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２７『祭典、萌芽的惡意』
本章節 5259 字
更新於: 2022-08-03
烈日當頭。
即使是吵雜蟬聲和毫不留情的紫外線，都壓抑不住祭典現場的歡愉，人潮早已將神社附近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
在這片廣大的區域之中，某個擺設於樹下的遊樂攤位——
「快看！我終於射中一個了！歷經這麼久的奮戰⋯⋯嗚嗚⋯⋯」
「冷靜點啦，小奈，這只是射氣球。」
璃奈因為準心特差的她射中目標而流淚，碧和緋隼這邊則是表情無奈，放在兩人面前的是給顧客親手製作章魚燒的儀器。
麵糊跟章魚肉餡被轉化成某種煉金術產物，不是表面焦黑就是根本沒熟。
「抱歉，我對這方面的事不太在行⋯⋯」
「沒差啦，女孩子又不一定要會烹飪，通通交給老師處理就好。日下同學，我們趕緊去買幾盒來吃吧。」
「麻煩先把自己親手煮出來的份吃掉，不能浪費食物。」真志嚴肅地提醒。
看著不得不聽命行事的女孩臉上掙扎萬分的表情，真志不忘留意其餘的組別。
「尤朵拉大人，請問妳是要左邊那隻兔子還是右邊的黃色海綿？請跟吾輩重述一遍。」
「你們這些臭氣球下地獄去⋯⋯啊？你說什麼？」
「吾輩不太明白用原始武器去射灌滿二氧化碳的塑膠有何樂趣，但如果不稍微克制一下，會造成其他顧客的困擾喔。」
「吵死了！人家快把整面牆打光，誰在乎那些——唔喔喔喔喔喔喔！一次爆兩顆！」
「既然如此，吾輩就把這些送給小孩吧，反正尤朵拉大人不需要⋯⋯」
「喂！你想把人家的小蛋黃拿去哪？不準用那雙髒手碰它！」
「抱歉，吾輩以為尤朵拉大人不想要。」
「馬、上、還、給、我——！！」
看向隨時可能引來警察關切的地方，那裡有張開結界的克萊希爾，以及將上膛好的鋼珠槍不斷射向對方的尤朵拉。
克萊希爾負責的班級不需要導師在場也可以獨自運作，對此真志敬佩不已，更因為不必去陪某個暴力女孩逛慶典而鬆了口氣。
視線再轉過去，淵羅月不知從何時變成了全民保母。
他們那組在練習烤魷魚，隨著眾人以失敗告終，勉強能撐住場面的只剩下淵羅月一人。
「大家的份都烤好了，肚子餓可以來拿⋯⋯啊！快攔住伊妮！烤焦的失敗品不要吞下肚！還有芙妮也是！不能直接從食材區偷拿——」
從最初抱持著些許熱情，逐漸衰退成只要煮出看起來能咀嚼的樣品即可。心已死，這樣的情緒完全能從淵羅月的臉上讀到。
正在活動的數十個小團體，唯一算得上正常的只有龍奈小姐跟奧古斯塔。
身為主辦人的龍奈對日本文化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區區一項撈金魚的小遊戲肯定難不倒——
「奇怪，網子又破了。我明明下手很輕為什麼一直破掉啊⋯⋯」
被遊戲搞到抱著頭蹲在地上畫圈圈的龍奈，以及動作流暢地將金魚抓進袋子裡的奧古斯塔。
「加藤木大人別擔心，只要姿勢稍微調整一下，您絕對可以辦到。」
「⋯⋯既、既然你都這麼說，我再試試看好了。嗯，為了追上丈夫『金網神手』的稱號我也必須加把勁才行。」
「能夠給予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是老身莫大的榮幸。」
跟秉持著自作自受主義的真志不同，奧古斯塔簡直紳士到不行。
無論是講話方式或對待事物的看法，都跟他這個半調子相差甚遠。甚至可以說，真志將來想變成那樣的男人。
從對方跟丸介對決時感受到的鋒利銳氣，此刻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對於主人的敬重與愛戴之心。
視線繼續轉呀轉，來到某個獨自坐在椅凳上的孤單身影。
