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本章節 4201 字
更新於: 2022-03-27
暮和莫予書的談話涉及過多隱密,自然不便在李天成面前進行。兩人移步至偏廳,只留下十一看守李天成,李天成本就弱於十一,此刻體內煙氣十不存一,更加不可能是其對手。
李天成那一吼可是傳入四下眾人耳裡,其手下傭兵各各心焦如焚,但莫予書的身分實在非同一般,眾人雖暗裡對四閥心存不善,但要他們明面上得罪這位下任閥主的有力角逐者,卻是沒人有那個膽子。就看喊聲過後,十來人聞聲瞬息趕到議廳之前,彼此眼光交流了數次來回,卻始終沒人先將手搭上門把。
一名傭兵眼看著暮和莫予書從議廳走出,卻不見李天成身影,心中悚然一驚,一股不祥的預感隨即籠罩心頭。莫予書此刻雖然領域未啟,周身煙氣卻奔放自若,有如幢幢魅影。那傭兵知道兩人水平根本不在一個量級,莫予書只一根指頭便能掐死自己,立時渾身寒顫,卻仍硬著頭皮開口,「烏大人、莫大人,請問將軍……」
莫予書信步而過,目光甚至都沒看過周遭如臨大敵的傭兵一眼,只道,「還活著。」
還活著三字似是回覆,背後卻含括太多想像空間,那傭兵還欲再問,但莫予書的氣勢實在過於驚人,其身周煙氣不刻意針對,就已讓兩道傭兵倍感壓抑。莫予書面沉如水,任誰都能看出他此刻心情不佳,加上其功名盛極,均是敵方高手的鮮血鑄成,他一路走過,李家傭兵無不心生怯意,又豈有人敢再提上一句,霎時間一片默然。
暮原先還納悶男人為何時刻將氣勢外放,見此情景,卻忽然有些明瞭。以暮的眼力,尚不能一眼看清莫予書的實際戰力,何況是那些實力更次的傭兵。莫予書的名聲再是響亮,但又有幾人是真正看過他出手,遠徵兵團的素質雖不如四閥內衛精實,亦是高手林立,其中自不乏心存僥倖之人。
以莫予書的戰力,放眼人族將級中已是十指之數,當然不會畏懼旁人出手,但他也非濫殺之輩,既有能略過麻煩的手段,自然沒必要多起紛亂。
兩人一路通暢,須臾就來至偏廳,暮將厚重門扉一帶,隔絕了無數目光後,便向莫予書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身影飛快地探查過四下角落陰影,片刻後回到原處。他五指一張,就有灰色礫石從手掌墜落,聽其落地響聲,竟都是鐵屑。
「都拆了。」暮淡然道,所指自然是李天成暗中安放的監聽器。
莫予書點了點頭,目光朝四下掠過,此廳裝潢雖不及上流世家的奢豪,但勝在品味和諧,空氣中除了揮散不去的酒精外,還混雜著一絲劣質胭脂的餘香,想來李天成閒暇時應常在此處,與女人放情享樂。莫予書聞到氣味,臉上閃過一瞬即逝的嫌惡,但他終究明白所為何事,是以眉峰舒緩間,目光就從滿地狼藉的觥籌抽離,回到暮的身上。
如果把烏平囂的目光比作能洞穿心防的劍,那麼莫予書此刻的視線就是兩把鋒利至極的匕首,帶有非常濃烈的侵犯意味。他目光專注地審視著暮的面孔,與其說是審視,倒更較像是要憑眼神將面前之人的臉皮剜下,暮此生中未曾被一名男人如此細心的打量,不由得感覺渾身不適。
莫予書打量許久,眉宇間沉色更重,他雖一言不發,但數次變幻的神色卻早就說明他心中跌宕。見莫予書臉色漸沉,暮知曉此刻自己就是不願意也必須開口,否則以莫予書此前表露的性格,一旦對方出手,就幾乎沒有他能開口的餘地。
「幽冥木和棘天槐的雛葉以三七之比,搗碎後陰乾半月,再添入三味輔藥,一併丟入滾水中煎製,待藥色由青轉紅,便轉為溫火,再悶燉半日後,即得墨香。」
莫予書漸冷的面色,在聽聞暮嫻熟至極的背誦後,立時有些緩和,若說他之前還對暮的身分有所懷疑,如今那一點猜疑也十不存一,惟一遺下的只是不解。
