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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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6
兩人腳步甫才踏入廳內,就被眼前一幕徹底驚呆。

只見一道巨大裂隙將那重逾千鈞的石桌居中剖半,那裂隙切口無一平整,顯然不會是銳物切割,而是石面曾遭受難以抵抗的恐怖巨力。洛乙城可是邊境戰區,平時出入遠征軍營議廳的都是各方梟雄,少有一場會議是全程各方都安坐在椅上的。關係到自身性命安危,李天成對這石桌的質地跟做工自然格外講究。

御重術下,暮雖能夠轟碎石桌,但要想造成如此斷面,卻又保留石桌形狀,暮自問還不能辦到。莫予書雖然不以力量見長,但他何等眼力,僅看一眼就明白其中厲害。

石桌之外,兩人目光一下便注意到四下。壁上刀痕累累,多是密集淺痕,卻少有血跡沾上,略一思索就能聯想刀痕為短兵所致,應是李天成手裡那對戰刀。暮心中微異,深沉如夜色的瞳旋即環視整個議廳,半點李天成的影子也沒找到,卻在角落處看到一個黑影蜷縮。

兩人靠近黑影,就見十一一身黑袍多上幾處破口,應是知曉兩人接近,他身軀忽然動作,一身黑袍亦隨之湧動,霎時就見底下片片白皙如燭火於風中盈動,飄搖隱現。

換作他人此刻必定心生綺念,但兩人此際根本沒有那種心思,如非是黑袍裂口處靜靜滲出的紅色以及十一極不流暢的起身動作,暗示面前之人傷勢不輕,以莫予書此刻怒氣,古劍豈還會安然置於鞘中。

「李天成呢?」

莫予書沉聲道,注視著十一的雙眼猶如萬古不化的寒冰,能冷入骨髓。

好在十一雖然站姿不穩,但意識尚清,拒絕了暮的攙扶後,便述說起方才發生之事。

據十一說法,兩人走後不久,李天成忽然自兜內掏出一物,迅速服下,十一還沒看清那物形貌為何,就見李天成身軀驀然一動,兩彎幽碧藍芒甫隨身側,哪裡還有半分虛煙耗盡的頹態。十一匆促應戰,他實力本就與李天成相當,又是完好狀態,兩人纏鬥片刻,李天成兩把戰刀不過能堪堪摸到十一衣角,其餘都砍在壁上,未能對十一造成實質傷害。

李天成眼看輕易拿不下對方,再拖延下去自己只會越發不利,頓時間目光深沉。只見他一刀劈畢,身子倏忽後撤,待十一有所察覺之時,一顆色澤溫潤的鵝黃彩石已經落在腳邊。

待看清那暖人的光華是源自石面上無數排列規整的稜面之時,十一猛然色變,一瞬間渾身寒毛齊豎,呼吸之間,就見彩石表面光芒大盛,而十一已經身在半空,舉臂護住要害。他雙臂才剛定位,刺目至極的白光立時佔據他所有視野,在那能斷山石的駭人巨力襲來後,十一便短暫失去了意識。

十一的記憶至此中斷,兩人聽罷互相對看一眼,皆在對方眼底看見一抹濃重的沉色。

「崩玉……竟然是崩玉。」莫予書碎聲道,面色凝重至極,隨著他話音吐畢,眼中更隱見一絲戾色。

三人心中都是同樣沉甸。崩玉並非僅限是玉,可以是任何材質,只要能夠承載虛煙兼且散逸緩慢的物質,都可成崩玉。將級以下尚無法外放煙氣,需得如莫予書與暮之流,才能夠製造崩玉。然而崩玉不過是個人煙氣外放的載體,再強也敵不過本尊出手,是以當二人聽聞面前狼藉竟是崩玉造成時,才有如此反應。

「李家家主李懋,自三十年前步入將級,至今不過寸進,如此崩玉,豈能是他李家所有。」

莫予書冷笑道,其話裡隱言是,如此崩玉,一般上品世家都絕難製出,只可能出自四閥四公或與其實力鄰近的寥寥數人之手。三人都是聰慧之人,一下子便想到許多,背後驀然掠過一股惡寒。

