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章.<斷劍之王>

本章節 10983 字
更新於: 2022-08-09
  <神聖長城>正朝多爾茲蘭德的方向前進。
  多爾茲蘭德被群山包圍,可是通過繞道和先行動手清除過大的障礙,倒也不是沒有能讓<神聖長城>行走的路。
  有著那樣的巨軀,又必須繞遠路,<神聖長城>的進軍速度並不快。
  但它卻有著一種壓倒性的優勢。
  運用<神聖長城>的進軍,能大大減輕冬季行軍的嚴峻。
  一般來說冬季很少會打仗。對攻打的一方來說,嚴寒下的行軍極之消耗體力,將兵能力會大打折扣。野營時所需的柴火物資,對行軍也是個沉重負擔。
  顛覆了這個常識的正是<神聖長城>。畢竟那就像是把整個軍隊連同物資,一起裝在巨大的車輛上移動一樣。
  <神聖長城>上能夠裝載的人員,和多爾茲蘭德的軍隊總數相若。
  以行進速度計算,再加上預歌所示的內容,歐略法皇領會在冬季襲擊多爾茲蘭德公國。
  為了讓全國做好準備,榭瑟洛將法皇領對自國的宣戰布告,以及對方已經開始進軍的事向全國民公表。
  多爾茲蘭德百年的和平即將被打破──單是這件事已經足以動搖全國。
  而在這情勢之中,榭瑟洛同時宣布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他將會在出兵之前,舉行自己就任多爾茲蘭德公王的即位儀式。
  
  
  「步驟……這樣應該正確吧?愛莉須。」
  「照資料來看是沒錯……真的很抱歉,薇雅大人,小女子也沒實際見過,不太有信心……」
  「畢竟前一任公王的即位儀式都是幾十年前,這個實在不能怪愛莉須啦……」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一如平日,身穿侍女制服。
  但今天她們沒有待在王家區域幹活,也沒有跟在主子的榭瑟洛身邊,而是來到公宮的舞廳。
  現時沒有召開舞會的預定,就算有也不會只由她們兩人做準備。她們來到舞廳是為榭瑟洛的即位儀式做練習。
  正常情況下,國家君主的即位儀式,一介侍女沒有出面的餘地。
  然而榭瑟洛卻拜託了兩人,在即位儀式中擔任一個重要的職位。
  多爾茲蘭德的即位儀式不像其他國家採用加冕。在多爾茲蘭德,王權的象徵並非冠冕,而是往昔<劍王>瓦薩爾所使用的傳國寶劍。
  那柄寶劍相傳是瓦薩爾王在湖邊由住在湖裡的仙女授與,歷代公王即位時,都會模仿那時的情景,由年輕貌美的少女飾演仙女,將寶劍交予即位的新王。
  榭瑟洛拜託兩人在儀式中擔任的,便是這仙女的角色。正因如此,兩人才會在空間夠大,平時又不會有人來的舞廳練習。
  「說回來……讓我參與榭瑟洛大人的即位儀式真的好嗎?」
  「拜託的人是榭瑟洛殿下,小女子覺得沒什麼不好的。而且答應了的不就是薇雅大人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
  就現時的狀況來看,格妮薇雅是回不去法皇領了……而且她也沒有回去的意思。
  自己對於法皇領懷抱的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她無法說得很清楚。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她不再是法皇領的預歌聖女。
  但即使如此,自己……應該也算不上是多爾茲蘭德的人。至少,還未算得上是。
  答應榭瑟洛請求的當時,她只是心想有些事做,自己便不會胡思亂想。以自己的身份是否適合參與一國的大事,這疑問她是後來才意識到。
  「比起薇雅大人,要小女子一同飾演仙女才令人不解。人家可沒有出席這種大場面的經驗,而且準備時間也只有這麼一點……」
  本來在即位儀式中飾演湖之仙女的女性,好像會經過嚴格的篩選和嚴密的練習,務求在儀式中有完美的表現。
