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所以我會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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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8
先前以為天秤之外的世界都為宇宙的一部份,可在天秤秤盤落下之後便能察覺事實並不是這樣。我們懸在距離底部僅剩幾公尺的距離,底部閃動著刺眼光芒的地獄業火。那是宇宙的盡頭,也是輸家的末路。
只要再失敗一次,熊熊火焰會在一瞬間將我和瑟列爾燃為碎渣。
我沒勇氣抬頭觀察瑟列爾的反應,雙手交握想停止自發的顫抖。說也奇怪,我這麼理性的人在面對死亡時竟然也與常人無異,做出發抖這種不合心意的舉動。
宇宙再度消失,而這次我身在不斷前進的列車上。
陳舊的木製地板隨著列車行進發出扣動響聲,陳列在窗邊的兩排的皮椅儘管型號老舊,卻乾淨地像是無人使用過。昏黃的燈光打在關閉的黑色螢幕上,彷彿車子的電力不足以供應。
輕微搖動的車廂並不影響走路,我輕敲窗戶,從敲起來的觸感應該是雙層玻璃。我花了幾秒才發現外頭的景色跟預期的不太一樣。
起初,我以為那只是純然的空白。下一秒,眼角捕捉到一名陌生少女與列車呈相反方向跑過。少女抱著一箱書從窗邊急忙奔過,似乎趕著要去哪裡。側臉貼到玻璃上,我只來得及捕捉少女馬尾的尾端。也就是此刻,我才發現那名少女並不是別人,赫然是我自己!
那是不久前的動漫展,而我抱著自己的書冊趕往擺攤。
我百感交集看著少女消失在視線中。在踏出這步前,她不知道自己印製作品是否正確,又會不會有人買單。她只是想把珍貴的此刻永遠保存下來,她當然想大賣,可此前的挫折讓她變得保守。
如果能讓更多人看到自己想分享的故事就好了。她如此想著。
另一個自己再度順著列車反方向跑過,這次懷中是一沓稿紙。我馬上認出這是幾年前瘋狂投稿的時期,想要就此飛黃騰達,躍上枝頭成為明星。
看著過去的自己讓我感到十分陌生,甚至使用「她」來作為過去的代稱。那是自己,卻與現在的我為天壤之別。過去的我帶著飽滿的衝勁,為了目標披荊斬棘。而現在的我──
「我放棄寫作了。」
我猛然回頭,想找尋聲音的源頭。「誰在說話?」
正在檢查椅墊的瑟列爾抬起頭,表情困惑。「妳發現了什麼?」
「我剛剛──」我忽然噤聲,因為這次的聲音更近。
「行了這麼久終點卻遙遙無期,或許是該到放棄的時候了。」
窗外的畫面已經回到到我的國中時期,因為寫出青澀故事而在同儕稱讚中獲得信心。我猜想瑟列爾並沒有發現窗外正上演著什麼,立刻呼喚他,希望他能幫助我釐清狀況。「瑟列爾,你看窗外!」
「窗外什麼都沒有。」男子蹙眉順著我的手勢望去,在我身上與窗戶來回比對。「一片漆黑。」
瑟列爾什麼都看不見?所以這些過往的影子只有我能看見嗎?
「那時候的自己,明明很快樂。那現在的自己又是該為什麼在快樂?」聲音再度響起,畫面也隨著嗓音加速。
小女孩舉高手中的筆記本,母親驕傲地撫摸她的頭。也就在這時,倒回的畫面忽然增快到無法捕捉,最終收束為黑點。我眨眨眼,發現玻璃面上不知何時只剩下自己的倒影。紫色眼眸中毫無聲息,絕望的空洞宛如下一秒就會將整部列車吞噬。
「掌聲與鮮花只屬於天生有才能的人,九十九分的努力終究因為缺少一分的天分功虧一簣。」
「告訴我,我還能因為什麼而繼續寫作呢?」
我跪坐在地,全身力氣都因這句質問被抽乾。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在這條路上堅持這麼久,我卻從未想過這些問題。或許是因為忽略了才能行得更遠,又或者天真的以為只要努力就有收穫。可眼前的自己卻對一切全盤否定,甚至提出從來不在選項中的放棄。
玻璃上的人到底是誰?是一直被壓抑的自己,或是有人在背後操控?
溫熱的觸感落上我的手背,原本停滯的風聲與喧囂再度渲染進我的世界。剛才彷彿有人將時間暫停,以沉重逼迫自己投降。瑟列爾細細將我緊纂的手指鬆開,並將自己的大手扣入指縫。「沒事了,我在這裡。」
「我好像知道那些是什麼。」我在瑟列爾耳畔低語。如果瑟列爾看不見,那或許這次便是獨屬於我的謎題。「我看見了自己的一生,而這似乎不是很好的東西。」
那番瑟列爾聽不見的質問恐怕來自諾瓦之塔的主人,不屬於競賽的範疇。越接近諾瓦之塔,莉姆絲能與我接觸的機會將會增加,並且相信正傳遞著一些訊息給我。
究竟她為何會挑上我,這些質問又將她帶上了怎樣的末路?
更讓我擔憂的是這題的答案。如果我想得沒錯,這題的答案或許與死亡有關。我半倚在瑟列爾肩上,細聲交出答案,脫力地任由身後的溫暖裹住自己。
「玩家桑漠與瑟列爾的答案為『跑馬燈』,人間汙濁的答案為『人生列車』。恭喜桑漠獲得此局勝利!」
瑟列爾,為什麼遊戲要播放我的人生跑馬燈呢?
我抬眼看著瑟列爾,做著不會被理解甚至回答的無聲詢問。可他卻聽懂了,一向運籌帷幄的微笑黯淡下來。「或許是塔的主人想傳達一些事情。」
致我不曾存在的愛人是誰?播放的跑馬燈屬於誰?而這座塔的真面目又是什麼?
