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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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27
張清溱帶著桃璟英跑了好一陣子，後方大隊人馬的聲音越來越小，回頭望去也不再看見火把的亮光，兩人總算放慢步伐。
桃璟英氣喘吁吁的靠坐樹幹上，張清溱則是長劍在手，四面環顧，確認周遭的安全。
「剛剛……剛剛那是誰？他怎麼……他怎麼……講話這副德性？」桃璟英問道，他原先見張清溱如此溫文有禮，以為流族都是講理的人，頂多對人類不是太友善，卻不知原來也有這樣混蛋的男子存在。
「別問了，我早想教訓他，今天只是逮到機會。」張清溱說。
「但是……他會不會回去散播謠言什麼的？」桃璟英擔心的問。
「他不敢的，李廷這個人欺善怕惡，還沒大膽到敢惹族長家族。」
桃璟英瞄了瞄她手上的長劍，想起適才她對李廷出手之快之狠，不禁心裡微微害怕。張清溱見他神情，嘴角淡淡的笑了笑，將劍收回鞘內，桃璟英看她不再提著，便也鬆了口氣，總算放下心來好好的調勻自己的呼吸。
「昨天你怎麼去了那麼久？你們族裡出了什麼事了嗎？」過一會兒，桃璟英穩住氣息問道。
「魍魎夜襲，死了不少人。」張清溱說，她確認周遭並無魍魎的蹤跡，心情平靜不少，這次她未經任何許可離開族界，而且她窩藏人類之事八成已被父親知曉，回去不免受一番責罵。受罰事小，但可不能讓桃璟英落入族人手裡，否則昨日魍魎之禍將會被怪罪在他身上，他恐怕難逃一死。
「你……還好嗎？」桃璟英關切的問道。「你是不是受傷了？你的肩膀……」
張清溱吃了一驚，她摸摸右肩，衣服上沾染了一些溫熱的液體，原來是剛才激烈的跑動，讓癒合結痂的傷口又裂開了。
「別動，你流了很多血。」桃璟英焦急的說，但從小生長在人類世界的他，在這黑暗的叢林間又能有什麼辦法？即使是進入大學登山社後，也只有稍微學會一些急救方式，那還是在有醫療用品、碘酒等藥品在手時，而他上山時背的醫療包早已不見蹤影，此時還留在身上的剩下幾張口袋的鈔票和一個小小的腰包，裡頭空無一物。
「沒事，我可以處理。」張清溱輕輕用劍鞘刮下一旁樹幹上的苔蘚，輕敷在肩上。「你餓了吧？我喝了點藥，原先下午要給你送去午餐，結果不小心睡過頭了。」
「你自己受了傷還有空管我肚子餓嗎？」桃璟英語帶責備的說。
「好啦，怎麼每個人都想罵我？真是好心沒好報。既然你不餓，那我可要休息了，你負責當守衛，有魍魎來了再叫醒我。」張清溱想起父親，微微怨怒的回道，其實她才起床沒多久，適才又劇烈運動，加之身旁有一男子，心情緊張，此時此刻又如何睡得著？
桃璟英見她抱腿靠坐在一旁的樹幹，透著月光，柔美的臉龐若隱若現，她身著一襲淡紫色的長袍，闔上的雙眼睫毛細長，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慍怒，當真像仙女下凡一般，不禁看呆了。
張清溱雖假裝睡去，心裡卻是思潮起伏。接下來該怎麼做？帶著桃璟英是不可能回族界內躲著了，但今天沒遇上魍魎，明天、後天可難保有這等運氣，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帶桃璟英回到人類世界後，自己再回去族裡了。但山精界和人類世界的通道並非固定，而是在特定森林的區域內不時變動，而且她雖知道這些知識，卻也沒有親眼見過，只知交界處的地上花草會散出微微的紫色光暈，而在哪能找到交界處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這下可當真是束手無策了。
桃璟英見她當真沒要理會自己，心下沒趣，便也自顧自坐下打盹，但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吃上飯，餓得有些發昏了，怎麼睡也睡不著。突然間，他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幾聲，這下狀況可真是尷尬至極，畢竟張清溱人就在咫呎之間，肯定有聽見。
正沒作理會處，張清溱的聲音從一旁傳來：「看來還是會餓的嘛。」
「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怎麼不會餓？」
「這個，給你。」張清溱說。
桃璟英睜眼，卻見張清溱丟了個球狀的東西過來，他接過，觸手滑軟，原來是顆桃子，卻不知張清溱何時弄來的。
「剛剛我邊跑，經過時摘的，應該也沒多好吃，但你將就點吧。」
「謝謝喔！」桃璟英說道，他咬了一小口，果肉青澀微酸，果然是不怎麼好吃。「你吃了嗎？」
「我沒胃口。」張清溱說。
「你要送我回人類世界了嗎？」
「我得老實跟你說，結界口在哪我也不知道，我們得趁白天趕緊在森林各處尋找。」
「你不知道在哪？」
「怎麼？很想回去嗎？」
「你今天講話倒比我兇耶！」桃璟英說。
張清溱愣道：「我……我沒注意到。抱歉，我……我今天實在，心情不太好，你別生氣。」
