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本章節 5514 字
更新於: 2022-07-13
「我會帶妳逃跑的,一定會。」
下著雨的天,渾身溼透的男孩如此對女孩說著。
女孩縮在階梯前,沒有被衣服遮蔽的皮膚布滿瘀青和刀傷,一張白淨的臉龐上有著大片紅腫與傷痕,時不時還會滴下血來。
女孩抬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男孩,問:「真的嗎?」
「嗯!」男孩用力的點頭。
女孩露出微笑,即使這樣的動作會牽扯到傷口「好哦!我相信你!」
她如此相信容湛羲的話,一如她總是相信容湛羲所有的言行。
容湛羲是她走在這條名為天才的灰暗道路上,唯一的光。
而她是容湛羲在因年少輕狂,因為覺得手足礙眼且厭煩而拋棄妹妹後,陷入無限痛苦與自責中,那唯一一道能夠喘口氣、能夠放過自己的出口。
他們是青梅竹馬,是最了解對方的人,同時也是彼此的救贖。
所以她能在父母步步逼迫以及壓得令人喘不過氣的精神與身體虐待和情緒勒索下,繼續努力的活著。
而容湛羲能在劇烈的良心與眾人的指責下活著。
他們互相扶持,互相依賴。
她按照著所有人的期望,壓迫著自己榨乾最後一絲希望。
她不了解,為什麼只是比一般人聰明一點,就要踏上這麼痛苦的路?
在外面,她永遠穿著長袖來遮蔽她身上的傷口。
並不是怕人發現,而是每當她說出實情,沒有人會相信她。
怎麼可能會有父母狠心對待自己的天才小孩?
一定是孟昱蕎在胡言亂語。
而這件事傳回孟家,孟昱蕎只會得到更慘的對待。
久而久之,她再也不說話了。
如果人生不能自己做主,那麼這樣活著又有何意義?
在寂靜的黑夜裡,孟昱蕎無數次的想要自殺。
可是當她將窗簾套上自己的脖子的剎那,她的腦海裡總想起容湛羲的面孔。
容湛羲是唯一相信她,無條件包容她的人。
他會拉著孟昱蕎跑出那令她難以呼吸的家,帶她去附近的沙坑玩個半天,帶她去河邊抓魚,躲在公園的大象溜滑梯底下交換秘密,帶她回自己的家裡吃點心、看電視。
那是孟昱蕎在這無光的時間裡,唯一可以笑得純粹開心的時候。
「我會帶著妳逃跑的,一定會!」
溜滑梯底下,容湛羲緊緊握著孟昱蕎的手,如是地說著。
他們有著最親密的關係、最純粹的感情,以及毫無保留的依賴。
在孟昱蕎心中,她對於容湛羲一直保有朋友以上的情感。
是愛嗎?
似乎太過俗氣。
他是她的希望,是她活著的堅持。
她深信著容湛羲,能夠帶她逃離這可怕的牢籠。
一直都相信。
*
可是她還是錯估了。
容湛羲並非她想像中的那般勇敢,而她也並非自己想像中的堅強。
在她12歲升上大學的那年,她的生命成了無限的地獄。
她被父母親成天地羞辱、責打、虐待,被貶成一無是處的人。
因為她沒有選擇外科醫生這條路。
僅僅這個原因,她就被她的親人狠狠的凌虐。
說她給家族丟臉,讓他們臉上無光。
呵,真好笑,說的自己好像有為家爭光一樣。
況且,他們孟家就只是一個小家族,何必搞得像古代世家那樣?
說白了,還不是為了自己。
有一個當外科醫生的女兒,強過當心理醫生的女兒,是吧?
在外能夠炫耀,對裡能夠順理成章拿錢養老快活,多方便。
可是,孟昱蕎不是那樣任人擺佈的人偶。
12年,她從未有過自主的人生,她厭倦這樣宛如傀儡的生活,所以她要反抗。
當然,這是以卵擊石。
因為對方是自己的父母,是血濃於水的親人。
要換作他人,她或許還有一絲勝算,可是父母,她無疑落敗。
四年,她被欺凌了四年。
她就這麼靜默地看著父母在她面前發瘋四年。
對於他們、對於這個世界、對於人性和慾望,她失望透頂,也怨恨透底。
那彷彿是長久積累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如同垃圾般一疊疊的堆砌上去,終有一天就會崩塌。
而那天正是她16歲的生日。
父母依舊在她面前,不斷數落羞辱她。
不斷地喃念著如果沒生出她這種敗家子就好了。
呵,可笑,也不知道是誰敗家?