「烏暮生,你到底是誰?」此際已無旁人,莫予書再沒有喬裝鎮靜的必要,只聽他肅然問道,語氣中的不平靜已經數年罕見。
暮方才所言,卻就是莫予書扔來信封中的茗香來歷。那茗香是為墨香,被莫閥用於捎遞密件已經行之百年,墨香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放眼整個莫閥,知曉墨香配方的也不及雙手之數,就連莫予書被定為下任閥主競爭者後,才能有幸予聞機密,在知曉配方者當中,莫予書的實力也只能排末。
是以暮口中兩味主藥一出,莫予書就立刻態度轉變,暫且將李天成的生死放在一邊。家族機密若不慎落入有心人手裡,牽連實在過大,莫予書只一個念頭閃過就心中凜然,與其一比,坑害莫閥百人的罪責立時都變得無足輕重。
事關軍情機要和家族隱密,這類奇藥的配方向來都掌握在各家極少數人手中,在暮看來,莫予書不論天資能力都是上乘,但他畢竟太過年輕,想踏入莫閥最核心的圈內,還須經過漫長時間的洗練。
暮本來也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孰料莫予書的反應基本與默認無異,他心中巨石放下的同時,看向莫予書的目光也有些許變化。然而暮卻無暇細想,莫子逍當年究竟是何高度,竟然也能夠知曉墨香配方。
暮正欲張口之時,忽然一股刺痛穿入眉心,那刺痛來得全無徵兆,卻不似被敵人目光鎖定那般芒刺在背的強烈。刺痛倏忽即逝,快得暮才剛有意識就已經抽針離去。
如暮和莫予書一階的強者,對於危機或殺意總有冥冥之間的感應,差別只在感應的準確及即時性,那眉心刺痛或許也歸於感應,但值此關頭他已別無選擇。何況兩人若是真交起手,暮自知就算打不贏莫予書,但以莫予書之能,也休想能留住自己。
心中有所依仗,就見暮眉宇微舒,目光平定地看向莫予書,道,
「莫閥,莫子逍。」
莫子逍三字才出,莫予書臉上鎮靜的神情就再也維持不住,一時神色幻變。駭然、驚疑、凝重、沉默,無數複雜情緒自他臉上一一浮現,卻都如浮光掠影,一下便逝。
須臾,莫予書猛然搖了搖頭,接著打破沉默,「我不知你是何目的,本少雖不認識莫子逍,但莫閥逝者的玩笑,也不是隨意能開的。」
暮心中一凜,眼神驀然間犀利無比,道,「莫子逍逝世,可有人能夠證實?」
「陛下親眼所見,豈能有假!」
莫予書回罷,臉上皆是壓抑不住的怒意,如非暮先前的表現都彰顯其莫閥身分,此際古劍早已出鞘。
「除陛下外,又有誰曾見過莫子逍屍骨一眼?」暮對男人臉上怒意佯作不察,繼續質問道。
「你既然是莫子逍,又何必問這問題?」莫予書反譏道,對當年真相沒有半絲鬆口意味。
莫予書如此回覆,暮便知道兩人的談話已經到頭,莫予書既不信任自己的身分,他也絕難再從對方口中挖出半點有用資訊。慶幸的是,莫予書雖然心中慍怒,卻始終按耐著沒出手,顯然暮那極不確定的身分,令他一時間下不了決斷。
暮不曉得如何接話,而莫予書則是雙眼闔上,臉上怒意漸褪,陷入了片刻沉吟。待莫予書雙目甫睜,他便已將所有情緒隱藏面下,回歸到暮初見時的沉著逸然。
莫予書表情寧定,淡淡地道,「你絕不是莫子逍,但本少也沒法定奪你的身分,更加看不清你的目的,但無論如何,你手上都握有墨香配方,若放任你離去,我莫閥上下必將寢食難安。」
暮已經料到莫予書會出此言,遂點了點頭,道,「我若要走,莫城主又欲如何?」
「這話我已聽過無數遍,我答覆過後,從沒有聽到一句回話。」
如此張狂話語,莫予書的語氣卻無比平靜,儼然只是在陳述事實。他話語方畢,右手已然搭在劍柄上,他的面色安然,目光靜若止水,澄清如兩方湖鏡。如此目光,卻比揚言要殺李天成之時更令人膽寒。