桃璟英不料他隨口講一句，張清溱竟馬上道歉，連忙說：「沒有沒有，我只是……如果你有什麼心事，或許也能跟我說，雖然我可能不太懂你的苦衷，但還是可以聆聽的。」
張清溱嘆了口氣：「我早上才知道，原來我族族界就快要消失了。」
「族界消失？那是不是……魍魎就可以入侵你們族裡了？」
「想不到我說的事情你都記得挺清楚。」張清溱說。「我們要是沒有找回族界祕法，大概率是要滅族了。而且為了保住你，我擅自離開族界，回去後可更麻煩。」
「你是族長的女兒，會有什麼麻煩？」
「我包庇你，這麻煩還不夠大嗎？」
桃璟英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站起身說道：「我們回去吧！我去跟他們解釋清楚，是我自己闖進你們族裡的，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瘋了？你現在回去會直接被殺掉的！」張清溱說。「我沒跟你說過，族界的力量會因人類的進出而減弱，當初我母親就是因此而不得回到人類世界去。如果你現在貿然回去，只怕昨晚魍魎之事會全然怪在你頭上，我流族死了八十多人，你想你會得到什麼禮遇？」
「那……那怎麼辦？」
「我們想辦法找到回人類世界的出入口，送你回去後我再自己回族裡去。」
「你這樣會受罰的！」桃璟英認真的說。
「我是族女，不會真的受什麼懲罰，所以就這麼定了。先送你回去。」
「但你回去之後，族界消失怎麼辦？你們難道要等著魍魎進攻嗎？」
「你一定要一直提醒我這件事嗎？」
「我……」桃璟英為之語塞。「我不是故意……」
「你趕緊睡吧，明天得在山裡到處跑。」張清溱說。
桃璟英聽了連忙閉上嘴，假裝要睡覺，眼睛卻瞇了條小小的縫，偷看張清溱的動作。卻見張清溱嘆口氣，仰頭看向天空，不知何時雨停了，月光照上她臉頰上的兩行清淚，這時他才意識到，到此處後，這是第一次看見雲縫後的天，也是第一次，他終於明白自己那麼在意張清溱的心情和她的舉手投足是為了什麼。
「你可以，和我說說人類世界的事嗎？」不知過了多久，張清溱忽然說。
「當然！當然。」
「我母親是個人類，你知道嗎？」張清溱道。
「我聽你講的話，大概猜到了。」桃璟英說，不知為何，知道這件事讓他有些開心。「她是哪裡人啊？」
「她說她是彰化人，但那在哪裡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臺灣囉？」
「這我倒是知道，流族其實很早就來這個島上了。大概是清朝初起的年代。」張清溱說。
「山精界怎麼還知道有臺灣島？」
「人類世界和山精界有點像是……重合的世界？只是在某些地方會有出入口。當年由於大饑荒，流族、韻族、冕族、幌族，四族跨過山精界中的臺灣海峽來到這座島上，據說那時臺灣島的人類世界也有些人居住。問你哦，聽說現在這個島上的人類世界住了幾千萬人，是真的還假的？真有那麼多人嗎？」
「真的。」
「我看過你們的電影，是那個什麼……喔不，不是中文的，是別的國家拍的。以前我媽媽給我帶回來很多人類的電影跟卡通，有些是日文的，有些是英文的，但我都只能看字幕才看得懂。你會講英文嗎？」
「我會一點，但沒有很好。」桃璟英說，他想起從小到大在學校學習英文的經歷，不禁有點好奇，山精族是否也有學校、教育這種東西？張清溱是因為母親才稍微對人類世界有些了解，那其他族人呢？如果其他族人都不知道這些事情，那眼前這位所謂的族女，該有多麽寂寞？
「那聽說有手機，那是什麼科技啊？」過了一會，張清溱又好奇的問。
「以前手機只能用來通話，現在手機可以玩遊戲、看電影，還可以上網。」桃璟英說，接著他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起現在人類世界的種種，講起飛機、汽車、網路，還有街上形形色色的衣服飾品、小吃、餐廳、遊樂場。
張清溱睜著大眼，聽得是十分著迷，她對電影院、各式各樣的書店特別感興趣，得知還能用手機拍照、聊天、算數、翻譯，驚訝得合不攏嘴，聽見人類世界有滿街滿城逛不完的流行衣物服飾更是羨慕不已。
「我的手機在路上弄丟了，否則就能給你看看，我拍了很多照片。」桃璟英說。「你想看嗎？或是，要不要來我們這走走？」
「有機會的話吧，如果族界真的消失了……那恐怕就沒有機會了。不過如果我活下來，或許可以帶族人一起搬到人類世界去。對了，你家在哪裡啊？」張清溱突然問道。
「我家在臺灣的北部，若是可以，我帶你去看看吧。」
「真希望有那麼一天。」
桃璟英聽她又嘆了口氣，便說道：「要不，我回到人類世界後拿些照片回來給你看？也順便帶一些好玩的東西給你，還是我乾脆送你一支手機？」
「你認真？」張清溱眼睛一亮，滿懷期待的看著他。
「當然，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每個月都回來看你，啊不是，是回來給你東西……怎麼說，是……」桃璟英講錯話，不禁感到面頰發燙，幸好光線不亮，應該沒有被看見。
張清溱聽他一個不小心告白，又慌亂的語無倫次，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桃璟英聽到她的笑聲，想到總算逗得她笑了，心裡也頗高興。
