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死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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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10
狂風大作,雷聲陣陣卻不見驟雨。
我試圖在天台穩住身子,髮絲卻不聽話地打在臉上。幾步之外站著自己無比熟悉的夥伴,可她臉色蒼白,與不時照亮天際的閃電極度相似。
「柳綿。」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就記憶中,我的聲音從來沒這麼虛弱,宛若即將破碎的泡影。「我要放棄了。」
「放棄……什麼?」少女聽懂了,但仍舊假裝沒聽懂,試圖藉此挽回一絲希望。
「我放棄寫作了,就這樣吧。」我連對她笑的力氣都沒有。「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可笑了,而把自己價值全部押在寫作上的自己更是可笑。」
儘管我身在天台上,卻無法控制自己的一舉一動,彷彿是一段記憶的回放。
柳綿搖頭,攤開手。風順著她的方向抬起髮絲,就像一朵於狂亂中綻放的黑百合。「妳一直都可以的,只不過是又一次比賽的失利,不過又是一次投稿的慘敗,妳一直都……」
「我沒有妳想像中那樣堅強!」我微傾向前,幾近吼叫的嚴厲讓柳綿踉蹌退後。「妳不知道……妳不知道!」
不知道在這條路上看不到盡頭的我有多絕望,不知道沒有寫作後的我什麼都不是!
每天醒來,看著鏡中的自己,面對距離柴米油鹽問題越來越接近的現實,便覺得自己越發可笑。
是什麼讓我甘願花費大把青春,如今卻要面對崩潰的現實?
「有才能的人可以在初次投稿便被編輯相中,而剩下的是什麼,金字塔底端的渣宰!」天空滴落幾滴雨水,彷彿也為這段控訴哭泣。「柳綿,能不能告訴我,這些年我做的事情都是為了什麼!」
穿著紅色格紋的少女躊躇出聲:「妳還有讀者……」
「他們甚至不會記得我。」
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但更多人是死在前仆後繼的沙灘上,埋葬在後方湧起的浪花。我氣極反笑,望著天台外的遠方。黑暗中的城市光點更為清晰,因為水氣漫著一股朦朧。我不禁想著,原來這就是從高塔看出去的光景。「我要走了。」
「去哪裡?」少女顫抖著問道,伸手過來想抓住我。
「誰在乎呢,離開這個可笑的地方,或是脫離可笑的夢想。」
這個夢,是時候破碎了。
§
我坐起身,濕冷的汗水浸透一身。
心臟如擊鼓雷鳴,彷彿將夢中的暴風雨帶回現實。胸口滯悶著一股氣,是那些無處發洩的吶喊。
一霄冷雨與方如筠蜷縮在離我不遠處,但看起來也沒睡得很好。女子眉宇間蹙著一道皺褶,指尖與方如筠虛握著。一道瑩藍的光芒索繞在兩人身邊,好似在守護般。我有很多事情想問她,但明白現在並不是好時機。
一霄冷雨曾說過我與他有過一輪爭吵,便是如夢中那樣嗎?
溫予夏,妳到現在還想成為作家嗎?
當初這個簡單的問題,此時卻如千斤重般壓得我喘不過氣。
暴風雨中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可到底是怎樣巨大的絕望,讓我在來到這個世界後忘得一乾二淨?