  「唔……愛莉須認為我很習慣這種場面嗎?」
  「這、這是……」
  愛莉須因格妮薇雅拋出的問題為之語塞,一臉不知該怎麼回答的表情。
  而原因格妮薇雅很快便察覺出來。
  預歌聖女在法皇領之中,算得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樣的人應該有不少出大場面的經驗……愛莉須會這麼聯想是很正常的。而正因為原因是這個,她才會含糊其辭。
  「啊……對不起呢,我本身沒有讓愛莉須困擾的打算。」
  最近,愛莉須在格妮薇雅面前都會避開與預歌聖女身份相關的話題。
  這肯定是為了避免自己想起那些事。辜負了她的苦心,今次是自己的不好。
  「愛莉須妳大可不必那麼在意。在最初知道自己是『假貨』時,我是很動搖沒錯,但過了那麼久,我也調整好心情了。」
  那些都已經是格妮薇雅在心中整理好的事實。
  就算感到茫然失意,早上醒來肚子還是會餓。吃東西填飽肚子後,無論心情如何,身體依然會感到滿足。
  格妮薇雅不認為自己是個堅強的人,但人這種生物真的很強。
  「說回我,其實我並沒有像愛莉須想的那樣,經歷過很多大場面喔。」
  「是這樣……嗎?」
  「嗯。在法皇領時,不論對外對內,做那些事的基本上都是法皇猊下。」
  現在一想,沒有讓格妮薇雅接觸政事,大概是為了防止她獲得太大的權力和支持。
  表面上是要格妮薇雅專心於預歌,實則上則是以免威脅他在法皇領的統治地位。
  知道了真相,只要換一個角度去看,真的凡事都有形跡可循。
  「就是因為這樣,除了唱歌之外,我也說不上有多習慣在人前做些什麼……所以我們就一起加油吧,愛莉須。」
  「……好的,薇雅大人。」
  格妮薇雅握住愛莉須的手,而愛莉須亦帶點力度回握。
  兩人相視一笑之時,舞廳原本關上的大門被打開。
  「──喔,看來有在努力的樣子呢。」
  「榭瑟洛殿下和……兄長?兩人為什麼會來這兒?」
  走進來的是榭瑟洛,以及愛莉須的親兄,凱爾.蘭貝特威騎士團長。
  「稍微有個空檔休息,順道來看看妳們而已。我們帶了茶點過來,妳們也先歇歇吧。」
  榭瑟洛舉了舉手上的紙袋。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練習了好一段時間,做著不習慣的事也有點累了。她們欣然接受榭瑟洛的提案。
  眾人來到了舞廳邊緣,在那邊堆放了不少桌椅,他們在其中一桌坐下。
  榭瑟洛帶來的茶點是用手拿著就能吃的甜圈餅,在正餐與正餐之間的時間用來果腹是剛剛好。
  「愛莉須、薇雅閣下,篩演仙女的練習還順利嗎?」
  凱爾向兩人問道。
  「這個嘛……」
  「該怎麼說才好……」
  兩名少女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雙雙露出苦笑。
  「看來很苦戰呢。」
  「……明明殿下就是元兇的說。」
  愛莉須以帶有怨恨的視線,看著說風涼話的榭瑟洛。
  「別瞪我啊……妳們就當是去做個演劇,放輕鬆點就可以了。反正儀式也只是做做樣子,稍微出點錯也沒人看得出來,看得出來也不會有人當面指正妳們做得不對。」
  「榭瑟洛,你這句話要是被那些老臣子聽到,鐵定把你罵到臭頭。」
  「所以我也只敢在這兒說,老一輩就是很注重那種事。」
  「小女子認為殿下應該更注重一些就是了……」
  看著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樣子,格妮薇雅忍不住噗嗤一笑。
  「薇雅大人?請問怎麼了?」
  「啊……不,該怎麼說好呢……看著您們三位聊天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三兄妹一樣。凱爾大人稱呼榭瑟洛大人也是直呼名字呢。」
