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03 (微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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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9
兩邊因向中間蔓延而交織在一起綠枝青葉,隨著海拔越低,逐漸縮減展開一片藍天。
玉帛看著不知在多早之前因樹枝過長打到自己面前窗戶,所遺留下來的那片樹葉因風被剝落,她將頭轉向前方透過擋風玻璃看出去,望著眼前漸漸恢復繁榮的市區街景,便扭頭看向一旁的青志。
干戈讓出自己的大腿給對方枕著。
幾人原先的打算是,能直接從小山上把青志一路送到市區的醫院裡,但意想不到的是,保守派雖然正背兩面迎敵,前後雙打,卻也不打算輕易放他們一條生路。
江東強的部下接到四人後,也按照上頭的命令,直直就往市區大醫院奔去。
但到了醫院門口,罌粟先察覺怪異,立馬攔住了準備要把人送下車的干戈。
「他們是在檢查什麼?」
他說,一手指著擋風玻璃外的那片景象。
坐在駕駛座的人也將頭向前靠去,瞇起眼睛皺起眉,想看清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在醫院門口,幾個看上去就是不會隨意在平民面前露臉的警事人員,正一個個要求進院的人民出示證件。
罌粟見他們腰間配帶的武器及穿著的制服不像普通的警察,他回頭看了青志一眼,又糾結的再看像前方,嘴裡發出「嘖」的一聲。
駕駛員這時手機響起,他趕緊將其接通湊到耳邊。
「喂?是我。」
聽了對方的聲音傳來,他不自覺的語調上揚大叫,「......要犯緝捕?誰?他?......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說完,他掛斷電話,盯著黑下的螢幕許久,才面露難色的開口。
「黨裡面的人說,在保守派意識到出事後馬上就下令讓他們從廢棄大樓那邊撤退了,說那已經不重要了。但是他們也不願只有自己受損,就想讓你們比他們更慘,所以在全國公開青志的資料和身分,說他是政治要犯,逃獄正在被緝捕,並下令不準任何醫院收留他,也不準任何人包庇他,然後駐派他們的直屬軍警人員直接守在各醫院門口,一一審查每一個進醫院的人身份。」
說著,他依然低著視線凝視手機螢幕。
車裡一陣沉默,大家聽聞壞消息,都鬱悶又混亂的啞口無言。
玉帛首發開聲,「保守派怎麼有這個能耐?他們現在不是被江東強壓制了嗎?」
「江東強才剛起步,民眾沒那麼容易操弄,不見到證據還仍保持懷疑態度,不會那麼快相信他。所以現在依舊是保守派執政,上下所有軍警都還是得聽他們的話,他們當然有這個能耐。」
玉帛看著,轉頭看向那個駕駛員,「那你們革新派或江東強有自己的私人醫院嗎?那種不受保守派控制的醫院?」
男人抬首搖搖頭,「很抱歉,我們沒有,不管是江先生還是原先的革新派,我們並沒有自己的私人醫院。就像青志先生這樣暗中幫忙的醫師是有,但是就像他也同樣是在其他大醫院裡工作一樣,我們的醫生平時也都是在醫院裡工作,但只要是國立醫院,其實也不只是國立啦,私人也是,有正式向政府申報的醫院,都是在政府的控管範圍內。」
「那江東強怎麼說?」玉帛又問,「他有幫我們想辦法嗎?」
「這......,」被玉帛這樣問,男人突然不曉得該說什麼。
