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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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1
君子藏器,美人藏玉。藏而不隱,可以為神。
「要畫美人,得先從理解人的魅力開始做起。」
記得剛開始和老師學畫時,他曾這麼說過。
那堂課講的是人物姿態,主題就是美人。
「人之美,風華千萬,但要論本質魅惑,可概分為四個類型。」
站在攤鋪的素紙前,老師看著我們幾個學生,拿起平筆緩緩說道。
只見他側筆在色盤上調了一些朱墨,隨後在紙面上看似隨意的捺出點點腥紅,末了再示意我們上前觀看。
「這是人。」
見我們有些不解,老師笑著換了圭筆,蘸了黑墨邊描邊說:
「眾生擾攘,庸而素。不顯其形,徒具姿態而已。」
隨著筆下墨痕流轉,勾邊、描白,原本看似無意義的幾點斑紅慢慢轉化成一朵綻放的桃花。
「束髮、修容、點絳、畫眉,以墨為妝,精緻嫣然。」
最後以浸色的兩支筆桿互擊,在桃花上點染少許水痕,原本單調的設色瞬間便有了些許春雨斑斕的意境。
「人面桃花紅相映,如此,就是美人。」
老師看著紙上桃花停筆說道:
「其美,化形於外,在於妝點、在於粉飾、在於服儀。」
「只要修飾自身,細心打理,每個人都能添上幾分姿容,這種美說白了,就是一種持護之美。」
「以色為美,其惑在皮,這一惑,我們就稱為皮惑。」
接著老師左右持筆,很快的在原來的桃花旁補上相似花朵,一圈圈的往外畫,看著好像花團錦簇,但我們這些多少有些繪畫底子的都明白,花再好,沒有主從疏密,看起來一樣雜駁不堪。
「明白了嗎?若以花喻人,這樣雖不落顏色,但從眾,往往近俗,也容易流於盲從。」
「而且這份明麗很容易被俗世的審美影響,仿似的多了,觀感上就缺了靈性,太過份著重表相,結果終是落了下乘。」
老師說到這還順便提醒了一句:
「就如匠人謄摹,重覆的筆墨設色只能畫出一堆樣板,走筆而無意,形似而失神,我等落筆前當以此為戒。」
說完,只見他用手指指緣在畫上輕輕一抹,混亂了色跡,示意此畫無當,就此作廢。
「我說過魅惑有四種,皮相之惑是第一種,此惑之美,也是大部份人口中所謂的美麗。」
「說是美麗,也只是美麗。」
老師接著挑了枝枯筆,蘸上些許濃墨,斟酌片刻,按著紙面往下重重一壓。
「而第二種魅力,在於骨。」
話語間,筆鋒在紙緣處直撩而上,乾墨彷彿刀鑿斧刻,在素麵留下一片飛白。
「骨,指的是風姿儀態,也就是時人內蘊的氣質或韻味。」
老師走筆毫無停歇,隨著吐氣開闔,一棵枯竹在手中悄然成型,雖沒有天地根腳,伸展間卻自有卓然意像。
「以身為竹,動靜知節。」
收袖停筆,寡素的紙面上只有一節枯枝和寥寥幾筆竹葉,明明沒有多餘背景,卻能從大片留白間讓人感受到一種冷冬蕭索中的孤傲自持。
「若以竹喻人,到了這個程度,看的,就不只是服飾妝點了。」
「而是連帶著起居、談吐、舉手投足間的氣度。」
「這儀態或有天性,但更多的,還是來自後天的教養歷練。」
「這樣的人往往秀於內蘊,行止間透骨而出,輾轉即是風情。」
潤了口茶水,老師接著說道:
「我們講的是美人,談的是畫,在這一境界上,兩者其實是相仿的。」
「繪畫常說,先存骨、後豐神,神以骨為基,骨依神做楔。」
「美人也是如此,深邃幽玄,折節婉轉,若水而善柔。」
「其魅歛於骨,行止生發,這樣的美,可算是洗塵之美。」
「而這一惑,也就稱其為骨惑。」
「以質為美,其惑在骨。」
「皮惑常見,骨惑卻不多見,若要深究,也各有層次不同。」
頓了一頓,確認我們有注意聽後才緩緩說道:
「這堂我們談的是美人,是魅惑。」
「你們需明白的是,畫惑入骨,一般來說,就是畫師底下美人的頂點了。」
老師的話讓我意外,這就到頭了?不才到第二種嗎?