  「這個嘛……畢竟這兒只有自己人,也就沒有裝樣子的必要了。對一個像弟弟一樣的人加敬稱我也很不自在。」
  榭瑟洛、凱爾和愛莉須三人身份雖然不同,但他們是從小便認識的青梅竹馬。
  「自己人……我也算嗎?」
  格妮薇雅用指了指自己。
  「當然了。雖然我和薇雅閣下沒談過多少句,但榭瑟洛信得過您,愛莉須也視您為親密朋友。要是我把您看作外人,我怕她一星期都不願意和我說話。」
  「兄、兄長……!」
  被凱爾調侃的愛莉須表露得有點慌張。
  「……既然如此,也請凱爾大人也別叫我『閣下』了。如您所知,我並不是什麼預歌聖女,現在就只是一介侍女而已。」
  在公宮之中,凱爾是除了榭瑟洛和愛莉須之外,少數知道自己身份──而且知道預歌聖女真相的人。
  「唔……」
  「論輩份和身份,凱爾大人也不該稱一名侍女為『閣下』不是嗎?」
  愛莉須依然會叫自己「薇雅大人」,是因為她習慣了以恭敬的態度待人,硬要她改反而會讓她無所適從。
  可是凱爾是騎士團長,在國內很有地位,私下更會直呼主君的榭瑟洛名字。
  自己已經不是預歌聖女了。就算只是私下,讓這樣的人物稱自己為「閣下」,格妮薇雅是有點承受不起。
  「這樣子我也樂得輕鬆……不過,要改口也先等到榭瑟洛的即位儀式結束吧。被他選上在儀式中擔任仙女的您,我還是該抱持敬意。」
  「啊……對了,說到這個即位儀式──」
  榭瑟洛在這時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提起話題。
  「從現在開始直至儀式期間,我想讓凱爾擔任薇雅和愛莉須妳們兩人的護衛。」
  「咦……可是凱爾大人應該很忙吧?」
  除了即位儀式的相關事宜,也要準備即將來臨,與歐略法皇領的一戰。身任騎士團長的凱爾,理應不會有擔任兩名侍女護衛的空閒。
  「這事不用閣下費心。我會把事情吩咐好部下去做,而且擔任您和愛莉須的護衛,主要的活動範圍也是在公宮而已,萬一有什麼狀況我也很方便行事。」
  的確……現在格妮薇雅既失去了上街的理由,又因要作即位儀式時的演練,基本上一整天都會待在公宮裡。
  「就是這樣,名目上是讓騎士團長護衛儀式中被選為仙女的妳們,至於實際上……薇雅,妳要知道妳曾經被行刺,安全措施做多一點也不會虧的。」
  「薇雅大人,小女子也同意榭瑟洛殿下說的。雖然很難想像會在公宮中遇到危險,但凡事還是小心為上。」
  「這……也對呢。」
  說真的,比起自己的安危,格妮薇雅更擔心萬一遇到那種狀況,愛莉須會像之前一樣不惜受傷挺身保護自己。
  比起自己更不想好朋友有危險──而這種想法,想必愛莉須也是一樣吧。
  「請放心,薇雅閣下。即使真的有刺客出現,我也不會讓他傷到您和愛莉須一根汗毛──賭上我公國騎士團長之名。」
  凱爾拍著自己心口說道。
  現在之中,不論是誰都不會對他的說話有所懷疑。
  
  兩天之後,繼歐略法皇領對多爾茲蘭德的宣戰,以及榭瑟洛即將舉行即位儀式,又發生了一件震撼多爾茲蘭德全國的大事。
  多爾茲蘭德公國騎士團長──凱爾.蘭貝特威與侵入公宮的入侵者交戰,雖然成功將入侵者制服,但自身卻身受重傷,意識不明。
  
      *
  
  猶如行走在大地上的白色大蛇,歐略法皇領製作的蒸汽機動要塞──<神聖長城>。
  最大載員數達三千人的巨大長蛇,正朝向多爾茲蘭德公國前進。
  奧利金.該撒曆亞亦坐鎮於<神聖長城>之中。
  正剛入冬,原本在這種季節是不適宜行軍的。但<神聖長城>既能抵禦削減體力的寒風,也能避過行軍時會出現的各種意外。
  作為運兵手段,<神聖長城>極之優秀。
  當然,它並不是沒有缺點。即使撇除其造價和需要大量燃料,巨大的質量也使其速度受限,能選擇的進軍路線亦不多。
  在注重速度的閃電戰上,<神聖長城>是派不上用場的。
  然而對手是多爾茲蘭德,就算多給這個小國一些時間,也無法改變局面。
  地理位置使其孤立,與他國亦沒有交情。在烽火四起的大陸局勢中,不會有國家多管閒事協助多爾茲蘭德。
