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祈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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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26
一個活生生的陌生男人竟然靠在她母親的墳上睡著了。
張清溱長劍直指著他,劍尖顫巍巍的晃動,深深吸了口氣。她知道流族族界向來只容自己族人以及人類通過,而人類的呼吸較山精為短且急,因此她很快判斷出這人並不屬於山精界。
那人似乎受了傷,他的臉龐有幾處刮傷,左手臂上還有一處較大的傷勢正滲著血。
「喂。」知道是誤闖的人類,張清溱收起長劍,輕輕搖了搖那人的肩膀,而這動作似乎弄痛了他,只見他眉頭皺了皺,眼睛微微睜開,過了幾秒,眼底深處似乎終於對了焦,一驚之下坐起身來,沒受傷的右手推開了張清溱。
「你是誰?」那人緊張的問道。「我在哪裡?我怎麼,啊!好痛……」
「不要亂動。」張清溱命令道。「你受傷了,不只是手,對,你的手在流血。」她看見那人見到血色驚慌失措的神情,補上一句。
「小姐,你有沒有帶手機,借我報警好不好?」那人說著,想要直起身子,但他的腳傷頗為嚴重,一時之間完全無法施力,又倒了回去。
張清溱愣了一下:「我沒有手機。」
「啊,那你是否知道下山的路?我可以請你幫我叫人來嗎?」
張清溱又是一愣,她不知道該如何跟眼前的人類解釋目前情況。
「小姐?」
「你先等等。」張清溱說,她快步在周圍尋找可以施用的藥草,但母親墳地周圍全是黃土,於是她轉而尋找夠粗厚的樹枝,將母親送她的彈性髮圈拆下,連著一旁切下的藤蔓並用,將那人的右腿和樹枝固定在一起。
那人見她忙到一個段落,便說道:「小姐,謝謝你幫我處理,但是我得下山了,我的隊友們都還在等我,如果可以的話,你帶我走回登山道上好嗎?」
張清溱深深嘆了口氣:「桃璟英先生,不是我不幫你,是我實在幫不了你。」
「咦!你怎麼知道我名字?」桃璟英驚訝道。
張清溱指了指別在他胸前的姓名別針。
「原來如此!」桃璟英說。「好在我遇見你,否則我恐怕會死在山上,小姐,你叫什麼名字?等我們下山後,我再請你吃個飯當作感謝好嗎?」
「我叫張清溱。你的腳扭傷了,一時之間沒辦法離開的。」張清溱淡淡的說。
「是嗎?可是我……唉,張清溱小姐,你知道現在是幾月幾號嗎?我想知道我失去意識多久了。」
我怎麼會知道?張清溱心想。她見桃璟英眉清目秀,講話又和和氣氣,加之是個人類,警戒心早已消去大半,但仍然不知如何解釋山精界和人類世界的差別。
「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桃璟英問道,他環顧四周,接著嚇一大跳。
「啊!這裡是墳墓!我的天!喔靠……不是,我說,喔,我怎麼靠著墳墓睡著了?」
張清溱見他髒話說到口邊又吞了回去,不禁微微一笑:「這是我媽的墳。」
桃璟英張大嘴,卻沒說出半個字,過了半晌才問道:「你媽怎麼會葬在這裡?」
張清溱沒有回答,只是淡淡的說:「我等等有事就得回家了,你記得原路怎麼回去吧?我沒辦法送你回去。」她一心想著桃璟英是受傷後誤闖山精界又進入流族族界之內,卻沒想過桃璟英不記得來時路的可能。
「小姐,我要是知道怎麼回去我早就回去了。」桃璟英說。「還是你能帶我回家,你家應該有室內電話可以借我吧?我聯繫一下警察局就行。」
「沒有這種東西。」張清溱說。
「什麼?沒有?」桃璟英驚訝的說,他心裡反倒覺得是張清溱有所不便才為此推辭,但自己目前的境地,若沒能抓住眼前這根浮木,搞不好便要葬身荒野之中,還是在一個無名墳前。沒辦法,只能死纏爛打下去。「張清溱小姐,我不會打擾太久,你看看我的狀況,拜託,幫幫我吧!」