看我們一臉懵懂,老師笑著搖頭解釋說:
「就和皮惑一樣,雖有各自差異,甚至可以是天地之別,但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怕用再怎麼溢美的詞藻去形容,畫中美人,終究不脫離皮骨這個範圍,形意神皆是如此。」
「這倒不是說人之美以此為限,只是這種美多存於畫外,其魅力是無法約束於紙面上的。」
「同理,所以迄今為止,畫上也不存在什麼真正至美之人。」
抬頭看了我們一眼:
「也許你們覺得可以,也許你們認為總該有那樣一幅畫,卻不知那樣立意,已是走了偏鋒。」
「這也是我為什麼要講這堂課的原因。」
老師取過筆洗,細心的為畫筆淨墨去色。
「你們初學畫時,應該都聽人提過畫師的三境九階。」
「形意神三境,一境三停階。」
「白寫、順形、單工、隨意、破鋒、心到、常在、隱真、神活。」
「時人常把這九階比喻為習畫時由淺而深的九個階段,這並非錯誤,但也不是正解。」
「要明白,對畫作而言,形意神,其實是不可兼容的。」
「三者兼具,必然三者皆失。」
信手調整畫具的位置,換過一張生宣,如墨的鎮尺輕柔的平撫紙面,老師隨興說道:
「我們畫師,拿的是筆,畫的,是缺。」
「不論缺形、缺意、缺神,總要有缺,方能稱畫。」
「缺與失不可混為一談,缺是有漏,失是無序,契意上並不相同。」
「若說形意神兼備,世間生靈,莫不如此。」
老師反手往窗外指去:
「比如枝上飛鳥,輕靈躍動,形意神皆無缺漏,這能稱畫嗎?不能。三者能同時入畫嗎?同樣不能。」
「換個比較淺顯的形容,當你看見一處風景,覺得其美如畫時,其中必然有部分是不真實的。」
「也是因為缺了真實,才會讓人覺得如入畫境。」
「單工於形必去其意,隨意而走定然無神,神活需隱真,隱真則不解其形意。」
老師拿過一個潔白的色盤,兌上洋紅、花青、藤黃三色,取過筆在顏料間隨意調和,只見色盤上的顏料由一開始的單調短暫的轉為繽紛,片刻後卻只剩一片晦暗。
「二色增豔,三色競濁,這就是畫者常態,也是習畫人最常忽略的部分。」
「再說一次,畫師的存在並不是去盡收眼前的真實,相反的,能藉由剃除眼前的缺憾,豐滿餘下的不足,才是行筆的精隨。」
「說這些只是要告訴妳們,你們或許一輩子也見不到想像中那種形意神皆美之人,但這不表示你們見不得美,畫不了美人,皮惑也好骨惑也好,再怎麼動人心魄也終是外相。」
「去了解、去觀察、去體會,平凡之人也會有善美之處,在此之上,其他二惑何足道哉?」
「皮惑,足夠了。」
「骨惑,足夠了。」
「到此,有什麼問題嗎?」
同學面面相顧,猶豫片刻後一個女同學舉手怯怯問道:
「執師,若如您所說,畫缺之後該如何?」
「若真有缺……又如何栩栩如生?」
老師看著女同學想了想: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毛丫頭彎彎繞繞的,一色入畫,萬物皆活,妳是想問這個吧。」
看著女同學有些羞赧,老師無奈的嘆了口氣:
「西山有色,曖曖無明,取之納形於方寸,能轉虛為實,喚死點生。」
「無色……虛色……空色……這種顏色說法很多,不過大概如此吧。」
「傳說常色之上還有一色,若以此色入畫,能賦予形態生命,化死為生,在一派說法裡,這就是以畫入道的極致。」
「這個流派把無色創生當成了畫道的頂點,通神的途徑,但在我看來頗有謬誤,神與生其實並不相同。」
老師謂嘆道:「賦形、會意、守神。」
「想追求意態,首先要做的是對形態的觀察入微,而入微最好的方法就是摹寫,這是你們經歷過的,也是初學者習畫最常見的入門方式。」
老師平舉手掌,然後再緩緩的收攏握拳。
「想要表現我掌中的力道,光是照描是不成的,你需要理解骨格的架構,肌肉的走向,皮膚的紋理,才能在紙面上復刻這份強度,所以形才在意前,先正形,方能明意。」
