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幕 祈願的白色青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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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10
  結束回憶,雨季一如預期沮喪著臉,看來就像個犯錯的孩子。

  「對不起……硬逼你講不愉快的往事。」
  「不會啦,是我自己想說。」

  若非雨季問起,我不曉得多久沒去想那些事了。

  眼眶是乾的,表示我已經能坦然看待往事了嗎?我目前不敢妄下定論,總之沒在雨季面前丟臉就好。

  「既然發病會暫時失憶,也就是說夜市的事……」
  「我完全想不起來,但我肯定對那兩個人做了很過分的事吧。從我背後的傷來看,想必是狠狠打了一架吧。」
  「清樺沒有打架喔!」雨季反駁我的猜測,「那兩個人一見你抓狂,馬上就嚇得落荒而逃了。是梁會長恰巧路過,怕你傷害路人才踹昏你。」

  原來背痛是凜冬阿姨幹的!居然能秒殺失控的我,我家阿姨的戰力果然深不可測,但也多虧凜冬阿姨,我才沒傷害無辜民眾。不過,還是有人因為我而受傷。假如雨季沒替我擋下那一腳,我的傷勢恐怕會更嚴重。

  我不僅沒有保護好雨季,更做出違背午夜契約的愚蠢舉動。

  「雨季,能請妳告訴我一件事嗎?」
  「是?」
  「我當時……表情很可怕嗎?」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問這種尷尬問題。硬要說理由的話,大概是這麼多年來,雨季是除了家人與真尋,第一個目睹我發病後還敢接近我的人吧。

  「這……」

  雨季表情明顯轉變。

  一陣反覆皺眉,似乎在想著怎麼開口的苦思後,雨季如此說道:

  「我覺得與其說可怕,不如說令人心痛。明明在大笑,卻不斷流著眼淚……」

  好不容易解答多年來的疑惑,思緒卻瞬間陷入當機般的空白。

  笑著哭泣,那會是怎樣的表情?

  真尋、凜冬阿姨或者雨季,他們又是用什麼心情面對這樣的我?如果能見到這樣的自己,我又會怎麼看待自己呢?

  「哇!」

  雨季突然慘叫,將我從深沉思考的漩渦拉出。

  「走開走開!」

  雨季雙手胡亂揮動,試圖趕跑不速之客的青蛙。看雨季激動趕青蛙的畫面,搞得我心情不禁有股莫名複雜。青蛙呱呱兩聲後悠哉告退,噗通跳入湖中。

  「我、我不是害怕青蛙,只是被嚇到而已,是說這裡怎麼有青蛙!」

  雨季驚魂未定望向偷笑的我,臉色頓時關公上身。想用音量掩飾丟臉的可愛反應意外回暖氣氛,我趁勢將話題帶開:

  「既然叫雪蛙湖,有青蛙很正常嘛。」
  「這麼說也對……」
  「對了,妳想不想聽雪蛙湖的傳說?」
  「我想我想!」

  收下雨季興致勃勃的意願,我咻地彈起身體,朗讀似的開始介紹:

  「關於雪蛙湖的命名起源,相傳是因為湖中棲息著一隻全身雪白的青蛙,倘若能在目睹雪青蛙跳出湖面瞬間許願,願望就會實現,以上!」

  等我說完,雨季配合著舉手發言:

  「那,請問清樺看過雪青蛙嗎?」
  「這個嘛……」

  我尷尬地刮刮臉頰,老實搖頭。

  「雪青蛙的事我也是從外公那聽來的,到底存不存在沒人知道。記得有次凜冬阿姨生了場大病,我跟真尋為了祈禱她早日康復,在湖邊守了整整三天。」
  「結果?」
  「當然是落空。不過,老媽替失望的我們做了一對黑白青蛙項鍊,要我們跟項鍊許願就好。說也奇怪,許願隔天凜冬阿姨居然真的康復了,項鍊也因為這件事變成我們的護身符了。」