她很想回嘴,這兩個人捫心自問,他們何曾盡到做父母的義務了?
上輩子她究竟欠這兩個人多少債,要讓她在這一生還他們這麼多?
她無動於衷的表情,似乎激怒了那兩人心底可笑的自尊心,那個名為母親的女人揚起手中的菜刀,對著自己砍了過來。
而她的腦海,在某一個瞬間,就突然空白了。
等到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戴著白色手套,手裡拿著手術刀,穿著白色的長袍。
她成為父母最想要她成為的樣子。
可是她卻站在血泊中。
腳邊躺著的,是父母的屍體。
他們睜著眼睛,死不瞑目,臉上凝固的是死前最驚恐與不解的神情。
那兩個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死了,被她殺死的。
雖然沒有記憶,但她覺得,那應該是很爽快的感覺吧。
孟昱蕎木然地看著他們,很久很久都無法回神。
然後她笑了。
笑得輕鬆愉悅。
孟昱蕎仰頭放肆的大笑,她從來沒這麼開心過。
真好,不用再受到這可怕的折磨。
她笑得如此歡快。
「昱蕎…?」細碎的聲音飄盪在空中,令人聽的心生不忍。
孟昱蕎停止大笑回過頭,沾染艷紅的外袍隨著空氣的流動而輕輕帶起,十分淒美。
容湛羲站在門口,一臉慘白的看著她。
「湛羲?」孟昱蕎歪了歪頭,她瞇起眼睛,臉上浮現出歡快的微笑,襯著沾著鮮血的面頰,顯得如此駭人。
「湛羲…我殺死他們,我殺了人。」孟昱蕎彷彿跳針般的不斷說著,她看著容湛羲:「我們能夠離開了,是嗎?」
容湛羲看著她,久久不說話,但孟昱蕎從容湛羲的眼裡讀出了恐懼。
他…怕她嗎?
孟昱蕎往前踏了一步,容湛羲驚慌的倒退了一步。
剎那間,巨大的失落感與怨懟衝上她的心。
「你,怕我嗎?」孟昱蕎輕聲地說著。
容湛羲顫抖的張著嘴,似乎費了畢生的力氣才擠出話語:「昱…昱蕎,為什麼要殺他們?」
「我不知道呀」孟昱蕎搖搖頭,她的笑容仍是那樣單純愉快。
「我只是覺得,我受夠他們了。」
「昱蕎…他們是妳的家人,是妳的父母。」
「那又怎樣?」孟昱蕎彷彿被容湛羲的話激怒,她的音量倏然增大,語氣裡的愉悅和欣喜也消失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熊熊怒火。
「他們哪裡像我的家人了?就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所以打我罵我想殺我我都要忍是嗎?」
「昱蕎!」容湛羲往前踏了一步,皺著眉喊:「無論他們怎樣對妳,妳都不該殺他們!妳沒有權力去剝奪任何人的生命!」
聞言,孟昱蕎沒有立即反駁他,她只是直直地看著容湛羲,很久很久,最終吐出一句話:「湛羲,你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容湛羲微愣。
「你說你要帶我走的,而我也是靠著這句話活了下來。」孟昱蕎再次笑了,可是她的眼淚也從眼眶裡輕輕地滑落。
「現在,你要履行承諾了嗎?」
容湛羲看著她,臉色蒼白,眼眸裡淨是恐懼與不可置信。
彷彿他在看一個瘋子。
他不斷的倒退,一步兩步,然後轉身猛的拔腿逃離。
孟昱蕎睜著眼,就這麼看著容湛羲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
為什麼?
為什麼容湛羲要逃跑?
他忘記他的承諾了嗎?
洶湧的恨意和背叛感如同岩漿般從她的心底湧出,同時也帶起那壓在心中深處,某一個狂暴因子。
孟昱蕎感覺她的世界瞬間崩潰。
為什麼…所有人都要傷害她?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孟昱蕎蹲下身,緊緊抱著雙臂。
好冷。
被人拋棄的感覺,好冷。
血沾在自己身上,好冷。
對未來失去希望,好冷。
彷彿是墜到冰窖中,失去所有溫度與希望。
她會一直沉淪在這裡吧。
然後就會被抓走,接著判刑。
她涉及殺人,可是未成年。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就在這裡消失不見。
反正也不會有人在意。
『既然妳撐不下去,那就換我來主導妳的生活吧。』
『畢竟,妳不是還想繼續活下去嗎?』
剎那間,有一道聲音在她心裡呢喃著。
那是誰?