張清溱想了想,族裡的祈旱儀式該快開始了,她得抓緊時間趕回去才行,至於眼前這名人類該怎麼辦,倉促間什麼辦法也想不到。
「小姐?」
「你等等。」張清溱說。「我家裡有點事情,你先在這休息一下,我等等就回來,到時候我會想辦法幫你的。」說著,她起身便要往回走。
「喂!」桃璟英拉著她的袖口。「你別走啊!我……我不敢自己待在這,你扶我回去嘛!求你了!」
張清溱深知族規對人類之狠,對於誤闖族界的人類,流族族規一向會給予對方兩種選擇,一是讓他永遠在流族住下去,否則便是趕出族界,而且不能告知如何回到人類世界去,為的是要讓這人成為族界外的魍魎口中佳餚,以此換取更長久的安全。
張清溱見證母親思鄉之情,最後鬱鬱而終,不忍有別人受到如此對待,沉吟片刻便下定決心,絕不可讓族人知道桃璟英的存在,否則他厄運難逃,於是她硬下心腸說道:「我去去就回來,你不要自己胡思亂想。啊,還有,不要亂動,否則我回來找不到你就糟了。」
說完,不等桃璟英回答,她一溜煙的向回跑,邊跑邊幾次回頭確定桃璟英沒有擅自離開原位。
一路奔跑著,張清溱的長髮散亂漫飛,雨勢隨迎面而來的風而顯得更大,她暗暗擔心,雖然桃璟英的腳傷頗為嚴重,不適合移動,但這人類難保不會自己到處亂跑,幸好今天祈旱節大典,族人不會到處活動,應該不易發現他,但要是他闖回到族界外,以她一人之力一時之間也難以尋回,更別提族規中對於跨越族界的規定有多麽繁瑣惱人,雖以她的身分沒有多少人會攔阻她,但要是父親知道這件事,恐怕會大發雷霆。上回她和楊喻兩人偷溜出去玩,險些和韻族人發生衝突,她父親為此生了好幾天的氣,還連累了當時的警戒守衛、楊喻遭到處罰。
「小姐!小姐!」正想到楊喻那時被判罰的辛苦,楊喻卻正好呼喊著朝她奔來。「小姐,快點,要開始了,老爺正到處找你呢!」
張清溱吐舌道:「耽擱了一下,沒注意到時間。」
「你不是有夫人留下的手錶嗎?」楊喻見到張清溱匆匆趕來,不禁鬆口大氣。「怎麼會忘記時間呢?趕緊的,要是錯過時辰就慘了。」
「手錶沒電了,我只是戴好看的。」
「沒電?」
「手錶壞了。」張清溱說。
兩人飛快的趕路,沒多久便來到村口木牆,李廷等人沒說什麼便放她們倆進去了。遠處隱隱然傳來絲竹鑼鼓聲,街巷中幾乎沒什麼人,連平時興奮奔跑的孩子們和狗都不見蹤影,想來大家都已經到廣場上集合去了。
繞了幾個彎,只見遠方開闊處黑壓壓的全是人影,張清溱向楊喻點點頭後,獨自一人跑向前臺,和父親碰面。
只見幾千人佔滿了廣場,樂隊正演奏著鼓樂,儀式才正要開始,張清溱參加過無數次了,首先會是族內長老回顧流族歷史,以及提醒族人未來的目標展望,接著族長出面細數這一年來完成的重要族事,然後是祈旱禱,由族女張清溱領全體女性向東北方跪拜,祈求早日雨停,其中緣由來自多年前張清溱玄祖父帶領數名族人離開族界,向長年來風的東北方向探勘,而後發現水氣和風相同,來自東北的大山口,那座山使來自海面的水氣改道,風雨轉而朝向流族族界的方向。此事傳回族內,祈旱節中便加入了向東北大山跪拜之禮,以彰顯流族之誠意。族內流傳的打油詩句:「山風遠來東,海雨迢行北,朝匯偶晴廣,流人承貴誰。」便是感嘆又自憫流族人承接了山海風雨,不知是誰授與的恩惠,才使族內日照欠佳,穀物收成不豐,人口無以為繼,難以和其他族落爭雄。
這種悲嘆不單是現於祈旱禱,而後更有代天行雨之儀,由族長帶領數名男童,以木盆、湯鍋等盛水潑灑四方,象徵流族已經代替上天下完了所有的雨,祈求代天行雨之後,上天能夠稍微放下這項工作,給流族人多一些晴天。祈旱禱和代天行雨結束後,便即開始流族一年一度的比劍大會,比劍有分武鬥組和舞劍組,兩者都有表演劍術給上天欣賞之意。
舞劍組通常由女孩參加,且人數不多,很快就會結束,接下來的武鬥組才是真正的看頭,族內各大家族都會派出青少年男女參與鬥劍,賽制採擂台制,因此越到後面的參賽者劍術越強,最後一位勝出者則為年度的流族劍士,可以獲頒三個月份的白米,並且在族裡享有極高的榮譽與威望,甚至有機會成為衛隊的管理職。好幾次流族劍士贏得大獎後,當眾向心儀對象表白,如對方允諾終生,則會當場舉辦盛大的婚宴,全族一同參加盛會。