那是來到這裡就迅速拋下一句「在下得巡視周圍跟準備相關事宜」離場跑掉的青年。那傢伙正躲在角落喝著彈珠汽水，模樣看起來令人鼻酸。
基於對男子氣概的瞭解，真志知道跑去找他只會被認為是在嘲諷，所以什麼都不打算做。
現場氛圍大致上還算和諧。
西崎班長和他的隊伍在距離這邊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待命，隨時有狀況可以過來支援。那架他們提到的直升機也在附近，真志只須將心思放在學生身上就行。
璃奈喝了幾口礦泉水，抬起頭，看見還在練習翻轉章魚燒的緋隼。
「不行，又過熟了⋯⋯」
將板子上的黑色麵糊倒進垃圾桶，緋隼沮喪地垂下視線。
平常總是一副冷酷姿態的她，如今展現出同齡少女會有的煩惱表情。
自己應該去介入然後說點什麼嗎——內心這麼想道的璃奈，回憶起昨晚在庭院裡的對話。
『單靠自己的力量不夠，就去找朋友來幫忙分擔，我相信沒有人喜歡孤獨的滋味。只要日下同學覺得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請記住，我們隨時都在。』
——曾經這麼向對方約定過。
咬緊下唇，做好決心，璃奈輕聲呼喚道：
「日下同學。」
「——？」
聽見朋友的聲音，緋隼停止手邊的動作。她注意到璃奈的眼神似乎指向某個地方。
「————」
往那個方向看過去，是正在替力氣不夠大的碧翻動餡料的真志，對方沒發現緋隼那猶豫不決的視線。
有了昨晚的經歷，自然可以猜到璃奈想表達的意思為何。
緋隼抓緊衣襬，沉積在內心的情緒互相交疊，嘗試將那份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出來的懊悔化作言語。為此，她咬緊牙根。
溝通，解開彼此的疑惑與糾結，依靠自己的雙手以及聲音。
想要用行動，用覺悟，捍衛自己僅有的一切。
『————』
突然，那早已不被自己所使用的名字傳入耳中。
緋隼想辦法穩住情緒，發現聲音並非來自璃奈或任何人，而是從某個飄渺的地方傳來。
在那無止盡的彼方，曾經熟悉的世界。
『——總有一天，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
「師傅。」
那個熟悉的背影，熟悉的笑容與哀愁，就這樣在腦海裡引領著緋隼的意識。
——如果是師傅的話，肯定能做的更好吧。
那個教導了自己無數知識，給予了自己生存下去的意義的男人。
回憶起他帶給自己和師弟的一切，以及其他的點點滴滴。
沒錯，遇見這種情況讓師傅來解決就沒問題了，他的實力遠遠超過緋隼——但是，他人目前不在這裡。
能夠仰賴的對象只有自己。
「⋯⋯新、新谷老師。」
「是？」
聽見那搖擺不定的聲音，真志沒有理會因為自己停止動作而感到不滿的碧，視線落到緋隼身上。
璃奈從不遠處望著這個畫面，手指緊張地搓揉，清楚感覺到心臟的跳動逐漸加速。
此刻，環境被一種名為沉默的透明泡沫給包覆。
身旁的景物依然在流動著。
寂靜的氛圍僅限於這兩人之間。從那天在河堤就處於停滯狀態的心情齒輪，總算開始轉動。
「⋯⋯真、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
「那天對老師發火，講了許多不負責任的話。明明我什麼都不瞭解，卻還是讓負面情緒吞噬了內心，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望著朋友強裝鎮定的身影，璃奈陷入了沉默。真志彷彿也在思考著什麼。
平常總是偽裝自我的兩人，此刻都有難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翻攪。