孟昱蕎不知道。
但她只知道,那個人此時是她唯一的救贖。
容湛羲走了,她不能再依賴他。
她要為自己找到活下去的道路。
反正也沒有什麼東西能令她留戀。
『好。』她在心中應允。
然後,她就什麼也不記得。
10月06日,是孟昱蕎誕生的日子,也是賴希蕎第一次出現的時候。
時間,凌晨3:49。
*
容湛羲坐在餐桌前,十分認真地看著報紙。
最近這座城市似乎不太安寧,好幾個人相繼失蹤。
而問及每位最後一個目擊到失蹤者的證人總說,那些失蹤者最後的蹤跡都是在市中心的商圈出沒。
對此,容湛羲的心中有一點不安。
不知為何。
「喂!」無奈的叫喚聲引起他的注意力。
容湛羲抬起頭,看著站在廚房門口的滕維旬:「幹嘛?」
「我說容先生,你好歹也過來幫我一下吧?坐在那裡像話嗎?」滕維旬一手拿著鏟子,一手拿著鹽巴,沒好氣的說著。
容湛羲歪了歪頭,問:「可是我記得有人曾經說過不讓我進廚房,所以我才待在這裡。」
他口中說的『有人』差點被口水嗆到。
「誰叫你笨手笨腳的!不會煮飯開火就算了,連拿個調味料都可以打破盤子,真是敗給你好嗎?」
容湛羲不否認,聳了聳肩:「所以囉,我還是乖乖坐在這裡,不要添麻煩比較好。」
「你至少也來把早餐端出去吧!」
容湛羲嘆了口氣:「好吧好吧,但等等如果我不小心撞到什麼可別又再罵我。」
「這不應該是你需要小心一點嗎!」滕維旬瞪了容湛羲一眼,忿忿地嚷著。
容湛羲回予燦爛的笑容,然後站起身。
「噢」他皺了皺眉,手下意識捂著自己的腰。
「幹嘛?」滕維旬挑眉。
容湛羲對他露出苦笑:「腰痛」
「最好」
「是真的,你昨天很不溫柔。」容湛羲微微揉著腰,一本正經地說著。
滕維旬撇撇嘴:「我給過你機會,你自己不把握,現在又要怪我太粗魯?」
這句有些語焉不詳的話,瞬間卻讓容湛羲炸毛:「拜託,你直接在陽台上說那些話不嚇死人才怪!」
「我以為你不會在意。」滕維旬聳聳肩。
「在不在意是一回事,你突然說做就做,誰不會被嚇到!」
滕維旬剛要回嘴,卻突然頓了頓,然後他的目光越過容湛羲,溫聲的開口:「蔚琦,妳這麼早就醒來了啊?是我們太大聲嗎?」
容湛羲一楞,他回過頭,看著長髮披散,有點衣衫不整的周蔚琦站在客廳連接房間的通道上。
她蒼白的頸子上有一塊十分顯眼的紅印。
容湛羲下意識低下頭,不讓自己的眼神對上她的。
「沒有被吵醒,自然醒的。」周蔚琦走上前,繞開容湛羲,逕自來到滕維旬的面前,輕輕展露出微笑:「哥今天早上煮什麼呢?」
「高麗菜蛋」滕維旬拍了拍周蔚琦的頭頂,然後將手中的東西往旁一放,替周蔚琦扣好上衣最上面的釦子:「妳又亂扣衣服。」
「因為哥會幫我扣好。」周蔚琦不甚在意的笑了笑,等到滕維旬幫自己整理好衣服,她道:「要幫忙嗎?」
「不用,妳去餐桌等我就好,湛羲會幫忙。」
周蔚琦頓了頓,片刻後,她輕聲地吐出:「是嗎?」
「是。」滕維旬拍了拍她的肩:「去坐好吧。」
周蔚琦勾了勾嘴角,她回過身,看了容湛羲片刻。
容湛羲仍然低著頭。
周蔚琦走至餐桌前,坐了下來。
容湛羲還是低著頭。
平常兩人在家中,總會刻意避免共處一室,更不會說上話,周蔚琦總是有意地避開她的親生哥哥,而容湛羲則對周蔚琦有深深的歉意。
兩人之間宛如有支乘載巨石的天秤,誰先傾斜,換來的就是被砸死的下場。
今天卻好死不死在早餐時間碰上。
幸虧還有滕維旬,不然容湛羲鐵定不知道該怎麼和周蔚琦相處。
他真的很遜。
明明自己是她的親哥哥。
「你站在那裡幹嘛?還不過來幫我?」滕維旬對著杵著不動的容湛羲喊著。
容湛羲微微一抖,最終抬起頭快步走進廚房。
等容湛羲完全步入廚房後,滕維旬將門一拉,將客廳和廚房隔絕開來。
「幹…幹嘛?」有了上次的經驗,容湛羲很害怕滕維旬下一秒會語出驚人。