「這時,形是實的,意是虛的。」
「再來。」老師握拳的手向前直擊。
「力度的意有了,但要從這意轉向出拳的勢,就是由意轉神的過程了。」
「要畫中有神,意需飽滿沛然,如大水漫堤,將進而未進。」
「此時形的描寫已是多餘,形退之後,意為實,神為虛。」
老師再次緩緩攤平手掌,卻沒散掉手中的力量,看著指節崢嶸,如托日月。
「神氣之說,虛無飄渺,要宛若實質,最終還是必須歸附於形體上,與此前不同的是,神若已實,形就要虛。」
「就像高速中的物件在描繪上往往是需要弱化一些細節的,有形的虛化,也才能讓原本無形的速度轉變為可被人察覺的現實。」
「這類東西說來複雜,但你們一定見過也畫過,以虛做畫,大墨飛白就是如此,以此連綿未盡的筆意。」
「這和書道上的行筆宜速,氣須連枝,筆斷意不斷,都可說是同一個道理。」
「這也就是我一直講畫境而非畫技的原因,單以畫技而言這不難做到,即使不懂畫的人也能在揮筆後留下些許餘意,但其中差別不可以千里計,關鍵就在於虛中能否藏神。」
「藏而不隱,可以為神。」
「於畫形而言,有了這個由實轉虛的過程,所謂的無色才能蘊含其中,最終再由虛返實,成就天生。」
「若把這一步稱為入道,則說來容易,實際卻是世間畫者難以逾越的關隘。」
一位同學聽著,若有所思喃喃說道:「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
老師無聲的笑了笑:
「反過來說,若一個人的畫道已入此境,點不點生其實已無關緊要了。」
「就如同民俗乩者請神降真,若真能神至,神諭如何也只是自然。」
「所以畫師九境,神活為終。」
「栩栩如生,也只是栩栩而已。」
「再提醒妳們一句。」
「倚色而生,聽起來很誘人,但你們可曾想過,若身活神不活,生者如何?」
老師問那個女同學:「如今妳筆下人物,形意神可入幾階?」
女同學低頭有些羞赧:「順形隨意,未能常在,神韻遠遠不及。」
「如若以此創生,踽踽前行,又如何?」
女同學想了想,片刻後臉色有些發白:「步不成步,形不成形,難以想像。」
老師笑了聲:「也就是如此了。」
「神不活,生不能獨活。納虛,已是神上技藝。」
「而神活之上,不該是我等現在該去輕易探究的。」
「於你們如此,於我,同樣如此。」
看了看向晚的天色,老師說道:
「今天的大堂就到此為止,課餘之前,還有什麼疑問沒有?」
討論片刻,幾個同學相互拱了拱,一個平日活潑的男同學帶頭問道:
「執師,您既然提了美人四惑,可否說說剩下的二惑是什麼?」
「你小子,講到美人就特別帶勁。」老師笑罵了句,接著說道:
「這就是畫外了,也罷,都說到這,就當是多一份見識。」
老師想了想:
「第三惑,稱之為心惑。」
「心,是情感,也是意志所向。」
「順心而動,惑在其中。」
老師取筆蘸滿濃墨,這次不再落畫,只是把沾滿墨的畫筆輕觸紙面,任由著墨水慢慢向四周擴散暈開。
「此惑,如紙墨遞染,不因外物改變,是超越形貌之上,天然的萬物契合。」
「心惑未必強烈鮮明,但如細雨潤物,無可抵禦,就像沒人會去刻意抗拒眼前的美景一樣。」
「若以人而言,一以蔽之,心惑,就是一種源於本心的偏向。」
「本心,即真心。」
「以真為美,其惑在心。」
語氣停頓了一下:
「皮惑骨惑都很好說明,心惑卻不好解釋,這部分很容易被解釋為靈性之美,與善念美意相掛勾,但這卻有些過於狹隘了。」
「比較嚴格的說,心惑指的應該是一種破妄之美,是一種剝去矯飾後的自然之姿,但我想你們都能理解的是,真實往往並不美好,有些甚至可說是殘忍而酷烈,但因為這份真實往往都能直指本心,誠實無欺,所以看來格外容易動人心弦,也讓人流連而無法自拔。」
「心於善是如此。心於惡﹍﹍也是如此。」
