」
  「不過?」
  「有時候……他給我一種像是追趕著什麼,又像被什麼追趕似的感覺……對不起,我不懂得該如何形容……」
  「不,我也只是好奇問問而已,不用太認真。」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說來其實並不重要。
  對多爾茲蘭德而言,奧利金.該撒曆亞是侵略者。只要明確知道這一點,其餘都只是瑣碎之事。
  
      *
  
  多爾茲蘭德軍與歐略法皇領的首度交鋒,確實在榭瑟洛所預測的兩天後。
  在地面正因兩天以來的降雪,鋪上一層還不算厚的積雪。
  山谷地帶是<神聖長城>的必經之路。榭瑟洛早就命人以巨石堵住山谷出口,並在山谷兩側設置了落石陷阱。
  在<神聖長城>動彈不得之際,讓落石直接擊向它是作戰方案之一。
  只不過這方案現階段實行不了。<神聖長城>停在安全的位置,只派出少數人馬到前方偵察。
  今次法皇領的出征是法皇的御駕親征,會小心謹慎是必然。
  法皇領聖軍的先遣部隊以大約百人構成。以人數來說也是絕妙,即使在落石陷阱範圍,卻會讓人猶豫是否要為這點人數啟動陷阱。畢竟設置陷阱需要時間,用了一次後短時間不能再用,對方亦會加強警戒。
  火炮亦一樣,即使列好火炮陣,但火炮和炮彈數量有限,對上不密集的敵方使用,成效也不高。
  多爾茲蘭德軍備不多對方應該很清楚,所以才會針對這點作出行動。
  首波攻擊榭瑟洛決定溫存火炮,以火槍配合弓箭進行射擊。
  槍枝最常用也最大價值的用法,是密集的火力壓制。但多爾茲蘭德並沒有配備那麼大量的槍械,所以要搭配弓箭使用。
  ──打仗必須要士氣。
  尤其是對軍備不足,實戰經驗頂多只有驅除害獸和盜匪的多爾茲蘭德軍,先取一勝非常重要。要是初戰陷入窘境,那全軍便難以振作。
  在現代的戰爭中,槍枝有取代弓箭的跡象,但在目前,弓箭於戰場上還是有其優勝之處。
  射程和破壞力是槍枝佔優,但論連射的性能,弓箭還是比每擊發一次便要重新裝填火藥的槍枝優秀。在這種冰雪紛飛的季節,使用槍枝還要注意火藥不被弄濕,更突顯出弓箭的優勢。
  由槍擊與弓箭構築的射擊陣的確有效。
  法皇領的先遣部隊受到攻擊,乘著他們尚未重整旗鼓之際,榭瑟洛派出了近戰部隊。本來多爾茲蘭德軍總軍力便居於下風,削減敵軍人數的機會不容錯失。
  但法皇領也沒讓多爾茲蘭德軍一直稱心如意。彷彿算計好一樣,在多爾茲蘭德投入近戰部隊的同時,法皇領也派兵救援先遣部隊。
  戰況在轉瞬間陷入混戰。為了避免誤射,雙方均無法使用遠程武器進行支援。
  這一次接戰最後可說是平手收場。
  論傷亡人數是法皇領一方更多,多爾茲蘭德不僅守住了堵塞山谷口的巨石,也保留了落石陷阱,以結果來說並不壞。
  只不過,法皇領的聖軍比想像中更加難纏。
  聖兵們全都有著視死如歸的氣勢。持有信仰,不畏死亡的兵是很強的,這點在歷史之中有著數之不盡的例證。
  一直處於和平的多爾茲蘭德,以這樣的軍隊為對手仍然能善戰,老實說已經十分不錯。
  但多爾茲蘭德軍缺乏戰鬥經驗也是事實。今次的戰鬥,自軍的損耗稍為超出榭瑟洛的預想。
  
  
  入夜後的多爾茲蘭德營地,比白天時更加忙碌。
  白天的戰鬥不是什麼千軍萬馬的衝突,以戰爭來說只是小試牛刀的前哨戰。
  但這只是旁人的觀點,對身在前方戰鬥的士兵來說,那確實是以命相搏的爭鬥。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正待在榭瑟洛的主帥營帳之中。榭瑟洛此時正在別的軍營與將兵們商討之後的作戰。
  「大家好像都很忙呢……」
  即使隔著營帳厚厚的布牆,還是能感受到外面緊張的氣氛。