「莫城主不必擔憂,我已在李天成身上做下記號,時時能感應到他的所在。」十一語氣平淡道,似在訴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莫予書本有立即動身追人的打算,聽聞此言,心緒一時安定許多。他望向仍有些搖晃不穩的斗篷以及其下隱約裸露的纖細軀幹,面上的冷色不自覺淡了些許,問道,「需要多久時間?」

十一不加思索地答道,「最遲半日。」

莫予書微微頷首,隨即解開腰際劍鞘,席地便坐,道,「二位若無要事,就陪莫某一塊靜坐吧,待她傷好,便即出發。」

暮對於男人近乎威脅的話語略為感冒,但李天成顯然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絕不能放任對方逃走。既然兩人利害一致,暮也不介意稍微順其心意,虛過半日。


半日時光不過轉眼,待日光斜下,夜色漸籠之時,十一倏忽站起,骨節發出數聲劈啪脆響後,便聽她說道,「該可以了。」

兩人聞言,目光極為默契地審視向十一,見他行動間雖有一點不暢,生死搏鬥必露重重破綻,但正常跑動間應已無大礙。

莫予書將古劍重新繫回腰際,人立而起,臨行之際他猛地看向十一,那張豐神如玉的面孔忽然一笑,滿室狼藉的議廳在這一刻彷彿都明亮幾分。

「李天成如今逃走,是不顧惜底下性命,妳若欺騙莫某,則是不珍惜自己性命……」

十一不做答應,兜帽之下的面孔泰半隱沒在陰影下,讀不出他面上神情。莫予書雖嘴角盈笑,但眉眼深處卻毫無一絲笑意,任誰都明白他話裡殺機絕非僅是口舌之利。暮望著十一,見他對莫予書話語置若罔聞,腳步徐開,心中便暗自祈禱十一是真能感應到李天成行蹤。

如若不然,烏平囂派二人來此地的目的就委實可議了,暮不過想像一瞬,目中已然一片冰寒,下意識腳步略緩,拉遠與前頭之人的距離。至於真到那時候,自己究竟該站隊何方,這問題太過燒腦,他是絕對不敢去想的。

得利於崩玉一擊的傑作,消息不用多久就傳遍大半個營區,是以三人一路行過營寨,根本沒碰上甚麼阻力。眾傭兵儼然只當自家將軍出門遠遊,對三人的來去視若無睹,其中當然也有長年跟隨李天成的衷心麾下,妄圖阻攔三人腳步。莫予書本就心情不善,對那些不長眼之輩自然順手收拾乾淨,只怪李天成教導不周。

三人邁步若飛,一下便出了營寨,十一或許是真有能定位李天成的本事,時而疾走一陣倏忽拐彎,時而飛竄數百米也不見停歇,依此看來,李天成必然也在逃竄,大抵朝著西北方向深入。

戰前暮便將洛乙城鄰近地域的地圖背入腦海,略一回想就知道李天成所朝方位是一片深林,實際上已入破碎戰區邊域。林海綿延萬里,但白楊木一來不是甚麼珍稀樹種,二來雖然地域廣闊,但全部砍掉也挺費時費力,遂而人族及窮身族都放任深林在此,沒有想將其劃入版圖的打算。

深林內部除了參天巨木,還是無數巨木,想當然耳不可能有城區存在。常理想來,無論李天成是否知道三人有追蹤之法,都不應該逃向此處。李天成雖以速度見長,但畢竟實力跟暮及莫予書差了一個位階,如果兩人全力追趕,李天成跑到半途就該命殞,哪可能活著進入深林。

夜色濛昧,僅有依稀月色和星芒穿過樹梢間縫隙,落下搖曳不定的光斑。對常人而言,白天的深林就近乎如夜,更別提入夜之後。然而三人卻能憑藉腳邊若有似無的微光,飛快穿越過林蔭之間,速度較平地奔馳竟並未減慢多少。

