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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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5
她的記憶,只能維持一個月。
當每天開始新記憶的同時,都意味著等量的舊記憶會隨之消亡。
她常開玩笑說自己腦袋就像是個老舊又滿載的倉庫,想放進去什麼,就必須先拿出什麼。
這件事不會隨她的意志或狀態改變,只要新的一天依約而至,她就不得不一次次的和過去告別。
其實我不是很明白她說的這是什麼意思。
照她的說法,記憶通常需要某種鑰匙,如同檔案需要路徑和索引一樣。
人們在記憶事物時通常會伴隨著思維延伸,好比是相關的人事時地物,在回憶時通常就是以此為觸發點,接著才會導出相關記憶。
比方說好了,如果有人問你身上的衣服是哪買的,你一定會先回憶到某個點,可能是哪一天,在什麼地方,和某個人,或因某些原因,接著才會導引出購買上的細節,比如花色或櫃位,最後建構出一段買衣服完整的描述,有開始、有經過、有結尾。
一般人通常都是這樣,而她的問題也正在於此。
她記憶鑰匙的保存期限,只有一個月,任何空置一個月的鑰匙都會被丟棄,連帶的所有相關記憶都會被鎖死,最終消失,也就是徹底的遺忘,這也導致她在事物認知上和一般人相比存在著很大的差異。
還是以衣服為例子,對她來說,如果過去一個月沒有人詢問或自己主動去回想身上衣服的來由,她就會忘掉購買這件衣服的一切細節,而只記得這是自己的衣服。如果過去一個月沒有穿過、看過、想起過這件衣服,那她會連擁有這件衣服的事都徹底遺忘。
其實一般人偶爾也會這樣,翻翻櫥櫃的深處,你總會找到一兩件你自己也說不出是那來的東西,但那通常是因為年代久遠,或者只是暫時忘記而已。
而她不同,她的記憶是絕對的,只要是還在記憶中的事物就決不會有錯漏,反過來說,她的遺忘也是絕對的,一但忘記的事用任何方法都找不回來。就算把那件事記錄下來,文字也好影像也好再回放給她看,對她而言那也只是某種事件的描述,無法再和自己的經驗和情感做出連結。
就像看待陌生事物一樣。
更糟的是,會隨著時間丟失的不僅是對事物的記憶,連技能、習慣、經驗甚至情感、本能,都可能隨時間慢慢消失,純粹的知識技術還好,最壞的情況了不起從頭再學一次,可若事情牽涉到感知的部份,丟失了可能就再也找不回來,就像無法讓色盲者理解顏色一樣。
這意味著,如果有天她因故昏迷了一個月,那麼即使能再次醒來,也只會變成一個醒著的植物人,連學習思考記憶都做不到的白癡。
我思故我在,這本是充滿哲學意味的名言,但對她而言,則可說是最現實的生活寫照。
白,這是她為自己取的名字,因為看著可能大我幾歲,我都喊她白姐。
據白姐說,若要避免忘掉某些重要事物,目前唯一已知的有效方法就是"複習",也就是藉由回想或實做的方式去延長對某個事物記憶的時間。
從上述的例子看就是一個月內至少要回想一次衣服的相關事由,藉此維持對這件衣服的記憶。
這是個很糟糕的方式,稍微想想就知道問題一堆,但對她而言,這就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醫院方面判斷說這應該不是先天的問題,如果天生如此,我應該會連啟蒙都無法做到才對。」
今天是固定在界橋的擺攤日,白姐算第一個客人,只見她坐在客用的椅子上,臉上掛著不變的微笑,端正的姿勢宛如中世紀名畫中的仕女。
「但我也不能很清楚的說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唯一確定的是,當到我注意到記憶開始缺失時,我已經遺忘許多東西了,其中可能也包括了讓我遺忘的原因。」
小攤照例的沒什麼客人光顧,下筆的空檔,我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天。
白姐是鎮上唯一一間孤兒院的院長,據說是鎮長特意從外地請來的,每個月的固定幾天,她都會像這樣出來散步,看看風景,和鎮民閒談,偶爾經過我的攤位時也會主動聊上幾句,或乾脆坐下來畫張像。
今天也是如此,照她的說法這也是複習的一部份,藉此延續對八方鄰里的印象。
