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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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8
歐略法皇領的目標是多爾茲蘭德,這是無容質疑的事,只是尚未有檯面上的行動。
凡事都有次序。對雙方來說,現在仍是準備時期。
對方尚未有明顯的動作,榭瑟洛也還不想驚動國家上下。軍事上的調配準備都在暗中進行,包括凱爾在內只有少數人知道內情,也有注意著不讓風聲走漏。
只不過,公宮中還是無形中瀰漫著緊張感。
今天愛莉須和格妮薇雅久違地來到街上。
一連幾天的雨停了下來,愛莉須手和腿上的傷也開始癒合。
傷處還是會隱隱作痛,為免傷口會再次裂開,也暫時禁止劇烈運動。
侍女的工作當然仍然停業,但她總算是被允許外出。
……至於在得到外出許可前,其實和兄長爭論了很久這件事,愛莉須並不打算告訴格妮薇雅。
正式入冬後,多爾茲蘭德一帶幾乎一定會下雪,到時候外出的人會少之又少。
要達成格妮薇雅找出聽懂預歌之人的目的,現在可說是她的最後機會。
「愛莉須,真的不要緊嗎?會疼的話一定要說喔。」
格妮薇雅走路的速度比平時要慢,這都是為了遷就愛莉須。
「是的。請薇雅大人不用擔心……不過,為什麼薇雅大人要牽著小女子的手……?」
自走出公宮開始,格妮薇雅便一直都握住愛莉須的手。
就規矩來說,像自己這種下人不得走在貴人旁邊和前面。在公宮中格妮薇雅的身份是侍女,愛莉須作為前輩進行教導是沒有法子。但在其他時間,愛莉須都一定是走在格妮薇雅後方。
可是手被格妮薇雅握住的現在,愛莉須只能和她並肩而行。
「愛莉須不喜歡這樣嗎?」
「不、倒不是不喜歡……」
身份云云格妮薇雅一定不會在意。
與自己那從小就一直做侍女的工作,變得粗糙的手不同,格妮薇雅的手既纖細又柔軟。
自己的手是自己有好好努力的證明,愛莉須不認為這是一雙不能見人的手。
可是,手被格妮薇雅握著,果然還是會有點……心裡癢癢的。
「那就太好了,愛莉須的手握起來很暖呢。」
因為天氣冷,臉頰有些泛紅的格妮薇雅朝自己微笑。
……愛莉須覺得這個笑容實在有點狡猾。
「啊、愛莉須露出了很可愛的表情。」
「您是用哪張嘴在說這種話……」
「愛莉須對我也變得不怎麼客氣了呢。」
「……果然這樣是太僭越了嗎?」
「才不會,我很歡迎愛莉須對我用更隨便的語氣說話。其實我是挺想妳直接叫我名字的,可是愛莉須應該很不習慣那樣稱呼別人吧?」
「這就……請饒過小女子……」
她明白這樣做格妮薇雅一定會更高興,但對愛莉須的心臟和精神實在很不好。
「嗯,不要緊的,我不會勉強妳。」
她們的目的地是城中廣場。因為走得慢了,兩人花上和平時一樣的時間,才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說起來,最近榭瑟洛大人和凱爾大人都很忙呢。」
途中,格妮薇雅突然說到這件事。
「……畢竟殿下和家兄是國家支柱,會忙也是正常的。」
關於兩人在忙著什麼,愛莉須有從他們口中聽說過。
但那屬於國家機密,本來以愛莉須的身份不應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應過問。
站在身份的立場不應說,而站在朋友的立場……愛莉須也不知該如何說。
那些肯定不是格妮薇雅想知道的事──儘管在不久的將來,她再不情願也一定得面對。
來到了廣場的格妮薇雅,一如既往地高唱著預歌。
愛莉須在附近的長椅坐下等待。平時她是會站在旁邊,但知道她帶傷的格妮薇雅並不許可。
其實站一會是不會有問題,但堅持自己沒事也只會讓格妮薇雅為難。愛莉須遵從她的好意,乖乖地坐著休息。
格妮薇雅嘗試過在各處演唱,但最多人經過和聚集的果然還是廣場。這兒亦是她歌唱次數最多的地方。
優美嗓音所唱出,未知語言的歌。就算不懂其意思,依然有著吸引人的神秘魅力。
格妮薇雅曾向自己坦言,沒有自信好好地唱出預歌。
但她還是克服過來了,她現在的歌聲便是證據。
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愛莉須的感想是那歌聲非常悅耳。
現在,愛莉須能夠從歌聲中感受到她的高潔。
