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牧者之騎士與小山城之國的公主(4)

「他的狀況如何？」

夜晚，在布魯斯邊境侯的城堡裡的一間豪華客房裡，喬治‧布魯斯準侯爵悄悄地推開門走進客房裡，並對坐在床沿邊的妻子──二十歲的瑪莎問著男子的情況。此時的男子已經得到來自城堡內醫師的治療，全身上下有大量部位都被繃帶給覆蓋，有些傷勢嚴重的部分還稍微染上點點鮮紅，但是至少目前傷口都已經止血、情況也都穩定下來。

而瑪莎聽到自己丈夫的詢問後，並沒有將視線從正在床上沉睡著的男子身上移開，只是開口小聲回答道：

「總算是睡著了……他真的很堅持，堅持地抓著我的手、說要告訴我他的過去，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是要交代遺言了……」

「……老實說，以他的傷勢，說是要交代遺言我也能夠完全理解，只不過他還是撐過來了……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

「了不起嗎……」瑪莎此時笑了笑，說道：「這句話可千萬不能讓他聽到，不然他可是會得意忘形起來的喔？」

「我想……以他所做的這些事情，就算感到自豪也完全沒有關係吧？」喬治微笑地說道，而瑪莎則是不自覺的握緊了男子那平放在棉被外的手，並說道：

「是啊……一點都沒錯……」

看著瑪莎那一臉複雜的表情，喬治伸手輕輕地撫摸了對方柔順的長髮，並說道：

「他會沒事的，他現在只是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你不用太過擔心。」

「……我知道。」瑪莎此時轉頭對喬治說道：「不好意思，時間也不早了，我知道你是來提醒我該去睡了。但是，你先去睡吧？我……想要再陪他一陣子。」

「……知道了。」說著，喬治輕輕地在瑪莎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接著便轉身離開房間。走出房間並關上門後，喬治不忘囑咐守在門外的守衛與女傭隨時注意房間裡的狀況，若是有任何問題立即通報。

而就在自己的丈夫離開後，瑪莎這才又將注意力放回到沉睡中的男子身上，她看著男子那佈滿傷痕的臉，內心不禁一陣酸楚，淚水似乎差一點又要從她的眼眶流出。

男子在被醫療班給抬進城堡後，堅持在接受治療的當下向布魯斯侯爵以及瑪莎夫妻兩人報告有關帕彌爾王國的情況，也就是在那時候，雖然早已經有預感，但是瑪莎還是確切的認知到自己的父母與姐姐們都已經不再的事實。

而且，自己所出生的地方，那個被群山環繞、放眼望去滿是森林、河谷與雪山的小山城，也已經不存在了。

男子報告了帕彌爾王國的覆滅，訴說了那一晚所發生的事情，講述了查克臨死前的寄託，以及自己這一路上的經歷。當然，他也告知了在場的人，關於那些讓帕彌爾王國一夜覆滅的人，如今已經被他安葬在靠近佛格朗山脈入口山路旁的土堆中，若是需要任何物證的話，只要去那個土堆就能找到他們的屍體。

最後，他像是再確認什麼一般的、眼神緊緊盯著瑪莎那流著眼淚的擔心面孔，手無數次去觸碰、輕撫著對方的臉頰，就像是在確認對方是否真的平安無事。

這樣的行為在重複了數便後，男子這才徹底昏死過去。

但是，雖然男子在治療後處於昏迷的狀況，他卻又時不時的甦醒過來，並對一直守在身邊的瑪莎訴說一個他從未跟任何人說過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早在瑪莎誕生以前數十年、男子也才不過十幾歲的時候的故事。那是一個有關於為了追求夢想與更好的生活而遠走他鄉，最終得到了一切卻又同時失去了一切的故事，要是用男子自己的說法來解釋的話，大概就是一個「狗屁爛事」罷了。

沒有英雄，沒有傳說，更不是什麼傳奇，就只是一個發生在很久以前、男子親身經歷的「狗屁爛事」而已。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你當初會那麼排斥跟任何人交流的原因嗎？」看著男子的睡顏，瑪莎喃喃自語地說道：「當時的我還認為你只是因為出身地位而感到自卑而已，沒想過你竟然經歷過這種事情……」

瑪莎緩緩地爬上了床，並在男子的身邊側身半躺著，她始終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完全沒有鬆開。也就在這時，瑪莎感覺到自己的視線有些模糊，淚水終究還是無法被壓抑下來，開始佔據她的眼眶與視線。

「你明明經歷過那麼多事情，當初聽到我說你很自卑的時候，你為甚麼不跟我坦白呢？你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聽我單方面的責怪你呢？若是你當時跟我坦白，我又怎麼會……用那麼過分的言語去刺激你……」

瑪莎一邊說著，淚珠也一邊一點一滴地落在床單上，她繼續說道：

「你明明自己揹負著那麼沉重的東西，卻仍然願意陪我一個小鬼玩鬧……成為什麼騎士……然後現在，又為了一個與小孩子玩耍時的口頭承諾，費盡千辛萬苦來到這裡……」

說到這裡，瑪莎終於忍不住內心的情緒，她突然伸手作勢用力（其實動作很輕）的打了男子一個巴掌，然後整個人趴倒在男子的身邊，緊緊抱著對方痛哭了起來。

「假如你在前來的路上死掉了怎麼辦……你不是不想再重蹈年輕時的覆轍嗎？那你就應該更加關心你自己才對啊！你以為你冒著生命危險最後犧牲自己來保護我，我就能夠幸福的活下去嗎！？你認為這是你的朋友希望看到的結局嗎？看到你慷慨就義、以性命作為代價來贖罪！？……笨蛋，你真的是！……真的是一個大笨蛋……」

