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牧者之騎士與小山城之國的公主(3)

已經忘記當年是幾歲了，應該有十五歲、但是絕不超過二十，那時候的我還是個傭兵，有著滿腔無處發洩的熱血，以及想要得到榮華富貴的野心。這大概是所有農民出身的孩子的夢想吧？夢想自己哪天可以幹出驚天的壯舉，一舉功成名就、衣錦還鄉，讓自己的父母與親友們都不用再下田耕作，讓自己窮困的村莊可以飽食終日。

我就是抱著這種想法成為一名傭兵的，跟我一起的還有一位從小一起成長的青梅竹馬，他也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但是個性與我相比更加怯弱一點。事實上，就連成為傭兵這件事也是我強硬拉著他去的，若是我沒有這麼做，他肯定只會接過自己父母的鋤頭與鐮刀，成為一名農民……並且至今仍好好的活著。

那一天是個酷暑中的日子，戰場位於康加帝國東邊邊境、與特洛亞克帝國接壤處，我也不清楚當時兩個國家是怎麼打起來的，但是當時的我也不在乎，典型的傭兵性格，是吧？

總之，康加帝國付了不少錢給我和我的兄弟，當然還有其他傭兵，我們要做的就是將侵入康加帝國領土的特洛亞克軍隊給逼退回去，僅此而已。

但是我並不滿足於這點報酬，正如我所說，我想要幹一番大事。

於是，我帶著一些有同樣想法的傭兵一路殺進特洛亞克軍隊的陣營中，其中當然包括我的好兄弟，我們勢不可擋、像切奶油一樣的摧毀著遇到的所有士兵……說實話，我甚至忘記我那天究竟殺了多少人，只知道真的很多，多到就連我的傭兵同伴都開始對我感到畏懼。

總之，我們一路前進，終於來到敵軍的本陣，特洛亞克指揮官所在的大營帳就在我的眼前。而事情，也是從那裡開始急轉直下的。

我們太過深入敵營，只能夠依靠一起衝進來的十幾名傭兵抵擋整個精銳的特洛亞克禁衛軍，照理來說，我應該與其他傭兵一同抵擋前後的敵人，等到康加帝國的主力抵達為止。但是……我想要功成名就，我想要的更多。

不顧好兄弟的阻攔，我獨自一人衝向營帳，禁衛軍的利刃割開我的血肉，但是這無法阻止我前進，我用手中的戰錘打爛他們的頭和身體，然後衝進營帳之中。

他就在那裡，那個指揮官，那個可以讓我以及我的兄弟享盡一生榮華富貴、讓我的家鄉可以好一陣子不愁吃穿的目標就在那裡。我衝向他，而他也不甘願坐以待斃……我必須承認，那傢伙真的很強，大概是我這輩子遇過最強的人，我可以把他身邊的侍衛打成肉泥，但是他？有一段時間我甚至連碰到他都辦不到。

我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跟他周旋，外面的敵人仍在靠攏，我的兄弟以及其他傭兵的防線無法支撐太久，我必須速戰速決。於是，我故意讓他的反曲刀刺穿我的右胸。很痛，我也差一點昏死過去，但是現在我控制住他的刀了。

而我也順利的在他把刀從我的肋骨之間拔出來之前，一錘直接打爛了他的腦袋。

我成功了，我立下了戰場上所能取得的最大戰功、擊殺了敵軍的總指揮官，當下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應該是幻覺吧？但是我已經可以看到我帶著裝滿錢幣與各種物資的馬車，回到村子裡、接受大家熱烈歡迎的畫面了。

但是，那個畫面始終有股違和感，而我也很快便注意到自己所忽略的地方。

我扛著傷勢，連滾帶爬的從營帳裡衝了出來，此時外面已經亂成一團，康加帝國的主力部隊已經殺到本陣附近，特洛亞克軍隊正在潰逃。我四處張望，試圖從混亂的人群中找到我的好兄弟，而我也很快就找到他了。

……我看著他被特洛亞克的士兵給撲倒，接著被無數把長槍給刺穿身體。

在我獨自衝進營帳的時候，外面的傭兵早已經被沖散、分別死在亂劍與亂槍之中，而我的兄弟，我強拉著他走到村外一起成為傭兵的好兄弟，他獨自一人堅守著位置，直到在我面前死去為止。