  「畢竟已經開戰了,而且今天的交戰,傷亡數好像比預估中多的樣子……」
  愛莉須回答。平時對答總是很冷靜的她,口吻也略顯憔悴。
  她們不需要參與作戰,也不會被安排到最前線,但此地的確是戰場。兩人都對這件事有了實感。
  「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事呢……?」
  「要去看看嗎?薇雅大人。」
  「可以嗎?榭瑟洛大人是叫我們乖乖待著就好……」
  「薇雅大人是一個這麼乖巧的人嗎?」
  愛莉須的口吻和平時相比,顯得略為俏皮。
  「……愛莉須也變得很不客氣了呢。」
  「叫小女子把您視為朋友的,可是薇雅大人。」
  「的確是這樣沒錯。那麼……能夠和我一起去嗎?愛莉須。」
  「小女子樂意至極。」
  愛莉須這麼回答,牽起格妮薇雅伸向她的手。
  兩人在侍女服上披上大衣,一同走出營帳。
  紛飛的雪在入夜後停下了,但地上的積雪還沒有融解的跡象。
  愛莉須說雪停下只是暫時性,大概在不久後便會重新下起來。
  地上積雪的厚度高至兩人小腿一半的位置,對兩名體格和力量也有限的少女來說,即使穿上雪靴也不好走動。
  基本上會她們都會待在榭瑟洛的營帳中,很少在營地四處走動。士兵們在見到兩人時,都會投以好奇的目光。
  但現時大家都沒有把視線停留在她們身上──或許該說,他們沒空做這種事。
  營地中各個營帳的位置,愛莉須把握得很清楚,因此她們很快便抵達了傷兵營。
  能容納數十人的大營帳。於白天戰鬥中受傷的士兵們,全都集中在這兒。
  步入傷兵營中,裡面的狀況──比格妮薇雅想像中還要慘烈。
  血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之中。那些血是傷兵們仍未止血的傷口中溢出的。
  痛苦的叫喊、嗚咽聲不絕於耳。
  隨軍醫師正努力替傷兵進行治療,但人手很明顯不足,有眾多傷患只能自己按住傷口輪侯。
  經驗不足的不只有在前線戰鬥的士兵,跟隨軍隊行動的其他單位也是一樣。
  格妮薇雅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可是,她同時意識到現在可不是時候讓她發呆。
  「……愛莉須,做我們能做的事吧。」
  「是的。」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詢問在場的醫師自己能如何幫忙。
  見到她們兩人,醫師和士兵都表示驚奇,但這也只是一下子而已。
  現在能用的人手多一個也好,不管對方的身份是誰也沒所謂。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不諳醫術,高度的治療她們不會,但只是消毒和包紮傷口,她們也是能夠做到。
  
      *
  
  「──嗯,拜託了。雖然我不想給你們太大壓力,但能不能把它攔下來,你們的工作是關鍵。」
  「是!臣必定不負陛下所望!」
  部隊長如此回應榭瑟洛。他在之後為了作準備工作而告辭,離開了營帳。
  會議和指示都已經下好,真的是人事已盡,接下來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營帳內只餘下榭瑟洛一人,他讓身體深深沉沒在椅子上,嘆了一口氣。
  雖然沒有親身到前線,但他一直都沒有閒著,由白天開始依照情況作判斷,下達指示,到現在擬定和分配人手,為之後的戰況作打算。
  除了動腦的疲勞之外,壓力也是很大。
  他的每一句話、指揮的每一手、走的每一步,都關係到士兵們的生命。