瑪莎繼續哭喊道：

「說實話……我真的很期待你的到來，因為我知道你就是那樣的人……但是，若是你只是為了來看我一眼、確認我安全後，就這樣死掉的話……我也活不下去啊……你究竟把你自己的命當成什麼了啊……」

「……當成工具。」

一聽到自己的自言自語竟然有了回應，瑪莎有些驚嚇的抬起頭來，這才發現男子那原本一直緊閉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經微微睜開了一些。瑪莎看到男子甦醒過來後，立即慌張地一邊想要起身一邊說道：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們上一次這樣躺在一起，是在你出嫁前不久的時候吧？」男子此時開口打斷慌張的瑪莎，並緩緩說道：「我記得……那一晚的夜空沒有半片雲遮擋視線，整個星空就如同沙畫一樣在我們的頭上緩緩流動……你還記得嗎？」

「……怎麼可能會忘記。」此時，瑪莎稍微冷靜下來之後，她便又緩緩地躺了回去，而男子則又繼續說道：

「我原本……打從那件事之後，就沒有打算要結交任何朋友，甚至是去認識任何人，因為我害怕當時的事情重演……我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留在原地等死，自己則去追逐那毫無意義與實體的東西……我很害怕我又犯下同樣的錯誤。」

男子繼續說道：

「但是，你……一個性格潑辣、毫無教養可言的貴族女孩，卻就這樣輕易的突破了我多年來的心理防線，成為我在那件事之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因此，當那一晚、帕彌爾王國消失的那一晚，我就知道自己必須得踏上這次的旅途……就算查克他沒有來找我，我也一定會走上同樣的道路……」

說著，男子勉強的稍微側過臉並看著瑪莎，說道：

「這不單單是贖罪，也不是無意義的犧牲……我只是不想要再將自己的朋友留在危險的處境中，而自己則視若無睹、毫無作為……至少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辜負、也不會放棄我的朋友……這一次絕對不會。」

「大叔……」

「對不起啊，讓你為我流下那麼多眼淚，這對我一介牧羊人來說實在是太過奢侈了。」男子此時看著瑪莎，臉上嘴角微微的上揚，露出了微笑並說道：

「從那件事情之後，我一直將自己的生命與人生當成工具來看待，一個專門用來贖罪的工具。但是……認識你，讓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想法……至少，我想要好好的活著，活著並看著你以及你所經歷的一切，我想要活著並在你難過時陪著你、在你需要我時像現在一樣出現在你身邊，並且讓這個世界的黑暗面……我曾經經歷過的那些黑暗，不會有機會染白你這純潔、神聖且一塵不染的花朵。」

說到這裡，男子頓了頓，接著才說道：

「所以，就算我必須再次雙手染紅，就算有可能會賠上這條老命……我也在所不辭。至少……我在踏上這段旅程的時候是這麼想的。」

「不準……」這時，男子話才剛說完，瑪莎便立即開口說道：「不準再說犧牲性命在所不辭之類的、對自身性命安全不尊重的話……不準再說了，懂嗎？」

「……這是命令嗎？」男子笑著問道，而瑪莎則一臉認真地說道：

「沒錯，是命令，來自你的主人、帕彌爾王國第四王女的命令。」

「……知道啦，不會再說了。」男子笑了笑，接著便將視線移回天花板上，說道：「而且，既然已經確定你沒事了，那些想來找你麻煩的傢伙也被幹掉了……我也沒有必要繼續拚命了。」

「沒錯！」瑪莎此時一本正經地說道：「而且你也太小看我夫君家門的實力了吧？我可是住在那個戰爭英雄布魯斯邊境侯的城堡裡喔？就算那些人真的找上門了也絕對連見上我一面都辦不到！」

「是嗎？既然如此那麼之後又有什麼事情我就可以不來找你囉？」男子此時一臉壞笑地說道，而瑪莎則是愣了一下後，用一種相當糾結的表情說道：

「假如是像這一次必須拚上性命的話就不用了！……但、但是，若是平時沒什麼事，也是可以順路來見見我……」

「……噗哈哈──！」聽到瑪莎的回應後，男子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忍受著傷口因為身體震動而伴隨的劇痛，一邊說道：「我原本還想說你也算是有所成長、變得堅強了，但是沒想到骨子裡還是那個臭小ㄍㄨ……幹──！？」

男子話還沒說完，馬上便因為被瑪莎一拳重擊在身軀上的穿刺與劈砍傷口上而一瞬間大罵起來，而在挺過了傷口撕裂與刺激的痛苦後，男子這才一臉痛苦的對瑪莎問道：

「剛、剛剛那一拳又是為了什麼啊！？」

「……」瑪莎此時一副氣的雙頰都鼓起來的模樣看著男子，但是，很快她的臉上便又掛起男子一直以來所想要守護的燦爛笑容，並說道：

「為了你經過那麼多年還是不懂得看氣氛說話啦！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