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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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13
待莫予書氣勢登至頂點,那隻悠然抬起的纖手剛好停下,深絳如血的刀身終於再無隱藏地展現在三人眼中。

那是一把太刀,單是刃長就超過一米,季雪妍的身量本就不高,再持此刀立時顯得更為嬌小。女人清亮的目光落在刀身,殷紅刀刃上映著她清麗秀雅的面容,恍惚之間,女人線條柔和的紅唇似多了一點媚色,冰冷刀光在她清澈的眼瞳中無聲流轉,氤氳成一片詭秘的顏色。那本就絕美的面容,在這一刻簡直妖異的不似人間。

與莫予書身周如海如淵的氣勢相比,季雪妍卻顯得異樣安靜,彷彿只是一個過分美艷的女人,而非出身四閥的知名強者。她忽然踏前一步,步伐悠然如閒庭信步一般,徐徐邁開。

女人的腳步初時極慢,待到第三步落下,那姿態優雅的身驅忽然變得模糊,似有重重疊影相依而生,各自衍化。第一道身影陡然加速,只見紫色輕紗在空中掠過一道迅疾剪影,便消逝如風;右旁略淡一些的身影隻手擎刀,一個閃爍便來到莫予書面前,刀光驟落;在莫予書心中一緊,舉劍迎上的一刻,第三道朦朧不清的幻影漸漸清晰,終於與女人的軀體重合在一起,蓮步輕移間落下第四步。

莫予書神色一凜,古劍威壓立時將身周十米方圓籠罩在內,那持刀的身影驟然一滯,旋即被橫出的巨劍斬成兩段,化為兩縷青煙。才斬殺一道幻影,男人卻面色驚變,身子倏忽矮落之時,他眼中忽然掠過一道如雷紅芒,就見森然刀光堪堪貼著他鬢側飛過,如非男人的反應及時,此刻就不僅是幾綹碎髮被削去那麼簡單。一擊失利後,那飄渺人影毫不留戀,轉眼遁入他身後虛空。

莫予書自幼習戰,卻從未有一刻離死亡那麼靠近,那一瞬間徘迴,他彷彿嗅到了刀刃上瀰漫的濃濃死意,死意中還夾雜無數悲慟、不甘、怨恨的氣息,令人聞之作噁,面對那濃如深墨的惡意,男人不禁懷疑若刀刃再多停留片刻,他的意識會否被輾碎殆盡。

莫予書心神甫定,目光再望向女人手裡太刀,表情驀然凝重至極。

「名刀浮生……傳言被此刀了結性命之人,靈魂將被刀身囚禁,這些靈魂一時仍存有自己的意識及想法,但隨即會被戾氣和殺意沖刷乾淨,成為持刀者乖巧的魁儡。成淵公當年初晉玄王,就曾憑此刀與龍族大長老延霄戮戰數日,不露敗象。哈!季閥倒真是看得起莫某,要不乾脆叫成淵公親自動手!」

話到後來,男人冷峻的臉上已是掩藏不住的怒意,眉眼中盡是譏誚。莫予書本就知道自己不敵,但想自己領域配合古劍施展,估計還能撐上幾回。古劍雖然來歷非常,但與名震天下的浮生相比,孰強孰弱一目瞭然,季雪妍本尊還未出手,就已經逼得自己險象環生,至於她全力出手究竟是何威力,莫予書根本不敢想像。

以季雪妍的輩分及實力,對付莫予書就足以落人話柄,更別提武器還是赫赫名刀,可以說毫不顧及顏面。但面對男人諷意明顯的發言,季雪妍的表情依舊恬淡無波,似根本沒聽見男人聲音,如鏡如綢的黑髮隨著她步伐輕輕晃盪,依循著統一頻率,未有一絲混亂。

生死一線,莫予書方才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女人及三道幻影身上,這時才注意到身旁暮與十一仍在,沒有趁隙逃走。他立時就欲破口大罵,但話才到口隨即醒悟,以季雪妍手持浮生,但凡不是與她實力相近之人,都絕無可能自她眼下走脫。