  再加上那國家首屈一指的「武」之代表──凱爾.蘭貝特威正身負重傷,不省人事。
  這件事奧利金當然知情,畢竟派出刺客的人正正就是他。
  奧利金當然不會公開承認,但他亦沒有特意對此隱瞞。只要多爾茲蘭德的人不是白痴,應該已經察覺自己是派出刺客的主謀。
  他們大概以為刺客的目標是他們藏著的<預歌聖女>──格妮薇雅.培烏爾夫,而凱爾.蘭貝特威是為了保護她才會負傷。
  ──然而恐怕那個國家的人沒有想到,奧利金的目標並非那女孩。
  《預歌》只是一個謊言,在背後掌控一切的奧利金再清楚不過。
  違抗自己旨意的格妮薇雅早已沒有了價值。
  要重塑新的預歌聖女並非難事。那樣的傀儡再創造多少個也不成問題。
  所以──奧利金最初的目標就不是那名沒用的聖女,而是凱爾.蘭貝特威。
  他也曾經想過暗殺該國的王太子,但在衡量得失之後,他決定把矛頭改變。
  要是失去國家唯一的王儲,領導那國家與自己對抗的人,很大機率會變成那位騎士團長。
  國力和軍事也不值一提的多爾茲蘭德。唯獨其騎士團長,據說擁有舉世無雙的武勇。
  多爾茲蘭德很少與他國進行國交,但凡是與它有過來往的國家,全都想把凱爾.蘭貝特威挖角到自己陣營。
  實際上他的實力果真名不虛傳。奧利金派出的刺客,是他背地裡準備,擁有極高實力的刺客團隊。
  如果不限於堂堂正正的對決,那些刺客的能力甚至能匹敵法皇領的最高武力組織──樞機卿。
  即使是這樣,對手如果只有凱爾.蘭貝特威,恐怕暗殺只會失敗告終。
  然而他卻必須保護那個無用的聖女。就算是他,一邊保護別人一邊應付刺客也會露出破綻。
  出擊的刺容全員被凱爾反殺,但代價是他自身負上了重傷。
  他就此一睡不醒,對奧利金來說是最理想的。就算還活著,受到那種傷也不可能征戰沙場。
  騎士團長負傷的消息亦能打擊多爾茲蘭德軍心,雖然說自己的刺客團隊全軍覆沒……但以得失來計算依然叫得上划算。
  「接下來只要拿下那個國家……」
  準備已經做好,之後便是與潰不成軍的多爾茲蘭德決一勝負。
  自身所為之事算不上正當,奧利金有所自覺。
  但這世界從古至今也是成王敗寇。最該重視的是如何贏下來,其他事情往往都能延後處理。
  
      *
  
  在多爾茲蘭德城不遠的郊外有一片湖泊。
  水靜如鏡的湖面,此時因低溫而結上一層薄冰。
  清涼的湖畔,四周又是空曠的草地,沒有東西能抵禦冬風。雖然還未下雪,但體感上還是很冷。
  <仙女在住之湖>──故名思意,這兒便是相傳湖之仙女棲息之處,瓦薩爾王就是在這兒接受仙女贈予的寶劍。
  同時,這兒也是多爾茲蘭德歷代公王舉行即位儀式之地。
  
  
  多爾茲蘭德軍正在湖前列隊。
  在最接近儀式場地的地方,公國騎士與較有地位的文官分別站於兩側。
  今天是多爾茲蘭德軍出征之日,同時亦是榭瑟洛即位公王的日子。
  即使國家引以為傲的騎士團長此時正身負重傷,預定也不容有變。
  榭瑟洛身披厚重的深藍色斗蓬,走在軍隊中央空出的一條通道上。
  通道直達湖邊,在那兒等待著他的──是兩名仙女。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身穿著宛如湖水顏色的衣裳。
  縫上裝飾的水色裙裝華美而不俗氣,穿著這身衣裳的兩人,亦毫不遜色於身上的衣服。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兩人本來就長得很好看,作好精心打扮,化上淡淡妝容的現在,更是美艷動人。
  今次在儀式上篩演仙女的她們,並非經過篩選,而是由榭瑟洛直接指名。
  對這個決定,是有些人稍有微言。然而只要見到美若天仙的兩名少女,想必不會認為她們不夠資格。
  她們並肩佇在湖邊的一塊大石前,手中捧著多爾茲蘭德的傳國寶劍,等待著新王的來臨。
  榭瑟洛踏著不疾不徐的步伐,來到兩人的面前。