與此同時……
「……大姊姊大姊姊。」
幼小的叫喚聲,讓愛莉須把下移的視線朝前方一看。
一名年齡應該未到十歲的年幼女孩站在面前。她站著的視線,僅僅與坐下的愛莉須同高。
「小妹妹,怎麼了嗎?」
愛莉須以哄小孩的溫和語調問。
「那個銀髮大姊姊唱的歌,大姊姊妳聽得懂嗎?」
女孩指著正在高唱預歌的格妮薇雅。
「這個嘛……對不起呢,大姊姊我也不懂。」
面對投向自己的好奇視線,愛莉須心感抱歉,但也只能實話實說。
「是啊……」
小女孩略顯失落。
「小妹妹妳喜歡那個大姊姊的歌嗎?」
「嗯!現在的歌也很好聽,但唱人家也聽得懂的歌時我更喜歡!」
小女孩臉上展露燦爛的笑容,然後開聲唱出了歌。
咦……這首歌……
雖然發音有些跑掉,但愛莉須記得當中的幾個旋律。
──這是格妮薇雅唱過的歌。
愛莉須記得有一次,格妮薇雅在演唱時,有幾個小孩子上前問她還會唱些什麼。
當時格妮薇雅為了讓那些孩子高興,唱了一些輕快的童謠。其中有一首的旋律聽起來就差不多是這樣子。
在這一個月以來,聽過格妮薇雅歌聲的人不少,愛莉須無法一一記得他們的長相,但這小女孩大概當時在場吧。
與格妮薇雅響徹廣場的歌聲相比,女孩的歌聲大概只有愛莉須在聽。
女孩的歌聲告一段落,愛莉須對這位小小的演唱者拍了拍掌。
「唱得真不錯呢。」
「嘻嘻。」
被稱讚的女孩笑得瞇起雙眼。
愛莉須沒有說謊。不是說女孩的唱功真的很好,也無法說她的歌聲很動聽。對一個未滿十歲的小女孩要求一堆有的沒有,愛莉須可沒那麼幼稚。
這女孩在唱歌的時候,臉上自然地洋溢著笑容。
格妮薇雅歌唱時也是會笑,可是在唱預歌時,卻是一次也沒有笑過──現在也是一樣。
對法皇領來說,預歌是一種神聖的儀式,歡笑著詠唱反而是不對的。
但也正因如此……
「大姊姊?妳怎麼了?肚子痛嗎?」
小女孩擔心地皺起了眉頭。
「呃……不,只是有一點發呆了而已。」
愛莉須回應著她,用手摸了摸她的頭。
過不了多久,女孩的雙親慌張地跑過來把她帶走。雖然看她的樣子不像是那麼一回事,但其實她是和父母走失了。
女孩的父母向愛莉須道謝,並拖著女孩的手離開。
愛莉須揮手向女孩道別,而這時──一把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小孩子的感性意外地不能小看啊。」
回頭一看,自己侍奉的主君就站在那兒。
「榭瑟洛殿下……您是從哪時開始偷看的?」
「別說偷看那麼難聽啊……就在剛剛而已。因為妳們說今天會上街,所以才順便來這邊瞧瞧。」
榭瑟洛在愛莉須的身邊坐下,像是要緩解疲勞一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殿下您這陣子果然沒怎麼休息吧?」
最近榭瑟洛十分忙碌,與凱爾一同經常於公宮的內外東奔西走,也經常工作至深夜。今天也是一大早便為了公事而外出。
雖然不是十分明顯,但仔細一看,能夠看出榭瑟洛眼眶上帶著黑眼圈。
「也是有找時間休息啦,畢竟不能在這種時候累倒……就當是把一直以來摸魚的份補回來吧。」
「……雖然我知道有很多事不能怠慢,但請殿下您好好關注身體。」
與自己那體力深不見底,不睡覺幾天也生龍活虎的兄長不同,在愛莉須的認知之中,榭瑟洛的身體機能是在正常人的範疇。
「我這邊的事妳就別擔心了,那些是我和凱爾的工作。」
「……是的。」
愛莉須說到底只是一介侍女。
因為專屬於身為王太子的榭瑟洛,又有一名擔當騎士團長的兄長,在政事和軍事上,愛莉須會不經意地接觸到一點,算是略懂皮毛。
可是一與兩人相比,自己的知識當然只是有等於無。
愛莉須無法插手他們的工作。心裡雖然明白這是沒法子的事,但還是會覺得有點寂寞。
「對了,這件事我先和妳說。雖然還得要本人同意,但我想帶薇雅出去一趟,就在這幾天。」
「這……」
「……今日歐略法皇領已經發來了宣戰報告。」
「!」
宣戰報告──單是這一個消息,便讓戰爭迫近帶來了真實感。
對小時候因為戰爭痛失家園,親身經歷過戰爭的愛莉須來說,她比一般人更清楚戰爭是怎麼一回事。
無分正邪,也無關大義和不義。對於受戰爭波及的人來說,戰爭就單單只是一場災禍。
「現在還未是向市民公表的時機,但也無法拖太久。在正式開戰之前,『那件事』我想先向薇雅說清楚。」
「……嗯。」
這一個月以來,愛莉須一直都在看著。
格妮薇雅拚命傳遞自己的預歌,卻總是徒勞無功。
