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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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17
人族,廢村。

廢村原先不叫廢村,而作丁石城,是地位末流的世家及諸多無名之人群居之所。對此城而言,一名中校就是城內屈指可數的強者,受到至高敬重,至於將級,那已經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大多數人活一輩子也未必見上一面。

他們何曾想過,自己渺小至極的存在竟能引動天神,輕輕看來一眼,而這一眼的代價,就是死寂。城鎮化為廢墟,一萬城民在未有知覺的瞬間就已喪命,變成妝點殘垣的鮮豔押花。

那夜丁石城上演的一幕宛如人間煉獄,就是自詡殘虐的惡魔見之也膽戰。

自後,丁石城成為歷史,廢村之名不脛而走。

廢村之中有一飛簷,其上形態張揚的麒麟勉強還能辨識,然而飛簷斜插入地,與周遭堆疊如隆丘的碎石一比,也不過高出一小角,毫無宏美之感。

一個男人此刻正安靜蹲踞在飛簷上。

男人絕對算不上英俊,他的臉色羸白如紙,乍一看都會與礦坑中最病弱的苦奴搞混。就算不論膚色,男人的長相也難從十個女孩口中得到普通以外的答案。

此刻男人正微瞇雙眼,視線落在周圍破敗極致、脆化到辨識不出原貌的房樑屋瓦上,他的視線如巡禮般,緩步逡巡在廢墟之間,漸漸,男人平靜的面容滲入一絲古怪的氣味,一股不協調感初時如清風拂過,慢慢籠罩他的心頭。

須臾,男人的視線驀然停止,接著就見他渾身猛地一顫,雙目遽睜之時,那雙淡藍無溫的眼睛有一瞬間鋒芒畢現,似欲看透世間萬物,銳利得如有實質。

幾下心跳間,那鋒銳如刀的目光便收斂乾淨,只剩已然浸透衣衫的微薄冷汗,証實了那駭人的念頭曾經存在。

烏平囂的目光復歸如常,然而他的心緒卻怎麼也無法平復下來,連帶他的神情也極為深沉,而非他想像中的自製。

人族與龍族間關係雖不如片鱗族那般緊張,但四族畢竟各謀己利,相互間的零星交戰是必不可少。烏平囂也曾參與過其中數場戰役,對遭受空間之力摧殘的戰場樣貌莫說嫻熟,最少也留下不淺的印象。

方才那股不協調感的來由,便來自他將廢村與記憶中戰場反覆比對後的結果。

經龍族空間之力輾壓過處,通常存在極為深刻的斷面,斷面以內均化為粉屑,斷面以外則是脆弱至極、一碰就可能倒塌的實體,裡外儼然雲泥。

烏平囂起初並沒有發現斷面的存在,然而當他目光深入到廢墟細處後,這才恍然明悟。廢村不是沒有斷面,而是同時經歷了十數次空間之力洗禮,斷面彼此交疊,這才使得斷面的輪廓模糊,而斷面以內的空間之力由於相互干擾,反而造就了現下廢村仍保有大量塊狀遺骸的局面。

以男人最保守的推算,至多四次出手就足夠將丁石城弭平,根本不至於需要十數次之多。就算以四大龍將,歷次出手也都謹慎至極,顯然消耗絕非一般。

換作旁人就算看出,也肯定不以為意,然而男人一向深信偶然只是愚昧者用以自我矇騙的藉口。凡行為必有動機,他可不會傻到以為對方只是無聊才這麼做。

烏平囂在腦中設想了各種可能,隨後又一一將其否決,另開蹊徑,如是往復,直至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而那個念頭最終經歷了層層審查,倖存下來。

當男人想通所有關鍵的一刻,腦海霎時一片嗡鳴,驀然間渾身冰冷,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陣惡寒,禁不住的顫抖起來。

那十數次出手的目的,不為其他,只為了加深空間之力掃過痕跡。

待男人腦中飛轉的思緒稍停,他的背後早已一片濕濡,明明正當午時,那件緊貼身軀的短衫卻如浸溪水,透體冰涼,與男人目中的深寒如出一轍。

「看來,有必要親去龍族一趟……」


破碎戰區,深林深處的木屋旁,三道身影靜靜趴伏在巨木之後,神色肅然。

在女人話語之後,迎來一陣靜默。

女人與李天成並未刻意放低聲量,是以對兩人的談話內容,屋外三人聽的一清二楚,此刻自都明白屋內女人才是一切的幕後黑手,李天成不過聽令行事。

李天成為人倨傲,但無論暮或莫予書均都聽出他話裡飽含的敬畏之心,而非在兩人面前那種刻意而為的恭敬。想到這點,兩人臉色皆是一沉,方才放下的大石旋又回到心間。

三人屏住氣息,躲在樹後的身軀動也不動,宛如三尊做工精緻的蠟像,連胸膛起伏都幾乎不可見。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明明女人自始至終沒有展現半點實力,甚是在屋內響聲前,暮都沒有感受到一絲異樣,彷彿李天成的頭就是臨冬枯葉,不過遵行自然法則落下。