「你真的很奇怪。我以為人類看到我們流族人都會怕得要命，卻沒有想到你一點也不怕。」張清溱笑道。
「有什麼好怕的？難道你殺過人？」桃璟英挺著胸膛說。
張清溱不答，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你……認真？你們不會有法律還是什麼……」桃璟英見她的反應倒也有些害怕，又想起適才她舉手間便打倒一人，手上之劍瞧來鋒利難當，傷人肢體、取人性命恐怕也只是隨手之間，不禁微微顫抖的問：「你不會是故意拿這嚇我的吧……」
「你真想聽？我可以告訴你答案啊！」張清溱笑道。
「算了算了，我不聽我不聽。」桃璟英摀著耳朵說。他雖對張清溱微感害怕，但見她笑起來俏臉生暈，一時間也難以想像這樣一個美貌的姑娘有可能殺過人，因此嘴上仍然說笑著。
「你真的很奇怪，以前從來沒人會對我這樣講話的。」
「怎麼講話？」
「我們族人看見我都只會喊族女好、族女早安，每個人都畢恭畢敬的，生活起來又悶又沒意思，以前也就我哥和我小叔叔會和我開玩笑逗我開心，只是……後來小叔叔忙著出任務，我在族裡可真是一個伴也沒有。」張清溱嘆道。
「原來……我還以為公主都是很……萬人寵愛，很受人尊敬的。」桃璟英說。「族女，這個頭銜真是……真是辛苦你了。」
「我也沒想過辛苦，畢竟生來就這麼被對待了。若有機會我也想過過一般人的生活，甚至去人類世界，跟你們一起生活，一起唸書，讀大學什麼的。」
桃璟英想像著張清溱若是讀大學會是什麼光景，便不禁嘴角泛起笑容，但嘴上仍隨口說：「人類世界有什麼好？你看你的生活，不用擔心工作壓力，不用面對勾心鬥角，也是挺好。」
「人總是對自己沒辦法擁有的事物特別感興趣吧。」張清溱說。「像是感情、命運之類的，沒有緣分的感情總是特別刻骨銘心。」
桃璟英笑道：「那還好，我想上天對我挺好的。」
「怎麼說？」
見張清溱一臉認真的對著自己，桃璟英不禁臉紅起來：「在人類世界活那麼久，出去爬山遇上山難，竟然還能意外知道有山精界這麼一個地方，這不是幸運什麼才是幸運呢？」
「這樣啊。」
「正是這樣。」
「你這人真樂天，難道人類都這樣嗎？」張清溱笑道。「我們被困在荒野，隨時會被猛獸襲擊，不知何時才能送你回到家，這樣你也覺得幸運？」
「我……我倒覺得，最幸運的是被你所救⋯⋯要是遇上別人，我想恐怕就沒這麼好辦了……」
張清溱聽他欲言又止，知他本意，又輕輕笑了起來。
「你怎麼一直笑啦！」
「沒有啦，只是你跟我們族裡的男人真的差很多。」張清溱說。
「怎麼說？」桃璟英突然心中一緊。「你在族裡有……男……比較好的朋友嗎？」
張清溱卻沒聽懂他改口的意義：「我們族裡的男人都是直來直往的，和女性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她想起蔣光和自己在劍林塚的事，不禁搖了搖頭。
「或許是因為你是族女？」桃璟英試探性的問。「族女嘛，地位又高，大家不敢和你說假話。」
「哼，你以為我沒被男人騙過嗎？」張清溱說。
她指的是自己小叔叔，但桃璟英卻誤會成另一個意思：「哪個……哪個人敢欺騙你？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可多著呢。但我說族女的孤獨就是這樣，你會感覺每個異性和你說的話都是被安排好的，沒有真正交心的朋友，更別提真正交心的對象了。」
「所以，你沒有對象？」桃璟英小心翼翼的問道。
「沒有，你也親眼見到了，身旁都是這樣一群討人厭的傢伙，怎麼會有對象。」
「我以為……我以為你……」
張清溱笑著打斷他：「想說什麼就說吧，別總是支支吾吾的，我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怕啥呢？」
「我以為你就是⋯⋯肯定會有個男伴或什麼的，你懂的。」
「唉，不知何時才會有。整天都有人在催我婚。」張清溱說，邊說，一邊想起比劍大會上發生的種種事情，當時雖心裡又氣又羞，當著族人的面卻沒能發作，而後魍魎夜襲，連找個人發脾氣的機會都沒有，現在平靜下來，想起當晚的事仍頗為怨懟。當下就將發生在比劍大會的事情講給桃璟英聽，一面講還一面抱怨父親的不近人情、蔣光的不長眼，以及小叔叔的設計。
被逼著和族裡男子約會的事情由來已久，張清溱在族裡頂多也就跟夏碧蓁或楊喻兩人抱怨幾句，但楊喻畢竟也是流族人，想儘早見到族女尋得良配，因此回應也以勸合居多，導致張清溱連跟族裡相處時間最長的貼身侍女也沒法好好訴說自己的心情；而夏碧蓁雖會替她說話，但畢竟聚少離多，張清溱礙於身分又不得和好友一同出任務，因此她憋著這些話已有多年，總算找到機會好好傾訴。
「要我是你家人，我絕對不會逼你快點選擇的。你條件這麼好，當然得好好挑選對象。」桃璟英聽完她的描述回答道。
「對不對？」張清溱激動的說。「而且那個蔣光，真的是一頭大笨牛，連怎麼討女孩歡心都不知道，要我真的嫁給他，只怕要小心被他活活氣死。我看他就是那種七夕會帶我去拜祖先的人，鬼才要嫁給他。」
「息怒息怒。」桃璟英笑道，張清溱說起這件事來特別帶勁，看來是憋了很久。「別為了不重要的人生氣了，徒增煩惱而已。你看你條件那麼好，為了他生氣豈不是掉價？」
「條件好？怎麼個好法？你說。」張清溱挑著眉毛道。