就在這時,我發現原本應該睡著瑟列爾的被褥是冰冷的,應該已經離去多時。穿上鞋子,我躡手躡腳離開我們三個就寢的角落。
經過夜晚的激戰,我們有驚無險地獲得勝利,對面的組別也因為落敗遭到殲滅。至於麵包這方失去了帕羅西汀與遊幽面,但兩位在這裡也是戰力稍弱的寫手,並沒有獲得太多的驚訝,頂多只有婉惜。原本合作在戰鬥後就已經終止,但麵包建議瑟列爾在廟裡留宿一晚,這才會繼續與他們一同過夜。
藉助懸在橫梁的小夜燈,我終於在微光中看見坐在台階上的背影。男子孤寂的背影彷彿與昨日重疊,在掌中呵護一盞明燈,等待著誰來拜訪。
我知道敏銳如他不可能沒察覺我的存在,可他絲毫不移動,等待著我坐到他身邊。「睡不著?」
「類似吧。」我含糊帶過,不想告訴他是自己做了惡夢。
瑟列爾一如往常把裝著瑩火的玻璃球遞給我,可我這次卻沒接下。「瑟列爾,我們必須談談。」
低垂的嘴角揚起不易察覺的弧度,好像很早就知道會有這天。
「你對我……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一直都明白他喜歡我,可現在是時候和他說清楚。「不久之後,這場遊戲會結束,而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就算你再喜歡我也會成為敵人。」
「我們永遠不會成為敵人。」他側過頭,淺淺的眸中倒映著我。滿滿的我。「我會為妳斬除路上所有阻礙,然後在適當時刻燃燒自己,成就妳的勝利。」
我倒抽一口氣。他很早就已經做下覺悟,可我卻無法以同等的愛回報他的感情。「很抱歉,但是我……」
「噓。」炙熱的溫度點上我的唇,瑟列爾收回指尖,微微傾身。「我當然希望妳能喜歡我,但我也明白一個禮拜的時間要喜歡上一個人實在是太短。就算如此,這並不影響我愛妳的決心。準確來說,我對妳的喜歡已經無法自控。」
兩人之間的距離短得足以觸發曖昧,可瑟列爾的回覆仍舊是如此的冷靜,甚至是以過度成熟的語氣進行新一輪的告白。「溫予夏,妳是我存在的意義。」
「你知不知道說這種話很危險?」我強迫自己拉開一段距離,低聲斥責。「你的人生意義並不單屬於誰,沒有人天生就該屬於他人。」
「正常情況來說是的,但這恐怕不適用於我。」瑟列爾再度摩娑指間的蛇型戒指。「我終其一生都在渴望著誰的愛,而妳就是那個人。」
他說得冷靜,可潛藏在背後的瘋狂表露無遺。他的某些思考早就扭曲,甚至能輕描淡寫說著要為我而犧牲。「瑟列爾,你要好好活著,不要隨便去死。」
「我也不是那種會輕易捨棄生命的人,請放心。」男子執起我的手,在手背落下虔誠的一吻。「妳是我的神明,也是我想獨佔的人,為此,我甘願做出必要的犧牲。」
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知道他的心態早就扭曲成應當遠之的對象,可我卻無法討厭瑟列爾。他是如此的認真,如此的……虔誠。「就算我無法回應你的愛?」
「甘之如飴。」輕笑飄散在夜色之中,就這麼隨著清晨朝陽升起。
儘管麵包想對瑟列爾多加挽留,可還是遭到無情婉拒。權衡之下我們決定在縮圈之前先行離開,麵包則派艾德懷斯來送別我們。
就這樣,一行人沉默行走一段距離。
幸運的是,地圖上顯示約在半天的距離外就有一座城,今晚不必餐風露宿在森林中。艾德懷斯似乎不急著回去找麵包,在離開廟宇後又跟了一段路。我知道他在等著我發難,就看誰先沉不住氣。
大約走了半小時後,我終於停下腳步。「送到這裡就可以了。」
「沒問題。」低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彷彿就在等我這句。「那就下輩子見吧。」