對於那天的事件記憶猶新，更不可能忘記身心靈遭受到的痛楚。就算對方無法原諒，老實說，緋隼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要狠狠的責罵就來吧，最起碼自己嘗試過了。
然而。
「——喔，那件事啊。我沒有怪妳的意思，畢竟我也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過，臉頰是有點痛啦，可以再小力一些就好了。」
他笑了，而且是帶著釋懷般的苦笑。
緋隼驚訝地發現眼前的男人沒有生氣的跡象，至今為止累積的所有覺悟瞬間崩塌。
她輕撫著胸膛並調整呼吸，彷彿在壓抑著什麼。
搞不好，是因為獲得意想不到的反應而心慌意亂。
「——真是難以置信。」
在目睹了剛才的場景後，璃奈忍不住想要為朋友鼓掌喝采。
這是他們慢慢成長的足跡。
「喂，調情也該結束了吧。天氣悶成這樣，帶我們去吃冰！」
「小碧說的是日本剉冰？我在車上的導遊書看過，也很感興趣呢！」璃奈附和友人的提案。
「聽說他們會把果醬和糖漿淋在上面。我想去的那間店十點半就關門了。」
真志瞄了一眼手錶。
「十點半？只剩下一個小時的時間耶。」
「所以我們要加緊腳步，老師你快點啦！吃冰吃冰！」
面對突然撲過來的碧，璃奈趕緊伸出雙手接住體型嬌小的朋友，推擠到在一旁默默消滅氣球的川繪里。
只見她皺起眉頭向後退開，這個舉動讓璃奈往前倒去，不巧跟某個路過的身影撞到一起。
「——哎呀！」
少女的身軀撞到那位穿著褐色風衣的路人。
璃奈撫摸著後腦杓小聲地喊疼，對方轉頭看向她。
「真、真的很對不起。剛剛是朋友在跟我玩，一不小心就⋯⋯」
「抱歉啊，我這個導師沒管好班上的學生。您沒怎樣吧？」
看見璃奈慌亂地向那個陌生人鞠躬，真志立刻跑到她身旁跟著道歉。
如果因為這種事造成當地居民的困擾，等於是在幫倒忙，真志不清楚這個地方對待亞人的態度是否如情報所述。哪怕只是稍微發生碰撞，也要將其視為重大事故來處理。
不過，眼前的這位陌生人似乎不在意。相反的，那張隱藏在帽子底下的面容浮現出微笑。
「這件事我也有錯。慶典人擠人的難免會出現意外，別放在心上。再說了⋯⋯」
「——？」
「⋯⋯遇見這位小姐，就感覺自己被撞上也是一種福氣。特別是那張臉蛋，感覺遭逢絕望時身姿會是無比的耀眼，我不會將此稱作需要道歉的場合，而是一場美妙的邂逅。」
美妙、邂逅？這傢伙難道是在勾引學生？
聽見男子那過於詭異的言論，以及絲毫沒把其它事物放在顧慮範圍內的態度，真志不禁燃起為人父母的保護欲。
眼前的這位風衣男，無論儀態或嗓音都受過不錯的教育，但是從他口中講出的東西實在令人詫異。
真志很快想到解決辦法。
「既然大家都安然無恙，是時候道別了，我們還有地方要趕著去。」
「——咦？我們不用⋯⋯買點什麼東西來謝罪嗎？」
「無妨。」
「妳看，人家都這麼說了。只是不小心擦撞到，簡單說聲抱歉就行囉，買禮物謝罪是用在更嚴重的情況。」
「這樣啊⋯⋯」
看著真志說教似的表情，璃奈猶豫一下後決定不再堅持。唯獨身旁的川繪里對這個路人有些在意。
接著，男子重新將風衣調整好，朝著他們揮手說道：
「各位在趕時間，我就不多耽誤了。天氣炎熱，請務必好好照顧身體。」
「我們會的。感謝您的關心。」
真志牽著璃奈的手，不經意往川繪里的臉龐瞥了一眼，發現這位始終都很冷靜的少女也在觀察離去的奇異路人。
「妳有注意到什麼異常嗎？」
「沒有。不過⋯⋯那個人身上有些東西讓我不太舒服。」
皺起雙眉思索著什麼，川繪里露出困惑的表情。
「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氣息，不太像正常人類，卻又說不出具體哪裡古怪，或許只是錯覺吧。」