張清溱的哥哥自從十四歲後就被父親要求每年都得參與大會,自有印象以來,他幾乎都是優勝者,直到三年前的事,使他再也沒能回到流族。自從張清濂死後,三年的比劍大會都是由蔣光獲勝。第二次獲勝時,他當眾向張清溱表白,但卻被她狠狠拒絕,最後蔣光提出和張清溱比劍,若是他敗了,就不再追求她,除非他能再次成為流族劍士。
張清溱在此以前從未參與過比劍大會,這回卻被父親逼得答應條件,在擂台上和蔣光纏鬥一陣後輕鬆取勝,弄得場面尷尬不已,原以為這下蔣光放棄追求了,卻沒想隔年又給蔣光獲得頭獎,自此以後蔣光無時不想和張清溱接近,無論是節日時藉口和她談話,或者單獨邀約她,有幾回還找她練劍。張清溱的父親挺看好蔣光,時不時會要她與會,而她有時敷衍一下,轉頭卻請楊喻前去婉拒邀請,有時則是勉為其難的和他出門晃晃。
這會兒鼓樂結束,張清溱見父親滿臉不悅,時不時朝自己丟來陰沉的眼神,心底又開始胡思亂想,暗暗擔心是否有其他人見到桃璟英闖進族界她卻沒發現,但此時此刻沒有辦法確認這個問題的答案。
張清溱還沒能擔心多久,便聽得長老們清了清喉嚨,開始接力講述起流族的遷徙史。
「相傳,流族是在人族王朝唐代時來到此地,其時尚不知山精界和人界之分別,兩種族來往密切。山精陽壽較人族稍長,氣力也稍勝人族,但我族心眼算計卻遠不及人族之深沉,多次遭受人族暗算,我族元氣大傷,為保有我族之特殊體性,祖佬逐漸減少與人族往來,並使山精界獨立於人族之界,僅留下數個通道與人族世界交流。」
「誰知山精部族繁多,竟也面臨大難,唐代末年,人族掀起大戰,山精族卻面臨大旱之災,我族舊土數年未降一滴雨水,於是各山精部落分率人眾尋覓新闢之地,以求山精族的永存。我族、韻族、冕族、幌族,各自渡海來到此島嶼,然而我族人口較少,加之抵達時間較晚,難以和其餘部族爭奪土地,於是來到迷霧之山。雖此處地力肥沃,然日照欠佳,且迷霧之山內魍魎橫行,稍一不慎便折損人命,幸得我族前輩高人施以族界祕法,保得此地終年不受魍魎侵襲……」
「張清溱,你剛剛去哪裡?」父親低聲問道。
張清溱心跳漏了半拍,她故作鎮定說:「我只是去看看媽媽。」
「人已經走了,一直想著她做什麼?」
「族界祕法,是我族至今能屹立之關鍵,除人族和流族人可自由進出族界外,魍魎、敵人,皆不可隨意踏侵……」
「你就只想你媽,卻從不聽我的話。跟你說過,不要接觸人族的事務,最好連好奇心都別有。你沒聽長老們說嗎?人族心機險惡,曾多次暗算我們在先……」父親威嚴的聲音嘮叨著,卻見張清溱臉色一半不耐一半寬心。「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想穿著人族的衣服前來,是要讓族人難堪嗎?」
張清溱雖被唸得煩了,但聽父親語意,應是還未發現桃璟英的存在,因此煩心之時卻暗暗放下了擔憂,只聽得父親繼續說道:「小溱,媽媽已經離開了,從前她的心不在流族,如今她的軀體亦不在此。如果你還是這樣想不開的話,心裡恐怕會和她一樣悶出病來。」
「爸,你知道媽的苦,為什麼還不讓她回去?」張清溱說。
「是她選擇留下,不是我逼她的。」
「當年突立族規說人類出去後就不得再回,這不是針對她是什麼?」張清溱忿忿不平的說。「你明知道媽想家,也不想離開我們,族規定成那樣,現在卻說是她自己甘願留下,這什麼意思?」
「族界祕法失傳已久,我們不得不如此。」
「你倒是推得一乾二凈,難怪哥哥總跟我說你鐵石心腸。」
「沒大沒小。」父親怒道。
「就別說哥了,弟弟才十歲不到,甚至連自己有人族血脈都未曾知,爸,你就這麼不想我們和人族牽連上關係?如果你這麼恨人族,你為什麼要跟媽媽結婚?」
父親被她懟得沉默不語。
