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2

　　「小梅你……心眼真壞，居然拿騎士守則要挾……」莎羅法哭喪著臉低吟。
　　梅耶這段話若如當頭棒喝，臨深履薄的關係因而乍現冰釋的跡象。
　　「抱歉，先就此打住。」脩倒退一步，疲憊的蒙住臉，另一手擺出暫停的手勢。「請讓我再想想吧……我們需要時間好好思考。」
　　「謝謝。」梅耶誠摯道謝。他沒妄想憑三言兩語就讓脩他們解除敵意，無論脩最終得出什麼結論，他都該感激對方肯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考慮。
　　於是形勢變得有點玄妙。
　　幾人就地休整，預計紮營一晚，只不過本是一行人的梅耶和他隊友間出現楚河漢界，雙方保留微妙的距離，脩等人佔據一邊、梅耶和薩喀爾另處一側。
　　車夫的屍首不能放任不管，原先應該找塊地掩埋才是正途，但是一大群清道夫渡魂使在場，情況便有所不同了。
　　「不行，你不能吃。」梅耶死死拽住薩喀爾，不讓他靠近車夫。「我好不容易才緩解劍拔弩張的氣氛，你要是在他們面前吃人就前功盡棄啦！」
　　薩喀爾不在乎他人觀感，梅耶還想幫他保留形象啊！
　　鴉之子雖是「惡魔」，外表仍為人類姿態，亦有思維、言語能力，單看表面實在與正常人無異，萬一薩喀爾上演生吃人肉戲碼，叫人反感的程度絕對翻了百倍！
　　薩喀爾沉默看著他，梅耶毫不示弱回瞪。
　　「少裝蒜，交給烏鴉們就好，再吵晚餐沒麵包！」
　　寇拉像癲癇發作一樣爆笑出聲，笑至最後滾到地上抽搐，惹來脩三人驚疑不定的側目。『太經典啦！軟硬不吃的薩喀爾此生唯一剋星是麵包，唉呀、換成梅耶好像更精確，噗哈哈哈哈──』
　　梅耶揪起寇拉，拎死雞似的把這隻瘋渡鴉扔一邊去。藍莓極為人性化地搖搖頭。
　　「當初我都被你嚇到崩潰了，現在處境已經夠艱難，你不要再節外生枝。」梅耶扣著薩喀爾手腕慎重申明。
　　語畢，他又制止其他烏鴉搶著撲上死者吞食，先讓隊友把屍體搬到樹林裡，進行掩埋前的祭悼。好在鴉群面帶不滿卻頗聽話地退開，脩他們沒留意到梅耶勸走烏鴉的小動作，看梅耶也走過來奠祭車夫，雖然訝異但並未多言、亦未視他為惡魔的走狗而趕走他。
　　「……願您路途安然，在天堂享獲失而復得的祥和平穩。」念完最後一句弔詞，祭司丹佐帶領其餘人行特殊的拜禮，祭悼到此結束。脩和莎羅法打算動手挖掘土壤，豈料烏鴉動作比他們更快，不客氣地一擁而上分食屍肉。
　　「嗄啊啊啊啊！這些惡魔幹什麼啊！走開、走開啦！」莎羅法尖叫，驅趕靠上前來的烏鴉。辛勤工作的車夫不但不得好死，遺體還慘遭凌辱，三人眼眶頓時發熱。
　　「讓牠們吃吧！清潔曝屍荒野的屍體是烏鴉的工作，妄加干擾會惹怒牠們的。」梅耶阻攔兩人。「不要想太多，就跟猛獸扒腐肉吃一樣不難理解，鴉群解決雙頭蛇，這頓算是牠們的報酬。」
　　「車夫先生不該受到這種待遇！」脩往前跨一步痛斥。「不能眼睜睜看同胞淪落為惡魔的饈饌，那有違《聖訓》！」
　　「沒錯，可是你們不要忘了，這裡不是城鎮的墓園，是『野外』啊。人類社會有一套法則，大自然當然也有屬於自己的道理，人類標準不適用於所有物種，此時此刻，我們只能照著別人規矩來。」
　　「看不到的我無能為力，但在我眼前上演，我不能不理睬呀。」莎羅法巴掌拍上胸口忿忿抗議。「把慘死的死者吃掉，太殘忍了！怎麼可以吃這種東西！」
　　「遙遠南方諸國的人民以稻米為主食，而非大麥，那樣是錯的嗎？」
　　「不、不是……」女騎士聲音不自覺稍弱一分。
　　「烏鴉也需要進食才能生存，只不過牠吃的東西跟我們不同而已，我們與牛羊非同類，所以我們吃掉家畜不會有罪惡感，同理，烏鴉不是人類，因此牠們的觀念中食人非惡行，妳不認為硬要站在人類的標準批判其他物種的行為很弔詭嗎？」
　　「但是，肚子餓不會自己獵捕嗎！」
　　聞言，梅耶想起薩喀爾回答過他的話，他想也不想，那句話便衝口而出──
　　「『如果依靠現成的屍肉便能存活，何必再剝奪其他生物生存下去的權利』？」