「相信我，即使是人類也有怪咖混在其中。」
「就像喜歡偷窺女學生洗澡的老師？」
將遲遲無法去吃冰的怒氣發洩在真志身上，他只好忽略掉這樣的碧。隨後，川繪里也因疲憊嘆了口氣。
於此同時，風衣男子的身影已經混進人群。
「喂，臭布納，人家剛才好像聽見你們要去⋯⋯怎麼了？每個人都沉著一張臉。」
尤朵拉硬跩著懷中抱滿娃娃的克萊希爾走過來。
「沒什麼。妳太愛玩了吧？如果突然遇見危險分子怎麼辦？」
「那還用說，當然是先讓臭布納出去擋傷害拖時間，人家再一一解決那些壞蛋。」
「講的好像我有什麼超強防禦護體。搞清楚了，我頂多帶著學生們去避難，真正要戰鬥還是得依靠你們跟自衛隊。」
聽見真志那軟弱卻有自知之明的發言，尤朵拉不悅地咂了咂嘴。
「新谷老師，你在注意剛才離去的男子嗎？」
克萊希爾突然開口。還以為他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這邊。
「你怎麼知道？」
「只要是這片區域發生的事情，都難逃吾輩的眼睛。至於那個陌生男子，雖然談吐特別了點，吾輩沒有從他體內感受到任何危險的氣息。不管是走路方式或毫無戒備心的眼神，都不足以造成威脅。大概就是一名普通的老百姓吧。」
「連眼神都知道？你應該距離那傢伙有十幾公尺啊，而且他還戴著帽子。」
「只要用心觀察，這種細節不算什麼。」
「你這傢伙越來越像變態了⋯⋯」
身旁是點著頭表示認同的尤朵拉，克萊希爾在得到真志這般的評價後淺淺地笑了一下。
連他都如此斷定了，真志不打算因為這件事害自己分心。
最關鍵的初次會談在幾個小時後展開，說什麼都不能讓不相干的事物跑來攪局。
「好，我們現在出發前往冰店！」
對於真志的提議，在場每個師生都沒有異議。
「大家一起去吃冰消暑。啊，還有那邊的蘿莉小姐，表情可以再開心一點喔。」
「八成是狩獵到的娃娃還不夠多，請先忍耐，吾輩等一下帶妳去其它攤販。這邊的老闆禁止吾輩繼續玩。」
「尤朵拉大人，妳喜歡草莓口味吧？如果叫特大份的吃得完嗎？」璃奈關心地問。
「他們應該有兒童杯才對。」碧補充道。
「你們不要圍著人家一直自說自話！娃娃跟小碗的冰？少瞧不起人——！？」
尤朵拉因為不習慣這種氛圍而脹紅了臉，眾人忍不住笑出聲。
然後，感到煩躁的她忽然想起什麼，用喉嚨擠出微弱的聲音。
「香草⋯⋯人家不喜歡草莓⋯⋯」
「香草也不錯呢。」
璃奈轉身面對朋友們，露出比以往都還要燦爛的笑容。
◈
「——還以為來到這個地方是毫無意義的。」
看著眼前的景色，人們貪婪地往嘴裡塞進油膩食物，時不時發出吵雜聲響，如此和諧，又如此的惱人。
那道自言自語的聲音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執著。
身穿褐色風衣的男子朝向藍天吐了口氣，腦海裡浮現和剛剛那群人相遇的場景，特別是那位自稱導師的男性，臉龐瞬間抽蓄了一下。
「似乎混入了一些情報上沒有的人物⋯⋯真有趣。明明今天是要來了結之前未能履行的義務，居然搞得我如此矛盾，這種罪人就應該好好施予懲罰。」
令人不快的自我意識膨脹與不快感，就是男子此刻散發出來的氣息。
他從台階跳下來。這裡是當地神社的閣樓，沒有權限的人員禁止跑上來，他卻彷彿在逛大街似的走來走去，繼續著狂言狂語。
突然一陣風從陽台吹進來，男子順勢脫下風衣和帽子。
「————」
金色秀髮以及一張平凡的臉龐，很難說有什麼特徵會使人留下強烈印象，唯獨寄宿在那對眼神裡、超乎常人理解範圍的癲狂之氣。
他踏過神社人員以及幾名遊客昏迷不醒的身軀，宛如在紅地毯上散步。
最終，男子靠著陽台的扶手，任憑微風吹撫過臉龐，用夾帶著恨意與欣喜的口氣低喃道：