  他單膝跪地,兩名少女先後以出鞘的寶劍拍打榭瑟洛的肩膀。先是格妮薇雅握劍拍打左肩,再來是愛莉須用劍拍打右肩。
  有如騎士受勛的儀式。
  <劍王>瓦薩爾.托特拉崗,作為統領一眾騎士的王,他在作為王的同時亦以一名騎士自居。多爾茲蘭德新王即位時,都會被飾演湖之仙女的女性以劍拍肩,表示作為王即將要肩負的權責。
  兩人完成了以劍拍肩的儀式後,把劍收回劍鞘之中,再一起將它交到榭瑟洛手上。
  用雙手恭敬地接過寶劍,榭瑟洛重新站起身。
  接著,他將披在身上那件厚重的深藍色斗蓬披到格妮薇雅和愛莉須肩上。對榭瑟洛來說也有點過大的斗蓬,兩名少女一起披上倒是剛剛好。
  「榭瑟洛大人……?」「榭瑟洛殿下……?」
  兩人都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畢竟這是儀式之中沒有的安排。
  「妳們這身衣服穿起來很好看,但實在讓人覺得有點冷。」
  為了呈現仙女飄逸的感覺,她們的衣服都是貼身裁剪,將女性體態的美發揮得淋漓盡致。但也由於這樣,她們穿不了能保暖的厚衣物。
  賞心悅目是很不錯,但防寒性實在堪憂。
  「咦、可是儀式中沒有這樣的……」
  「愛莉須,我之前也有說過吧,即使有一些不同,也不會有人衝出來指正的。」
  或許會有重視規矩的臣子有話想說,但比起那種事,不讓她們兩個冷病比較重要。
  「再說──這麼點小事馬上就沒有人在意了。」
  「「咦……?」」
  兩名少女異口同聲地發出疑問。
  榭瑟洛向兩人一笑,之後他回身望向自國的軍隊。整齊列隊的士兵,隊列沒有因時間經過而變得鬆散,這是訓練有素的證明。
  現在的多爾茲蘭德軍,有接近半數是參軍不夠一年的新兵。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把新人鍛練到可用的程度,都是多得了凱爾的努力。
  榭瑟洛默默地向他表示感謝。
  「『當國家陷入水深火熱的危機時,我們的建國之王,擁有<劍王>之稱的那一位,會重臨世間拯救國家和子民』──只要是居住在多爾茲蘭德的人,想必都有聽過這個傳說。」
  榭瑟洛放聲講話。他的聲音傳遍這一帶。
  在正常程序中,榭瑟洛此時應該宣告自己成為國家新的公王。
  但他並沒有那樣做,而是述說起多爾茲蘭德的古老傳承。
  「現在我手上的這一柄劍,是<劍王>──瓦薩爾.托特拉崗往昔所使用,由湖之仙女贈與的寶劍。然後,在我背後的這塊巨石,是瓦薩爾王得到寶劍時,試劍所斬開的岩石。」
  榭瑟洛提著劍,走過格妮薇雅和愛莉須身邊,在湖畔的巨大岩石前停下。
  巨石本身像被打橫切削一樣,其頂端就有如一張圓形桌面一樣平坦。據說使巨石弄成這個形狀的,正是瓦薩爾王試劍時所揮出的一劍。
  榭瑟洛將寶劍抽出劍鞘,雙手握住劍柄高舉寶劍。
  「……喝!」
  他以寶劍向巨石筆直斬下。
  傳說的重演──在那一瞬間,活於多爾茲蘭德,聽過瓦薩爾王事跡的人,必然會這麼想。
  鏗──
  在明亮的響聲之後,斷開的──卻並非巨石。
  應聲折斷的是榭瑟洛手中的寶劍。歷經多爾茲蘭德多代公王之手的傳國寶劍,劍身從中央斷裂。
  撞擊的力度讓折斷的劍身飛到半空,掉落湖面。剛結成薄冰的湖面,受到一點衝擊便被破開。
  劍身就此靜靜沉到湖中。
  沒有了半截劍身,握在榭瑟洛手裡的只是一柄「斷劍」。
  看著這一幕的軍人、文官,還有站在最近的格妮薇雅和愛莉須,全都驚訝得半點聲音都哼不出來。
  但這只是一瞬而已。很快的,嘩噪便漸漸傳出,迅速蔓延整列軍隊。在近處看著的文官和騎士亦面面相覷。
  ──這樣的事史無前例。
  但榭瑟洛要做的事還沒做完。
  他走到湖邊,伸出手中只餘下半截的寶劍。
  然後,他放開了手。寶劍落下湖面,與剛才一樣撞破剛結成薄冰的湖面,沉了下去。
  此時從文官陣容之中,一名年邁的臣子奔出,走向榭瑟洛。