  我從行李取出木盒。只要出遠門,我一定會帶著項鍊。況且,現在還住了隻強制徵收鮮血的幼女惡魔。

  凝視靜靜沉睡盒中,擺出擁抱姿勢的黑青蛙,那段曾經美好的童年彷彿歷歷在目,清晰得像是昨天的事。

  「清樺是黑青蛙,所以真尋是白青蛙囉?」
  「不是喔,黑青蛙是真尋的,我的白青蛙在初次發病時弄丟了。當時我難過了好久,因為白青蛙裝有小型錄音器,裡面錄了一小段老媽的聲音。」

  想到這,我不免自責起來。

  假如沒弄丟白青蛙的話,至少偶爾能聽聽老媽聲音。雖然我已經快忘記跟老媽撒嬌的感覺。要是能找回青蛙,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但能把話說那麼滿,也證明我根本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別嘆氣嘛,或許哪天白青蛙會自己回來呢。」
  「希望如此……」
  「喔呵呵,臭小鬼被我老頭子找到啦,阿好說你跑來這了。」

  笑響不像八旬老翁的爽朗聲音,穿著汗衫的外公忽然現身。他先是摘下濕滿汗水的政黨候選人帽子,然後冷不防朝我鼻子夾來手指。

  「你小子不錯啊!聽說帶了老婆回來。」

  我記得有跟阿好姨解釋過那是真尋(盜版)了呀!為什麼又變成老婆了,比惡質媒體還會扭曲事實!

  「別亂講,她是真尋啦!」
  「梁爺爺,好陣子不見了。」雨季趕緊微笑問好。

  幸好內容物是雨季,換作真尋本人的話,肯定會陪外公大唱雙簧。

  外公步伐咻地湊近雨季,挑起半邊眉毛上下打量。

  「現在整型手術真不錯,怎麼看都像女孩子呢,可惜胸部太平了。」
  「耶、耶耶?」雨季嚇得後退半步,連忙遮住胸口。

  本著敬老美德,我忍住教訓老色鬼的衝動挺身而出:

  「廢話!真尋根本沒變性啊,長出東西才可怕吧!」
  「真尋呀,我家清樺雖然長得不帥,個性沒什麼特色、腦袋也不靈光,但如果是交給妳,外公就能安心扛去種了,希望能生個白胖的外孫呢。」
  「梁、梁爺爺您您您說說說什麼!生生生生孩子什麼的!」

  糟糕,雨季的腦袋又過熱了。

  「外公你閉嘴啦!就不能替自己孫子說點好話嘛,還有別隨便說什麼扛去種!」

  有時候我會懷疑,真尋的惡作劇功力是不是外公傳授的。
  

                  
  

  午餐時間,加上外婆的四人圍著餐桌閒話家常。

  不像外公那樣愛亂講話,個性文靜的外婆始終掛著慈祥笑容,專心聆聽我分享學校生活。

  稍作歇息後,四人便一同前往雪蛙湖祭祀老媽。

  等待燒香空檔,遺傳給老媽愛書因子的外婆獨自坐往林蔭下讀書,我和雨季則被外公抓到湖邊,聽他重提早講爛的少年勇。

  晚間看完第七度上演驗DNA的狗血八點檔,外公一邊臭罵著劇中角色,一邊抓抓屁股上樓睡覺。

  就在我向外婆道過晚安準備回房時,雨季小聲叫住了我。

  「清樺,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難道是晚餐沒吃飽?

  為了顧及真尋形象,雨季晚餐只喝了兩碗番薯粥。對胃袋暗藏小宇宙的雨季來說,簡直跟喝空氣一樣吧。

  「肚子餓的話——」
  「肚子的確有點餓……不、不是這個啦!」
  「那麼是?」
  「能請你帶我去故事屋嗎?」

  我聽得大吃一驚。

  「妳怎麼知道故事屋?」
  「是真尋說的,他要我一定得去故事屋看看。」

  真尋到底說了多少事情啊?