當我理解這句話時,一切都晚了,就連瑟列爾反射性伸出手都來不及推開男人拍上我肩膀的手。
我回過頭,直面帶著笑意的男人。
「玩家發起生死鬥,將在十秒後開始戰鬥!」
§
所謂生死鬥,意即一場定勝負,不存在單純扣五十點的機制。不僅如此,透明的方盒競技場會將兩人與外界隔開,內外的隊友可以見到彼此,卻無法相互幫忙。若要開啟生死鬥只能藉由遊戲所頒發的道具,這想必也是他戰勝寫作導師的獎勵。在擊敗寫作導師之後,雙方的分數都已經逼近千分,想辦法汰除其他選手才是要緊事。
而艾德懷斯選擇的第一個目標,便是看起來不怎麼強大的我。
金色的薄膜完成比賽房間的設置,瑟列爾不斷敲打看似易碎的牆壁,卻一絲裂痕都刮不出。這層牆壁就像阻絕了兩個世界,唯有犧牲一條性命才得以打通。
「主人。」潔艾兒降落在我身邊,靜候我的指示。
「潔艾兒,一直以來都很謝謝妳。」我第一次主動牽起她沒拿匕首的手。女子的手軟軟的,還帶一些微溫,就像青春時期的少女。
女子抿嘴微笑,拉起裙襬,膝蓋微蹲。「我們會贏,還會得到更多以後,不用急著用最後一戰的態勢面對我。」
艾薇特舉槍,發動第一波攻勢。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掏槍,武器是很普通的轉輪手槍。潔艾兒的匕首在半空中切過子彈,但刀鋒也被化了不少。在小說的對決上,子彈也只不過是能力碰撞的一環,用刀擋下行得通,但化掉的刀鋒也證明對方的作品能力比我強。
潔艾兒眨也不眨,一絲黑色霧氣從指尖竄起包覆刀鋒,等到霧氣褪去,匕首也恢復了原狀。她快速一躍到艾薇特面前,銳利的高跟鞋尖直接往對方要害踹去。附帶一提,之前召喚時高跟鞋多為黑色模糊輪廓,可今天卻是鮮紅色的尖角高跟,被風掀起的裙子也露出綁至小腿的紅色絲帶,徹底讓她化身為殺手女郎。
艾薇特的反應也很快,伸手便要抓住潔艾兒的腳踝讓她摔倒在地。擁有多年實戰經驗的女子俐落旋個身使其撲空,優美的姿勢還讓人以為她在跳芭蕾。短暫的交鋒裡,艾薇特卻還有閒情舉槍對我。
碰!
遊戲規則中,主人的死去將會導致書靈消失,這代表無論是哪方死亡都是遊戲的結束。
好在我也沒閒著,在注意到艾薇特動作時便先行往一邊閃躲,這才只讓子彈打到虛空。沒入金色牆壁的子彈很快被富有彈性的金色液體包覆,最終一個彈孔都沒留下。
但讓我最擔心的並不是艾薇特,我知道艾薇特只是在拖時間等主人準備好。這段期間內,艾德懷斯已經架好他的狙擊槍,我卻手無縛雞之力。面對具攻擊力的主人,潔艾兒必須以一對二。
瑟列爾仍在嘗試用劍鋒劈開牆壁,但只得到文風不動的結果。一宵冷雨想藉助書靈的幫忙,同樣也徒勞無功。這場戰鬥,我只能倚靠自己。
注意到艾薇特的目標是我,潔艾兒被迫注意每個往我方向攻擊的子彈,若沒有我的存在她或許可以藉由非人的身姿躲開,但現在的她卻必須以匕首準確擋下,或讓子彈偏移方向,無疑增加了戰鬥壓力。
女子抬起手,先前修補刀鋒的黑色霧氣再度湧現,可這次更大,宛若在空間中開出數個黑洞,這些泥狀般的幫手很好地應付子彈,使她能繼續與艾薇特搏鬥。
我蹲下打開背包,取出昨日戰鬥後被贈予的獎勵。
燃燒火鳥球,可以基於作者屬性給予書靈能力加成,期限為一次戰鬥。他的外型是一尊火烈鳥塑像,雕得維妙維肖,彷彿下一秒就會飛起來。
「……夏!」就在此時,我好像聽見有誰在極遠處叫我。他的聲音十分朦朧,隱含的焦急卻準確傳達。鬼使神差地,我的視線移到瑟列爾身上。他不停說著話,可我只能見到對方嘴巴開合,好像剛才傳過來的只是我的幻覺。