為此而失落,但在使命感驅使下一次又一次地振奮,再次高歌。
她的高潔使愛莉須無法移開視線。
同時──也令她不想再看下去。
「……到時候她到底會是什麼反應呢。」
「也許會怨恨殿下也說不定。」
「那實在太巧了,我也覺得會是那樣。」
如果狀況真的如榭瑟洛所說,那愛莉須認為知情的自己也該遭到怨恨。
可是……
「小女子開玩笑而已。雖然小女子無法代表薇雅大人說些什麼,可是……薇雅大人是一個好人。」
「……是嗎。」
榭瑟洛把視線投放到廣場中央,仍然在高唱預歌的格妮薇雅。
愛莉須也跟隨他的視線看過去。
被聽眾圍著的格妮薇雅,唱著預歌時的表情依舊不苟言笑。
*
小鳥未啼的清晨。
入冬後,日出時間比其他季節都來得晚,頭上天色雖不至於一片漆黑,但依然呈現著黎明前的深藍。
格妮薇雅和榭瑟洛都穿上厚大衣,愛莉須亦在侍女制服上面加了一件披掛。
三人正在阿斯卡隆的居所前面,榭瑟洛正替牠裝上騎乘具。
「總覺得……榭瑟洛大人是不是比我還要熟手了?」
把騎乘具裝到阿斯卡隆背上,將固定的器具扣好,榭瑟洛一連串的動作都很流暢。
「唔?這個啊,畢竟構造上和乘馬用的馬鞍大同小異。」
要是把阿斯卡隆弄得不舒服,牠是會毫不留情馬上抗議的,但現在的牠倒是很安份。
裝上騎乘具後,愛莉須把提前準備好,放置在餐盒裡的餐點和食水放到騎乘具的副座固定好。
昨天,榭瑟洛問格妮薇雅要不要出一趟門,而且這次要去個稍遠的地方,需要借用阿斯卡隆。
格妮薇雅有問及原因和前往的地點,但他只說只要跟來便會知道。
現在的格妮薇雅和阿斯卡隆是寄人籬下之身,而且榭瑟洛還救過自己性命不只一次,這麼一點要求也不答應實在說不過去。
「說來在這種天氣飛,阿斯卡隆不會冷嗎?」
「沒問題的,這孩子一年四季的氣溫都能適應。」
雖然太炎熱或是太寒冷的天氣阿斯卡隆會不想動,但那只是牠心情的問題,和身體無關。只要牠有那個心,牠的雙翼不管何時都能翱翔天際。
「那就好。距離天亮也沒餘下多少時間了,就讓我們以這片黎明前的天色遮掩阿斯卡隆起飛吧。薇雅妳準備好了嗎?」
「嗯,我隨時可以出發。」
外出的準備愛莉須幾乎全部都做好了,其實格妮薇雅並沒有要做的事。
「──在那之前,薇雅大人,請讓小女子佔用您一點時間。」
愛莉須在這時叫住了自己。
「是的?有什麼事嗎?愛莉須。」
「……請容小女子失禮了。」
愛莉須來到格妮薇雅面前,伸出雙手把她抱住。
「咦……愛莉須?」
她沒有抱得很用力,但也沒有輕力得像觸摸易碎物件一般。
面對珍重地擁抱自己的她,格妮薇雅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什麼反應。
「薇雅大人,如果您有想傾訴的事、有想發洩的心情……一切一切,小女子都願意和您一起承擔,希望您能記住這一點。」
「?……好的?」
愛莉須在之後有點依依不捨地放開格妮薇雅。
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此刻的格妮薇雅尚未能理解。
榭瑟洛先攀上阿斯卡隆背上,再朝格妮薇雅伸手。一抓住榭瑟洛的手,她便整個人被拉起,下一刻便坐到了榭瑟洛雙膝之間。
雖然她已經習慣了騎乘阿斯卡隆,但這麼輕鬆地上到牠背上,這還是第一次。
「畢竟要飛一段挺長的時間,今天就讓我來握韁繩吧。阿斯卡隆,這樣可以吧?」
被這樣問的阿斯卡隆側頭回望了榭瑟洛一眼,眼神好像有什麼意見。
「你這傢伙其實有夠好懂啊……雖然心情上我不是不懂你,但今天你就忍一下吧。別讓妳的主人太勞累了。」
榭瑟洛拍了拍阿斯卡隆的頸項,而阿斯卡隆最後也只是靜靜將頭擺回正面。
「榭瑟洛大人和阿斯卡隆還真要好。」
「我怎麼覺得牠很勉為其難的樣子……」
「只是害羞而已。阿斯卡隆不會讓自己討厭的人靠近,更不可能讓那人坐到自己背上。」
龍獸在主龍教會中被視為主龍的眷屬,備受尊重。但在歐略法皇領之中,對龍獸抱持輕蔑的人更多。
法皇領是從主龍教會分裂出來的教派,否定非我族類重視的事物是種常見的感情,格妮薇雅不打算對此說三道四。
她飼養阿斯卡隆,在法皇領中有些人只覺得是某種「大人物的玩樂」。
雖然關係上說飼養是沒錯,但她一直覺得自己與阿斯卡隆是對等,無分上下的。
遺憾的是在法皇領之中,好像沒人能夠明白這點。
自己的想法總是無法輕易傳達出去。
「真是這樣嗎……?算了,既然妳這麼說,那大概是沒錯吧。那麼,愛莉須,我們去去就回。」