想明這點,他目光忽然平靜下來,再望向女人之時,那雙淡藍色的眼瞳彷彿已將一切看淡,靜無波瀾。

「前是死局,後無退路,不知烏少意下如何?」

莫予書的話音低沉,隨著話語出口,他身周狂狷如實質的煙氣徐徐收斂,慢慢收攏成一層薄如蟬翼的白色罩子。男人的目光清冽,追隨著浮跳的刀刃微微挪動,那英俊神奕的面孔此刻一片平靜,配合其口中話語,竟有股說不出的灑然壯意。

莫予書的話語隨即迎上一聲刀刃離鞘的錚鳴,他點了點頭,心中略感寬慰,在這一刻暮敢於直面生死的勇氣,不論其真實真份為何,都已經贏得了他的敬重。

這是一場沒有公平、榮耀可言的戰鬥,兩人眼裡都看不到一絲勝機,那絕美的身姿只意謂深沉的絕望。這是一場無人知曉、亦不足為道的戰鬥,待女人離去後,真相便不復存在,莫閥上下縱有滿腔怒焰也將無處宣洩,最終李家遭受遷怒,季閥則安然無事。

這是季閥早已寫定的劇本。

季雪妍望著兩人眼底漸濃的決意,手裡的太刀驀然如雷刺出,她的身影在那一刻忽然籠上淡淡青霧,變得晦暗不清。眼看女人身影陷入霧中,暮忽地心生警戒,下意識出刀護住背後要害,黑刀甫才停頓,一道沉猛至極的力道就倏忽而至,震得他上臂一麻。手上麻意未消,暮猛然回身,女人衣袂飄飛的身段和深絳如血的刀鋒赫然在目,接著那隻白如凝脂的纖手輕輕遞出,刀光倏然一分為五,竟一瞬間鎖定在五處要害上!

暮心中大駭,女人的出刀速度超越他平生所見,那片片刀光快得異乎尋常,殷紅欲滴的刀鋒彷彿抹去了空間,一轉眼就出現在他的雙眼、喉、心、腹處。面對那無分先後、迅若流星的刀影,暮瞬間就判斷出難以盡防,黑刀猛然格開瞄準雙眼的攻勢之際,他借力身形暴退,身軀即時在半空扭轉成一個怪異的角度,一道刀光旋即劃開他胸前布料,緊挨著胸口飛過,另一道刀光卻是避無可避,猛地刺入男人小腿之中,隨著女人手腕輕旋帶出一團血肉。

季雪妍眼看自己必殺一刀竟只在男人身上留下一個淺洞,面上微現訝異,足見女人對己身實力的無比自信。暮尚來不及檢視腿上傷勢,那迅如奔雷的刀光又已然殺至面前,根本不給人喘息空間。暮橫刀抵架之際,餘光猛一掃另邊戰場,就見莫予書正與身周一道道灰白幽影纏鬥,那些幽影不論速度力量都遜於場上三人,但以五攻一,加上那飄忽不定、難以預測的攻擊軌跡,應對難度並不比直接對上季雪妍少了多少。

十年雪藏,多少人都曾懷疑這位傾城傾國的一代天才早已名不副實,甚或殞落多年,只是季閥礙於顏面或政治考量而未漏風聲。而此刻,莫予書身為一閥天驕,暮又與其實力相仿,季雪妍卻憑一己之力強壓二人,還似行有餘力,其真實戰力如何已無須言說。

不過幾下呼吸間,兩個男人身上均都掛彩,莫予書還算好的,那薄如蟬翼的護體煙氣尚能擋下虛影的部分攻勢,然而暮對煙氣的領悟明顯還不到家,他的身體隱約記得煙氣外放的感受,意謂自身過往實力已及人將,但每當他試圖感受體內煙氣洪流,欲將其釋放體外之時,卻總感到自己體內有一股反向牽引的力道,將奔流如瀑的煙氣一下子抽空,只留給他一片空蕩。

沒有虛煙護甲,浮生落下的每一刀都可能致命,暮只能倚仗極為優異的格檔及閃避技巧與對手周旋,然而面對季雪妍如此級數的對手,一味防禦的下場就相當於開始了死亡倒數,暮身上無數大小不一的傷口正是最直接的證據。