  他是古拉墨法務官,從前朝開始便侍奉多爾茲蘭德王室的老臣子,負責法規相關的事務,是文官們的代表。
  「啊啊……建國之王的寶劍……多爾茲蘭德的國寶……!榭瑟洛殿下!」
  古拉墨的神情,包含著惋惜、絕望及憤怒。
  兩名騎士在這時上前,想把靠近榭瑟洛的古拉墨攔住。
  榭瑟洛在騎士出手之前,舉手制止了他們。
  「古拉墨法務官,你認為劍為何會斷掉?」
  「什麼……?」
  「當年瓦薩爾王手執寶劍一揮,便把巨石整個削平。如果說寶劍有神力而我無法施展,那麼劍折斷了現在,是否代表我──托特拉崗的一族,已經不再受劍的神力所眷顧呢?」
  榭瑟洛承受著古拉墨的視線,拋出了問題。
  「這……」
  他無法立即回答。
  托特拉崗一族是多爾茲蘭德的王家,而王家乃國家的支柱。
  如果他肯定了榭瑟洛的說話,就代表多爾茲蘭德公國本身失去了存在意義。
  「湖之仙女授予寶劍、試劍斬開巨石……這些都是古時流傳至今的傳說,正因為是好幾百年前的古時,這些事跡到底是真是假,現今已經無人知曉。」
  「您貴為瓦薩爾王的子孫,竟然懷疑祖先們的豐功偉業嗎……!」
  「這有什麼問題嗎?」
  「如此傲慢不遜……!這已經不能只當是年少氣盛的失言了!為何民間把您戲稱為<斷劍>,微臣總算是能夠明白……!」
  這是對榭瑟洛這名王太子──對將要即位的多爾茲蘭德公王不敬。
  逆君之罪,即使受刑也無可辯駁。
  但這一定也是在場中很多人的心聲,只是他們沒有說出來而已。
  「……請住口。」
  打破沉默,最先開口的人──是愛莉須。
  她離開格妮薇雅身邊,走到榭瑟洛和古拉墨兩人之間。
  「為什麼……榭瑟洛殿下要被這麼說?為什麼要以<斷劍>那種無禮至極的稱呼去叫榭瑟洛殿下?」
  「毀掉傳國寶劍、侮蔑自己祖先,將傳統儀式搞得一團糟……無法尊重應該尊重的事物,這樣的人是要怎麼獲得他人尊重!?」
  「傳國寶劍有那麼重要嗎?質疑無根無據的傳說又有什麼過錯嗎?而這些事與榭瑟洛殿下應否受到尊重又有什麼關係嗎?」
  愛莉須逐一反問。
  她有這麼大的反應,不只超出了古拉墨的預想,連榭瑟洛也沒有想到。
  「一介侍女的妳懂些什麼……!」
  「這是一介侍女也懂的事!為什麼身任官位的您反而不懂!」
  古拉墨與愛莉須雙方的語氣也變得激動。
  「好了,愛莉須,已經行了。」
  在兩人的言語再次衝突之前,榭瑟洛叫止了愛莉須。
  「謝謝妳幫我說話。其實古拉墨法務官說的也不無道理,把儀式搞垮的人畢竟是我。不重視規則會被罵,這是很正常的。」
  榭瑟洛輕摸著愛莉須的頭髮,安撫她的心情。
  然後,他把視線投向本想抓拿古拉墨,此時不知如何是好的騎士。
  「能把劍借我一下嗎?」
  榭瑟洛問。該名騎士雖然稍感疑惑,但還是聽從主君的命令,把腰間的長劍連劍鞘從劍帶取下,向榭瑟洛奉上。
  「謝了。」
  榭瑟洛接過劍。古拉墨警戒著握住劍的榭瑟洛,不由得後退了半步。
  「放心吧,我沒有打算用來砍人。」
  「唔……」
  大概是心思被洞悉,古拉墨一臉有口難言。
  榭瑟洛重新面向那塊有如圓桌的光滑巨石。
  他拔出了劍,像剛才一樣舉劍砍向巨石。
  今次──巨石上從正中被劃下了一道劍痕。
  榭瑟洛手中的劍,既沒有斷裂,也沒有缺刃。
  令傳國寶劍折斷的巨石,被一柄無銘之劍刻下了痕跡。
  「是把好劍,謝了。」
  榭瑟洛將劍收回鞘中,還給呆若木雞的騎士。
  他再次望向古拉墨。
  「古拉墨法務官,多爾茲蘭德的傳國寶劍在建國之王的手中,或許真是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但時過境遷,那柄劍已經有好幾百年沒有用來戰鬥,只是作為儀式道具來使用。依靠一柄一砸便會斷掉的劍,到底能做到什麼?」
  因為有好好保養,寶劍的外表依然光鮮,但自鑄造經過了那麼多年,只要是物質都一定會劣化。
  當代的治鍊技術和現今也無法相比,雖然也有失傳的技術,但基本上人的技術是會隨時間而不斷進步的。