「這世界總有一種美是超越形貌之外的,若投射於人身上,人依然是美人,只是這種美無可解釋又無從挑剔,這也是心惑很難以被定義的原因。」
「至於心惑為何不入畫,是這份真意難以被描繪嗎?」
老師看著我們,搖頭說道:
「理由方才也說過,畫,是需有缺的。」
「而所缺的,往往就是真,不論全面或片面。」
「這不僅反映在作畫上,也反映在畫者的心態上。」
「畫需缺真,也必然缺真,這不光是形意神的增減問題,也在於每個畫師,甚或是在每個人眼裡,所謂真實,其實存在著許多偏頗。」
「照理說,既是真實,就該是唯一,但實際上每個人對真實的解讀各自不同,你們既然能以傳藝者的身分站在這裡,這一點,你們該比我更了解才是。」
老師若有所指的看了我們一眼,視線在幾個人中巡迴。
「畫有缺,則失真,但心惑的本質就是真,所以在畫理上彼此是天然相悖的。」
「說的更直接些,你們眼中的世界通常只是你們自行解讀出來的東西而已,是自身心湖映射出的殘影,你可以畫,可以去描訴,可以去表達,但那無關真實,也無需執著與真實相關,如思我見,如識我聞,所謂創念,即是如此。」
「真實往往逐漸歸一,畫理卻重於歧異,講究各自不同。」
「所以心惑不入畫,畢竟,這份偏執,才是畫師存在的意義。」
老師長長的舒了口氣:
「至於最後一種,則是血惑。」
「以血為惑,傾城傾國﹍﹍」
說到這,老師輕皺了下眉頭,緩緩收筆,只是盯著白紙上擴染的墨痕,喃喃說道:
「關於血惑,我也只在口耳相傳間聽人提過。」
語氣遲疑,彷彿在斟酌著詞量:
「這裡,我只能先套用前人的說法,據說那是一種承襲於血脈的誘惑,是所有念想的總和。」
「它鐫刻於生命,不受理性限制,更毫無軌跡可言。」
「如魚生於水,死於水,再無可出。」
「血惑是最深層的引力,超出需求之外的需要,就像是魚和水的相互依存那樣,一但相遇,便止無可止,這是此世最大的誘惑,也是生命最終賦予的牢籠。」
「和其他三惑不同,血惑往往生於避諱,可說是一種行忌之美。」
「以忌為美,其惑在血。」
不知想到什麼,只聽他語氣裡有著深深的猶豫:
「凡行忌者,善惑人性於微末,亂心緒如湧泉。」
「入者有所異,異言、異行、異心、異意。」
「出則有所傷,傷人、傷室、傷社、傷國。」
夕日將盡,在漸暗的畫室中,老師肅聲說道:
「人,生而殘缺,但卻往往不知自己所缺為何。
「一但大惑來時,便容易行止失據,沉淪而不可自拔。
「如果把心惑比做是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食物,會吸引人靠近。」
「那血惑就是饑餓者對食物的渴望,會引誘人瘋狂。」
「如飛蛾撲火,不計代價。」
「執師,您見過過這樣的人嗎?」一陣沉默後有同學問道:
只見他搖了搖頭:「我不曾見,師輩西行時卻是見過。」
「據說時值花殺之季,雲路之上,於百物蕭條間錯身而過。」
「傳言其魅不可方物,匆匆一眼,自此入饜而無可自拔。」
「師輩本是近道之人,一幅"春神"名滿天下,惟此之後﹍﹍」
老師遺憾的說:「餘生再無一畫,每每只能枯坐紙前,懸手執筆不能落,睹物思之、行止念之,一生惆悵,落寞而終。」
「接下來的話,你們要記好了。」老師慎重的說:
「天下間魅人者無數,以血引惑者卻是千萬中無一。」
「此美,意在殺生,殺人殺己,見之不祥。」
「照說我應提醒,禁忌面前,當避之惟恐不及。」
「只是你們終有一日也將手持畫卷遊歷四方,所繪者亦多非人道,箇中取捨,難以一言蔽之。」
「日月自會東昇,你我終將西行。」
「魑魅魍魎無數,有些東西,終該要去見識見識的。」
「若他日真遇見了,也只須謹記一件事。」
老師振了振衣袖,轉身灑然而去:
「既為畫者,逢亂而不可解時,當握手心之筆,問答自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