暮自然知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女人的攻勢如暴風肆虐,層層不絕,他單是閃招都已經十分勉強,更遑論要主動進攻。女人每一刀落處的傷口除流血外,還有一種奇異的痠麻,那麻意不知從何而來,但當最早的一批傷口周圍漸漸失去知覺,他才醒覺到情況的嚴峻性。

正當暮苦思如何打破僵局,與其相對的季雪妍卻暗中心驚,她原先根本沒將暮放在眼裡,只知男人是烏閥派來,未曾想過這個名聲不顯的男人竟能扛下自己兇猛如潮的攻勢,雖說是勉力為之,但也遠遠超出她的預料。雖一瞬詫異,但季雪妍心知,四閥一直都暗中培養著效忠於己的影子,專門處理一些見不得光、卻必須存在的髒汙,面前男人估計也就是那樣的一類人。

季雪妍心有猜想,動作卻沒有一絲停緩,只見紫色輕紗下露出的一截白皙小臂飛晃之快,早已化為殘影,那一片若忽隱現的白玉本該引人遐思,然而暮單是尋隙避退就已經分身乏術,根本無暇欣賞旖旎風光。季雪妍身姿如風,出刀如雷,縱然暮身法卓絕,但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也只能些微延緩落敗的速度,看不見一絲勝機。

季雪妍彷彿沒有力竭的一刻,刀光綿延如浪,那猶如鮮血凝煉而成的刀身在女人手中飛轉無痕,此時若有尋常高手在旁,他眼中也只會瞧見暮臉上逐漸凝重的神色及其身上越發見長的傷口,除此再無其他。

如此快刀,暮忽然明白以李天成之能何以臨死之際竟毫無反抗之意,然而想明此事對戰局並無絲毫幫助,眼前女人確實是他生平所遇大敵,且不論女人與莫予書的談話內容,單從她隻身強壓二人的表現,足見其非同一般的強悍戰力。

面對那肉眼難辨的刀光,暮儘管凝神以對,甚是不惜以要害負傷來引誘對方攻擊,只為抓到一瞬間的反擊時機。然而一切都成無用之功,季雪妍幽如沉淵的雙眼彷彿已看透他一切想法,對那些略顯刻意的破綻視而不見,只是出刀綿延不絕,面色平靜如萬古恆然的冰川。

季雪妍可非初晉將級的新手,暮自不認為能輕易騙到她上當,但當女人一次次略過他精心露出的空隙,毫無猶疑地攻向異處後,一股難以名狀的寒意漸漸滲透全身。

兩人鏖戰正酣,興許是內心漸冷,抑或遍布各處的傷勢終於作用,只見暮旋身避過那散發不祥光澤的刀鋒後,揮刀格抵的動作忽然出現短暫至極的滯澀。

季雪妍何等實力,豈會漏看那一閃即逝的破綻及男人臉上隨之掠過的灰敗,不容半點思考,她數十年遊走在強者刀尖上鍛鍊出的身體反射一瞬間凌駕思維,白如凝脂的纖手在空中猛然折轉,朝暮此刻全無設防的側腹猛襲!

深林中原先僅見稀薄星色,女人手中浮生卻驟然發出妖豔無比的紅光,一時將四方老林都染上一片詭異慘色,異光方起,一團濃稠如實質的死意霎時瀰漫刀身,那死意即出,暮立時感到渾身止不住的冰冷,意識頓覺生澀,在他雙眼初見那團如墨濃黑的一刻,他眼眸中的光亮竟倏忽黯淡失色,似墜入無底深窖。

那是一股源於靈魂的恐懼,但凡是生人便難以違抗的畏死本能。

只一瞬失神,暮便強自壓下了發自靈魂的顫慄,意識重回戰場,但對如二人一般級數的強者,往往僅需要一瞬間的契機即可決定勝負。

那纏捲著濃郁死意的刀刃覷準了對手目中失色的剎那,浮生如一道黑色驚雷憑空驟落,與女人白淨無瑕的纖手形成強烈對比。當鋒利刀刃破體,濁沌黑氣一時如最殘虐的侵入者終於攻破城門,挾兇戾之勢齊鑽入暮的身體!