「玉帛,」罌粟出口叫她,「我們不能所有事都指望別人幫我們,江東強已經幫我們夠多了。」
男人聽到罌粟這樣說也點點頭,略為小聲的開口,「是......江先生也剛復出,現在局勢很混亂,保守派和革新派跟他是正面槓上,三方等於是正面開打,他現在恐怕也自顧不暇了......。」
「沒關係,我們就回家吧,」這時,許久未出聲的干戈開口,打斷幾人混雜的情緒。
幾人轉頭看他,干戈一手握著青志也握著自己的手,一手正放在青志朝上的一邊側面上。他的表情太過冷靜和普通,甚至可以說是已經放棄掙扎了,似乎沒有太多氣躁或焦慮的影子。
掛著一副藍調的憂容,罌粟甚至可以說這張臉是已經失去該有的色彩了,連一絲代表憤怒的艷紅都無法上色。
玉帛看著哥哥再看青志,這才發現躺在干戈腿上的那個人,雙眼在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了,目光殘虛的靜靜直視著眼前干戈的肚子,似乎有氣無力的眨著虛弱的眼皮。
干戈這時也剛好開口,「這是青志剛剛自己說的。」
這句話也無太多情緒渲染,就像機械一般的提醒聲。罌粟和玉帛都了解干戈,這是他感到無助和絕望時才會有的表徵,但不代表他的內心裡沒有如落石雨下的坍方。
男人將頭正回前方,從後照鏡看著那位平靜又沉靜的男孩,然後重新發動車子駛離了醫院門口的暫停區。

三人加上卡門,合作出力的將青志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然後開始動手想要替他重新好好清洗傷口和做包紮,但卻被患者用著已經消耗殆盡的力氣,抬手阻止了他們。
碰到罌粟的手,青志的手就失去力氣的直接放置在他前臂上。
罌粟看著昔日朝氣開朗的好友如今成了如此殘樣,眼眶聚起淚水,用雙手緊緊將對方的手握在手裡。
「你不會有事的,」他說,雖然這句話沒什麼根據,「我們都會陪著你。」
青志輕輕勾起微笑,但是弧度不明顯,他甚至沒有力氣再將臉或雙眼上抬,好好直視罌粟的眼睛,但他還是緩緩開起雙唇,用氣若游絲的聲音出話。
「你們......也...不會有事的......,」然後他眨眨眼,更用力的勾起嘴角,看得出他很想給他們一個像往常一樣的燦笑。
玉帛已經把持不住淚水,滴滴落玉降在一旁的床單上,在布面濺起「搭、搭、搭」的聲音。
她一抽一抽的哭著,想要說話,但是又被哭泣不停打斷好不容易存好的氣。
「我、我......青志,」她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斷斷續續的說著,「我......我很對不起,我很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青志游移瞳孔,緩緩望向玉帛,「不、不是,你的錯。」
玉帛聞話,又想開口,但她只能一直哭,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她覺得自己無法如實和貼切地讓青志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有多難受,也無法讓他切實體會到自己在心裡有多愧疚和難過。
青志看著趴在自己面前痛哭的玉帛,又看向罌粟。
罌粟這次終於對上了他的雙眼,看到了在他瞳孔中閃爍的水光,以及帶有一絲詢問的神色。
罌粟拾眼,看向眼前跪在床邊的女孩,又看了一眼在一旁一直莫不出聲的干戈,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出聲叫了玉帛。