莫予書視線緊鎖著暮,而暮也正注視著莫予書,兩人都未有一絲動作,彷彿兩尊亙古而立的石像,咫尺相對。雙方都一語不發,自然迎來一片無盡沉默,但兩人畢竟不是石像,此刻沉寂不過是表面假象,只要一方稍有動作,頃刻間凜冽殺意就會捅穿紙面,撕裂這層假象。
時間彷彿凝固在兩人所處偏廳,只有細微的呼吸聲如針落靜室,證實了時光依然流淌。兩人靜立許久,久至門外喧囂都安靜下來,久至兩人腳下日光投影似乎都偏移一些,久至莫予書搭在劍柄的手都泛起汗滴。
暮像是方才從良久的沉思中回神,黑瞳輕輕張歙,道,「我若不走,莫少需誠實回答兩個問題。」
莫予書雙眉一軒,那對毫無溫色的雙目靜若寒星,沉聲道,「你還有資格談條件?」
暮毫不避讓莫予書那近乎懾人的目光,輕笑道,「有無資格,一試便知。」
聞言,莫予書心中一動,神色幾次幻變,最終才將手掌移開劍柄,顯然好不容易拿定主意,才道,「莫子逍當年之事,本少一概不答。」
莫予書如此答應,可謂服軟,也說明他心中確實沒有能強留下暮的把握。
暮知道威脅奏效,心中大石悄然放下,表面卻不動聲色道,「白若昕之父—白延正,此刻位在何處?」
這問題顯然算不得機密,莫予書不暇思索便道,「如我莫閥情資無誤,白閥手中握有的破碎戰區,白延正應當已被派往其中最艱險處,迷霧之森。」
暮點了點頭,暗中記下了迷霧之森四字後,旋即又問,「洛乙城原先是莫閥管轄,既然莫閥已經將戰區轉遞烏閥,莫城主又為何要留在此地?」
這問題倒確實是所有人心中疑問。依軍部法令,各戰區間的戰功歷來都依比例分配,主軍就佔六成,其餘私軍及雇傭兵則依斬殺敵將多寡瓜分剩餘四成。此刻烏閥已經接管洛乙城主帥職務,莫閥就是再拚死拚活,也頂多分得三成戰功。人族此戰的兵力分配可謂是捉襟見肘,與飽和還相去甚遠,無論怎麼想,莫閥都應該將莫予書所率軍隊投放到自家其餘戰區,這才符合效益。
莫予書聞言,嘴上一時冷笑浮現,道,「本少原先還納悶烏閥所提條件,竟包含要我留守洛乙城,如今一想,烏平囂那廝肯定沒少伸手攪和。」
提及烏平囂名字時,莫予書那咬牙切齒的神態,任誰都能一眼看明莫予書對此人的深痛欲絕。暮聞言立時面色沉然,目光忽地冷了幾分,莫予書話語間的怒意絕不似造假,依此看來,兩人的如今遇見肯定少不了烏平囂暗中出力。
烏平囂年約近百成將,資質放眼人族已經不俗,但若以四閥標準來看,只屬平庸,然而烏平囂真正嶄露頭角之處,卻是他遠高旁人的謀略。那些膽敢小覷於他的對手,在烏平囂一次次隻手覆局的戰績中,罵聲漸息,嘲諷也盡都失去聲音。如今烏平囂三字,儼然已有軍神之範,任何一場由其統帥的戰役,敵族莫不心生膽戰,如非烏平囂的自身戰力遜於智計,否則烏閥徽旗一出,絕對要令敵軍望風而逃。
如是能將,在戰能成為人族一方最好的強心針,但若烏平囂將矛頭偏轉各家,立時會化為最引人忌憚的夢魘。
暮心思電轉,剎那間想到許多,但卻全然摸不清烏平囂背後用意,越是深思,就越陷入團團泥沼。他索性果斷放棄,思緒甫回,就感到背後已被冷汗浸透,此刻莫予書的臉色也恢復如常,一派沉著。
「茶也品畢,李天成遺書總該寫完了。」莫予書神情逸然,出口的話語卻殘酷地令人不寒而慄。
暮對此不發一言,在兩人談判破局的一刻,李天成的死就已成定局,且不說暮的實力能否勝過莫予書,就是能夠,李天成也不值得他冒此風險。
兩人離開偏廳,一路回到議事廳,臨近之時,莫予書身周寒氣湧動,逕直將廳門吹垮,隨即大步流星地踏入廳內,顯然已殺意盈心。
暮腳步方才跟進,還未看清廳內景緻,就聽見一聲沉重裂耳的巨響,旋即便是莫予書憤至極點的怒吼。
「李天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