「這個……」桃璟英遲疑道。「就是……」
「說啊！」
「你就是故意要我講是吧？」桃璟英說。
張清溱咯咯笑著，沒有答話。
桃璟英咬了咬下唇，心下考慮著該怎麼說，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話。
「那天我在你媽媽墳旁醒來，我看見你，還以為你是哪裡來的仙女，你一定知道的，你很美，非常美。我……」桃璟英害羞的停下來，卻聽張清溱笑個不停，心裡微感惱怒，卻沒法對她發作，只能氣道：「你笑什麼啊？我很認真耶。」
「你繼續，你繼續。」張清溱笑著說，絲毫沒被他語氣嚇著。
「不說了啦！」桃璟英閉上嘴，佯裝生氣。
「好啦，我不笑就是，你繼續說！」張清溱嘟著嘴道。「拜託嘛！你就說下去。」
張清溱嘟起嘴來既美又可愛，聲音更十分惹人憐，桃璟英對她可說是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聽到她哀求，便毫不猶豫的接續說道：「你對我很溫柔，各種照顧我，加上你地位又高，在我看來，你就是又美、又好相處，又很有能力的一個女孩。這樣的條件，怎麼可能會差呢？只是沒有人配得上你而已。」
張清溱沉默了好一會沒說話，一雙眼望著明月，似乎思考著什麼。桃璟英深怕自己說錯什麼話，便也不敢打斷她沉思，只和她一樣看向天空。天上偶爾幾絲雲絮散過，還有些寬翼的飛鳥自由的盤旋著。
「就你剛剛說的這些話，我就從沒聽任何流族的人說過。」過了良久，張清溱的聲音傳來。
「那只是他們不敢和你說吧。」桃璟英輕輕的回道。「你們族人，定是把你奉為神明，卻沒想過你也是個女孩，也需要被人用心疼愛。」
只見微光中一雙妙目向他看來，目光既真誠又感激。
「謝謝你這樣說。」張清溱想起在族裡的種種，忽然明白，其實自己也只希望能聽見爸爸、楊喻好好關心自己一回，而不是每天告訴自己族女該有的言行舉止。她看見桃璟英臉上的笑容，忽然想起對方是人類的事。
「你是不是會到處和人類女孩說這些話？」張清溱問。
「我？我才沒有。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桃璟英連忙說。
「啊，真心的稱讚每個人的優點嗎？」張清溱馬上接口。「見到一個，稱讚她美，見另一個說她聰明，第三個人再說她體貼……」
「你還真是……你是不是要我對天發誓才肯相信？」
「是啊。」張清溱任性的說。
「那你又美又聰明又體貼行不行？」桃璟英見她對自己耍賴，心裡甜甜的，索性便放開來講。
「我看你啊，在人類世界一定是個很有錢人家的孩子，長相嗎，也挺好看，聽你談吐也是進退有禮，這樣的男人肯定是到處留情的。說吧，跟你告白過的女孩有幾個？超過五個吧？」
桃璟英臉上一紅，低聲說道：「你倒是猜很準。」
「那你答應過幾次？」張清溱逼問。
「沒半次。」
「真的？」
桃璟英心想，朋友之中，那個叫王彩璇的女孩雖對自己十分殷勤，而以往在人類世界，自己也並不排斥她，兩人的互動頗為頻繁，但直到遇見張清溱後，他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心動是什麼感覺，而且王彩璇臉皮薄，從未向自己明示過交往之事，於是斬釘截鐵的回道：「真的。」
「我怎麼看都覺得你像是那種四處捻花惹草的人，怎麼都沒有答應女孩子的表白，你老實說喔！」
「是真的。我希望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就能走一輩子，所以我才不會輕易答應呢。」桃璟英凝視著張清溱道，此時林間就他二人，他們坐得又不甚遠，微風到處，身旁女孩散出淡淡幽香，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馬，想像自己牽起她手的畫面。
「一輩子啊！」張清溱輕輕點頭表示認同，她倒是沒料到眼前的男子竟會說出如此癡情的話，畢竟媽媽曾說，現在人類挑伴侶總是一換再換，什麼與同一人走一生簡直少之又少，於是嘆道：「一輩子是很久的事呢，你怎麼能就這麼簡單的說出口呢？」
桃璟英看著張清溱的雙眼正色道：「因為我很確定。」
張清溱見他如此堅定的凝視自己，不由得害羞起來，她連忙別開臉，淡淡的說：「好啦，不開你玩笑了，你睡吧，明天會很累的。」
桃璟英見她停下話題，卻不知該失望還是開心，開心是能和她聊這麼多事情，失望是他還想要更多時間，恨不得這一夜永遠不會過去。
兩人沉默了下來。桃璟英思緒飛馳，不停思考著張清溱逼問自己這些問題是何用意，「你答應過幾次？」，難道她也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但對她而言，自己不過就是個偶然誤闖的人類，再怎麼樣頂多也是對自己有微微好感而已，兩人萍水相逢，轉眼即別，追究這些事情又能怎麼樣呢？
但難道就這麼讓這段奇遇消逝，僅存於記憶之中嗎？
時間一點一滴流動著，他的心裡不停掙扎、再掙扎，然而這掙扎，與其說是對張清溱傾慕之情與現實間的衝突，更不如說是個是否讓自己接受遺憾的選擇。過了許久，他總算下定決心。
「等等！你睡了嗎？」桃璟英問道。