「好的。請兩位路上小心。阿斯卡隆,榭瑟洛殿下和薇雅大人就拜託你了。」
愛莉須撫摸了一下阿斯卡隆的頭,而牠則是以溫和的吼聲回應。
「……薇雅,我說這傢伙對我的態度果然是有些差別吧。」
「啊哈哈……」
阿斯卡隆無疑是喜歡榭瑟洛的,但格妮薇雅只能說相處的方式和態度會因人而異。
在天亮前騰空起飛,騎乘著阿斯卡隆的兩人,很快便離開了多爾茲蘭德的城都範圍。
因為和榭瑟洛有身高差距,格妮薇雅即使坐在他前面,也不會影響到他的視線。
榭瑟洛命阿斯卡隆飛行的方向是東邊,曙光與朝日漸漸從視界彼端的山角冒出,驅散了深藍的夜色。
「真是壯觀。就收獲這一番美景而言,實在該好好感謝這傢伙。」
聽到榭瑟洛的話,阿斯卡隆有點得意地在喉間低鳴。
說來騎在阿斯卡隆身上,在空中觀看日出,格妮薇雅還是第一次。
「對呢,真是好漂亮的日出……呵欠──」
說著,格妮薇雅張口打了一個呵欠。
「讓、讓榭瑟洛大人見笑了……」
雖然背對著榭瑟洛,她也馬上用手掩住了口,但還是有失禮數。
「畢竟讓妳這麼早爬起來的是我。妳要不要小瞌一會?放心吧,我和阿斯卡隆不會讓妳掉下去的。」
「這我是不擔心……」
阿斯卡隆飛得很穩定,榭瑟洛以韁繩向阿斯卡隆給出的指示,更是令阿斯卡隆飛得比自己握住韁繩時更好。
穿了厚厚的保暖衣物,從背後又傳來榭瑟洛的體溫,格妮薇雅感覺自己就像身在舒適的搖籃一樣。
「還是說妳信不過身為男性的我?」
「這點我也沒有在擔心。」
如果真的警戒著榭瑟洛,格妮薇雅從最開始便不會悠然自得地坐在他雙膝之間。
她相信榭瑟洛不會做這種乘人之危的事,然而身為一名女性,在男性面前呼呼大睡實在不像話。
話是這麼說……一大早起來還未完全消去的睡意,以及在榭瑟洛懷中意料之外的舒適,還是動搖著她的意志。
「反正除了我之外沒人看著,放輕鬆點也沒關係。我覺得我對自己的侍女還算挺寬容的。」
「……我明白了,那就請容我小睡片刻。」
在睡魔與榭瑟洛的話語誘惑下,格妮薇雅最終也宣告投降。
格妮薇雅瞌上雙眼不到一會,便發出細小而規律的劓聲。
榭瑟洛單手抓住韁繩,用空出的一隻手撥了撥格妮薇雅被風吹亂的淡銀頭髮。
「或許妳並不想聽到我這麼說……」
想到接下來她將會面對──自己將會迫她面對的事,榭瑟洛也覺得由自己說這番話很虛偽。
「……願妳有一個好夢,薇雅。」
但至少,榭瑟洛是真心地如此祈願。
*
中途經過兩次小休息,格妮薇雅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阿斯卡隆降落在一個較高的山丘上。就地理的位置來說,這兒早已是遠離多爾茲蘭德國境的土地。
雖然來到很遠,但時間還未日落。
「這兒是……」
放眼望去周圍的景色,格妮薇雅有印象。
多爾茲蘭德一帶山地較多,而平地較多的這一帶,比起多爾茲蘭德,更加靠近歐略法皇領的國境。
「看來妳是知道呢,前方便是法皇領的領土了。」
榭瑟洛的回答,令格妮薇雅知道自己的認知是正確的。
騎著阿斯卡隆來到這邊是只消用上半天,但若果是陸路,即使用上強壯的快馬,就算馬不停蹄地日夜奔走,恐怕花上數天也來不了。
飛了好一段時間的阿斯卡隆找了個位置收起雙翼休息。格妮薇雅和榭瑟洛兩人,則是來到山丘的邊緣。
「為何……榭瑟洛大人把我帶來這裡?」
比起警戒些什麼,格妮薇雅只是單純地感到疑問。
「放心吧,我不是要把妳送回法皇領。只是想讓妳看一點東西。」
這麼說著,榭瑟洛從行季中取出一個單筒望遠鏡,眺望遠方。
「找到了……雖然見到實物前,還有一絲期望那東西只是唬人用的,但世事果然沒有那麼稱心如意。」
「……?」
格妮薇雅一頭冒水。因為搞不清事態,她連該問什麼也沒頭緒。
榭瑟洛察覺到她的疑問,把單筒望遠鏡交到她手上。
「再靠近一點是會看得更清楚,但也有被發現的風險,所以只能在這兒看了。」
榭瑟洛指示方向,示意格妮薇雅用望遠鏡看向那個方位。
她將眼睛對準望遠鏡,透過鏡片窺視遠方。
那兒應該只有一片隨處可見的自然景觀──不。
「那是……」
在視線的彼端,有著「不自然」的東西。
因為有相當距離,乍看之下是不以為然,但那東西──相當巨大。
──就有如一條巨大的純白之蛇。
然而那大蛇卻並非生物。從外表能夠看出那是一種人造物。
在其前進的路上,能見到有明顯的伐木痕跡,空出一條讓人造大蛇通行的道路。仔細一看,其身上還時而冒出白色和黑色的煙,那是……蒸汽?