「⋯⋯他們消滅掉我精心培養的孩子，就得付出代價才公平。」
狂人嘴角接近扭曲地上揚。
神社鐘聲響起，迴盪在這座即將迎來混亂的城鎮——
即使是吵雜蟬聲和毫不留情的紫外線，都壓抑不住祭典現場的歡愉，人潮早已將神社附近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
在這片廣大的區域之中，某個擺設於樹下的遊樂攤位——
「快看！我終於射中一個了！歷經這麼久的奮戰⋯⋯嗚嗚⋯⋯」
「冷靜點啦，小奈，這只是射氣球。」
璃奈因為準心特差的她射中目標而流淚，碧和緋隼這邊則是表情無奈，放在兩人面前的是給顧客親手製作章魚燒的儀器。
麵糊跟章魚肉餡被轉化成某種煉金術產物，不是表面焦黑就是根本沒熟。
「抱歉，我對這方面的事不太在行⋯⋯」
「沒差啦，女孩子又不一定要會烹飪，通通交給老師處理就好。日下同學，我們趕緊去買幾盒來吃吧。」
「麻煩先把自己親手煮出來的份吃掉，不能浪費食物。」真志嚴肅地提醒。
看著不得不聽命行事的女孩臉上掙扎萬分的表情，真志不忘留意其餘的組別。
「尤朵拉大人，請問妳是要左邊那隻兔子還是右邊的黃色海綿？請跟吾輩重述一遍。」
「你們這些臭氣球下地獄去⋯⋯啊？你說什麼？」
「吾輩不太明白用原始武器去射灌滿二氧化碳的塑膠有何樂趣，但如果不稍微克制一下，會造成其他顧客的困擾喔。」
「吵死了！人家快把整面牆打光，誰在乎那些——唔喔喔喔喔喔喔！一次爆兩顆！」
「既然如此，吾輩就把這些送給小孩吧，反正尤朵拉大人不需要⋯⋯」
「喂！你想把人家的小蛋黃拿去哪？不準用那雙髒手碰它！」
「抱歉，吾輩以為尤朵拉大人不想要。」
「馬、上、還、給、我——！！」
看向隨時可能引來警察關切的地方，那裡有張開結界的克萊希爾，以及將上膛好的鋼珠槍不斷射向對方的尤朵拉。
克萊希爾負責的班級不需要導師在場也可以獨自運作，對此真志敬佩不已，更因為不必去陪某個暴力女孩逛慶典而鬆了口氣。
視線再轉過去，淵羅月不知從何時變成了全民保母。
他們那組在練習烤魷魚，隨著眾人以失敗告終，勉強能撐住場面的只剩下淵羅月一人。
「大家的份都烤好了，肚子餓可以來拿⋯⋯啊！快攔住伊妮！烤焦的失敗品不要吞下肚！還有芙妮也是！不能直接從食材區偷拿——」
從最初抱持著些許熱情，逐漸衰退成只要煮出看起來能咀嚼的樣品即可。心已死，這樣的情緒完全能從淵羅月的臉上讀到。
正在活動的數十個小團體，唯一算得上正常的只有龍奈小姐跟奧古斯塔。
身為主辦人的龍奈對日本文化有一定程度的瞭解，區區一項撈金魚的小遊戲肯定難不倒——
「奇怪，網子又破了。我明明下手很輕為什麼一直破掉啊⋯⋯」
被遊戲搞到抱著頭蹲在地上畫圈圈的龍奈，以及動作流暢地將金魚抓進袋子裡的奧古斯塔。
「加藤木大人別擔心，只要姿勢稍微調整一下，您絕對可以辦到。」
「⋯⋯既、既然你都這麼說，我再試試看好了。嗯，為了追上丈夫『金網神手』的稱號我也必須加把勁才行。」
「能夠給予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是老身莫大的榮幸。」
跟秉持著自作自受主義的真志不同，奧古斯塔簡直紳士到不行。
無論是講話方式或對待事物的看法，都跟他這個半調子相差甚遠。甚至可以說，真志將來想變成那樣的男人。
從對方跟丸介對決時感受到的鋒利銳氣，此刻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對於主人的敬重與愛戴之心。
視線繼續轉呀轉，來到某個獨自坐在椅凳上的孤單身影。
那是來到這裡就迅速拋下一句「在下得巡視周圍跟準備相關事宜」離場跑掉的青年。那傢伙正躲在角落喝著彈珠汽水，模樣看起來令人鼻酸。