  作為統治多爾茲蘭德的人,他對此一向也有自覺。他也想像過無數次,自己的言行會如何影響他人的人生。
  只是……即使作過再多的想像,現實還是比想像來得沉重。
  「……雖然早就知道,但戰爭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現在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好。
  再待在這兒他也沒別的能做,但現在回去讓格妮薇雅和愛莉須見到自己的樣子,也只會讓兩人擔心而已。
  他決定在心情回復之前,先在這裡休息一會。
  閉上雙眼,放空身體和腦袋。
  ──在應該是寧靜的環境中,他聽到了歌聲。
  這讓榭瑟洛睜開閉上不久的雙眼。
  「這是……」
  並不是幻覺。因為待在營帳之中,聲音只是依稀可聽,不能說聽得太清楚。
  但那個歌聲他不會認錯──是格妮薇雅的歌聲。
  她為何會在這時高歌,榭瑟洛是沒有頭緒。
  他走出營帳,朝歌聲傳來的方向走去。因為位置很近,很快便到達目的地──是安置著傷兵的營帳。
  格妮薇雅的歌聲便是從裡面傳出。
  走進營中,歌聲更加清晰可聽。
  ──那是她曾對自己唱過的搖藍曲。
  格妮薇雅就站在營帳的正中央。
  她的歌聲平靜而悅耳,撫慰著心靈。
  榭瑟洛在會議之前有來這邊看過一眼,有不少傷兵們都只能硬吞下嗚咽強忍傷痛。
  傷不會那麼快好,痛楚也不會那麼易消退,但此刻傷兵營中,除了格妮薇雅的歌聲之外,誰都沒有發出聲音。
  ──就像深怕會破壞這美妙的歌聲,大家都噤口不言……不。
  他們只是被歌聲吸引住了,甚至連身上的傷痛也忘記了。
  「啊、榭瑟洛陛下。」
  發現榭瑟洛走進了營帳的愛莉須,以不發出腳步聲的輕盈步伐靠過來。
  她原本所在的位置附近放著繃帶,衣服也沾上了一些不是出於她身上,還未乾掉的血跡。
  只要見到她現在的樣子,便推測得出為何她和格妮薇雅會在這兒。
  「妳們來這兒幫忙了啊。」
  「嗯……要薇雅大人她在這種狀況下待著,她好像不太受得了。」
  「……也對,畢竟她是個會為了素未謀面的人,自己一個遠赴他國的人。」
  「是的。雖然薇雅大人說沒有力量的自己不配再稱為聖女,但即使如此……不,正因如此,她的歌聲才更有價值。」
  「……對啊,妳說得沒錯。」
  歌聲無法治療傷勢,讓他們忘掉疼痛也只是一時間的事。
  但一定有人因為這個歌聲獲得救贖。對在場的士兵來說,此刻為他們歌唱的少女就是一切。是否冠上聖女之名,是否有什麼非凡之力,這些都並不重要。
  歌聲持續了好一陣子,在格妮薇雅停下歌聲之時,大家一時之間還來不及回神。
  榭瑟洛對她的歌贈以掌聲,而緊隨著榭瑟洛,掌聲也在營內接續響起。
  負傷太重的人是沒法子,但能夠拍手的人都對格妮薇雅的歌聲給予喝采。
  「啊……大、大家不用拍手了!請您們先顧好自己的傷勢!」
  在這情況下,就屬唱歌的本人最為慌亂。以場所來說雖然不該言笑,但這的確是一幅讓榭瑟洛會心微笑的景象。
  當掌聲停下之後,格妮薇雅才總算鬆一口氣,而她亦在同時發現了榭瑟洛。
  「榭瑟洛大人……您也來這兒了啊。」
  「嗯,被過於動聽的歌聲吸引過來了。」
  「見笑了。我只是想起在小時候生病的時候,上代總是會陪我在身邊唱著搖籃曲,單是那樣便感覺沒那麼辛苦了。」
  上代……指的當然就是上代的預歌聖女吧。
  格妮薇雅說過自己在法皇領中不能算是幸福的,但當中亦有過幸福的時光。
  她所唱的搖籃曲,她現在臉上的表情……想必那就是她在法皇領中,說得上是過得幸福的一點一滴吧。
  「那妳的歌確實很有效。」