「玉帛,你別這樣讓青志難過,我們到外面去好好冷靜,別影響他的心情。」
玉帛聞話,這才乖乖起身離開床邊,走向卡門和罌粟的方向。
罌粟讓兩個女人先走,然後回頭看了青志一眼,對他點點頭,兩人似乎在眼裡確認過了什麼,他才跟著轉身離開房間,輕輕關上房門。
青志才看著出去的三人就感覺到了右邊手臂多了個溫度,他轉頭,見到了剛趴上來靜靜將頭靠在自己臂上的干戈。
他輕輕笑出一聲,也同時呼嘆了一口氣。
干戈聽到聲音才抬頭看向他。
青志確實地看到孩子臉上掛著的兩道淚痕,以及正在滑落的淚水。
「他果然還是顧著罌粟,要等到對方離開才敢哭。」
青志在心裡想,而這也正是他讓他們離開房間的原因。
青志使力抬起平放在身側的左手掌,在床面拍了拍兩下,示意干戈來自己左側。
孩子乖乖照做,從地上爬了起來,繞過床尾,來到他左邊坐下,然後踢掉鞋子匍上床,溫順的躺在青志旁邊,將整個人縮在他的身旁,依存著他所剩無幾的體溫。
青志看著干戈用力閉緊眼睛,嘴巴憋成了一條向下的線,皺緊鎖上的眉頭,心裡便感到一絲不捨,但感受著孩子如小暖爐一般的體溫,他也同時有些放心和如釋重負。
好懷念啊,他想,干戈像這樣子的依偎在他身旁,一起睡覺。他們可以談天說笑、互聊心事,然後講著一些罌粟的壞話,偷偷取笑罌粟的一些糗事,在他印象中,干戈每次在這裡都笑得很開心,從來沒有像這樣低聲痛哭過,或許有,但是自己總是有辦法逗他笑。
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自己也成為了那個讓他這樣傷心哭泣的一個人,他在心裡感嘆著。
他其實好擔心自己一走,干戈未來的生活該怎麼辦?他有辦法自己一個人繼續面對著這痛苦的訓練嗎?他能好好的應對自己對罌粟的情感嗎?他是不是又會回到以前那個不斷受挫和受傷的循環?是不是又會天天孤獨又寂寞的熬過每一個夜晚?
雖然答應過干戈,自己會一直守護著他,會一直看著他,直到他成功茁壯的那一天,但這恐怕已經不行了,但是他當然也不會就這樣離棄他的。
但是,他真的還能再看到干戈嗎?再碰觸他的面龐嗎?
「干戈......別怕,我會陪著你的......,別怕,我說過......會保護你,一輩子......。」
青志說著,也是在說給自己的一番話。
干戈聽著,只是閉著眼睛點點頭,身子已經開始哭顫起來,無法自主的抽抖著。
「我也會陪著你,」他說,伸手抱緊青志的身子,將臉貼在他胸膛側邊,「所以青志也別怕。」
青志輕輕笑了,看著他溫順的毛頭。
還有好多事......還想和你一起做啊,干戈。青志想,想再看你笑、再陪你玩、再和你說話談上一夜。
但是這些話他也說不出口,因為他怕自己也把持不住這份遺憾又離別的悲傷。
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有更能守護他的方法,相較於以前那些靜靜的守著陪伴,或許,他也是時候離開這個他付諸許多心力的孩子了。
干戈很快就會忘記他的,因為還有罌粟在。
他將手緩緩抬起放在對方的背上,「累了就睡吧,干戈?」
語閉,他輕輕閉上了雙眼。
他的眼側,也出落了一滴淚水,滴在後方的枕頭上。
聽到對方的最後一句話,干戈爬起身子,望著青志睡去的面容。
這一生,他都在守護著別人。外頭是對病患,裡頭是對愛人,前半生是對罌粟,後半生是對自己。但自己是他的愛人嗎?干戈也不清楚,他希望自己是,不然,青志肯定覺得很後悔吧?