基於對男子氣概的瞭解，真志知道跑去找他只會被認為是在嘲諷，所以什麼都不打算做。
現場氛圍大致上還算和諧。
西崎班長和他的隊伍在距離這邊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待命，隨時有狀況可以過來支援。那架他們提到的直升機也在附近，真志只須將心思放在學生身上就行。
璃奈喝了幾口礦泉水，抬起頭，看見還在練習翻轉章魚燒的緋隼。
「不行，又過熟了⋯⋯」
將板子上的黑色麵糊倒進垃圾桶，緋隼沮喪地垂下視線。
平常總是一副冷酷姿態的她，如今展現出同齡少女會有的煩惱表情。
自己應該去介入然後說點什麼嗎——內心這麼想道的璃奈，回憶起昨晚在庭院裡的對話。
『單靠自己的力量不夠，就去找朋友來幫忙分擔，我相信沒有人喜歡孤獨的滋味。只要日下同學覺得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請記住，我們隨時都在。』
——曾經這麼向對方約定過。
咬緊下唇，做好決心，璃奈輕聲呼喚道：
「日下同學。」
「——？」
聽見朋友的聲音，緋隼停止手邊的動作。她注意到璃奈的眼神似乎指向某個地方。
「————」
往那個方向看過去，是正在替力氣不夠大的碧翻動餡料的真志，對方沒發現緋隼那猶豫不決的視線。
有了昨晚的經歷，自然可以猜到璃奈想表達的意思為何。
緋隼抓緊衣襬，沉積在內心的情緒互相交疊，嘗試將那份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出來的懊悔化作言語。為此，她咬緊牙根。
溝通，解開彼此的疑惑與糾結，依靠自己的雙手以及聲音。
想要用行動，用覺悟，捍衛自己僅有的一切。
『————』
突然，那早已不被自己所使用的名字傳入耳中。
緋隼想辦法穩住情緒，發現聲音並非來自璃奈或任何人，而是從某個飄渺的地方傳來。
在那無止盡的彼方，曾經熟悉的世界。
『——總有一天，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
「師傅。」
那個熟悉的背影，熟悉的笑容與哀愁，就這樣在腦海裡引領著緋隼的意識。
——如果是師傅的話，肯定能做的更好吧。
那個教導了自己無數知識，給予了自己生存下去的意義的男人。
回憶起他帶給自己和師弟的一切，以及其他的點點滴滴。
沒錯，遇見這種情況讓師傅來解決就沒問題了，他的實力遠遠超過緋隼——但是，他人目前不在這裡。
能夠仰賴的對象只有自己。
「⋯⋯新、新谷老師。」
「是？」
聽見那搖擺不定的聲音，真志沒有理會因為自己停止動作而感到不滿的碧，視線落到緋隼身上。
璃奈從不遠處望著這個畫面，手指緊張地搓揉，清楚感覺到心臟的跳動逐漸加速。
此刻，環境被一種名為沉默的透明泡沫給包覆。
身旁的景物依然在流動著。
寂靜的氛圍僅限於這兩人之間。從那天在河堤就處於停滯狀態的心情齒輪，總算開始轉動。
「⋯⋯真、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
「那天對老師發火，講了許多不負責任的話。明明我什麼都不瞭解，卻還是讓負面情緒吞噬了內心，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望著朋友強裝鎮定的身影，璃奈陷入了沉默。真志彷彿也在思考著什麼。
平常總是偽裝自我的兩人，此刻都有難以言喻的情感在心中翻攪。
對於那天的事件記憶猶新，更不可能忘記身心靈遭受到的痛楚。就算對方無法原諒，老實說，緋隼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要狠狠的責罵就來吧，最起碼自己嘗試過了。