「我可不希望某天出了門,卻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白姐笑著說:
「為此我還專門準備了一本筆記,裡面以月為單位規劃了每天必須複習的內容,從我自身相關到生活的周遭,過去到現在,一樣樣的條列清楚。」
「接著就依時序逐步複習,必要時適當增刪,只要這樣做了,就算感覺上還是有種種問題,但起碼算是有個正常的生活了。」
看著我遞給她的畫像,一如既往的曖昧模糊,她也不以為意,折好後笑著收進隨身的布包。
「只是要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輕拍布包,按壓間突顯出了一個頗有份量的書冊形狀。
「像是語言文字吃飯睡覺這些還好,每天做著做著自然不會忘掉,但有些東西就沒辦法了,像上星期就對著一個罐頭發了好半天呆,在別人教我怎麼開前真是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好笑的說:
「可以想像的是,這應該不是我第一次忘了怎麼開罐頭,也一定會再次忘了怎麼開罐頭。」
白姐看似玩笑的說著,但我知道這也是她另類的自我表態。
就像現在,她看似熟絡的叨叨說著,但似乎也不介意我有沒有聽進去,整個過程更像是在完成某種交辦任務似的,實際上好像也是如此。
藉由告知他人自身的情況,同時婉轉的暗示你,雖然抱歉,但我對你的認知只會停留在點頭之間,這次如此,下次,依然如此。
就像一句歌詞,永遠是熟悉的陌生人。
我也明白,不管是眼前的我,生活上接觸過的其他人,甚至整個山海鎮,其實都不值得永駐在白姐的記憶裡,她現在做的一切,都只是因應目前工作需要所做的備忘罷了,若有天離開山海鎮,相關的記憶應該就會被她完全捨棄吧。
這其實也沒什麼好說嘴的,說到底,也是因為這點,鎮長才會特意請她過來當孤兒院的院長,三生真的太過糾結,院裡其他小鬼也是,都不是那麼好管束的。
雖然說都明白,但老實講,我還是很不擅長應付她。
一方面是即使也算認識很久了,對她卻很難產生熟悉感,她的這種異質註定了不會去記憶旁人太多的細節,即使記住了也只會被當成隨時可遺忘的事項。
對白姐而言,周遭一切都是她生活的印記,是維持日常作息的配件,她願意去接觸、去攀談、去認知她所見到的一切,但這永遠只會停留在初認識的階段,不會過度解讀,更做不到深入了解。
當你對一個人日漸熟悉,但她對你依然如初見時,這種距離感是很難掌握的。
就像現在,白姐說的這些都是過往曾經反覆說過的,我們已經像這樣聊了無數次,只是這件事並不在她認為需要保留的記憶中,她要做的,只是延續一個筆記上載明的慣例而已。
白姐對此多少有些自覺,有時也會表達些許歉意,但無法改變這個過程。
照她的說法,對排定的月例行程來說,那怕只是些微調動都可能在後續執行上產生很大的負擔,要循序漸進就代表著她要堆積每一次過程的記憶,這是她沒有餘力做到的,結果也只能依著筆記上的慣性,月復一月的重覆著相同的動作。
至於不適應她的另一方面,我邊洗著筆邊打量四週。
界橋上風景依舊,畫攤也還是那個老破爛的樣,本來該是個乏人問津的角落,可從她坐下開始,周圍就不時傳過來窺視的視線,人群也漸漸圍隴,整個作畫的過程彷彿變成一場舞臺表演,而她,就是整場唯一的目光焦點。
畫攤四周漸漸圍出一個圈,她就這麼安然自若的坐在圓陣中心。
白姐沒有化妝,頭髮也只是隨意紮了個側辮,穿的是孤兒院藍白色的員工制服,腳邊還放著採買用的菜藍。
即使如此,似乎也無損她迥異於人的氣質樣貌。
套一句旁人很俗氣的形容,那就是她太過漂亮了。
簡單的一舉一動,似乎都能牽動所有人的視線。
對此,我很難表達意見,在我看來,那張永遠帶著清澄淺笑的臉龐其實並不真實,宛如去除了所有雜質,卻又並不純粹,整體上滿是一種虛幻的不確定感。
作為畫師,觀察可說是這行的基本功,尤其是像我這樣以街頭速寫為生的,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在短時間內把握客人的長像特徵,氣質神韻,重點抓到了,怎麼畫就都能三分像。
但這點對白姐並不適用,我能看見她的臉,卻沒辦法從她臉上看見任何可以被辨識為特色的東西,甚至不能確定那微彎的嘴角是否代表一個笑容。