「很接近了。」十一雌雄莫辨的聲音自前方傳來,他話音方歇,暮就注意到一邊泥地上有些凌亂的痕跡,鞋痕尚新,顯然是不久前才留下。

李天成應該是認定三人追不到此處,便不再掩飾行蹤,抑或傷勢在半日未歇的逃命後越發加劇,已經無力掩蓋蹤跡。卻不論真實情況為何,暮及莫予書見狀終於將心中大石半放,兩人手指在不動聲色間悄離腰際兵柄,如同從未有過半分動念。

十一腳步驟停的一刻,恰好將兩人舉動收入眼底,但他面色如常,一語不發地比劃一個噤聲手勢,隨後蹲踞下來,領著兩人矮步前行。三人越是深入,李天成遺留的痕跡就越是明顯,絲毫不加掩飾,兩人因而更加確信十一所領方向,沉默地緊隨其後。

須臾,沉緩至極的腳步聲就傳入三人耳裡,三人一瞬間屏住氣息,莫予書目光陡然亮起,再行數步,李天成的身影赫然出現在三人視野。

只見他腳步蹣跚,氣息虛弱,那剪裁合宜的軍裝早已看不出原先樣貌,如幾塊破布披掛身上,顯見崩玉雖是李天成所投,但他也並非毫髮無損。李天成幾乎是一步一停,一停數秒,他狀態之差已經顯然,彷彿此刻隨便一個健壯點的少年都能將他擺平。

見此情況,莫予書反而不著急上前,在他眼裡此時的李天成除非能飛,否則已跟到手的鴨子一般,死期全由自己心情決定。

此刻三人心底最大的疑問,就是李天成為何要在重傷垂危之際,隻身鑽入深林中。

三人再尾隨李天成片刻,就見一棟臨時建好的木屋出現在眼前。那木屋建造者要不水平一般,不然就是沒有久居打算,許多木條接縫處都堪稱簡陋,輕易能夠進風。然而李天成看見木屋,卻猶如大漠中飢渴難耐的旅者瞧見綠洲一般,雙眼立現神采,連腳步都不再停頓,隱有傷勢好轉之感。

三人面色各異,互視一眼後,便與李天成保持一定距離,極為默契地將各自身軀藏掩在鄰近木屋的巨木之後。

李天成終於走到屋前,叩響了身前隨意搭造的木門,便朝屋內喊道,「是我,李天成。」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只聞一道乾淨的女聲如清泉流淌,越過了木質門扉,於林間作響。

「進來說話。」

聽聞屋內之人答應,李天成臉上全是隱藏不住的喜色,待深吸一口氣後,方才覺得準備妥當,用他仍自發顫的手推門入內。

屋內毫無燈光,用通俗的話語來說,可謂是伸手不見五指。然而那只是對常人而言。

對於能拖著重傷之軀在夜晚深林中徒步數千米的李天成而言,木條破隙中射入的一線光絲,就足夠他看清屋內景緻。

屋內曠無一物,除了一張短椅,以及端坐其上的女人身影。

女人膚白若雪,身著一襲紫色輕紗,那輕紗裁工精細,俐落之餘,卻又處處能見巧思,李天成眼界低微,只能瞧出好看,卻不知單以此紗已能買下他懷中戰刀數次。

女人的五官十分標緻,眉眼深邃至極,左眼底下一點淚痣非但不損分毫美感,反而更添一股別樣風情。順著輪廓優美的鎖骨而下,是足以令任何男人為之瘋狂的豐滿胸部,纖細的腰肢,以及一雙線條勻稱的頎長美腿。

縱使以最苛刻的人族標準來看,女人也絕對稱得上絕色。

李天成一生中哪裡見過如此絕麗,目光禁不住在那兩團溫膩白肉上多停留片刻,數秒後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本來目的,連忙壓抑本能,倏忽偏轉目光。