  和最開始相比,傷兵營內的氛圍有了很大轉變。她的歌確確實實給予了傷兵活著的氣力。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對了,榭瑟洛大人。」
  格妮薇雅在這時端正了站姿。
  「剛才我從士兵們的交談中聽到了一些事,關於那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
  
  在榭瑟洛的帶領下,格妮薇雅與他一起來到某個營帳。
  與其他營帳相比,配置在此處看守的士兵人數較多。畢竟在營帳裡的,都是於戰場捕獲回來的法皇領聖兵。
  也就是說,這裡是囚禁俘虜的地方。
  格妮薇雅對榭瑟洛的請求,就是想他帶自己來這裡。
  俘虜的事是她在替傷兵們包紮時,從士兵們的交談之間聽見的。
  讓格妮薇雅與俘虜見面,或許會像之前在公宮監牢時那樣,會被俘虜惡言相向。榭瑟洛是一個溫柔的人,肯定不希望自己有不愉快的經歷。
  然而他最後還是答應了格妮薇雅的請求。這也是他的溫柔,因為溫柔,他才無法拒絕自己。
  在心中感到有些抱歉的同時,格妮薇雅也有在想,能夠遇上這個人真是太好了。
  愛莉須也有想過跟過來,但傷兵營那邊人手依然不足,最後她決定留在那邊幫忙。
  格妮薇雅走在榭瑟洛後面,踏進俘虜營帳。
  俘虜只有一人。他穿著法皇領的聖軍服裝,武器被收起,雙手雙腳都被綁住。
  他身上的傷只有做最低限度的療傷,能看出有傷口仍然在淌血。
  「雖然我有叫士兵們別太粗魯……但也沒辦法管得太嚴格。」
  「不要緊,我理解的。」
  就算真的沒做什麼過火的行為,多爾茲蘭德的人也不可能把法皇領的人命優先於自己人。
  要他們對侵略自國,前一刻還兵刃相接的敵人療傷……這一定不是一件能容易做到的事。
  聖兵把視線投向走進來的格妮薇雅和榭瑟洛。
  「!妳是……!」
  那名聖兵好像認得自己。他先是感到驚訝,然後──驚訝的視線在轉瞬間變為憎恨。
  ──那是對榭瑟洛也沒有表現出的強烈感情。
  自己無法辯解些什麼,因為要說是誤會……或許也算不上。
  格妮薇雅只是提著手中借來的醫療用具包,在他身邊坐下,準備替他處理傷勢。
  那名聖兵卻挪動身體,把她硬生生撞開。
  「妳這是什麼意思!?」
  聖兵怒吼。
  「你……!」
  榭瑟洛正想著出手──
  「我不要緊的,榭瑟洛大人。」
  但格妮薇雅馬上開聲阻止了他。
  格妮薇雅坐起身,再次來到聖兵身邊。
  「……傷放著不管會惡化的。」
  她只是這麼說了一句。
  剛才那一記撞擊,好像已經是那名聖兵能擠出的全力。受傷又沒有好好休息的身體,已經沒有再一次把格妮薇雅撞開的力氣。
  「明明是妳背叛了我們……!妳這個魔女!」
  「……」
  格妮薇雅沒有反駁。
  她不知道奧利金是如何對人們說自己的事,但她現時的確身在多爾茲蘭德這邊。那麼,對於眼前的這個人來說,自己無疑就是個叛徒而已。
  格妮薇雅默默把他的傷處理,連句像樣的對話也沒有。
  在處理好傷口後,格妮薇雅和榭瑟洛一同離開營帳。
  「榭瑟洛大人,謝謝您願意聽我任性的請求。」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妳才是,被說了那種話心裡很不好受吧。」
  「是有一點……但那個人的反應是很正常的。」
  決定來這裡之前,格妮薇雅便做好承受咒罵的心理準備。
  她現在身在多爾茲蘭德,但她沒有忘記自己曾是法皇領的預歌聖女。
  多爾茲蘭德和法皇領之間的戰爭,她沒有自以為是得認為責任在自己身上。
  只不過,法皇領的人對自己的怨恨,她無法把錯全都推給奧利金。