　　「呃、呃。」兩名見習騎士一時語塞，氣勢盡失。
　　梅耶鬆懈緊繃的肌肉。「化為白骨時便能下葬了，當年……我也是這麼處理親人的遺骸。」
　　「梅耶，我知道你是個慧黠的人，沒想到還相當能言善辯。」脩彷彿大開眼界般說著，梅耶無從分辨他只是驚訝或者隱含暗諷意思。「你呀……相當袒護異類呢……你壓根沒把烏鴉當作惡魔看待。」
　　脩表露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然後拉著莎羅法和丹佐回去。
　　不是惡魔，是渡魂使。
　　在內心咀嚼這句話，梅耶目送隊友離開的背影，他們沒反對他慰靈、沒妨礙鴉群進食，也許能接受他對薩喀爾的親近與他重修舊好──梅耶不免抱持樂觀猜想。
　　天色向晚，脩等人點燃柴火烹飪熱食，把乾糧稍微加工一下，還是可以吃得很不錯；理所當然的，梅耶和薩喀爾這邊「另起爐灶」，酒足飯飽的鴉群啣著梅耶贈予的肉乾條在薩喀爾致謝下離去。
　　「薩，牠們那支部族轄地有多廣？」梅耶推開偷吃的寇拉，攪拌鍋中濃湯不使它焦糊。
　　「約三分之二個小型封地。」
　　「唔──好像有點大。」
　　「很小。我的所屬部族統轄整個諾克特封地與半個巴萊封地。」薩喀爾語不驚人死不休。
　　梅耶被他隨口問的問題所釣到的資訊嚇著。「諾、諾克特和巴萊，那不是北方的兩大封地嗎！也未免太大了吧！」
　　住那裡的烏鴉還不操勞死了！
　　「工作很忙，族鴉數量是查洛彌為最。」薩喀爾啃著肉乾慢悠悠道，牠們地盤不完全和人類領土重合，然而這種描述法對梅耶來說最直觀好懂。
　　「原來薩是在北方長大的啊，那裡的景物和南方大不相同吧。」青年語氣有絲他沒察覺到的嚮往。
　　「想去？走。」
　　「啊、不，那不行啦！我又不能丟下騎士訓練不管，你怎麼突然轉性一直要我離開呀？」梅耶擺擺手，臉上閃現落寞。「抱歉，把你牽扯進麻煩裡……你其實可以不用留下來陪我的。」
　　「很久以前，曾有個女人分享麵包給我。」薩喀爾毫無徵兆的話鋒一轉，談起往事。「她應該患有色盲，辨識不出我異樣的眼瞳才把我當成普通的旅人。她見我經過她家門，相當熱心地送我麵包，說少年一定要吃飽才能長高長壯，還問我需不需要舊衣物。那是我第一次跟人類近距離交談。」
　　「後來呢？」
　　「當天晚上，她因私通惡魔的罪名被判處火刑死去。」薩喀爾眼底不見情緒外顯，可梅耶曉得他內裡埋藏濃烈的感情。「我終於知道，我有多受世人恐懼。人類可以因為親友和惡魔接觸短短五分鐘，便反目成仇，將莫須有的罪咎加諸在無辜者身上。」
　　「薩……」嘴張了張，梅耶擠不出半個字。
　　「梅耶，小心點。」薩喀爾低語，赤眸望進綠眸深處。
　　瞬息間，梅耶頓悟薩喀爾為什麼執意要帶上他了。
　　薩喀爾不願見到憾事重蹈，為此，即便讓他違反多年來遵循的原則也無妨，他唯一所求即是梅耶好好活著，無須遭受眾叛親離的傷害。就如梅耶承諾會接受他、始終信任他，薩喀爾亦想讓梅耶知道，他永遠是他堅實的後盾。
　　梅耶放下羹杓，挺直背脊。「你在怪罪自己害他人喪命了嗎？」
　　薩喀爾搖頭否定，不會矯情地認為是因他與女人交談而害死對方。「罪過源自世人的蒙昧。」
　　「所以呀，擅自與你相認的人是我，你不用攬起救我的責任。更何況脩他們為人都很正直，也很重視同伴，多給一點時間，他們能理解。」梅耶輕輕一笑。
　　『哈！你別太看得起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能互相構陷、並肩多年的戰友能果斷反水，還有什麼事情人類做不出來？』寇拉嘎嘎尖叫嘲諷，梅耶聽不懂，不過他那隻能通悟語意的愛鳥立刻有所行動了。
　　藍莓飛過去撕扯寇拉頭頂的羽毛，還邊扯邊罵。『不準說梅耶壞話！討厭的大叔！』
　　『靠，死小鬼你打屁啊！欠扁！目無尊長的鳥將來羽毛會掉光光！』寇拉回擊，兩隻鳥展開新一輪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