似是察覺他的想法,滕維旬似笑非笑的說:「放心,我沒那麼多精力」
語畢,他扯過容湛羲的手,拉起他的袖子。
衣袖底下,交錯著許多大小不一深深淺淺的刀傷,有已經結痂或痊癒的疤痕,還有一些是正在長肉的淺粉色刀痕,不過最顯眼的,是覆在最上層,靠近手腕,十分新鮮的傷口。
絲絲鮮紅因為滕維旬的擠壓逐漸溢出。
「喂!會痛!」容湛羲抗議。
滕維旬盯著傷口片刻,最終放開手,面無表情地說:「把早餐端出去吧。」
容湛羲默默拉下袖子,看著滕維旬熟練的將早餐煮好,然後幫忙端著盤子出去,坐定位。
難得三人一塊吃著早餐,但在席間卻悄然無聲。
約莫十幾分鐘後,周蔚琦率先打破沉默:「哥今天要去診所嗎?」
滕維旬聞言,點點頭:「對呀」
滕維旬大學時讀的是獸醫系,雖然沒有讀完,但憑他過人的天賦和精湛的技術,仍然能夠擔任起一名正式獸醫的責任,甚至能夠自己開診所,做的是有聲有色。
「我今天也要去孟醫生那裡,原本想說哥沒有上班,能不能幫我買飲料呢。就是你上次買的那一家。」周蔚琦抓著滕維旬的手臂,親暱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來只好等下次囉。」
「後天我休診,可以幫妳買。」滕維旬寵溺的拍了拍她的手,接著他瞥向容湛羲:「不過湛羲今天沒有上班呢,如果妳很想趕快喝到,要不要請他去買?」
容湛羲一聽,差點被剛吞下去的高麗菜噎到,然後沒用的咳起嗽來。
「是嗎?」周蔚琦看著容湛羲,用聽不出心情的語氣問著。
容湛羲感覺到兩人的視線都在他身上,但他不敢抬起打從開始吃早餐就一直低垂的眼睛。
空氣在瞬間凝滯。
容湛羲不語。
最終,還是滕維旬打破寂靜。
「可能湛羲還有其他事情要忙,後天我去買吧。」滕維旬揉了揉周蔚琦的長髮,微笑地說。
「謝謝哥。」周蔚琦漾起燦爛的笑。
「好了,快吃早餐吧!」
直到早餐吃完,將空盤放回洗碗槽,容湛羲再也沒跟周蔚琦對到眼。
他一邊洗碗,一邊自嘲的勾起笑。
總是如此,但他毫無怨言。
他不該奢望自己和周蔚琦有任何交集。
他可是罪人呢,有什麼資格能和周蔚琦說話?
待他走出廚房,滕維旬已經出門了。
周蔚琦仍坐在餐桌前,正在看著容湛羲剛剛閱讀的報紙。
容湛羲頓了頓,最終決定繞過餐桌,打算回房待到周蔚琦出門為止。
「這座商圈,最近很多人失蹤呢。」倏然,周蔚琦突然開口。
容湛羲一愣,但他沒有轉身,只是停下來。
「我記得哥哥不是在這附近的咖啡店當服務生嗎?」周蔚琦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容湛羲不語。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周蔚琦。
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落荒而逃的躲回房間,還不小心失手讓房門關上時太大聲。
他痛苦地閉著眼縮在床上,抱著頭。
無論他怎麼想怎麼做,他都無法正視周蔚琦。
他沒有權利面對他的妹妹,更不敢接收來自周蔚琦的任何交流。
他到底該怎麼做?
容湛羲緊緊縮著身體,抓著被單。
無助感與徬徨宛如海嘯般幾乎要將他吞沒。
他睜開眼,看著放在床頭的美工刀。
出鞘的刀片上還沾著半涸的血跡。
那彷彿有某種魔力,誘使他伸手去拿。
等到他回過神時,他的左手臂已經割出一條新的傷口。
頓時,他覺得舒坦多了。
他這樣的人啊,就該好好的被千刀萬剮。
隨著血液的流淌,他的意識也跟著一起被帶進黑暗中。
他做了夢。
一場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