  縱使罪魁禍首是奧利金,預歌也只是個騙局,但格妮薇雅在法皇領中確實有過舉足輕重的地位。既然如此,那至少不能逃避人們對自己的目光。
  「換作是我就不會那麼忍耐了……」
  「我是覺得榭瑟洛大人比我更加會忍耐就是了。」
  「會嗎?」
  「榭瑟洛大人為了這個國家,不是一直都在忍耐著嗎?現在的我還是明白的,榭瑟洛大人不去洗刷<斷劍>的污名,對國家的無為而治,都是為了避免引人注目,減低戰爭的風險吧。」
  他做的一切,歸根究底全是為了自國臣民著想。
  為了他人願意忍辱負重,榭瑟洛.托特拉崗就是這麼的一個人。
  「與其說是忍耐,倒不如說那是當時最好的做法……現在說這個也於事無補就是了。」
  「對呢……戰爭已經開打了,而且現在的榭瑟洛大人,已經是讓多爾茲蘭德的將兵們心服口服的<斷劍之王>。這場戰爭只要打贏了,很多國家都會重新審視多爾茲蘭德這個『以前沒有威脅性的國家』。」
  這一戰的結果,大陸各國應該都有在留意。
  勝者是哪一方還說不準,但無論結果如何,各國都不可能對勝者視若無睹。不論是用前所未見的兵器取勝的一方,又或是攻克這前所未見兵器的一方。
  「……比起侍女,薇雅妳要不要來當我的秘書官?」
  「榭瑟洛大人要邀請一個一直都被騙得團團轉的小丫頭嗎?」
  「那是妳境遇的問題,是一件沒法子的事。不過妳是個聰明人,這點我很有信心。妳意下如何?我可是認真的。」
  「榭瑟洛大人這麼看得起我,我是非常榮幸。只不過……一時之間我下不了決定,我可以先考慮一下嗎?」
  格妮薇雅很滿意與愛莉須一起做侍女的工作,當然有什麼事能幫上榭瑟洛的,她也很樂意去做。只是榭瑟洛的提議未免太過突然。
  「嗯。那答案我就等這場戰爭有一個著落後再聽吧。」
  「好的。」
  要談論未來的事,首先還是得跨越目前的狀況。
  「雖然說我不會強逼妳也不會催促妳,但我話說在先頭,戰爭這等蠢事我沒打算讓它持續太久。」
  這麼說著的榭瑟洛,帶著一絲堅定的笑意。
  
      *
  
  雪在凌晨時份再度降下。
  第二天的戰鬥,就在白雪粉飛的天亮時開始。
  法皇領從<神聖長城>中運出火炮,向阻塞山谷口的巨石射擊。今次法皇領派出更多聖軍支援火炮隊,多爾茲蘭德軍雖然嘗試阻止,但卻無法成功,只有眼睜睜看著阻路的巨石被轟至粉碎。
  路被打通,<神聖長城>再次開始進發。
  多爾茲蘭德軍亦有後著,在<神聖長城>通過谷口時,以落石陷阱和早就配置於谷口上方的火炮迎擊。
  可是──
  「功效比想像中要低啊……」
  榭瑟洛在遠處以望遠鏡觀察著戰況。
  不論是落石還是火炮射擊,也無法說對<神聖長城>很有效。它的本體構成材質是木材和金屬,木製的部分是還好,但金屬製的部分則難以給予重大損傷。
  木製部分的損毀對<神聖長城>的前進也不構成阻礙。<神聖長城>的設計有經過精密計算,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但作為兵器,它的概念有著十足的完成度。
  奧利金.該撒曆亞……拋開個人感情不談,他的確有著令人敬畏的才能。
  「果然還是要用到那個……」
  情勢還在榭瑟洛預想之內,他尚有應對之策。
  因為對策有不確定性,榭瑟洛覺得「那個」用不著會較好……只不過現在也只能祈求成功。
  要是連「那個」也失敗了,那就只有靠籠城戰。會對一般市民構成危險的作戰,榭瑟洛無論如何都想避免。
  榭瑟洛吩咐全員執行對應<神聖長城>的最後一個作戰方案。
  之後──就是看湖之仙女願意站在哪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