  反正時間還早,趁機會多跟雨季聊天也好,順道打掃故事屋。

  「那妳等我一下,我去跟外婆拿鑰匙。」

  走上四樓,我對著連接頂樓的木門插入鑰匙。進門開燈,快速閃逝的燈管很快穩定光源,點亮約五坪大的空間。

  「好漂亮的地方喔!」

  輕踏波浪紋路的和式地板,雨季難掩驚喜地環顧房內。

  不僅地板,就連書桌、櫥櫃、椅子、甚至牆壁全用木頭建材。木頭獨特的香氣融入呼吸,幾乎與天花板同高的書櫃緊貼牆面排開,收藏著少說千餘本書籍。搭配柔和燈光,雖然沒有華麗誇張的裝潢,卻充滿令人心神寧靜的溫暖氛圍。

  故事屋其實就是外婆的書房,是身為裝潢師傅的外公親手打造,送給外婆的六十大壽賀禮。儘管外婆購書量隨著年紀漸少,仍多到得定期捐給圖書館。

  但外婆說過,學生時代的老媽買書量才叫驚人,時常把午餐錢拿去買書而挨餓,外公都罵她跟以後嫁給書本好了。

  「不只按照出版年份跟語系分類,連三十年前的初版書也保存完整,除了書頁有些泛黃,幾乎找不到一絲破損呢!」

  栗色眼眸綻放著猶如厚切豬排飯八折特價的陶醉光芒。雨季每檢視一座書櫃,眼眶便一次次隨著驚呼聲瞪圓,想必是身為文藝社社員的靈魂燃燒了。

  「我能拿這本嘛!」

  雨季指著我連書名都看不懂的外國文學,以閃爍著純真光芒的眼神緊盯著我。面對暗戀對象的殷切請求,我能不答應嗎?

  小心翼翼地取下書本,席地而坐的雨季轉眼掉入與我絕緣的文字世界,而我也沒閒著的開始打掃作業。

  迅速完成清掃,我推開落地窗踏入陽台。

  不同於都市混濁沉重的空氣,入夜的鄉間晚風顯得舒適輕盈,彷彿足以淨化疲憊身心的髒污。零光害的夜幕漫天閃爍,灑滿光年外的點點星光。
  
  ——今天,想聽什麼故事呢?

  視線捕捉到北極星那一刻,腦海沒來由地響起一聲清澈且柔和,遠比光年更加遙不可及的音色。

  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聲音。

  距離上一次坐在這聽老媽講故事……已經快十年了嘛……

  假設老媽還在的話,今天她會說什麼故事呢?

  都讀高二了,還期待什麼媽媽講故事……期待無法實現的願望啊……

  老媽、老爸、外公、外婆、凜冬阿姨跟真尋。

  陪伴我寫下童年美好一頁的大家……現在卻誰也不在身旁……

  「清樺?」
  「哇!」

  突如其來的拍肩,嚇得我忍不住慘叫。

  「雨、雨季,妳什麼時候站在後面的。」
  「大概三分鐘前吧,你一直盯著地板發呆呢。」

  回答同時,雨季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是想起了什麼嗎?」

  我點點頭,朝向星空舉高手掌。

  「以前,我們一家人經常在這裡看星星。老媽總會抱著我跟凜冬阿姨,問我們想聽什麼故事。那時我最喜歡的就是格林童話,像是糖果屋、灰姑娘、青蛙王子等等。老媽偶爾還會用親手縫製的娃娃演故事,明明一穿警察制服嗓門就響得能掀掉屋頂……念故事時的聲音卻比任何搖籃曲得來溫柔……老媽去世後,念故事的人換成了凜冬阿姨,她很努力想模仿老媽……用著笨拙的手法操弄娃娃,卻從沒有讀完一篇故事,因為她的眼淚總是比結局先出現。」
  「大哭的梁會長……總覺得有點難想像,畢竟她在學生們眼裡就是位嚴肅幹練的強人呢。」

  能一拳碎磚、迴旋踢破門、秒殺發病時解決數名國中生的我。

  她根本是超破壞級的學生會長吧。吧?