還有,莉姆絲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我想要對這片宇宙大聲吶喊,卻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只能隨著時間推移慢慢顯現。
腿下的圓盤因為勝利而迅速升高,原本高高在上的人生汙濁很快與我們齊平。少女眼有不甘,但只是怒視著我們沒說話。畢竟在這個用實力講話的世界中,任何的言語都是徒勞。我看著裁判喵火的大臉,發覺牠的臉已經填滿半個宇宙,讓人莫名噁心。儘管他不會採取任何動作,就只是待在那裏,亮著讓人發寒的微笑。「最後一局為決勝局,請雙方做好準備!」
震耳欲聾的掌聲和歡呼取代了整個宇宙。
我身在舞台上,因為衝擊頭暈目眩了幾秒。等到眼睛適應光亮後,才發現台下擠滿激動的群眾。鬧哄哄的場地聽不清觀眾究竟說了什麼,可過不久,這些紛雜的聲音卻逐漸統一,化為單單四個字。
桑漠老師。
同樣的音浪如潮湧般打上舞台,彷彿要將我吞噬在這些歡呼中。低頭一看,我掌中握著簽字筆,書籍扉頁則被劃出一條不規則的線。背後的電子螢幕投射著我的最新作品,而自己的名字赫然印在上方。
這是我的簽書會?
臺下的觀眾就像狂熱的教徒往臺前簇擁,那本應洋溢著笑容的臉上卻空白一片,宛若皮影戲的剪影。「桑漠老師!桑漠老師!桑漠老師!」
這是上個列車中少女最終的願望,在此處獲得接續。她不停奔跑的,所求便是如此簡單的結局。獨自吶喊的聲音傳予整個世界,筆下創造的一個個小世界終於獲得他人肯定。
這條路很容易踏入,可更多人卻只能在中途放棄化做碎砂,成為眾人的墊腳石。我要行得更遠,追上前輩們的腳步。然後,跨越那條碎石與星星的界線,在璀璨銀河與眾人共舞。
這個世界依舊殘酷,人們眼中只能容下天空閃爍的明星,而墜落的流星在燃盡自身後,將會深埋在無人理睬地底。
我轉頭看向瑟列爾,卻發現他臉色慘白,緊咬著唇。他也在同一刻察覺我在場,我得到的卻是瞬間被一雙手摀住眼。「不要看。」
「瑟列爾?」我過了幾秒才醒悟或許與列車相同,瑟列爾看見了別的東西。「你看見了什麼?」
他只是加重手上的力道,不斷重複著「不要看」。
從遇見到現在,我都感覺瑟列爾與小說界格格不入,不帶一絲寫作者的傲氣。更多時刻,他就像粉絲一樣鼓勵著我,彷彿我的成敗比他自己重要。可也就是兩個人看見不同的畫面引起我的思考,讓我更加確定這場比試的答案。
恐怕,這關所播放的便是兩人內心的慾望。可我不曉得是怎樣的慾望才會讓瑟列爾如此驚慌。
急促的心跳聲從貼著他前胸的後背傳來,觀眾的喧囂也在此時褪去。這個小世界只剩下兩顆急促跳動的心跳,以及貼在耳畔的急促呼吸。瑟列爾的不要看彷彿成為他催眠自己的魔咒,一點都不曉得我看不見。
「請妳不要因為這樣而討厭我。」一向平穩的嗓音此時卻斷斷續續,就像一根斷弦毀了一場完美的交響樂,在平緩的旋律中插入刺耳的中斷。「對不起,原諒我……是我大逆不道,我不該存在這樣的逸想……」
瑟列爾對我藏了秘密,一個與我有關的慾望。
面對我,他卸去了對外堅硬鎧甲,只留下搖尾乞憐的內在,彷彿闖禍的小犬在尋求主人的原諒。瑟列爾,瑟列爾,究竟是什麼讓你在面對我時如此卑微?
「瑟列爾,我沒有看見。」我在黑暗中嘆息,試圖移開他的手,他的手卻仍頑強舉著。
「決定好答案了嗎?」喵火的聲音響起,提醒十分鐘已經告罄,而瑟列爾卻像被附身般碎念著道歉。
「瑟列爾,夠了!」我的態度強硬起來,試圖用暴力將他拖出情緒。「放下手,恢復冷靜!」
那雙摀得死緊的手在下一秒猛然放下,瑟列爾垂著眼,神色晦暗不明。我望著漂浮在宇宙中的巨大喵火,道出最後一題答案。「這題的答案是慾望。」
「玩家桑漠與瑟列爾的答案為『慾望』,人間汙濁的答案為『親人』。恭喜桑漠獲得此局勝利!」果不其然,沒有對照組的人生汙濁被畫面誤導,因而選出直觀的畫面。
腳下的圓盤迅速上升,我甚至沒來得及再看人間汙濁一眼,少女的尖叫已經響徹宇宙。炙熱烤盤與肉體相貼的滋滋聲清楚傳入我耳中,緊接著是烤肉的餘香。噁心自胃部湧上,我痛苦地跪在盤上乾嘔,淚水交雜著鼻水糊了一臉。
然後,一片乾淨的布巾慢慢遞到我眼前。這份遞送的過程是猶豫的、膽怯的,可瑟列爾的關心還是抵達我面前。
我感激接下,抹除臉上的黏液。而當視線清明,那雙澄澈到看不出心情的眼眸直勾勾盯著我,彷彿在等待著一個回答。男子就像一尊雕像,出自工匠巧琢,而悲歡存在只屬於他所陪襯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瑟列爾或許不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