長老滔滔不絕的講了一個多小時,雨勢卻隨時間過去逐漸增大了,廣場上的流族族人們逐漸騷動起來,紛紛表示要先回家避避雨。好不容易結束了長老說古的環節,父親拍了拍張清溱的背,走上臺去,開始宣讀這一年來和韻族爭鬥的事情,又宣導族界進出的限制令,以及今年的穀物收成狀況。
「再次告誡族人,我族嚴禁公開聲明前往人族世界的渴望,為維持族界隔絕魍魎的力量,也嚴禁包庇人類進出,否則將處以重罰。」父親莊重的聲音傳至廣場的每個角落,站在台下的張清溱聽得是心神不寧,畢竟她才剛藏了一個人類進來沒有上報。
「張清溱。」一個壓低的男聲突然在她耳邊響起。
她一驚轉頭,見到那人不禁笑開了懷:「小叔叔!」
「小溱,長這麼大啦!」那個被她稱作小叔叔的男子,正是她父親的小弟張涒洵。張涒洵只大她十歲,兩人一向親近,但張清溱十四歲後,張涒洵常被派往族界外出任務,倒也好一陣子沒有碰面了。「我的天,你老爸可把你生得真美,有男伴了沒啊?」
「還沒呢。」張清溱笑道。
「祈旱禱始!請尊族女上祭台!」
「唉呀叔叔,我得去帶祈旱禱了,晚上有空我們上劍林塚看哥哥好嗎?還是你想去市街吃點什麼?」張清溱說。
「你先上去吧,免得你老爸生氣。」張涒洵笑著推她上台。
張清溱爬上石階,向下望去,有數千對銳利的眼神緊盯著她。只見台下的男人都向後退了幾步,留下女性們在原地,而每位女性都放下棕髮,髮梢垂至腰間,腳踝也綁起白布與黃絲巾,準備進行祈禱。
「族女就位!」司儀喊道。
張清溱收起心思,轉身背對眾人,面向東北方的霧濛濛的山巒。
「一拜,拜天地初始之神。」
張清溱跪倒在地,叩首一拜。
「二拜,拜山海交匯之氣。」
她又是一拜。
「多拜,拜水、拜雲、拜雷電。」
「拜水、拜雲、拜雷電。」張清溱口中複誦,連叩三下。她聽見後頭幾千人同時回道:「謝水、感雲、尊雷電。」,「多拜,拜祖拜穀拜多糧,多拜讓我們子子孫孫行得正良,多感讓我們多喜多福多稻秧。」,「終拜,拜旱神,向旱神獻上我族族女之額髮一根,納族女英氣美善於一痕,賜我族一道陽光將天分!」
不知叩了幾次地,張清溱感覺額頭都要麻掉了,總算被司儀請下了祭壇,司儀唱起了祝禱誦詞,幾名男孩一人捧著一盆水由兩側魚貫而入,張清溱的父親則是已經等在高台前,雙手高捧一隻滿水的木杯。
「聽說你母親過世,我都沒能回來見她最後一面,這些年卻不知你過了什麼樣的辛苦日子?」張涒洵和張清溱兩人並肩觀禮,張涒洵低聲說道。「我負責在外任務前,每天早晨練劍,都是你母親替我備糧,送上後山涼亭那路可遠得很,她卻每天這樣給我們送飯,如今卻是這樣的光景,唉,你也真是辛苦,你老爸也不懂和子女相處之道,清濂又已不在,照顧一家的重責恐怕就是落在你身上了吧。」
「我也沒費什麼力,楊喻替我們一家打點得挺好,真要說的話,只能說我老爸太把心思放在族事之上,不會替家裡想。」張清溱回道。「去年弟弟生日,他嚷嚷著要養一隻綠頭鴿,唸唸叨叨好幾個星期,我便買了籠子和鴿子,想送他個驚喜,結果老爸一回來,見有鴿子,只說句家裡有會飛的動物會容易讓家人各自紛飛,跟我拿走籠子便放走綠頭鴿了,幸好還沒讓弟弟見到,否則又是一番哭鬧。」
「他沒有帶些什麼給清洛嗎?」
「他拿了把竹劍給他,說是男兒要早早開始練劍。」張清溱笑道。「幸虧弟弟也挺想學劍的,自從拿了竹劍後整日找我練,我請楊喻代我他還哭呢。」
「這小子,上回看到連路都還不太會走,想不到現在竟也知道要巴著我們族女不放呢。」張涒洵笑著說。「今天怎麼不見他呢?」
「他昨晚沒怎麼睡,都在替族裡做腳巾了,今年他不需行代天行雨大禮,我要他別出來了,多休息一會,晚點比劍時再和大家碰面。」張清溱說,她雖和叔叔說著笑,但心底卻不停想到桃璟英的事。但她身在祭台之側,要是隨意離開,全族人都會瞧在眼裡,人多口雜可就不好辦事了,心下也只能先暫且忍耐一陣。
「小溱。」張涒洵輕喚她,這是以前他和張清濂常叫的小名。
張清溱愣了一下,轉頭看著他:「怎麼了嗎?」