張清溱卻也還沒睡，睜著一雙大眼望著他：「怎麼？」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心底快速盤算著該如何詢問對方。
「請說。」
「剛剛你說，族裡沒有交心的人，那我們剛剛的對話……算交心嗎？」
張清溱甜甜的笑了起來，砰砰的心跳聲中，桃璟英只見她輕輕點了點頭，那張美麗的臉蛋似乎微微的泛紅了。
桃璟英氣喘吁吁的靠坐樹幹上，張清溱則是長劍在手，四面環顧，確認周遭的安全。
「剛剛……剛剛那是誰？他怎麼……他怎麼……講話這副德性？」桃璟英問道，他原先見張清溱如此溫文有禮，以為流族都是講理的人，頂多對人類不是太友善，卻不知原來也有這樣混蛋的男子存在。
「別問了，我早想教訓他，今天只是逮到機會。」張清溱說。
「但是……他會不會回去散播謠言什麼的？」桃璟英擔心的問。
「他不敢的，李廷這個人欺善怕惡，還沒大膽到敢惹族長家族。」
桃璟英瞄了瞄她手上的長劍，想起適才她對李廷出手之快之狠，不禁心裡微微害怕。張清溱見他神情，嘴角淡淡的笑了笑，將劍收回鞘內，桃璟英看她不再提著，便也鬆了口氣，總算放下心來好好的調勻自己的呼吸。
「昨天你怎麼去了那麼久？你們族裡出了什麼事了嗎？」過一會兒，桃璟英穩住氣息問道。
「魍魎夜襲，死了不少人。」張清溱說，她確認周遭並無魍魎的蹤跡，心情平靜不少，這次她未經任何許可離開族界，而且她窩藏人類之事八成已被父親知曉，回去不免受一番責罵。受罰事小，但可不能讓桃璟英落入族人手裡，否則昨日魍魎之禍將會被怪罪在他身上，他恐怕難逃一死。
「你……還好嗎？」桃璟英關切的問道。「你是不是受傷了？你的肩膀……」
張清溱吃了一驚，她摸摸右肩，衣服上沾染了一些溫熱的液體，原來是剛才激烈的跑動，讓癒合結痂的傷口又裂開了。
「別動，你流了很多血。」桃璟英焦急的說，但從小生長在人類世界的他，在這黑暗的叢林間又能有什麼辦法？即使是進入大學登山社後，也只有稍微學會一些急救方式，那還是在有醫療用品、碘酒等藥品在手時，而他上山時背的醫療包早已不見蹤影，此時還留在身上的剩下幾張口袋的鈔票和一個小小的腰包，裡頭空無一物。
「沒事，我可以處理。」張清溱輕輕用劍鞘刮下一旁樹幹上的苔蘚，輕敷在肩上。「你餓了吧？我喝了點藥，原先下午要給你送去午餐，結果不小心睡過頭了。」
「你自己受了傷還有空管我肚子餓嗎？」桃璟英語帶責備的說。
「好啦，怎麼每個人都想罵我？真是好心沒好報。既然你不餓，那我可要休息了，你負責當守衛，有魍魎來了再叫醒我。」張清溱想起父親，微微怨怒的回道，其實她才起床沒多久，適才又劇烈運動，加之身旁有一男子，心情緊張，此時此刻又如何睡得著？
桃璟英見她抱腿靠坐在一旁的樹幹，透著月光，柔美的臉龐若隱若現，她身著一襲淡紫色的長袍，闔上的雙眼睫毛細長，嘴角噙著似笑非笑的慍怒，當真像仙女下凡一般，不禁看呆了。
張清溱雖假裝睡去，心裡卻是思潮起伏。接下來該怎麼做？帶著桃璟英是不可能回族界內躲著了，但今天沒遇上魍魎，明天、後天可難保有這等運氣，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帶桃璟英回到人類世界後，自己再回去族裡了。但山精界和人類世界的通道並非固定，而是在特定森林的區域內不時變動，而且她雖知道這些知識，卻也沒有親眼見過，只知交界處的地上花草會散出微微的紫色光暈，而在哪能找到交界處也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這下可當真是束手無策了。
桃璟英見她當真沒要理會自己，心下沒趣，便也自顧自坐下打盹，但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吃上飯，餓得有些發昏了，怎麼睡也睡不著。突然間，他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幾聲，這下狀況可真是尷尬至極，畢竟張清溱人就在咫呎之間，肯定有聽見。
正沒作理會處，張清溱的聲音從一旁傳來：「看來還是會餓的嘛。」
「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怎麼不會餓？」
「這個，給你。」張清溱說。
桃璟英睜眼，卻見張清溱丟了個球狀的東西過來，他接過，觸手滑軟，原來是顆桃子，卻不知張清溱何時弄來的。
「剛剛我邊跑，經過時摘的，應該也沒多好吃，但你將就點吧。」
「謝謝喔！」桃璟英說道，他咬了一小口，果肉青澀微酸，果然是不怎麼好吃。「你吃了嗎？」
「我沒胃口。」張清溱說。
「你要送我回人類世界了嗎？」
「我得老實跟你說，結界口在哪我也不知道，我們得趁白天趕緊在森林各處尋找。」
「你不知道在哪？」
「怎麼？很想回去嗎？」
「你今天講話倒比我兇耶！」桃璟英說。
張清溱愣道：「我……我沒注意到。抱歉，我……我今天實在，心情不太好，你別生氣。」
桃璟英不料他隨口講一句，張清溱竟馬上道歉，連忙說：「沒有沒有，我只是……如果你有什麼心事，或許也能跟我說，雖然我可能不太懂你的苦衷，但還是可以聆聽的。」
張清溱嘆了口氣：「我早上才知道，原來我族族界就快要消失了。」
「族界消失？那是不是……魍魎就可以入侵你們族裡了？」