察覺到我聽不見他的話,瑟列爾十分氣餒,連忙招手要我過去。
而就是這一招,救了我的命。
狙擊槍的子彈擦過我的腰部,灼燒般的疼痛襲捲理智,讓我吃痛嗚咽。可若我沒移動,這枚子彈將會將我的頭顱貫穿,直接結束遊戲。我的呼喊讓潔艾兒分神,但她仍及時將艾薇特的乘勝追擊化為泡影,但搖搖欲墜的身體顯示我的狀態也影響到了她。
我跪坐在地,勉強讓自己靠在牆邊。眼前的景象已經出現疊影,火烈鳥也險些從鬆開的指縫間滾落。瑟列爾將手貼在牆底,就在我的指尖垂落之處。我們之間隔著一堵薄薄的牆,卻成為了生死之門。
男子眼中的色彩暗淡得可怕,甚至有股風雨欲來之勢。
但是還沒結束,我還活著。
意識矇矓之際,我忽然想起母親過去對我說過的話。
「溫予夏,妳是夏天出生的孩子,是給予大家溫暖與夏天之人。」
我笑著看向與瑟列爾接著的指尖。
不知道我的讀者們喜不喜歡我的作品呢?有沒有在裡面汲取溫暖與力量呢?
我是溫予夏,賦予大家夏天之人。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不想拋卻的願望。如果寫作能帶給大家夏季,那我就會一直堅持下去。
火烈鳥在掌心發出瑩白的光芒,展翅高飛。
剎那間,刺眼的光芒遮蓋了眾人的視線。
我賦予給潔艾兒的新能力,名為光。這道光芒擋下了所有朝我瞄準而來的子彈,就像一道神聖的守護。
女子像劈開奶油般將艾薇特的手槍一斬為二,鞋尖也毫不客氣朝他肚子踹下。艾薇特被踹得向後飛出,回到他主人身邊。
「太感謝妳送他回來了。」艾德懷斯一把抓住艾薇特,後者竟在他掌心成為銀色的子彈。
當我察覺這招在城門之戰也有過時,一切都太遲了。
艾薇特化做的子彈,無法閃躲,只能正面吃下。
「潔艾兒。」我的喉嚨乾澀,腰間的傷無時無刻都想奪走自己的意識,但我仍強迫自己保持信心。「我們可以。」
她朝我行了大禮,就像在第一日被麵包的書靈擊碎,徹底消失之前。「我們還會再見面。」
艾德懷斯擊發了子彈。
刀鋒與子彈相觸,唯有身在局中之人才理解在這短暫一瞬中經歷了多麼蠻橫的比試。碰撞火花之中,我也看見艾德懷斯作品的真面目。
艾德懷斯是個軍人,為了保衛國家,也為了守護愛人而出征。但就像所有殘酷現實一樣,他的國家亡了,愛人亡故,自此孑然一身。他的子彈可以貫穿一切,卻連基本的守護都做不到。
子彈艱難地劃破用光芒所築起的屏障,融化潔艾兒的黑霧,摧毀守護的匕首。匕首上的紅寶石在下一秒劈啪碎裂,紅色碎片落了一地,宛若是誰在哭泣。
女子的身軀被無情貫穿,玻璃紋路佈滿了蒼白的皮膚。
我閉上眼,眼角悄悄落下一滴淚。
「恭喜玩家艾德懷斯獲得勝利,獲得輸家所有點數!」死神的宣判響起,原本堅若磐石的牆壁在下一秒融於無形。
我低頭望著指尖,發現那裡已經開始碎散為電子方塊,就像每個電玩人物要消逝前所經歷的狀態。瑟列爾衝上前想擁抱我,可兩人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就像不曾相交的平行線。
我遙遙望著他,動了嘴唇,但不曉得他是否能聽見。
瑟列爾,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我的愛人瞪大眼,朝我伸出手。這次,距離不再成為阻礙,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我,並穿過虛空。
我露出笑容,最終碎散為無數光點。
我知道他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