格妮薇雅待在法皇領的期間,一次也沒有見過那種東西。
那到底是……
「──伴隨著落雪的季節,已失去鋒芒的折斷之劍啊。
執拗而無意義的抵抗,只會令昔日劍之王的國家陷入深淵。
白色的神聖巨蛇終將降臨,終結折斷之劍。」
榭瑟洛吟誦著。
那既像詩句、亦像歌詞。
「欸……?」
格妮薇雅驚訝地向他回望。
剛才的是……?
要理解他吟誦的一字一句,格妮薇雅花了一點時間,但那不是因為聽不懂其意思。
──正因為內容能夠理解,才會令格妮薇雅驚訝。
「應該是這個意思對吧?妳所唱的《預歌》。」
榭瑟洛問道。
──沒錯。
雖然在用語上和以前奧利金法皇作出的解釋有些微分別,但意思上是一樣的。
──那是預歌的內容。
「榭瑟洛大人以前不是說過聽不明古代語言……」
「妳試著回想一下提及預歌的話題時,我是如何回答妳的。」
一開始被格妮薇雅問到時,榭瑟洛是這樣回答的──「……很遺憾,我不是法皇領和主龍教會的神職人員。」
而她說想在多爾茲蘭德尋找能聽懂預歌的人時,榭瑟洛是說「單就機率而論,我覺得能找到的機會很渺茫。」
的確──
榭瑟洛沒有說自己不懂古代語,也從沒有明示自己聽不懂。
「多爾茲蘭德也是個有相當歷史的國家,使用古代語言的書物還是有一點。雖然無法說精通,但音節我懂得一些,也會讀一點。只要記下妳唱的預歌,花點時間翻書,要解讀還是有辦法。」
「那我所唱的預歌有什麼意思,榭瑟洛大人是一早便知道……」
榭瑟洛頷首。
「以話術讓妳誤解,隱瞞妳那麼久的是我。我不打算狡辯,也願意向妳道歉,妳要扇我巴掌還是想揍我一頓也悉隨專便。」
「…………不。」
格妮薇雅的確有氣在頭上。
自己這一個月來的努力、自己拚命想要傳達什麼的思念,彷彿都像被嘲笑一樣。
她能把湧上腦袋的衝動壓下來,是因為她知道──榭瑟洛不是一個毫無原故做貶低他人之事的人。
「榭瑟洛大人……能告訴我原因嗎?為何要瞞著我這件事?」
被她這麼一問的榭瑟洛,將視線投向那白色人造大蛇的方向。
「薇雅妳知道那是什麼嗎?」
「不……」
那和預歌展示給她看到的景色一樣。然而問到那是什麼,格妮薇雅卻答不出來。
詠唱預歌是聖女的工作,而負責解讀預歌的──一直以來都是法皇和神職人員的職責。
「『蒸汽機動要塞──<神聖長城>』,那東西好像就叫這個名字。那是由奧利金法皇所設計,法皇領秘密製造的運輸工具……就使用方式來說,或許該說是兵器會較恰當吧。雖然我還未向國民公佈,但法皇領已經向我國發出了宣戰布告。」
「咦……宣戰……!?」
「其實這也算不上是什麼意外的事吧,尤其是對妳來說。畢竟妳的預歌不就說得很清楚嗎?『白色的神聖巨蛇』說的就是<神聖長城>,而『失去鋒芒的折斷之劍』則是指我國──還有被稱為『斷劍』的我。」
「這──」
格妮薇雅為之語塞。
雖然她知道劍之王的國家──多爾茲蘭德公國將會面臨不好的狀況,但卻無法釐清那是怎麼樣的不好。
預歌給予的訊息,總是有著矇矓不清的地方。
<神聖長城>和法皇領向多爾茲蘭德發出宣戰布告,格妮薇雅是現在才知道。而知道了這些的她……不得不認同榭瑟洛所作的解釋。
「為什麼、我領要攻打多爾茲蘭德……?」
「只是推測的話,目的是為了資源吧。多爾茲蘭德的天然資源挺為豐盛,其中被妳家法皇看上眼的──是山吧。」
「山……?」
「對,再說得正確點就是礦山。我國是只作有限度的開採,但能開採礦材的山多爾茲蘭德一帶有不少。金屬是不用說,煤炭也是法皇夢寐以求的東西吧。畢竟對他專門的蒸汽動力來說,煤炭是絕不可缺。」
格妮薇雅對奧利金身為學者的研究領域沒有知道得很清楚,但她還是知道蒸汽動力需要燃料。而在燃料當中,煤炭有著非常不錯的燃燒效率。
「但這麼那麼強硬的做法……」
如果只是需要那些,從領外輸入也可以。
為了獲得資源,特意製造<神聖長城>那種龐然巨物攻打多爾茲蘭德,是一件勞師動眾的事。
「做法是很強硬,但他有這麼做的原因。奧利金法皇知道長此下去法皇領會衰落,主龍教會在『公會議』中切割了與歐略法皇領的關係,這件事妳總不會不知道吧。」
「是的……」
主龍教會召開的「公會議」,其中一個議題就是討論與歐略法皇領之間的關係。而「公會議」對此議題的最終結果,是不再承認法皇領為主龍教會的分派。
「主龍教會沒有直接對法皇領做什麼,但我想法皇領內的氣氛應該很不好。領民們已經無法再主張『雖然更認同法皇領的主張,但自己仍和主龍教會有某種連繫』。」
榭瑟洛說得沒錯。