張涒洵搖搖頭道:「家中近年變故甚多,看你如此堅強,我也就放心了。族女責任重大,安危更是維繫全族之命,請多保重。」
「謝謝叔叔關心。」張清溱說,心底卻有些意外,她以為張涒洵要提起三年前的那場混戰,卻沒想到只淡淡說句保重而已。
流族人稱族長之長女為族女,相傳過往若族長未生女兒,或者族女早夭,則數年內會有多起天災降臨,有時會是地震,又或者颳起大風暴,甚至冰霜之災都有可能。且張清溱劍法高強,個性鬼靈精怪,待人十分隨和,時常仗義執言調解族內糾紛,就算是面對族長、長老們,她仍會直言不諱,替族人陳情,因此即使身有人類血脈,卻仍十分受族人的擁戴,她的健康安危維繫全族之命,這句話並非虛言。
好不容易等到代天行雨之儀結束,全族人向天恭敬的拜了三拜,接著司儀宣布比劍大會開始,參與比劍者聚集台前。有些對這沒興趣的人們便紛紛散去,原本擠滿數千人的廣場傾刻間冷清許多,要等比劍大會來到最後階段時,人潮才會漸漸迴流。
「叔叔,我回去看弟弟起床沒,順便在家備好午餐。」張清溱見父親還在祭台邊和長老們聊天,機不可失,連忙和張涒洵辭別。
「去吧去吧,今天我也想下場試試。」張涒洵笑道。
張清溱轉身,向家裡跑去。她想回家拿些乾糧給桃璟英,怕他在那餓壞了。
「小姐,等等我啊!」楊喻見小姐飛也似的向怨雨軒而去,連忙緊跟在後。
怨雨軒這邊十分清靜,聽不見廣場上的人聲鼎沸,兩女一前一後的踏進屋裡,張清溱抽走灶邊幾張滾好的麵皮,稍微用剩下微弱的炭火烤了一下,便收進兜裡。
「小姐,我來吧!」楊喻見到族女自己下廚,連忙靠近說。
「沒關係的,你替我看看清洛睡醒沒,我等等送一張餅過去給他。」張清溱說,楊喻答應,正要退出去,卻又聽張清溱問道:「你想吃什麼?我晚點出門事情辦完,替你帶回來。」
「那怎麼成?小姐不用替我擔心,我自己會找東西吃,餓不死的。」
張清溱笑道:「我知道你喜歡薄煎餅淋上蛋黃,每回去市街上你都要吃的,行吧,照顧一下清洛,我大概兩三時辰就回來,清洛還沒醒,你就也休息一會吧。」
「小姐待我真好。」楊喻知道張清溱向來待人如此,便也不再推辭,躬身退出廚房,轉頭去找小少爺去了。
張清溱烤好了麵皮,送了一張去給弟弟,卻見弟弟仍熟睡著,一張圓圓的小臉上一下微笑一下皺眉,似乎正做著什麼夢。她撫了撫他的額頭,輕輕放下餅後便悄無聲息的離去,楊喻正在怨雨軒門口,等著張清溱一同出門。
「楊喻,不是要你去休息嗎?」張清溱說。
「小姐,你要出門,我可得跟著,不然成何體統?」楊喻話雖這麼說,卻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哈欠。
「你去休息會吧,別累著了。」張清溱說,桃璟英的事情可不能讓楊喻知道,否則事情就麻煩了。
「那小姐可得答應我,我知道小姐武功高強,但還是不要去危險的地方,天黑以前要回來,不要——」
「不要出族界。」張清溱說。「好,我答應你便是。」
她想桃璟英也在族界之內,去了那裡也不算違背答應楊喻之事。
外頭雨勢稍停,但山林間仍是霧茫茫一片。雖然此時應是日正中午,卻絲毫感受不到溫度。張清溱匆忙的沿著早晨時的路線走去,攀下峭壁,再順溪流而走,終於回到母親的墳頭旁。
擔心了半天,幸好桃璟英仍乖乖的躺在那兒,沒有亂跑,只是整個人看來有些神情恍惚,不知是傷勢有變還是迷路的心理壓力太過巨大。
「喂!」張清溱輕輕拍醒了他,遞給他水。桃璟英渴得要命,接過水杯便大口大口的灌下,一個不小心嗆到,劇烈的咳了起來。
「你喝慢點行不行?」張清溱說。
桃璟英順了順氣息,隔了半晌才回道:「我還以為你要放我去死呢。」
「我哪有那麼狠。」
「小姐,我以為一般人會立馬幫忙求救,卻沒想到你第一句就跟我說家裡有事,現在不能幫忙?」桃璟英說。
「我是真有事,這不是回來了嗎?」張清溱頗為無辜。「你現在是在罵唯一一個能幫你的人嗎?」
「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桃璟英又咳了幾下。「抱歉,我……我……」他偷偷瞄了張清溱幾下,旋即又低下頭去看著地上。