然而。
「——喔，那件事啊。我沒有怪妳的意思，畢竟我也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不過，臉頰是有點痛啦，可以再小力一些就好了。」
他笑了，而且是帶著釋懷般的苦笑。
緋隼驚訝地發現眼前的男人沒有生氣的跡象，至今為止累積的所有覺悟瞬間崩塌。
她輕撫著胸膛並調整呼吸，彷彿在壓抑著什麼。
搞不好，是因為獲得意想不到的反應而心慌意亂。
「——真是難以置信。」
在目睹了剛才的場景後，璃奈忍不住想要為朋友鼓掌喝采。
這是他們慢慢成長的足跡。
「喂，調情也該結束了吧。天氣悶成這樣，帶我們去吃冰！」
「小碧說的是日本剉冰？我在車上的導遊書看過，也很感興趣呢！」璃奈附和友人的提案。
「聽說他們會把果醬和糖漿淋在上面。我想去的那間店十點半就關門了。」
真志瞄了一眼手錶。
「十點半？只剩下一個小時的時間耶。」
「所以我們要加緊腳步，老師你快點啦！吃冰吃冰！」
面對突然撲過來的碧，璃奈趕緊伸出雙手接住體型嬌小的朋友，推擠到在一旁默默消滅氣球的川繪里。
只見她皺起眉頭向後退開，這個舉動讓璃奈往前倒去，不巧跟某個路過的身影撞到一起。
「——哎呀！」
少女的身軀撞到那位穿著褐色風衣的路人。
璃奈撫摸著後腦杓小聲地喊疼，對方轉頭看向她。
「真、真的很對不起。剛剛是朋友在跟我玩，一不小心就⋯⋯」
「抱歉啊，我這個導師沒管好班上的學生。您沒怎樣吧？」
看見璃奈慌亂地向那個陌生人鞠躬，真志立刻跑到她身旁跟著道歉。
如果因為這種事造成當地居民的困擾，等於是在幫倒忙，真志不清楚這個地方對待亞人的態度是否如情報所述。哪怕只是稍微發生碰撞，也要將其視為重大事故來處理。
不過，眼前的這位陌生人似乎不在意。相反的，那張隱藏在帽子底下的面容浮現出微笑。
「這件事我也有錯。慶典人擠人的難免會出現意外，別放在心上。再說了⋯⋯」
「——？」
「⋯⋯遇見這位小姐，就感覺自己被撞上也是一種福氣。特別是那張臉蛋，感覺遭逢絕望時身姿會是無比的耀眼，我不會將此稱作需要道歉的場合，而是一場美妙的邂逅。」
美妙、邂逅？這傢伙難道是在勾引學生？
聽見男子那過於詭異的言論，以及絲毫沒把其它事物放在顧慮範圍內的態度，真志不禁燃起為人父母的保護欲。
眼前的這位風衣男，無論儀態或嗓音都受過不錯的教育，但是從他口中講出的東西實在令人詫異。
真志很快想到解決辦法。
「既然大家都安然無恙，是時候道別了，我們還有地方要趕著去。」
「——咦？我們不用⋯⋯買點什麼東西來謝罪嗎？」
「無妨。」
「妳看，人家都這麼說了。只是不小心擦撞到，簡單說聲抱歉就行囉，買禮物謝罪是用在更嚴重的情況。」
「這樣啊⋯⋯」
看著真志說教似的表情，璃奈猶豫一下後決定不再堅持。唯獨身旁的川繪里對這個路人有些在意。
接著，男子重新將風衣調整好，朝著他們揮手說道：
「各位在趕時間，我就不多耽誤了。天氣炎熱，請務必好好照顧身體。」
「我們會的。感謝您的關心。」
真志牽著璃奈的手，不經意往川繪里的臉龐瞥了一眼，發現這位始終都很冷靜的少女也在觀察離去的奇異路人。
「妳有注意到什麼異常嗎？」
「沒有。不過⋯⋯那個人身上有些東西讓我不太舒服。」
皺起雙眉思索著什麼，川繪里露出困惑的表情。
「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氣息，不太像正常人類，卻又說不出具體哪裡古怪，或許只是錯覺吧。」
「相信我，即使是人類也有怪咖混在其中。」
「就像喜歡偷窺女學生洗澡的老師？」
將遲遲無法去吃冰的怒氣發洩在真志身上，他只好忽略掉這樣的碧。隨後，川繪里也因疲憊嘆了口氣。