「想不到我說的事情你都記得挺清楚。」張清溱說。「我們要是沒有找回族界祕法，大概率是要滅族了。而且為了保住你，我擅自離開族界，回去後可更麻煩。」
「你是族長的女兒，會有什麼麻煩？」
「我包庇你，這麻煩還不夠大嗎？」
桃璟英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站起身說道：「我們回去吧！我去跟他們解釋清楚，是我自己闖進你們族裡的，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瘋了？你現在回去會直接被殺掉的！」張清溱說。「我沒跟你說過，族界的力量會因人類的進出而減弱，當初我母親就是因此而不得回到人類世界去。如果你現在貿然回去，只怕昨晚魍魎之事會全然怪在你頭上，我流族死了八十多人，你想你會得到什麼禮遇？」
「那……那怎麼辦？」
「我們想辦法找到回人類世界的出入口，送你回去後我再自己回族裡去。」
「你這樣會受罰的！」桃璟英認真的說。
「我是族女，不會真的受什麼懲罰，所以就這麼定了。先送你回去。」
「但你回去之後，族界消失怎麼辦？你們難道要等著魍魎進攻嗎？」
「你一定要一直提醒我這件事嗎？」
「我……」桃璟英為之語塞。「我不是故意……」
「你趕緊睡吧，明天得在山裡到處跑。」張清溱說。
桃璟英聽了連忙閉上嘴，假裝要睡覺，眼睛卻瞇了條小小的縫，偷看張清溱的動作。卻見張清溱嘆口氣，仰頭看向天空，不知何時雨停了，月光照上她臉頰上的兩行清淚，這時他才意識到，到此處後，這是第一次看見雲縫後的天，也是第一次，他終於明白自己那麼在意張清溱的心情和她的舉手投足是為了什麼。
「你可以，和我說說人類世界的事嗎？」不知過了多久，張清溱忽然說。
「當然！當然。」
「我母親是個人類，你知道嗎？」張清溱道。
「我聽你講的話，大概猜到了。」桃璟英說，不知為何，知道這件事讓他有些開心。「她是哪裡人啊？」
「她說她是彰化人，但那在哪裡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臺灣囉？」
「這我倒是知道，流族其實很早就來這個島上了。大概是清朝初起的年代。」張清溱說。
「山精界怎麼還知道有臺灣島？」
「人類世界和山精界有點像是……重合的世界？只是在某些地方會有出入口。當年由於大饑荒，流族、韻族、冕族、幌族，四族跨過山精界中的臺灣海峽來到這座島上，據說那時臺灣島的人類世界也有些人居住。問你哦，聽說現在這個島上的人類世界住了幾千萬人，是真的還假的？真有那麼多人嗎？」
「真的。」
「我看過你們的電影，是那個什麼……喔不，不是中文的，是別的國家拍的。以前我媽媽給我帶回來很多人類的電影跟卡通，有些是日文的，有些是英文的，但我都只能看字幕才看得懂。你會講英文嗎？」
「我會一點，但沒有很好。」桃璟英說，他想起從小到大在學校學習英文的經歷，不禁有點好奇，山精族是否也有學校、教育這種東西？張清溱是因為母親才稍微對人類世界有些了解，那其他族人呢？如果其他族人都不知道這些事情，那眼前這位所謂的族女，該有多麽寂寞？
「那聽說有手機，那是什麼科技啊？」過了一會，張清溱又好奇的問。
「以前手機只能用來通話，現在手機可以玩遊戲、看電影，還可以上網。」桃璟英說，接著他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起現在人類世界的種種，講起飛機、汽車、網路，還有街上形形色色的衣服飾品、小吃、餐廳、遊樂場。
張清溱睜著大眼，聽得是十分著迷，她對電影院、各式各樣的書店特別感興趣，得知還能用手機拍照、聊天、算數、翻譯，驚訝得合不攏嘴，聽見人類世界有滿街滿城逛不完的流行衣物服飾更是羨慕不已。
「我的手機在路上弄丟了，否則就能給你看看，我拍了很多照片。」桃璟英說。「你想看嗎？或是，要不要來我們這走走？」
「有機會的話吧，如果族界真的消失了……那恐怕就沒有機會了。不過如果我活下來，或許可以帶族人一起搬到人類世界去。對了，你家在哪裡啊？」張清溱突然問道。
「我家在臺灣的北部，若是可以，我帶你去看看吧。」
「真希望有那麼一天。」
桃璟英聽她又嘆了口氣，便說道：「要不，我回到人類世界後拿些照片回來給你看？也順便帶一些好玩的東西給你，還是我乾脆送你一支手機？」
「你認真？」張清溱眼睛一亮，滿懷期待的看著他。
「當然，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每個月都回來看你，啊不是，是回來給你東西……怎麼說，是……」桃璟英講錯話，不禁感到面頰發燙，幸好光線不亮，應該沒有被看見。
張清溱聽他一個不小心告白，又慌亂的語無倫次，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桃璟英聽到她的笑聲，想到總算逗得她笑了，心裡也頗高興。
「你真的很奇怪。我以為人類看到我們流族人都會怕得要命，卻沒有想到你一點也不怕。」張清溱笑道。
「有什麼好怕的？難道你殺過人？」桃璟英挺著胸膛說。