黑氣入體的一刻,暮感覺全身忽如沉入飄滿浮冰的極地冰洋中,死意似一條滑膩冰冷的大蛇緩緩爬過他的軀體,所過之處盡都麻木。他聽到無數敗在此刀之下的亡魂臨死一刻的乞求及不甘的怒吼,那一聲聲哀鳴並非在他耳邊,而是未經他受允就猛地響徹在他的四肢百骸。縱然暮擁有強悍過人的定力,但在那如淵如海的無窮惡意麵前,他的意識就如誤入驚滔中的一塊卵石,不消幾次沖刷便不復存在。

浮生的兇名顯赫,卻鮮有人知曉此刀來歷。此刀究竟由誰而鍛,最終為何落入季閥手中,季雪妍縱多次詢問,但一向對她最是疼惜的成淵公依然諱莫如深,只簡略交代了浮生的能力,除此便無其他。

季雪妍自繼承浮生以來,對敵不下百人,外界乃至三閥內部之所以認為季雪妍正潛心閉關,只因根本不曾聽聞過此些爭鬥。

原因也簡單,那些近來曾與季雪妍爭鋒之輩,不論老幼強弱,其中不乏有與其實力相近者,均無一人自她刀下生還。

在季雪妍眼中,操縱亡魂的能力僅是錦上添花,浮生真正強悍之處,卻是連她都耗費數個月才適應,能懾人心魄的濃烈死意。那死意效益自然與對手心性的堅毅程度相關,強者如暮會陷入一瞬失神,將級以下的神識卻會立時被吞沒抹盡,再無逆轉可能。季雪妍雖自負於卓絕實力,也心知僅憑她自身能力可還不到能睥睨群英的地步。如是戰績除仰賴她本身之能,浮生那怪異至極的能力也居功厥偉。

季雪妍眼看著濃如滾液的死意鑽入暮的體內,另一端莫予書仍與五道幽影周旋不休,靜若冰川的容顏浮上一絲極淺的笑意。她美目輕轉,一旁隱身於暗處的十一也落進了視野內,當今之際已無人能再起一絲風浪。

然而不知為何,她的心緒始終無法平定,直覺告訴自己似還忽略了甚麼,但眼前的現實卻一再否定內心那沒有憑據的直覺,兩者互斥的結果,造成了季雪妍沒來由的內心微盪。

面對那細若游絲的異樣感,季雪妍心知死人才是最沒有威脅的對手,遂不作他想,欲一刀先將暮了結,轉頭再收拾莫予書。

季雪妍那白得近乎炫目的手臂猛然發力,預想刀鋒應該瞬間深入腹腔直至捅破男人的內臟,然而她只感到手中回傳一股無比黏滯的阻力,任憑她如何使勁都無法將刀身移動分毫。於是女人驀然調轉目光,隨著她目中焦距重凝,那張精緻絕倫小臉上的笑容陡然凝固。

暮的側腹被浮生貫穿處,表面早已不再是原先顏色,而是變為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烏青色,周圍甚至出現一塊塊深紫色浮斑,看上去恐怖至極。成團濃黑如墨的死意此刻正瘋狂湧入那傷口,其湧動速度之快,纏捲刀身上的黑霧竟都因此淡上幾分,能依稀看到底下深紅色的刀刃。

季雪妍見此情景,淡如雲煙的黛眉非但未曾舒展,反而微微皺起。季雪妍雖能夠催動浮生的死意,但還僅止於能收能放的程度,換言之,她還無法自如控制侵蝕過程中的死意,如是洶湧的死意並非她的傑作。

且與她過往記憶相比,死意這回侵蝕的費時實在太長,也不曾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蜂擁躁動過。

一絲難以言明的不安悄然自季雪妍心頭升起,她腦中思緒飛轉,目光片刻不移地落在死意正任意穿行撕咬的傷口,那一雙足以令任何男人見之沉淪的幽深目光,在眼底一道閃掠而過的精光後,竟剎那變得凌厲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