  「別講那些了,換個話題吧。」

  難得能跟雨季獨處看星星,老講過去的事都把氣氛弄糟了。

  再說,我已經答應凜冬阿姨跟真尋,不再為無法彌補的過往傷心。我相信老媽也不想看到兒子因為想起她,搞得心情烏煙瘴氣。

  「像是……?」
  「談談體驗鄉下生活的心得如何?」
  「我想想……」

  雨季手指抵著太陽穴,皺臉苦思的模樣同樣是超破壞級的可愛。

  但,我沒忘記現在的她是男生!

  「第一次幫忙洗碗、第一次切菜……第一次苦瓜不用削皮,第一次到同學家住宿,還有——」

  雨季微微低頭,月銀下更顯白皙的臉蛋暈起淡淡櫻粉。

  「第、第一次跟男生看星星……」

  砰通!

  胸口忽然爆發數道猛烈衝擊,本來平靜的心緒彷彿雨中的湖泊般漣漪擴散,喜悅而生的酥麻轉瞬流竄全身,最後匯集至臉頰引來陣陣燥熱。

  我捧著騷動不已的心窩,繼續聽雨季說下去:

  「若不是童話魔法,我大概一輩子也無法體驗這樣平凡卻充實的生活吧。只是對真尋就有點抱歉了,畢竟我的生活圈很小,管家又隨伺在側。」
  「我覺得他挺樂在其中的……」
  「其實我一直很羨慕真尋,不僅長得……說漂亮好像有點奇怪,總之就是很受大家歡迎、演技精湛、幾乎沒有缺點,又有清樺這樣值得信賴的青梅竹馬。」

  或許正如雨季所說,真尋看在旁人眼中,毫無疑問是個人生勝利組。

  長相滿分、家世滿分、才華滿分,簡直是活在漫畫裡的極品男神。能與真尋成為青梅竹馬,說真的我是與有榮焉。要是別老捉弄我的話,根本完美。

  「聽真尋說,你懷疑最近在學校附近徘徊的男子就是寄信兇手嗎?」

  話題突然跳躍,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我很快收起錯愕切入話題:

  「對方特徵跟我在地下室看到的男子非常相似,加上從前幾天遇襲的情況來看,目標很明顯是妳。如果他是兇手,我反倒納悶為什麼只找妳而不是真尋。」
  「那……假設他真的是兇手,清樺想跟他說什麼呢?」
  「這還用說,當然是先扁幾拳,然後逼他講出動機。」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比起生氣,我更想向他道謝。」

  雨季的答案令我大感意外,為什麼要跟害她經歷一籮筐尷尬糗事的傢伙道謝?

  「童話魔法雖然造成很多困擾,卻也給了我不曾想像的生活經驗,像認識清樺就是一件很棒的事。」

  雨季展顏一抹猶如北極星耀眼,奪目更勝漫天星辰的微笑。

  「這陣子相處下來,我似乎能了解為什麼真尋如此依賴清樺了。清樺雖不像真尋那樣引人注意,同學們卻都私下稱讚你是沒脾氣的好好先生,而且還是會在公園替被欺負的孩子解圍的大好人喔!」
  「妳怎麼會知道那件事!」
  「那天我恰巧路過附近,正好撞見你挺身趕跑壞孩子,保護小女孩不被水球攻擊的畫面。當男孩將禮物送給女孩時,在旁見證的清樺笑得很溫柔呢。」

  省略所有步驟與悸動,這回我的臉頰溫度直接抵達沸點,燙得像正在南半球值班的太陽公公。見我滿臉難為情,雨季噗哧一笑,重現真尋的招牌惡作劇笑容。

  「嘻嘻,終於捉弄到清樺了。」

  是、是我想太多嗎?