因為是自領的問題,格妮薇雅沒有向榭瑟洛提起,但法皇領內的確因為這消息,在領民間滲透出不安,更有領民因此離開法皇領。
即使選擇了法皇領,也不是所有人都否定主龍教會。當中也有隻是在法皇領中出生和生活,無法選擇的人。
亦有人一邊忌諱著主龍教會,但卻想與西方最大宗教的主龍教會有某種連繫,擁有這般矛盾的心態。
就算被授予預歌,身任法皇領聖女的格妮薇雅,心底裡也承認和尊重主龍教會。雖然以她的身份,這種事是不能隨便說出口。
「比起國內氣氛,其他國家對法皇領的態度更值得注目。沒有了『與主龍教會有連繫』的名義,法皇領只是個規模不大的宗教國家。」
單以法皇領的領土和人口規模,其實和多爾茲蘭德差不了多少。
但與多爾茲蘭德相比,法皇領在資源上並沒有豐碩到能自給自足。在必須依賴領外輸入的狀況下,他國要是為了靠攏主龍教會,對法皇領作出交易限制,那會對法皇領構成很大影響。
「在完全喪失主動權之前,做出乾坤一擲的決定……考慮到法皇領的存續和利益,把我國拿下來倒是不壞的一手棋。攻打我國的正當理由……不管是神名之下的肅清、又或是遵從預歌的指示,這類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再不然──一口咬定我國把他們的聖女擄走也行。像多爾茲蘭德這種偏陲小國,沒有人會想花心力辯護。」
「這……如果由我出面解釋……」
「那便會變成我們用什麼邪惡方法把身為聖女的妳洗腦了吧,所以我才說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
提出要待在多爾茲蘭德的,是格妮薇雅自己。
可是,法皇領掌握在奧利金手中,他要曲解格妮薇雅的意願,說成「多爾茲蘭德把自國的聖女擄走」,比格妮薇雅向領民解釋清楚容易得多。
「也就是說預歌所指的……原來是法皇領侵略多爾茲蘭德的事嗎……」
<神聖長城>能夠運行,多爾茲蘭德也收到法皇領的宣戰報告。
這場戰爭是身為法皇的奧利金執意發動。事情到了如斯田地,已經難以遏止。
預歌必定會應驗──今次亦是一樣,只不過……是以格妮薇雅沒想過的壞方式應驗而已。
「……很可惜,薇雅,這說法也不能說是完全正確。」
「不是完全正確……這是什麼意思?」
原本以為是解答的事,聽榭瑟洛的口吻卻還有下文。
「關於這件事,其實我還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妳。至少也想待妳心情平伏下來再說……若果我這麼說,妳願接受嗎?」
「……我會遵從榭瑟洛大人的決定。」
「可是問妳想不想知道的話,妳是想知道吧。」
格妮薇雅默默點頭。
自己不知道的事已經夠多了。格妮薇雅不想再有什麼事,在自己不知情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與自己有關的事,更是如此。
「……薇雅,妳待在多爾茲蘭德的這一個月,感知得到預歌的次數有多少次?」
「咦、這個……」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問題。她不明白榭瑟洛問這個的意圖。
單論感覺的話是有……三次,但那些在現實中都沒有成真。
預歌是必然會應驗的,而沒有應驗的話,那就不能說是預歌。
「──以我所知是三次。因為沒有應驗,妳大概沒有把那些視作預歌就是了。」
「!」
「『明天將會下滂沱大雨』、『在妳來到這邊的第三個週末廚師會煮某道菜』、『兩天後的訓練中會有男性士兵受傷』……大概就是這些內容是不是?」
「!?」
她不明白為何榭瑟洛能夠把握得如此準確。
榭瑟洛說的那些事她都有印象。
──那些都是格妮薇雅原本以為是預歌的內容。而且不只次數,連內容都被榭瑟洛精準地說中了。
「看妳的表情,看來我是說中了耶……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
「理所當然……?」
格妮薇雅不懂。自己明明沒有說過,預歌的詞雖然有浮現在腦中,但自己從沒有把那些歌唱出來。
即使榭瑟洛懂得古代語言,也不可能知道只存在於格妮薇雅腦中的詞。
「莫非榭瑟洛大人也擁有嗎?預歌的能力……」
除此之外,格妮薇雅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然而榭瑟洛卻是搖著頭。