這動作怎麼逃得過張清溱的雙眼?她淡淡的笑了笑,從懷裡拿出剛烤好的薄餅,雖說她一烤完就趕著出門,但來到這裡已經過了快半小時,餅皮早都冷掉了。「我出門前烤好的,但有點冷了,不好意思。」
桃璟英接過了餅,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那個……小姐,抱歉,剛剛是我說話說得急了,我不是有意要罵你的,只是我……我沒什麼登山經驗,這種狀況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
張清溱聽他越講越慌,不禁笑道:「行啦,你先吃吧,吃完我們再來想辦法讓你回家。」
「小姐,謝謝你啊!」
聽一個陌生人小姐長,小姐短的,張清溱莫名的有些發窘,畢竟身邊也只有楊喻會這麼稱呼她,桃璟英這樣彷彿也是她僕人一般。
「你就叫我張清溱就行,別再小姐小姐了。」張清溱淡淡的說。
桃璟英一面點頭,一面說:「好,好,沒問題。」
張清溱站起身來,她瞧見附近一棵樹,枝枒下垂與她的肩部同高,寬度正好適合做拐杖,於是她一個點地,身子晃到了樹下,長劍抽出一劃一收,便削下那枝樹枝,她提了枝條又是一個點地回到桃璟英身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優雅而輕巧。
但桃璟英看不懂她身手之高妙,只是目瞪口呆的看著繫在她腰間的劍鞘。
「給你,等等當拐杖用。」張清溱說,桃璟英驚訝著張大了嘴,一時不知要說什麼。「怎麼?你不想要啊?你的腳受傷,得靠這個才能走路啊。」
「你……怎麼會隨身帶著劍啊?那不是危險物品嗎?」
張清溱卻不知該作何解釋,只能淡淡的看著他說:「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時間看我帶著什麼東西啊?」
桃璟英被她瞧得臉紅,別過頭去默默吃著餅。
「你是怎麼來的?」張清溱問道。
「走上來啊,不然飛上來的嗎?」桃璟英說,眼神仍不敢轉向她。
「你這人講話可真兇,我是想問你記不記得上來的路?我才知道你該怎麼回去。」
「我跟學校登山社的朋友一起爬山,大約凌晨三點,我們出發攻頂,我不確定實際到底幾點,總之我摔了一跤,往山崖下滾了好幾圈。我有試著掙扎一下,但實在沒有力氣爬回原處,然後就昏倒過去了。後來我幾次醒來,走了好幾段路,但實在腳傷太嚴重,才會靠著這個小土堆休息。」
張清溱點點頭,看來她猜得也是八九不離十,桃璟英意外進入山精界,又不小心闖入流族族界內。但這下可好,她印象中山精界和人類世界最近的交界口離流族族界有半天的路程,而且會不定時的變換位置。要想不出族界將桃璟英送回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更何況回到人類世界後,桃璟英更未必能夠和同伴會合,情勢恐怕更為凶險。
桃璟英見她不回話,便繼續說:「你家在附近嗎?我剛剛似乎有聽到一些鼓聲,是不是附近有廟會什麼的?」
「不,我家有點遠。」張清溱說。「我沒辦法幫你太多忙,只能送你一段,至於你能不能回去,我也說不準。」
「這什麼意思?」桃璟英皺眉道。
張清溱深深的嘆了口氣,只是看了看身旁母親的墓碑,想起母親當年選擇留下陪伴她和弟弟,放棄回到人類世界的可能,而如今卻被單獨葬在這,不禁黯然神傷。
「你怎麼……一直嘆氣?」桃璟英有些關切的問道。
「沒事,我只是,想起一些事。」
順著張清溱的眼神,桃璟英看到她母親的墓碑,上頭寫著流族長夫人墓,馬上明白了她嘆氣的緣由,不由得軟下心腸,輕輕問著:「你母親……是流族人?你們是原住民嗎?只有她被葬在這裡嗎?」
「對,全族的人只有她被葬在這。」張清溱淡淡的說。
「那她真的很孤單。」桃璟英說。