他是為了防止任何人衝進營帳干擾我，所以才會獨自堅持那麼久，這點我是知道的。因為在他的身體被穿刺的血肉糢糊的時候，他仰著頭看到了我，而就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的臉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直到確認我還活著之後，他這才嚥下最後一口氣，臉上還帶著「你沒事就好」的笑容。

……怎麼可能沒事啊？我怎麼可能會沒事？我為了功名、為了立下戰功，留下自己的好兄弟在外面對抗整支軍隊，我為了我曾經用來說服他離開村子的東西，讓我的好兄弟送死。

而且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沒有展現出任何一絲怨恨，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只是為了自己成功保護了我而感到安心。

就在我腦海裡想著這些的時候，我的左腳突然被從後方用長槍給貫穿、就在小腿的地方，這就是這最大的傷疤的由來。緊接著，一名拿著長棍的士兵也攻擊過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我的左膝蓋上。

我恍神了，在被敵人徹底包圍的情況下恍神了，而我也很快遭到了報應，我的左腿在那一瞬間基本上算是報廢了。

但是我當下卻完全沒有感受到左腳的痛苦，現在想想，或許是因為內心的痛苦早已超越了左腳的疼痛，所以我才會毫無感覺吧？

……之後呢？之後就比較單調了。康加帝國的主力部隊成功逼退了所有特洛亞克的殘軍，而他們也在特洛亞克本陣的營帳外找到了我，其實我當下已經呈現半昏厥的狀態，我根本沒有當時的印象，所以接下來這些事情都是羅德里哥那傢伙跟我說的。

他說發現我的時候，我的四周布滿了被打成肉泥與肉塊的屍體，這些屍體的數量多到將我四周一大片圓形區域都染成血紅色的，甚至無法看出原本地面的樣子。而我就在那屍塊、肉泥與鮮血所組成的圓圈中，跪在地上，懷裡還抱著一個身軀被多次穿刺而血肉模糊的屍體。

他說，沒有任何士兵與騎士敢上前與我對話，只有他小心且緩慢的接近我，他也說，當他叫著我的名字、而我也緩緩抬起頭看向他的時候，那個表情……

……他說，那是他這輩子看過最悲傷、最絕望的表情。

他沒有過多的形容我的表情，他只說我甚至哭乾了眼淚，從眼眶裡奔湧而出、滑落臉頰的，是紅褐色的鮮血。

之後嗎……之後，我請羅德里哥將我青梅竹馬的屍體、以及我與他兩人份的所有報酬全部送回村子裡去，我……我則是下定決心，一輩子都不會回到那個村子去。

這不奇怪吧？當你害死你最要好的朋友，你又有什麼資格帶著他的屍體、一臉驕傲的衣錦還鄉？

我甚至不敢與他的父母、親友見面，解釋他們的寶貝兒子、他們的好朋友發生了什麼事，我又有什麼資格回到村子裡去？

……很蠢吧？為了功名利祿而出來闖盪，但是最終卻只換來一身傷痕以及永恆的愧疚。我的確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戰功、豐碩的報酬、名聲與地位，這些我的確都拿到手了。

是啊，我想要的都到手了，但是也沒意義了。

早在我丟下自己的好兄弟、獨自一人衝進營帳的那一瞬間，這些我所追求的東西都已經毫無意義與價值了。

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就已經失去了作為朋友、作為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心，我失去了我的心。

……接下來的故事你應該也猜到了，我在帝國首都得到最好的治療，但是我拒絕再次踏上戰場……應該說我也無法再次踏上戰場了。我拒絕了所有一切的報酬與支援，當時的我只是想要找個適合的陰暗角落，一個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的過去、我的罪孽的地方，在那裡讓自己徹底腐爛至死。

或許羅德里哥那傢伙誤會了我的意思，又或是說他多管閒事……總之，我就這樣被送到了位於群山之中的小山城之國，在與那邊的掌權者打過照面後，便在城外的山坡上搭起一間簡陋的木屋，開始度過死前最後的人生。

然後，在我徹底放棄自己幾十年後，在一個夏季的午後，我遇到了你，一個在之後徹底改變了我腐爛、罪惡的人生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