  總覺得今晚的雨季舉止比平常大膽許多,真尋到底傳授了多少怪招?

  「作為交換,清樺願意聽聽我的童年嗎?」
  「……咦?」

  話題再度跳躍,我同樣愣住臉的反應又讓雨季失笑。

  「今天都是聽你說,我不說點什麼好像不公平呢。」

  能洗耳恭聽暗戀對象的童年,我當然是冒著脖子抽筋的危險猛點頭。

  「那麼,先讓你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吧,首度公開喔!」

  維持惡作劇成功的高亢情緒,雨季取出手機。

  糟糕,我突然好緊張!一想到能目睹讓上千男性瘋狂的晴天公主童年照,即使不是滿月我也好想狼嚎啊!

  我在腦中試著想像童年的雨季。

  可愛洋裝、雙馬尾、踩著涼鞋的小腳,彷彿一根手指就能推倒的嬌弱身材。

  還有……

  喊著大哥哥的嬌滴嗓音,簡直是落入凡間的小天使,警察快來我抓吧!

  「來,照片。」

  冷靜冷靜,嘴角絕對不能上揚,以免曝露我見不得人的小小邪念。
  哇!果然超可——

  「這是……」

  照片中是名抱著小熊玩偶,正準備吹蠟燭的小女孩。雖說照片畫素有些低,仍看得出女孩有雙蔚藍眼眸。右下角筆跡優美的鋼筆字體寫著日期,以及「祝雨季小姐生日快樂」的祝福語。

  種種跡象皆能證實影中人是雨季沒錯,但那黝黑膚色跟圓滾滾的身材是怎麼回事?

  「嚇到了吧,這是我七歲生日時王大叔拍的。」

  豈止嚇到,下巴差點脫臼了。

  「該怎麼說……女大十八變?」
  「其實我本來是在台灣讀書,但因為遭受霸凌拒絕上學。為了治療心病才被送往媽媽娘家的德國。說起來,我們都是心靈病患呢。」

  我沉著臉,無法為這種共同點感到開心。

  「既然這樣,為什麼又要回台灣?」

  儘管丟出的是疑問句,但答案我早瞭然於胸。文藝社女學生告白那天,雨季就已經說出回國理由。

  「因為……我想見一個人,一個改變我生命的人。」
  「是你常對外宣稱的心上人嗎?」

  雨季羞赧地點頭。

  甜美笑意固然令人心動,給我的卻是更多五味雜陳的妒忌。能讓雨季這樣的好女孩念念不忘十年,甚至轉學回到這片曾經使她傷痕累累,創造痛苦回憶的土地,而且雨季提及對方時的表情,儼然就是沉浸於戀愛喜悅的少女。

  「遇到他,是我出發去德國的前三天。他不僅鼓勵當時心靈瀕臨崩潰的我,更將自己重要的東西送給我。他說等我振作,成為人見人愛的公主那天,再帶著微笑把東西給還他吧。」

  我用力嚥了口口水。

  告白事件中,雨季僅僅透露對方跟我們同校,並沒說出最關鍵的名字。

  現在……

  不正是知道對方真面目的最佳時機嗎?

  我抿緊嘴唇,將滿溢胸口的好奇心凝聚舌尖,鄭重地問道:

  「那……妳見到他了嘛?」

  真遜,我依然沒勇氣問出口。

  知道了又能怎樣?

  即使童話魔法給了我這段夢境般的際遇,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實。對方早在雨季心中佔據無可取代的地位,豈是對惡魔丟拖鞋,害得雨季被迫交換靈魂的傢伙所能比。

  「見到了……我想告訴他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長得不起眼、任人欺負的小女孩……但是……現在的我卻沒辦法笑著面對他。」
  「是因為社團跟你父親的事吧。」
  「真尋都告訴你了嘛……」