  比起古老的寶劍,由現今技術鍛造的劍更好──這是非常合理的。
  榭瑟洛環視著圍觀的騎士、文官及列隊的士兵。
  「得自湖之仙女的傳國寶劍,我已經把它還回湖中。那柄劍伴隨這個國家,伴隨歷代公王走過了多年的歷史──所以,已經足夠了吧。<劍王>瓦薩爾是我國偉大的祖王,可即使是他也是個凡人。活在現今的我們,該做的是等待傳說之王復活嗎?仰賴著他重臨人間拯救國家嗎?」
  在場沒有人回答榭瑟洛。
  <劍王>瓦薩爾的傳說,說到底只是傳說。
  他是值得敬重的建國之王,然而會把那些事跡全都信以為真,也只有小孩子而已。
  「──榭瑟洛大人,能讓我說些話嗎?」
  繼愛莉須之後,獨個兒披著榭瑟洛那件深藍斗蓬的格妮薇雅也走上前來。
  她到底想說什麼,榭瑟洛沒有頭緒,在旁邊的愛莉須也是一臉意外。
  但格妮薇雅為人如何,榭瑟洛還是知道的。
  決定相信格妮薇雅的他,點了一下頭來示意。
  格妮薇雅回以一笑,摘起裙擺行了一禮,然後開聲說:
  「多爾茲蘭德的各位──」
  有如歌一樣,甜美而通透的嗓音。明明聽起來很舒服,聲量也不大,但卻好像能傳到世界盡頭一樣。
  只是一聲,便集中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
  「能夠在這場合發言,我深感榮幸。首先,有一件事我想先和大家說。我並非土生土長在多爾茲蘭德的人,而且──我出生的國家,是將要侵略這國家的歐略法皇領。」
  在多爾茲蘭德中,知道格妮薇雅身世的只有寥寥數人。
  對現在的多爾茲蘭德來說,歐略法皇領是「敵國」。這敵國的人在多爾茲蘭德的新王即位儀式上擔任要角,正常來說是不可能的。
  「我十多年的人生,都是在歐略法皇領中渡過,來到這個國家是很近期的事。關於我在法皇領中生活的日子……我不會說全部人都和我一樣,但至少我在法皇領中無法獲得幸福。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幸福的時光,但我終究無法打從心底認為自己算過得幸福。」
  被欺瞞、被利用,然後被捨棄……被如此對待,她會這麼想不無道理。
  只凝視小小的幸福,對大多數的不幸視而不見,盲目地相信自己是幸福,那隻不過是自欺欺人。
  格妮薇雅並不愚昧,也正因為嚐過幸福的滋味,所以她才能承認自己的不幸。
  「但是,我在這個國家的短短時間,我卻能夠說自己是幸福的。這個國家有救了我,為我著想的人、交到了要好的朋友、也有津津樂道聽我唱歌的聽眾。我在多爾茲蘭德變得比以往更常笑,那一定是因為──這國家的人總是展露著笑容。」
  榭瑟洛有自己的公務,在最近又因對法皇領的調查,與格妮薇雅相處的時間算不上很多。
  她為了傳達預歌而在城中奔波的那些日子,她也有好好看著這個國家的人。這件事令榭瑟洛感到無比欣慰。
  「能夠自然歡笑,一定是因為生活中有幸福。我能夠發自內心地說,我喜歡多爾茲蘭德公國,而這和往昔那位建國之王、以及以前的各位公王無關。那麼──各位又是怎麼想呢?活在『現在』的多爾茲蘭德,您們是幸福,還是不幸?」
  格妮薇雅來自法皇領,但現場早已沒人質疑她為何會身在此處。
  人們只是捫心自問她拋出的問題。
  「……我想說的話說完了,榭瑟洛大人。」
  「嗯。謝謝妳,接下來交給我吧。」
  榭瑟洛把棒接回來。
  格妮薇雅和愛莉須幫助了自己,令他感到無比欣慰。
  為了不坪辜負她們兩人,自己有必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我相信大家對她的提問,心中各有自己的答案。在此之上,我希望你們想想,自己是為何身在此處?作為支撐這個國家的人,你們學習的知識、身穿的軍服、腰間的佩劍是為何而存在?接下來算是我個人的期望,不管是誰,我希望你們貢獻自己力量的理由──並非為了多爾茲蘭德王室和我。」