「我沒有那種超常的力量。會知道那些事,只是因為我動了一點手腳。」
「動了手腳……?」
「……在妳睡著的時候,我有幾次叫了愛莉須走進妳房間,在睡著的妳耳邊說了我剛講的那些內容。薇雅,妳知道嗎?人即使在睡夢中,也是能夠吸收外界的資訊記憶起來。」
「榭瑟洛大人……您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呢……?」
格妮薇雅感到自己的心聲噗咚大跳。
她有預感,那將會是顛覆自己認知的東西。
閉上眼睛、掩著耳朵──格妮薇雅彷彿聽到有這樣的聲音向自己訴說。
可是,她的嘴巴卻追問著──為了那個應該要逃避,不應該知道的答案。
「<預歌聖女>──格妮薇雅.培烏爾夫。」
一直都用「薇雅」這個暱稱來叫她的榭瑟洛,呼喊著她的全名。
「《預歌》──被如此稱呼的力量,從最開始便不存在於妳身上。」
接著,他如此宣言。
「欸……」
預歌……並不存在我身上?
是聽錯了嗎?可是,一字一句是那麼的清晰,根本沒有聽錯和聽不清楚的餘地。
「……為何、榭瑟洛大人會這麼認為?」
格妮薇雅好不容易問出這麼一句話。
「妳一直待在法皇領,或許不怎麼聽過這種意見,可是對法皇領信徒以外的人來說,相信『預知未來』力量的人並不多。而比起信與不信,對那種事『不在意』的人更多。」
她無法反駁榭瑟洛。
格妮薇雅一直生活在法皇領,自懂事時便知道預歌聖女的事跡。
可是,直至自己被說擁有詠唱預歌的資質之前,她連一次也沒有在意過預歌云云。
當時的她,僅僅是為了生存便用盡一切心力。連是否可以活到明天都不知道,又哪會去管事不關己的未來。
「妳的預歌能通過外在的『操作』進行影響。我剛才說的那些,都是無關重要的小事,所以妳沒有特意把它詠唱。最後因為沒有應驗,妳沒把它視為《預歌》。可是──倘若應驗了呢?」
如果應驗了──自己一定會將它當作是預歌所示的,絕對無法改變的未來……不,直至確實落空之前,自己一直都對那些深信不疑。
「妳預見的那些,是我故意讓其無法應驗的。在明知不會下雨的日子讓妳以為會下雨;特地通知廚師不準備妳以為會端出的料理;受傷的士兵也只是叫人演的,性別也和愛莉須在妳枕邊說的不同。然後──既然有辦法讓事情『不應驗』,亦有讓事情『應驗』的方法。」
「這……」
只要把預見的雨天換成放晴、通知廚房把料理真的做出來、安排一名男性士兵如預見一樣演出受傷……那麼,事情就會如同那些預歌所料見的一樣。
對──那些都是能夠輕易「控制」的小事。是否要讓它成真,端看榭瑟洛的決定而已。
「能夠自由操縱內容的預歌,以及長久充當法皇領招牌的聖女。只要知道了方法,會動歪腦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尤其法皇領打著『神』的名義,把『將會令它發生』的事當成預歌由妳唱出,對加強法皇領信仰非常好用。」
「可是……這也只是證明了我的預歌是可以操作,但並不代我的預歌……我的力量是有言無實吧?」
格妮薇雅揭盡全力反抗。
她明白的,榭瑟洛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自己的反駁微不足道,連螳臂擋車也沒有這麼難看。
──畢竟格妮薇雅已經連自己都不能相信了。
格妮薇雅並非稀罕預歌的力量,也不是非要抓著聖女的身份不放。
可是……她是<預歌聖女>──格妮薇雅.培烏爾夫。這個稱呼、這個名字,是她的一部份。
現在還來得及,哪怕只有任何一處能夠駁回去,自己還能夠是自己,還能以預歌聖女自居。
「要相信什麼是妳的自由。但單論我個人的感想,我一直覺得預歌是個矛盾的東西。」
「矛盾……?」
「『歌』是為表達感情而存在。即使沒有歌詞、沒有意義、沒有聽眾,那也可以是『歌』。而為了正確傳達訊息,需要的是向能聽懂的對象,述說具有意義的『言語』。」
這是世人對歌的定義,以及言語的存在意義。
「作為傳遞訊息的媒介,使用古代語詠唱的預歌,懂得其意思的人太少,也太不確實了。」
為何──這句話格妮薇雅沒有問。
因為她已經明白榭瑟洛指的是什麼──雖有在這時候,她怨恨著自己為何不再愚蠢一點。
榭瑟洛沒有直接道破,他大概是給予自己選擇。
是要堅決定否定,還是咬緊牙關承認,他把決定權交到自己的手中。
一邊想著這是一件殘酷的事──但同時,格妮薇雅明白這是他的溫柔。