於此同時，風衣男子的身影已經混進人群。
「喂，臭布納，人家剛才好像聽見你們要去⋯⋯怎麼了？每個人都沉著一張臉。」
尤朵拉硬跩著懷中抱滿娃娃的克萊希爾走過來。
「沒什麼。妳太愛玩了吧？如果突然遇見危險分子怎麼辦？」
「那還用說，當然是先讓臭布納出去擋傷害拖時間，人家再一一解決那些壞蛋。」
「講的好像我有什麼超強防禦護體。搞清楚了，我頂多帶著學生們去避難，真正要戰鬥還是得依靠你們跟自衛隊。」
聽見真志那軟弱卻有自知之明的發言，尤朵拉不悅地咂了咂嘴。
「新谷老師，你在注意剛才離去的男子嗎？」
克萊希爾突然開口。還以為他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這邊。
「你怎麼知道？」
「只要是這片區域發生的事情，都難逃吾輩的眼睛。至於那個陌生男子，雖然談吐特別了點，吾輩沒有從他體內感受到任何危險的氣息。不管是走路方式或毫無戒備心的眼神，都不足以造成威脅。大概就是一名普通的老百姓吧。」
「連眼神都知道？你應該距離那傢伙有十幾公尺啊，而且他還戴著帽子。」
「只要用心觀察，這種細節不算什麼。」
「你這傢伙越來越像變態了⋯⋯」
身旁是點著頭表示認同的尤朵拉，克萊希爾在得到真志這般的評價後淺淺地笑了一下。
連他都如此斷定了，真志不打算因為這件事害自己分心。
最關鍵的初次會談在幾個小時後展開，說什麼都不能讓不相干的事物跑來攪局。
「好，我們現在出發前往冰店！」
對於真志的提議，在場每個師生都沒有異議。
「大家一起去吃冰消暑。啊，還有那邊的蘿莉小姐，表情可以再開心一點喔。」
「八成是狩獵到的娃娃還不夠多，請先忍耐，吾輩等一下帶妳去其它攤販。這邊的老闆禁止吾輩繼續玩。」
「尤朵拉大人，妳喜歡草莓口味吧？如果叫特大份的吃得完嗎？」璃奈關心地問。
「他們應該有兒童杯才對。」碧補充道。
「你們不要圍著人家一直自說自話！娃娃跟小碗的冰？少瞧不起人——！？」
尤朵拉因為不習慣這種氛圍而脹紅了臉，眾人忍不住笑出聲。
然後，感到煩躁的她忽然想起什麼，用喉嚨擠出微弱的聲音。
「香草⋯⋯人家不喜歡草莓⋯⋯」
「香草也不錯呢。」
璃奈轉身面對朋友們，露出比以往都還要燦爛的笑容。
◈
「——還以為來到這個地方是毫無意義的。」
看著眼前的景色，人們貪婪地往嘴裡塞進油膩食物，時不時發出吵雜聲響，如此和諧，又如此的惱人。
那道自言自語的聲音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執著。
身穿褐色風衣的男子朝向藍天吐了口氣，腦海裡浮現和剛剛那群人相遇的場景，特別是那位自稱導師的男性，臉龐瞬間抽蓄了一下。
「似乎混入了一些情報上沒有的人物⋯⋯真有趣。明明今天是要來了結之前未能履行的義務，居然搞得我如此矛盾，這種罪人就應該好好施予懲罰。」
令人不快的自我意識膨脹與不快感，就是男子此刻散發出來的氣息。
他從台階跳下來。這裡是當地神社的閣樓，沒有權限的人員禁止跑上來，他卻彷彿在逛大街似的走來走去，繼續著狂言狂語。
突然一陣風從陽台吹進來，男子順勢脫下風衣和帽子。
「————」
金色秀髮以及一張平凡的臉龐，很難說有什麼特徵會使人留下強烈印象，唯獨寄宿在那對眼神裡、超乎常人理解範圍的癲狂之氣。
他踏過神社人員以及幾名遊客昏迷不醒的身軀，宛如在紅地毯上散步。
最終，男子靠著陽台的扶手，任憑微風吹撫過臉龐，用夾帶著恨意與欣喜的口氣低喃道：
「⋯⋯他們消滅掉我精心培養的孩子，就得付出代價才公平。」
狂人嘴角接近扭曲地上揚。
神社鐘聲響起，迴盪在這座即將迎來混亂的城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