在美學上有所謂黃金比例,她的臉就像是以此為依據再精算後的結果那樣,也因為太過工整,看起來,反而像是一張極緻精巧的面具。
之前說過,她的遺忘是絕對的,絕對到一但忘記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也無法再對她產生任何影響,這也包含了她自身,或者說,這就是她缺失最多的部份。
她忘了許多東西,其中就包括她的年紀姿態和一切身體上的特徵,也因為一次次複習曾經的自己,她似乎再也無法老去,身上也無法再留下任何傷痕。
這不能說是青春永駐,就像把一張老人臉部照片上的皺紋全部抹消後,不見得就會出現一張年輕的臉,明明有著老態,卻找不到任何老去的痕跡。
她很漂亮,卻說不出漂亮在哪。很吸引人,但又不知哪裡吸引人。
這種違和感讓所有看見她的人都很難明說卻又無法釋懷,只能下意識的追逐她的身影,我很想把這種氛圍重現在畫紙上,但最終一直無法落筆。
如同我遞給她的畫,臉上永遠只會是一片空白。
白姐對此似乎很滿意,或者說,她就是為了確定這一點才會一次次坐在我的畫攤前。就如同她曾有的自嘲,她的這個白,並非一塵不染的純白,而是所有顏色褪離後餘留的蒼白。
因為是白,只能是白。
作畫結束,白姐提起菜籃準備開始接下來的行程,離去前如同定式般的帶笑問道:「算算時間,那丫頭快回來了,需要幫你一把嗎?這也算工作就是了。」
我知道白姐口中那丫頭指的是誰,這些年來大大小小的也見過她好幾次了,還記得第一次遇見她回鄉那時,要說不自量力也好,自以為是也好,在聽過她的事後就一直想試著去搭句話,看看能否還她一幅畫像,雖然某種程度來說這會更明確的預示她的未來,也改變不了那生生世世的迴圈,但如果能讓她提前有些許明悟,讓"她"與"她"在鐘鳴之時可以說上幾句話,我想,至少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是不是多少能彌補些許遺憾。
事情從結論來說是不成的,鎮規還在,我不可能強行做什麼,她也沒有特別理會我,倒是幫忙不成反而把自己搭進去,事後還被鎮長嘲笑好久。
從那之後,每當她再次回來時我都必需站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笑容,再重複一次曾對她說過的話,像劇情人物的台詞般,這一幕也將成為她的累世循環的一部分,再也無法擺脫。
這就算是捲進了她的因果,我若是擅自脫離這個劇本,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這份因果就會再轉嫁到導致我脫離的人事物上,再藉由交互影響下最終反饋自己,雖不見得會有什麼立即的危害,但別忘了劇本是會一直反覆上演的,再細小的絲線層層綑綁後終也會有讓人窒息的一天。
我若真要終結這個景況,最好的辦法就是由白姐出面干涉這段劇情,先完全承接我的因果,之後再用"遺忘"的方式割捨掉這份連結,這就是她提出幫我的方式,也是她作為院長最主要的工作,藉此去重置三生流轉間可能衍伸出來的雜枝,避免某些誤差在無限堆積後造成不可預期的結果。
這的確有些麻煩,也難怪鎮民們總是戒慎疏離的和那丫頭保持著距離。
對於白姐的提議,我一如既往的拒絕了,我這份牽扯算是很輕微的,也沒有什麼後續發展,反覆就是一句話的事。況且誰知道呢,或許哪次真的就同意讓我入畫了,這對我來說似乎也是某種改變的契機,我有這種感覺。
白姐離開了,拉動著人潮慢慢散去,突然想起鎮長和我說過,因為這種記憶特性,白姐的上一份工作,是守密人。最常做的,就是孤身一人待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古墓深處,在永寂的黑暗中等待前來傳承秘聞的後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能理解嗎?在那裏,她同樣需要維持一個進食的記憶,那怕周圍只有黃土。」鎮長意有所指的說。
我無法想像那是怎麼樣的生活,想起她一如既往的淺笑,我有些悚然。
「會選擇駐留在山海鎮的,都是些心有願而事無成的人。」
「所以,不要太盡信那個笑容,那只是個笑容。」
鎮長最後這麼提醒我。
看白姐在日光下信步悠然的樣子,藍白色裙擺輕揚。
我想,這個白字,應該多少也帶著一份她的想望吧。
願此身所處,再無永夜,天下皆白。