  突來的晚風吹熄笑意,雨季屈起膝蓋,埋入流露鬱色的臉龐。

  「我是媽媽以性命生下的孩子,因此爸爸從小就對我極度保護,霸凌一事之所以沒鬧上新聞版面也是爸爸怕我被媒體騷擾,才四處動用關係平息。搬往德國後,我開始努力改變自己。然而,體型與樣貌儘管有了改變,無奈深植內心的畏縮個性與霸凌陰影,讓我始終無法融入同儕的交友圈。雖然沒人因此欺負我,卻也孤單一人直到國中畢業。」

  雨季拉長嘆息。

  「升上高中,記取教訓的我試著加入社團,積極參加活動想改變自己,也如願交到幾位朋友,甚至出現了追求者。 只不過,平靜日子卻沒維持多久,曾被我拒絕的班長暗中拉攏同學孤立我,更放出對我的不實謠言……於是,我又變成獨自一人……」

  雨季的聲音漸漸微弱。即使看不到臉,也聽得出雨季很努力想控制情緒。

  「後來,爸爸在台灣的總公司發生狀況,可能得大幅裁員。那陣子每當在電話中聽到即使爸爸疲憊不堪,卻依然關心我學校生活的聲音,我總是強忍著淚對爸爸撒謊,直到夜深時刻才獨自厭惡著什麼都做不到的自己。
  我越來越憎恨自己的無能,想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就在那時,我意外得知那位男生就讀外婆的格林高中,並想起那段多年來被負面情緒掩蓋而遺忘的約定。」

  雨季訴說過往的側臉仰望遠方,散發著一絲靜謐虛幻,彷彿碰觸便會消失的空靈美感。現在應該是我與雨季相處以來,聽她說過最多話的時刻。

  「幾經思考後,我決定轉學返台。除了想就近陪伴爸爸,更決心要找到那個男生,請他再次給我振作的勇氣。然而,我不僅臨陣退縮,還把話劇社弄得亂七八糟……更無法到抗爭現場替員工們做些什麼。」

  「雨季……」

  聽雨季嗓音緩緩哽咽,讓我不禁想伸手安慰她。

  眼前被稱為晴天公主,在眾多愛慕者中猶如心靈綠洲的少女,看似完美無瑕的亮麗背後,沒想到曾歷經默默下著一段如惡夢般不堪,終日烏雲密布的陰雨歲月。

  「請別擔心,我不會哭的!」

  雨季抹去眼眶些許濕潤,雙手撐膝起身。

  「清樺,謝謝你。」
  「謝謝我?」
  「謝謝你肯聽我悶在心裡許久的話,感覺輕鬆了不少!」
  「說什麼謝謝,妳能打起精神就是最棒的事啦!而且我覺得現在的雨季完全跟過去不同了,妳不但有了很多朋友跟追求者,更在朗讀比賽得到冠軍,妳現在可是格林高中的風雲人物喔!」

  正是那場比賽,埋下我對雨季深深迷戀的種子。

  上個月初,格林高中迎來規模僅次於校慶的童話朗讀比賽。去年我們班是由真尋代表參賽,那傢伙不只輕鬆橫掃全場奪冠,更創下史無前例的滿分。

  今年原本預定再派真尋挑戰衛冕,怎料真尋不但婉拒參賽,還指名雨季當代表,大肆助長才流傳不久的交往緋聞。

  最初大家都普遍不看好這名儘管外貌驚為天人,卻文靜得令人難以接近的轉學生,但最終雨季跌破眾人眼鏡,以毫不遜色於真尋的表現技壓全場,獲得晴天公主美名同時,更擄獲了包含我在內的眾多愛慕者。

  不過,這場比賽對雨季最大的收穫,是她成功扭轉了同學對她的原本印象,成為融入班級的重要關鍵。

  「沒、沒那麼厲害啦!這都得歸功於真尋的特訓,我當下全身都在發抖呢。」
  「真的,妳那天表現真的很棒!」

  我永遠忘不了——沐浴於宛若隔絕世界的聚光燈幕下,一身純白禮服的雨季,

  光澤剔透的烏黑長髮傾洩而下,隨著主人漫步舞台的身姿輕盈躍動。配合所選的青蛙王子故事,扮演公主的雨季左手套著青蛙布偶,朗誦故事的神情始終從容,美如天籟的溫柔音色縈繞耳畔,讓人沉醉得彷彿有種時間就此凍結的錯覺。