明明他對自己的願望和承諾還沒達成,干戈不懂為什麼上天會急著要帶他走?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歷經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離去時的悲痛,這也讓他明白,「痛」原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靠著青志的身側,聽著對方漸漸趨近消失的呼吸,重新閉上雙眼,痛苦的讓淚流出來。最終,他終於守不住一切,趴在他的身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當明媚的陽光再次穿過透明的玻璃照射進來,干戈仍蜷縮在床上輕顫了一下。
周圍飄散一點醫院裡才會有的酒精及藥水味,但他沒有多想。
外頭有人在談話的聲音,但是非常細小,而且輕薄,似乎是在很遠的地方。
其實從陽光的明亮度、色澤及銳利感,干戈能不用看時間也可以大概抓到現在的時辰。
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深沉又懶散的賴床了,他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在被母親討厭之前,可以慵懶度日的那個時候了。
但是在稍微清醒過後,後腦的感觸和雙眼的腫脹還是讓他驚醒起來。
過度快速地撐起身子使後腦的膨脹感更加劇烈,一陣悶脹感在腦子深處快速跳動著,一下一下打著他的腦殼,就像有什麼東西要爆出來似的。
他回頭看著一旁的空位,然後左右張望著。
「青志......?」他呼喊著,昨晚那種打從心底緊縮疼痛的感覺迅速地回歸,讓他一下子地又被打回了那個毫無爬上地面可能的深淵。
他爬下床,手腳並用,連爬帶跑的奔出房門。
罌粟正好從連接門那裡進來,對上了孩子驚恐又悲痛的雙眼。
他反手關上門板,開口詢問,「你怎麼了?」
干戈沒有說話,只是死死盯著罌粟另一隻手上捧著的東西。
罌粟見狀,也低下頭看一眼自己手裡被看著的東西,然後又抬頭。
干戈吸吸鼻子,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那......那是什麼東西?」他不可置信的說著。
罌粟看著孩子的反應,讓自已臉色盡可能的平靜和柔和。
「這是......。」
干戈抬眼看向他,說不出半點話,五官全糾在了一起,閉緊雙眼哭了出來。
就像全身力氣被瞬間抽走一樣,他癱跪在地上再次痛哭。
「你怎麼可以......?」
罌粟看著對方的行為,邁開步伐來到他身邊蹲下,然後輕輕將他摟在自己懷裡。
「干戈,你知道的,屍斑在人死後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就會開始出現,我們不可能讓他放在我們房間這麼久,而且味道也很快就會出來。青志很快就會變得跟以前不一樣,若你真的看到了,你反而會害怕或討厭他。」
「我才不會!」干戈大叫,然後甩開罌粟的手,「那你也不能就這樣把他燒掉!他是青志!」
罌粟卻鎮定地看著他,「干戈,不管你再怎麼愛青志,他死後就是會變得很可怕,我這是為了你好,因為你不會想看到他變成這個樣子,你反而會害怕。」
「我說我不會!」干戈又大叫,然後憤怒且仇恨的瞪著罌粟。
罌粟看著孩子眼中糟糕的負面情緒,感到難以相信地搖搖頭。
眼前這個人已經根本不是干戈了,他想,他不曾看過干戈對著自己露出這種表情,也不曾這樣看著自己。
「你已經走火入魔了,干戈,」他說,「特別是我說過你們不能帶有太多感性和情緒去看待所有事,你現在卻在我面前意氣用事,對我大呼小叫。我昨晚還因為看你和青志感情好,給你特權讓你和他好好道別,我也沒多說什麼,你現在卻在對我耍任性。」
罌粟換上陰冷的視線,不悅地看著面前的人,「我本來要讓你親手在他身上點火的,看來果然是我過度疼愛你了。」
說著,他站起了身子,由上往下地給了干戈手中的罈子。
干戈看著對方這個舉動,不太了解他想幹什麼,所以沒什麼動靜。
罌粟卻又往前遞送了一點,示意他接下自己手中的東西。
干戈這才伸出雙手,而罌粟則同時講話,「原本是我現在要做的事,但現在就當作是給你的功課。到天台去把骨灰撒完吧,送青志最後一程。」
說完,他就走了,留下干戈一人在原地慟聲哭泣。
儘管他似乎隱約聞到青志身上那種慣有的味道,但是這種孤寂感讓他已經無法去承認自己真的聞到了,因為他好怕自己因此錯覺得他還活著,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他不知道他去哪了。
說不定,這就只是罌粟和青志套好要整或測驗自己的一場劇而已。
但是干戈不敢往這個方向想,雖然他也知道罌粟的詭計很多,但因為他太害怕自己又再度受到傷害或打擊,所以也只能放任自己去沉淪悲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