張清溱不答，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你……認真？你們不會有法律還是什麼……」桃璟英見她的反應倒也有些害怕，又想起適才她舉手間便打倒一人，手上之劍瞧來鋒利難當，傷人肢體、取人性命恐怕也只是隨手之間，不禁微微顫抖的問：「你不會是故意拿這嚇我的吧……」
「你真想聽？我可以告訴你答案啊！」張清溱笑道。
「算了算了，我不聽我不聽。」桃璟英摀著耳朵說。他雖對張清溱微感害怕，但見她笑起來俏臉生暈，一時間也難以想像這樣一個美貌的姑娘有可能殺過人，因此嘴上仍然說笑著。
「你真的很奇怪，以前從來沒人會對我這樣講話的。」
「怎麼講話？」
「我們族人看見我都只會喊族女好、族女早安，每個人都畢恭畢敬的，生活起來又悶又沒意思，以前也就我哥和我小叔叔會和我開玩笑逗我開心，只是……後來小叔叔忙著出任務，我在族裡可真是一個伴也沒有。」張清溱嘆道。
「原來……我還以為公主都是很……萬人寵愛，很受人尊敬的。」桃璟英說。「族女，這個頭銜真是……真是辛苦你了。」
「我也沒想過辛苦，畢竟生來就這麼被對待了。若有機會我也想過過一般人的生活，甚至去人類世界，跟你們一起生活，一起唸書，讀大學什麼的。」
桃璟英想像著張清溱若是讀大學會是什麼光景，便不禁嘴角泛起笑容，但嘴上仍隨口說：「人類世界有什麼好？你看你的生活，不用擔心工作壓力，不用面對勾心鬥角，也是挺好。」
「人總是對自己沒辦法擁有的事物特別感興趣吧。」張清溱說。「像是感情、命運之類的，沒有緣分的感情總是特別刻骨銘心。」
桃璟英笑道：「那還好，我想上天對我挺好的。」
「怎麼說？」
見張清溱一臉認真的對著自己，桃璟英不禁臉紅起來：「在人類世界活那麼久，出去爬山遇上山難，竟然還能意外知道有山精界這麼一個地方，這不是幸運什麼才是幸運呢？」
「這樣啊。」
「正是這樣。」
「你這人真樂天，難道人類都這樣嗎？」張清溱笑道。「我們被困在荒野，隨時會被猛獸襲擊，不知何時才能送你回到家，這樣你也覺得幸運？」
「我……我倒覺得，最幸運的是被你所救⋯⋯要是遇上別人，我想恐怕就沒這麼好辦了……」
張清溱聽他欲言又止，知他本意，又輕輕笑了起來。
「你怎麼一直笑啦！」
「沒有啦，只是你跟我們族裡的男人真的差很多。」張清溱說。
「怎麼說？」桃璟英突然心中一緊。「你在族裡有……男……比較好的朋友嗎？」
張清溱卻沒聽懂他改口的意義：「我們族裡的男人都是直來直往的，和女性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她想起蔣光和自己在劍林塚的事，不禁搖了搖頭。
「或許是因為你是族女？」桃璟英試探性的問。「族女嘛，地位又高，大家不敢和你說假話。」
「哼，你以為我沒被男人騙過嗎？」張清溱說。
她指的是自己小叔叔，但桃璟英卻誤會成另一個意思：「哪個……哪個人敢欺騙你？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可多著呢。但我說族女的孤獨就是這樣，你會感覺每個異性和你說的話都是被安排好的，沒有真正交心的朋友，更別提真正交心的對象了。」
「所以，你沒有對象？」桃璟英小心翼翼的問道。
「沒有，你也親眼見到了，身旁都是這樣一群討人厭的傢伙，怎麼會有對象。」
「我以為……我以為你……」
張清溱笑著打斷他：「想說什麼就說吧，別總是支支吾吾的，我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怕啥呢？」
「我以為你就是⋯⋯肯定會有個男伴或什麼的，你懂的。」
「唉，不知何時才會有。整天都有人在催我婚。」張清溱說，邊說，一邊想起比劍大會上發生的種種事情，當時雖心裡又氣又羞，當著族人的面卻沒能發作，而後魍魎夜襲，連找個人發脾氣的機會都沒有，現在平靜下來，想起當晚的事仍頗為怨懟。當下就將發生在比劍大會的事情講給桃璟英聽，一面講還一面抱怨父親的不近人情、蔣光的不長眼，以及小叔叔的設計。
被逼著和族裡男子約會的事情由來已久，張清溱在族裡頂多也就跟夏碧蓁或楊喻兩人抱怨幾句，但楊喻畢竟也是流族人，想儘早見到族女尋得良配，因此回應也以勸合居多，導致張清溱連跟族裡相處時間最長的貼身侍女也沒法好好訴說自己的心情；而夏碧蓁雖會替她說話，但畢竟聚少離多，張清溱礙於身分又不得和好友一同出任務，因此她憋著這些話已有多年，總算找到機會好好傾訴。
「要我是你家人，我絕對不會逼你快點選擇的。你條件這麼好，當然得好好挑選對象。」桃璟英聽完她的描述回答道。
「對不對？」張清溱激動的說。「而且那個蔣光，真的是一頭大笨牛，連怎麼討女孩歡心都不知道，要我真的嫁給他，只怕要小心被他活活氣死。我看他就是那種七夕會帶我去拜祖先的人，鬼才要嫁給他。」
「息怒息怒。」桃璟英笑道，張清溱說起這件事來特別帶勁，看來是憋了很久。「別為了不重要的人生氣了，徒增煩惱而已。你看你條件那麼好，為了他生氣豈不是掉價？」
「條件好？怎麼個好法？你說。」張清溱挑著眉毛道。
「這個……」桃璟英遲疑道。「就是……」
「說啊！」
「你就是故意要我講是吧？」桃璟英說。
張清溱咯咯笑著，沒有答話。
桃璟英咬了咬下唇，心下考慮著該怎麼說，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話。