  那一秒……

  舞台上的雨季,與我內心最為思念之人完美重疊。

  「我相信妳一定能像比賽那次,再次證明自己努力的價值。我或許無法幫助伯父,但我會陪著妳直到魔法解除。等一切都恢復正常,妳就能帶著笑容去見那個幸福的傢伙啦!一起加油完成目標吧!」

  憑著一股腦傾訴心情的氣勢,我朝雨季伸出等待擊掌的手。

  「是,請多多指教!」

  就在雨季拍響我的手,建立專屬於彼此全新的約定時——

  「清樺,有流星!」

  我迅速拉起視線,捕捉一弧劃破星空的銀。

  許願許願許願!我的心願是……不見了啦!

  失落地垮下肩膀,我偷瞄了眼雙手於胸口交握,閉目祈禱的雨季。

  「清樺許了什麼願望呢?」

  我尷尬地左右張望,想著該怎麼瞎掰。

  「就……盡快解除童話魔法,並幫妳實現剛才的約定,妳呢?」
  「希望達成午夜契約、世界和平,還有……想親眼看看傳說中的雪青蛙——這樣會不會太貪心了?」
  「應該不會啦。」

  我還以為她會許能豬排咖哩飯吃到飽之類的願望,至於許願想看雪青蛙,這點我倒是有點意外。

  「若有機會遇見雪青蛙,清樺想許什麼願望?」
  「願望的話……我希望能找回遺失的白青蛙,再聽一次老媽的聲音。」
  「聽、聽聲音嘛……」

  雨季臉上寫著顯而易見的錯愕。

  慢著,我到底說了什麼啊!跟女孩子說想聽媽媽的聲音,簡直承認自己是有戀母情結的媽寶吧!我親手毀了得來不易的美妙氣氛呀!

  「妳千萬別誤會,我那句話的意思是——哈啾!」

  是個鼻涕發射的超大噴嚏。

  又不是綜藝節目,這時候打噴嚏做什麼效果嘛!

  我手掌瀟灑一撥甩去鼻涕,趕緊開口解釋:

  「我是想說——」
  「這裡,有黏東西喔。」
  「嗚哇哇哇!」

  我發狂似地猛挖雨季指示的右側鼻孔。

  快點,誰來告訴我哪裡可以黏鼻屎,或是我該往哪裡彈才好。不對啊!在暗戀對象面前彈鼻屎,連我都想鄙視自己了啦!

  「清樺果然很有趣呢。」雨季掩嘴竊笑。
  「我一點也不想要這種有趣……」
  「如果說——」

  雨季雙手背往腰際,信步朝牆邊靠近。趁此空檔,我趕緊彈遠該死的鼻屎團。

  步伐站定,雨季隨著深呼吸墊高腳尖。

  「那個人能見到現在的我——」

  腳跟著地瞬間,雨季敞開雙臂驀然轉身,渲染月華的栗色秀髮彷彿起舞的華麗裙襬般飄逸劃圓,點點銀采於髮絲閃爍綻放。

  「打從心底覺得愉快的笑容就好了呢!」

  毫無疑問。

  這不僅是今晚最美麗,也是我認識雨季以來見過最迷人的笑容。

  即使眼中印入的是經過裝扮的真尋,卻美得令我覺得原本的雨季就在這裡。

  同時,我更加篤定了某種心情。

  「清樺,真的非常謝謝你!」

  我果然,好喜歡雨季……

  直到契約圓滿落幕前,我絕對會好好保護我心中重要的公主,最後見證她與約定之人重逢。

  儘管不甘心……

  但……我真的很想再見一次這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