明明毫無所覺,他的心跳卻驀然加劇,彷彿生命遭受到最強烈的威脅,而那源於內心的直覺正不斷對自己示警。暮的心跳如雷,鎖定木屋的感知卻平靜似水,只見他左手緊扣刀柄,指節處隱隱泛白,掌心竟都滲出了汗滴。

久經伐戰如暮,生死間仰賴最深的莫過於那敏銳至極的直覺,是以即使他的感知空無一物,心中警惕也未減分毫,目中甚至漸有銳色浮上。

深林猶如陷入沉眠,連星星點點的蟲鳴一時間都靜無生息。林間無風,但不敢妄動的三人只感覺背上說不出的寒涼,一片令人難捱的沉默後,只聞屋內一聲輕歎,那做工粗糙的木門便咿呀一聲,忽然敞開。

女人腳步盈盈踏出的一刻,傾城絕容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三人面前,她的目光清冷,一頭如鏡如綢的黑髮更襯得她膚白似雪,一襲紫色長紗底下包裹著足以令任何男人失去理智的完美身段。如是絕色,莫說兩個男人一時看花了眼,就連性別成謎的十一都出現片刻楞神。

莫予書倏忽便回過神,望著面前的絕代佳人,他腦中忽然浮現一個名字,心思電轉下,驀然間面如死灰,冷冷道,「季雪妍,季閥倒真是打了個好算盤啊……」

「算盤再好,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總有些意外。」季雪妍的聲音清泠如山間溪泉,極是動聽。她說著微微偏轉目光,看向暮與十一,話中意外所指已經再明白不過。

女人毫無否認之意的回應,立時讓莫予書一顆心沉至谷底,徹底打破了他心中僅存的一絲幻想。

季雪妍的名聲之響,遠非莫予書這般鋒芒漸盛的年輕將才能夠必及。

自她展現驚人天賦開始就引起了閥內重視,其天資加上門閥資源的傾力投注下,季雪妍之名很快便為人所知。那些對常人而言需要數年乃至終一生無法突破的桎梏,季雪妍往往一掙即開,彷彿在她眼裡只是提膝可越的門檻,甚至都算不上一點阻力。

她初晉將級,便在後援不及之際,孤身硬撼片鱗族戰將率領的百人軍隊,那一夜後,明崖城依然挺立。據天色將亮才出現的援軍所言,季雪妍當時已經力竭,背靠城門,右手以極端怪異的姿勢垂掛在身側,女人的身軀上竟是找不到一塊白色,只有濃豔至極的紅以及由紅轉深的黑,那紅黑二色卻不只在女人身上,以她為中心,其背後城門、身前百步範圍之內都無一遺漏的遭到洗禮,紅黑斑斕,遍地開綻如最廉價的顏料整瓶倒溢,即使以表現誇張著稱的戰爭派畫師都未敢如此作畫。

那形同人間煉獄的一幕,立時震懾了所有人的心緒,面對那站姿歪斜,明顯無力再戰的女人目中透出的森冷殺意,竟無一人敢有絲毫妄動!直到季雪妍看清來人,目光中寒意徐徐消褪,身軀軟倒的一刻,那些遲來的援護者才如大夢初醒般,紛紛一湧上前。

那一戰後,季雪妍的聲勢竄飛如神,甚是有人將其戰績與四公年輕時的風采做比,儼然已視季雪妍晉升玄王為時間上問題。其後十餘年,她的刀法越見凌厲,容顏亦越發清麗,卻鮮少人見過她的真容,見過她刀刃出鞘,只道應該如是。

隨時間過去,季雪妍最為人所知的戰績依然停留在明崖城之上,漸漸,對這位一夕成名的天才,懷疑與譏諷之音相繼出現,人性如常,傾羨與忌妒本就不是站在對立面上。而這些聲響,卻在季雪妍宣布與具玄王下第一人封號的烏少酩約戰後,忽然間安靜了。

那一戰,兩大高手最終的勝負雖無人知曉,但烏少酩的臉上平白多出一道橫過鼻樑的淺白細疤,無疑令眾人對此戰結果越發浮想聯翩。此戰以後,季雪妍的身影從此淡出所有人的視野,如蒙上層層青霧,再無一絲消息。

是以當莫予書確認女人身分的一刻,才會驀然心如死灰。僅憑季雪妍神隱之時,便不是他能與之為戰的對手,更遑論加上十餘年的積累。

莫予書雖不到心機深沉,心智思考卻已遠勝同輩,因此自他識出季雪妍的一刻,就已經明白季閥在背後的安排及自身命運。

正值關係四閥存亡的時刻,任何一名將級以上戰力都至關重要,根本沒有能夠浪費的餘裕。在三人看來,季閥勾結李家,將城衛軍配置洩漏給窮身族幾乎是無需爭辯的事實,但若僅是為傳遞情報,根本用不著派出季雪妍這般高手,甚至連普通將級都有些多餘。