  為王室、為王而奉獻自己的能力,作為臣下這想法沒有一絲錯誤。
  但正因如此,所以不行。
  「先王在去世前身體抱恙,我執政的時間已有數年。在這數年之間,除了最低限度的政務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換而言之,王家的存在與否,對國家的運行其實影響不大。」
  負責管理國家的是王室,但換句話說,也就僅此而已。
  造就國家的體裁,行政業務是必定要做的。但那沒有非要是王家、非要是自己的必要。
  「你們為之而戰的事物,不應該是可以取代的王室和王。你們應當為各自珍重的事物而戰……家族、戀人、理想,什麼都行──就像古拉墨法務官一樣。」
  被叫到名字的古拉墨一臉吃驚。
  「你們對我的任何懷疑和不滿,都是源於你們對多爾茲蘭德這個國家有更美好的想像,渴求著明天會比今天更好。這份精神比任何事物都要寶貴,你們不需要感到內疚,應該引以為傲。」
  榭瑟洛如此宣告。
  然後,有如剛才不安的嘩嘈一樣──不,比剛才還要快上幾倍,雄叫有如轟雷般發出。
  若果把之前的不安稱為漣漪,那現在雄渾的叫喊就是巨浪。
  在這遍席捲全場的熱氣當前,古拉墨依舊佇立於榭瑟洛面前。
  「……微臣只問一件事。殿下……不──陛下,為何您明明有這等氣量和觀念,卻一直都深藏不露……?」
  他已經沒有了剛才激動的戾氣,有的只是純粹的疑問。
  「我沒有深藏不露些什麼。主宰國家的並非『王』而是『民』,只是把國家管治好,沒有我需要事事插手的餘地。現在只是剛好有我能做的事,為了國家便好好去做而已。」
  「……英明的王明明一直在面前,我卻竟然沒有看出來嗎。微臣看來也是老眼昏花了。」
  古拉墨發出了嘆息──然後下跪。
  在附近的騎士和文官,亦跟隨著古拉墨,一同向榭瑟洛行臣下之禮。
  「英明的王是言重了,現在下結論也言之尚早。古拉墨法務官,我的『王道』到底會走向何方,請你繼續看著。這國家的文官人材不怎麼夠,你太早告老還鄉我可會很頭痛。」
  榭瑟洛彎下腰,拍了一拍古拉墨的肩膀,然後往前走,面向整列的多爾茲蘭德士兵。
  「──還有一件事,我需要向大家宣布。」
  聽榭瑟洛這麼說,如雷的雄叫也靜了下來。
  「不少人也已經知道了,本來應該在今次出征擔任領軍之將,我國的凱爾.蘭貝特威騎士團長受到侵入公宮的刺客所傷,現在尚未清醒。我們的敵人十分明顯,那行刺的幕後主腦是誰,我想毋需多言。」
  從那些被凱爾反殺的刺客身上,搜不出任何能夠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
  但現時與多爾茲蘭德敵對的國家只有一個,答案也就顯而易見──除了歐略法皇領外別無他人。
  「蘭貝特威騎士團長……凱爾他既是我的臣下,亦是我的摯友。我很清楚他的性格,所以我能夠斷言──不必為替他報仇而戰。我剛才也說過了,你們只需要記掛你們珍重的事物。若果你們重視之物,能透過守護這個國家來保護──那懇請大家借我一臂之力。」
  首先,是一輪沉默。
  但這不是因為人們對榭瑟洛的話無動於衷,而是他們正在消化那湧上心頭的感情。
  那就有如暴風雨前夕的風平浪靜。
  醞釀的情緒──最終必定會爆發。
  「──謹遵榭瑟洛.托特拉崗陛下的旨意!」
  「謹遵我們<斷劍之王>的旨意!!」
  一人、兩人、接著是十人、再來是百人、千人──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高喊,轉瞬之間便傳遍了整個軍隊。
  高喊<斷劍之王>的呼聲,彷彿連結冰的湖面也會被震碎。
  ──<斷劍>。
  這稱呼有著貶意已成過去。
  從今之後,這就是斬斷過去,立足現在的王之威名。
  <斷劍之王>──榭瑟洛.托特拉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