短短幾秒,李天成背上已是冷汗冒竄,深怕自己方才目光引得面前女人一絲不快。

女人臻首輕抬,彷彿能令萬物失色的絕美面容上不見一絲波動,猶如自始至終不曾看見男人露骨至極的視線以及暗自吞嚥的口水。

她輕輕托腮,垂眸看向身前衣衫盡裂的男人,輕語道,「說吧,甚麼消息。」

李天成聞言頓時如蒙大赦,心曉對方不與自己計較,背上冷汗才終於止歇。

「回大人,此戰至今,城衛軍死傷八百,扣除臨時招募的傭兵,莫家死傷之數已過六百。」

「這點情報,犯的著你李將軍親自送來?或許那幾位信使,我該讓他們安然回去……」

女人平靜說道,待說到信使二字時,李天成低垂的目光掠過一閃即逝的怒意,女人的表情卻一派的恬靜自若,彷彿正談論著微美月色,而非一條條逝於其手的性命。

李天成心中憤然,面上卻不露絲毫,誠懇道,「大人,實不相瞞,我本想再探得莫閥明日安排,但那莫三太過敏銳,已經懷疑到我頭上,或許再過兩日,真能讓他發掘真相。」

女人聞言,神情終於有了些微觸動,一對幽深目光剎那間變得凌厲無比,李天成此刻就是低頭,都能深刻感受到女人那有如實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遊走。

「李大將軍若沒別的事,便可走了。」

李天成顯然沒料到這種答覆,一瞬間竟是愣住,待他腦袋終於運轉,雙膝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大人!大人於明崖城一役,孤身一人一刀死守城門一夜,斬敵百名之時,他莫三也不過方才能奔!大人如果有心,他莫三豈能活到現在,就算是戰前的城衛軍盡出,大人也不過喝上一盞茶的時間即可……」

任李天成馬屁拍得恰到其份,女人就這麼靜靜聆聽,不插上一句,待李天成講到喉嚨乾澀還不停止,她才終於輕咳一聲,制止了男人字字珠璣的吹捧。

「李天成,你可知四閥何以立於諸家之上,千年以來不曾淪落?」

對此問題,李天成想也不想便答道,「底蘊。」

「底蘊固然重要。四閥時年青年才俊輩出,背後確實仰仗深厚底蘊。但你可曾想過,人族脫離附庸,自畫國土之時,各家底蘊皆都相當,就是白莫季烏,初時也乾淨如一張白紙。呵,看你臉色,莫非你想說四閥崛起是恰逢時會,湊巧罷了?」

李天成本已張口,卻倏忽闔上嘴巴,沉然不語,兩頰微微泛紅,顯然是被女人最末一句說中心聲。

女人看著對方窘迫模樣,也沒打算再賣關子。

「臉面。」女人道。

李天成萬萬沒想到答案會是如此,正待深思,那乾淨純然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是高門都愛惜臉面,而是惟愛惜臉面者能踏入高門。」

女人話語猶似醒世箴言,驀然間朝男人兜頭淋下。李天成一時間難以明白,只覺隱約明瞭了一絲,但卻總是抓握不住,反而越飄越遠。恍惚之間,他的思緒漸漸難以凝聚,耳聞女人的歎息自上方傳來,卻彷彿來自更高更遠處,飄渺如一吹即散的雲煙。

「這話你懂也罷,若不懂,此刻也該懂了。」

李天成猶自跪地,此時他後頸上,一道細如髮絲的血線突兀迸現,輕輕地繞行一圈後,只聞咕咚一聲悶響。李天成的頭顱彈地兩下後,又遵循慣性滾了幾圈,最終輕輕撞到少女身下椅腳,停了下來。

李天成直至生命最後一刻,都在思考女人話裡的涵義。他臨死之際究竟有無明悟,儼然成為了一道無解之謎。

那雙飽含血絲的眼睛正定定地望向上方,甚麼狠戾陰騭,此刻都不復存在。女人忽然姿態雍容地站了起來,看著男人眼底的光芒逐漸黯淡,如將欲燙手的菸頭上最後一抹亮紅,若李天成此時仍有神智,必會為的近在咫尺的裙底風光興奮不已。

女人舉起雙手,數次舒展了久坐後微僵的身軀,才終於重新找回雙腳的知覺。待她溫柔地拾起斜倚在牆上的紫鞘長刀後,女人的眼神重歸深邃,朱唇隨之輕啟。

「都進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