莫予書痛恨自己怎麼沒有早先想到,李家區區中游世家,就算有能搭上窮身族的暗線,也根本沒有坑陷莫閥的膽量,背後肯定牽扯到更龐大的勢力。而能讓李家甘願冒著承受莫閥毀滅性報復的風險,檯面下的利益豈能一般,這之中出得起價碼者,根本寥寥無幾。

四閥互鬥本就是常態,但各家都謹守分寸,一般都止於小打小鬧,畢竟人族周圍各族環伺,還有龍族這樣的龐然大物存在,內耗也必須適量。這也是為何莫予書所率大軍即使最初兩日鎩羽而歸,他也沒有朝這方面聯想。只因勾結外族不論在甚麼種族的律條都是叛族大罪,此事一旦在人族傳開,就算四閥也無力辯駁,只有滅門一途,連帶所有相連世家都會遭到清算。

綜觀人族立足至今,也不過曾讓兩個姓氏歸於歷史,莫予書開始沒有設想到這個層面,倒也不能全怪於他。

「這之後,季閥有何打算?」面對眼前的必死之局,莫予書反而心態釋然,只聽他語氣平穩,彷彿談論的內容與自己毫無關係。

「野獸終是野獸,只看眼前近利,如若牠們不這麼過火,你再遲兩天發現,一切就都完美,至於現在……李天成已死,你莫三再緊隨其後,遠征軍與城衛軍就成兩盤散沙,不須我費心了,只不過……」

季雪妍話鋒一轉,又一次看向暮與十一,隨即黛眉輕蹙,續道,「烏平囂的運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就不知他究竟算到了哪步。」

莫予書自然聽懂女人言下之意,忽然心生明悟。

季閥如此設局,最開始的目標就是兩閥年輕一代的第一人。季閥積弱已久,如今雖仍在四閥之列,但青黃不接,年輕一代中並無驚豔絕倫之輩,即使如今老一輩的頂尖強者仍在,但再過百年,除非季閥之中能再有如季雪妍一般的天才橫空出世,否則迎接季閥的只有降閥一途。

連莫予書都能一下想明,季閥自然看得更加清楚,由女人此行看來,季閥顯然不願意坐以待斃。

然而明白是一件事,接受與否又是另一回事。莫予書雖然行為自我,行事不說都是向著人族大義,但至少不會傷及人族根本。季閥如今所為,已經完全踰越過那條線,只見莫予書臉上怒色盡顯,禁不住開口厲問。

「各族於戰時,首要目標就是我四閥天驕!季閥倒好,直接幫他們拔除將來百年阻礙。妳所謂的高門愛惜臉面,難道就是如此?」

面對男人的厲聲質問,季雪妍琥珀色的雙眼依然清亮,只回以淡淡一笑,權作答覆。

莫予書看著女人精緻到難挑瑕疵的面容,臉上不見一絲愧意,彷彿世人擁有的道德底線在她眼裡根本不存在。他看著那微微上揚的唇角,一瞬間似乎讀懂了那笑容之下的意思,忽然心生寒意。

或許在女人想法,季閥安排自己出場,就已經是愛惜臉面的最好證明。

明白女人內心之際,莫予書還欲再言,然而嘴唇半張片刻,卻忽然不知該說些甚麼,他看著女人平靜自若的神情,只覺無窮的憤意和無力感瞬間席捲全身。

季雪妍纖手忽移,來到腰間刀柄上,輕語道,「只要人皇一日不殞,莫閥就永遠是四閥之首,享世代榮華。季閥此刻的戒慎危懼,你莫三豈能明白……」

「如今之局,還不都是季閥咎由自取!季曉安當年所行卑劣之事,牽連多少人被屠殺清算,季閥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嗎?」

莫予書的視線時刻凝聚在女人身上,是以才未曾發現當季曉安三字出口,暮臉上那一瞬即逝的波動。

季雪妍默然不語,柔若無骨的玉手徐徐拾起刀柄,露出一小截紅色刀刃,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貴氣,美如詩畫。女人佩刀離鞘的動作萬般悠然,但映入三人眼中卻並不那麼好看,只覺說不出的恐怖。

季雪妍出手在即,莫予書的神色卻無比平靜,只因他早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季雪妍既然在此,就斷沒有讓自己活命的可能。

然而他表面上看淡生死,卻沒打算就這麼閉目等死,身為莫閥年輕一代之首,就算要死,也絕不甘願照著季閥劇本,令其稱心如意。

只見莫予書驀然回頭,暮與十一皆在他眼中看見視死如歸的決然,他未及言語,便倏忽回轉目光,古劍出鞘之際,浩然煙氣立時纏捲全身,密如層層織網。

男人身周的氣勢陡然拔高,接著那偉岸如巖的身驅猛然踏前一步,伴隨一聲震耳欲聾的暴喝。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