「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實,才能讓解讀預歌的人……讓法皇猊下按照自己方便的方式解釋……」
終究──格妮薇雅還是說了。把這些作為法皇領<預歌聖女>不應說出口的話,以自己的口說出來。
榭瑟洛緩緩地點頭表示肯定。
已經無法回頭了……不,如果一切都是錯誤,或許現在才能叫作回頭。
照顧過自己的上代預歌聖女──嘉蜜妮聖女,她授予了自己名字,教會了自己唱歌。
然而她從來沒有誇示過預歌,也沒有說過她對自己身為預歌聖女為榮。
教導格妮薇雅古代語的是奧利金指派的神職人員,給她讀的古代文獻也是奧利金親自指定。不只古代語,他也要求格妮薇雅學習樂理和詩詞。作為預歌的歌手,必須對「歌」具備一定的修養才行。
這些……全都是他作的準備吧。
一名作家能夠自然把所見之物寫成文章,一名畫家能夠自然把想像繪成畫作。
他需要的,是懂得樂理詩詞和古代語言,把感受的東西化成《預歌》的<預歌聖女>。
說回來……我真的從來沒質疑過嗎?
詠唱預歌的是自己,負責解讀的是法皇和他旗下的神職人員。
解讀──只要說得通,那麼解讀就是正確的。
以往的解讀,自己真的一絲不協調感也沒有嗎?
──其實曾經有過的。
但奧利金的解讀一一化為現實,格妮薇雅最終只能認同他解讀的意思。
預歌的歌手不能說明內容的禁忌……想必也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解讀,與法皇希望的解讀有所衝突。既然預歌是個謊言,那麼所謂的禁忌也不會是真的。
不是無跡可循,而是自己放棄了質疑。
榭瑟洛揭開了謊言的面紗,讓所有可疑之處變得一目暸然。
一旦懷疑起來,就連一直踏足的地面也變得不可相信。
過多的訊息、過大的衝擊,令格妮薇雅感到一陣暈眩,雙腳變得無力。她雖然想找什麼抓著,但在伸手能及的範圍卻沒有那樣的東西。
就在她站不穩,快要跌倒之際,榭瑟洛上前把她扶住。
「榭瑟洛大人……為什麼您要告訴我這些……?」
格妮薇雅緊緊抓住榭瑟洛的衣服。
「我只是無法忍受而已。」
與手用力得顫抖的她不同,榭瑟洛的手輕柔地撫動著她的頭髮。
「謊言若果能令人歡笑,我不認為謊言是錯誤的。但要是無法使人幸福,那無論是真實還是謊言,我都不覺得那是正確的。」
格妮薇雅心裡明白,榭瑟洛其實沒有告訴自己真相的義務。他沒有必要做那麼多的。現在所花的時間,他可以為他自己、為他自己的國家做更有意義的事。
──他只是可憐被蒙在鼓裡的自己。無法冷眼錯誤的事繼續錯下去。
那自己又是怎樣?拼上性命,為的就是傳達虛假的預歌。要不是有榭瑟洛和愛莉須,自己恐怕已經被刺客殺掉。
如今她已經知道自己並非什麼聖女。沒有非凡的力量,又被奧利金法皇盯上,她失去了至今的容身之所。
被稱為<預歌聖女>的夢已經終結。真正的自己,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假貨。
這樣的自己有什麼價值可言?格妮薇雅想不到。
「我……還真是滑稽呢。」
與其說是悲慘,倒不如說是可笑了。
「……如果這是妳的感受,我無法毫無責任地否定,畢竟讓妳說出這句話的是我。」
榭瑟洛一邊撫摸著格妮薇雅的頭髮,一邊訴說。
「可是我希望妳能記住一件事,妳所做的一切,妳想保護多爾茲蘭德的想法,這些都不是沒有價值的。愛莉須視妳為朋友,也不是因為妳身懷非凡的力量。還有……那個晚上妳唱給我聽的搖藍曲,我是真的十分喜歡。」
格妮薇雅明白,榭瑟洛為安慰自己而說出這些話,自己是應該高興的。
自己既沒有泣不成聲,甚至連眼淚也沒掉下一滴。
然而心中複雜交錯的各種情緒,讓她連一句道謝也說不出口。
在之後,她和榭瑟洛乘上阿斯卡隆,飛回多爾茲蘭德。回到公宮之時,天色已經入夜。
自己是如何回到阿斯卡隆身邊,回到公宮後又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間,格妮薇雅並沒有印象。
她只是依稀記得,回程路上榭瑟洛和阿斯卡隆也十分安靜。
然後,在見到愛莉須時,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擁抱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