張清溱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她過世後獨自在這,應該心裡很寂寞吧。」
張清溱的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觸動。她從未在任何族人口中聽見這樣的說法。以往提起母親的墓址,流族都道她心向人族,獨自安葬此處無可厚非,並無不妥。至於每年清明,族人們全都前往劍林塚祭祀,也就只有張清溱會帶著弟弟張清洛前來祭掃,父親幾乎沒有來過。她心裡深深惦記母親,因此每逢重大節日都會早起來和母親說說話,為的就是不讓母親在天之靈感覺孤獨。而今突然冒出一個人類,說出這樣的話,她第一次明白何謂感同身受,自己和母親的悲傷,終於有人能夠同理。
「張清溱,我沒有要說你媽媽什麼,我只是想,她可能需要……」
「沒事,你沒有說錯什麼。」張清溱說。
「不過,流族是哪一族啊?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很正常。」張清溱淡淡的笑著。
桃璟英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墓碑正前方,恭恭敬敬的說道:「張清溱的媽媽,不好意思打擾你了。謝謝你和你女兒,在我差點死掉的時候幫助我。」
張清溱見他如此真誠,心底也是頗為感動,見他站直身子,受傷的那隻腳不住的顫抖,便走上前攙扶他。
「你媽應該也是個溫柔的大美人吧!」桃璟英說。
「怎麼突然這麼說?」
「你又漂亮人又溫柔,想必媽媽也是一樣。」
張清溱又是一愣,不知該回些什麼,她確實是常被如此稱讚的,但身為族女,族人們自然不會說得這麼直白明瞭,因此初次聽見這麼直接的讚美倒也有些意外。
桃璟英告白脫口而出,不由得發窘,全身上下似乎無處不是尷尬。他感到張清溱纖細的手扶著自己,髮際散出淡淡的幽香,又眼角餘光瞥見那柔美的面容,眉宇間帶著點憂鬱和堅決,回想自己摔下山崖後遇上這樣的女子,這段遭遇既古怪又唯美,不禁暗想,自己是否已經死去,張清溱其實是自己想像出來的人物?但她手的觸感是如此真實,又能感到她身上散出的微微體溫,一切玄幻如夢,一時之間難以招架自拔。
兩人默默無語半晌,桃璟英猛的感到腿上吃痛,身子一軟向後栽倒。張清溱驚呼一聲,用力扶住,險些兩人一同摔在地上。
「哎唷,不好意思。我……我腳好像還是不太能站著。」桃璟英說道。「我先坐下吧,你……你等我一下,我應該等等就好了。」
張清溱一生都在山裡玩耍打滾,這種程度的傷不是沒有受過,她一眼就看出桃璟英的腳並非一時半刻就會好,更何況他手上的傷口極深,雖看來還未感染發炎,但那失血量頗大,加之體力嚴重流失,桃璟英今天就要返程是不可能的。
「你今天沒辦法回去的。」張清溱扶他坐下說。「這傷勢太嚴重了,更何況族界外……山上路途危險,晚上不能
出去。」
「我也不敢。」
「我替你搭個雨棚吧,今晚你就在這歇息。」
桃璟英道:「那個……恕我冒昧,不過如果你家在附近的話,是否能夠讓我借住一晚?我不會待太久的,可以的話,我就順便打個電話,隔天我朋友就會來找我了。」
「你來我家會死的。」
「怎麼會呢?難道說……」
「我們流族,對外人不是很友善,你還是別去了吧。」
「但你卻對我百般照顧?」
張清溱正忙著在一旁將樹幹搭成屋頂狀,聽見他這麼說便倏然停下動作:「我老實跟你說吧,要是我們族人知道我這樣對你,我會惹上大麻煩的。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族規如此。你先在這待幾天,等你腳傷好一些了我就送你下山,我保證一定會救你,好嗎?」
「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桃璟英又問道。
張清溱差點要衝口而出,說因為我媽和你同是人類,幸好話到口邊便吞了下去,沒有不小心透露出什麼。