「那天我在你媽媽墳旁醒來，我看見你，還以為你是哪裡來的仙女，你一定知道的，你很美，非常美。我……」桃璟英害羞的停下來，卻聽張清溱笑個不停，心裡微感惱怒，卻沒法對她發作，只能氣道：「你笑什麼啊？我很認真耶。」
「你繼續，你繼續。」張清溱笑著說，絲毫沒被他語氣嚇著。
「不說了啦！」桃璟英閉上嘴，佯裝生氣。
「好啦，我不笑就是，你繼續說！」張清溱嘟著嘴道。「拜託嘛！你就說下去。」
張清溱嘟起嘴來既美又可愛，聲音更十分惹人憐，桃璟英對她可說是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聽到她哀求，便毫不猶豫的接續說道：「你對我很溫柔，各種照顧我，加上你地位又高，在我看來，你就是又美、又好相處，又很有能力的一個女孩。這樣的條件，怎麼可能會差呢？只是沒有人配得上你而已。」
張清溱沉默了好一會沒說話，一雙眼望著明月，似乎思考著什麼。桃璟英深怕自己說錯什麼話，便也不敢打斷她沉思，只和她一樣看向天空。天上偶爾幾絲雲絮散過，還有些寬翼的飛鳥自由的盤旋著。
「就你剛剛說的這些話，我就從沒聽任何流族的人說過。」過了良久，張清溱的聲音傳來。
「那只是他們不敢和你說吧。」桃璟英輕輕的回道。「你們族人，定是把你奉為神明，卻沒想過你也是個女孩，也需要被人用心疼愛。」
只見微光中一雙妙目向他看來，目光既真誠又感激。
「謝謝你這樣說。」張清溱想起在族裡的種種，忽然明白，其實自己也只希望能聽見爸爸、楊喻好好關心自己一回，而不是每天告訴自己族女該有的言行舉止。她看見桃璟英臉上的笑容，忽然想起對方是人類的事。
「你是不是會到處和人類女孩說這些話？」張清溱問。
「我？我才沒有。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桃璟英連忙說。
「啊，真心的稱讚每個人的優點嗎？」張清溱馬上接口。「見到一個，稱讚她美，見另一個說她聰明，第三個人再說她體貼……」
「你還真是……你是不是要我對天發誓才肯相信？」
「是啊。」張清溱任性的說。
「那你又美又聰明又體貼行不行？」桃璟英見她對自己耍賴，心裡甜甜的，索性便放開來講。
「我看你啊，在人類世界一定是個很有錢人家的孩子，長相嗎，也挺好看，聽你談吐也是進退有禮，這樣的男人肯定是到處留情的。說吧，跟你告白過的女孩有幾個？超過五個吧？」
桃璟英臉上一紅，低聲說道：「你倒是猜很準。」
「那你答應過幾次？」張清溱逼問。
「沒半次。」
「真的？」
桃璟英心想，朋友之中，那個叫王彩璇的女孩雖對自己十分殷勤，而以往在人類世界，自己也並不排斥她，兩人的互動頗為頻繁，但直到遇見張清溱後，他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心動是什麼感覺，而且王彩璇臉皮薄，從未向自己明示過交往之事，於是斬釘截鐵的回道：「真的。」
「我怎麼看都覺得你像是那種四處捻花惹草的人，怎麼都沒有答應女孩子的表白，你老實說喔！」
「是真的。我希望我的第一個女朋友就能走一輩子，所以我才不會輕易答應呢。」桃璟英凝視著張清溱道，此時林間就他二人，他們坐得又不甚遠，微風到處，身旁女孩散出淡淡幽香，不禁也有些心猿意馬，想像自己牽起她手的畫面。
「一輩子啊！」張清溱輕輕點頭表示認同，她倒是沒料到眼前的男子竟會說出如此癡情的話，畢竟媽媽曾說，現在人類挑伴侶總是一換再換，什麼與同一人走一生簡直少之又少，於是嘆道：「一輩子是很久的事呢，你怎麼能就這麼簡單的說出口呢？」
桃璟英看著張清溱的雙眼正色道：「因為我很確定。」
張清溱見他如此堅定的凝視自己，不由得害羞起來，她連忙別開臉，淡淡的說：「好啦，不開你玩笑了，你睡吧，明天會很累的。」
桃璟英見她停下話題，卻不知該失望還是開心，開心是能和她聊這麼多事情，失望是他還想要更多時間，恨不得這一夜永遠不會過去。
兩人沉默了下來。桃璟英思緒飛馳，不停思考著張清溱逼問自己這些問題是何用意，「你答應過幾次？」，難道她也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之處嗎？但對她而言，自己不過就是個偶然誤闖的人類，再怎麼樣頂多也是對自己有微微好感而已，兩人萍水相逢，轉眼即別，追究這些事情又能怎麼樣呢？
但難道就這麼讓這段奇遇消逝，僅存於記憶之中嗎？
時間一點一滴流動著，他的心裡不停掙扎、再掙扎，然而這掙扎，與其說是對張清溱傾慕之情與現實間的衝突，更不如說是個是否讓自己接受遺憾的選擇。過了許久，他總算下定決心。
「等等！你睡了嗎？」桃璟英問道。
張清溱卻也還沒睡，睜著一雙大眼望著他：「怎麼？」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心底快速盤算著該如何詢問對方。
「請說。」
「剛剛你說，族裡沒有交心的人，那我們剛剛的對話……算交心嗎？」
張清溱甜甜的笑了起來，砰砰的心跳聲中，桃璟英只見她輕輕點了點頭，那張美麗的臉蛋似乎微微的泛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