桃璟英見她不說話,只道自己問得太過唐突,便低下頭去不再攀談。
張清溱又左忙右忙了一陣,很快就在一旁的樹幹間搭出了一個簡陋的小樹屋,上頭墊了些枝葉,她又以長劍割下長芒草,細心的削去割人肌膚的葉邊,旋即以芒草當繩,編出了一個小小的草袋,她在一旁空地撿了些沒怎麼被淋濕的落葉塞入袋中,接著將兩頭細草打結,做成一顆小枕頭。
桃璟英有些迷惑的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又見她對草木如此熟稔,編織的技藝高超,似乎從小就在這山中生活一般,那把長劍似乎鋒利無比,但張清溱卻用得十分自然,舉手投足間都有股說不出的優雅,不禁看得呆了。
「你今晚就在這睡吧。」張清溱忙了半天,總算有點成果,她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傑作說。
「那……那你呢?」桃璟英問道,他雖然很想趕緊獲救,但想到若能和張清溱多相處一陣,不禁心生嚮往,且有她照看應該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急著想找電話求救的心情自然也就淡了許多。
張清溱想起答應楊喻要買的薄煎餅,還有晚間與張涒洵相約之事,便說:「我晚點跟人有約,明早再過來看你。剩下的水也都給你吧。」她拿出藏在懷裡的水壺,那是媽媽從人類世界帶來給她的,這會兒轉交給了桃璟英。
桃璟英接過水壺,心裡卻想著不知與張清溱相約之人是男是女,是否那人有什麼特殊之處。
張清溱哪知眼前的人類肚子裡那麼多念頭,拍了拍弄髒的雙手說:「如果會冷的話,我晚點弄條棉被給你。」
說著,正要攙扶桃璟英過去躺下,卻聽見遠處有個人高喊:「族女!族女!」是個男生的聲音。
張清溱心底一驚,眼見桃璟英準備開口呼救,她向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桃璟英不解的看著她。
「待著別動。」她低聲吩咐,隨即高聲回道:「我在這,發生什麼事了?」
她繞過墳頭,確定桃璟英的位置不會被那人看見後,便放寬心向前迎去。呼喊的人正是今天的輪值守衛李廷,以及另一個年輕男生。
「你在這啊族女!」年輕男生說。「族長說你應該在夫人墓旁,要我們來接你回去。」
「接我回去?怎麼了嗎?」
「比劍大會已經接近尾聲了,長老們決議今年要由族女代表頒獎呢!」
張清溱啐道:「這肯定是族長的意思,是嗎?」
李廷聽了大笑:「不愧是族女,料事如神,族長跟我們說,你一下就跑得不見人影,肯定又是來這裡鬼混了,要我們帶你回去觀禮。」
張清溱頗想一巴掌打下去,但她卻不動聲色的說:「族長說什麼自然是什麼。族長要我回去頒獎,我自然是會回去的。走吧。」
三人一面朝村裡走去,李廷嘴上仍繼續說道:「我就偏不懂,你族女身分何等尊貴,怎麼就是不想待在村裡,整天只想著往外跑?難不成你也想和夫人生前一樣隨意往來人族世界?要知道,這可是流族大忌諱,族女可不能輕易犯法啊。」
張清溱猛的停下腳步。
「怎麼?我說的有錯嗎?」李廷得意洋洋的說。
另一個年輕男生夾在兩人中間,緊張的左看右看,不知該如何勸解。
「李廷。」張清溱一個字一個字的回道。「你知道的,我怎麼可能有這種奇怪的願望,去人族世界?別鬧了,我既然生於流族,我母親也已投屬流族,我流族的身分也不必再多言。人族與我除了血緣上有所淵源,其餘已毫無瓜葛。最好別有人族來招惹我,否則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她說最後幾句話是留給李廷的,說話時她眼神直直的盯著李廷。
「那就好。」李廷見族女這麼說也不敢再造次,三人就這麼沉默而尷尬的走回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